我在这座城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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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也在怀缅
  司徒铃从一个抽盖木盒里取出一支雪茄,捏了一下比手指还粗的雪茄,这雪茄的包叶叶脉均匀而清晰地在她纤细的指尖浮起,显得富有弹性。司徒铃将雪茄划过鼻尖嗅着它的味道,迷醉地眯上眼睛,圆口的雪茄剪切去一小段封口,切口均匀,见不到破损的茄衣。点燃一根长火柴,将雪茄开口横着凑近火苗,缓缓地旋转。对雪茄吹了口气,却没有急着抽,雪茄燃烧着的环状火苗似留住了时光。一个戴军帽,背着挎包和枪的男人侧影,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经过战斗洗礼的面庞,腮帮的络腮胡子成了他标志性的特征。新闻报道:卡斯特罗死了。司徒铃说,这世界上最有男人味的人死了。稍缓了片刻,才开始抽第一口雪茄。
  让雪茄的味道在舌尖和喉头间停留、回旋了好一阵子,才吐出烟雾,雪茄香气缭绕,混合着这间建于民国三十年代老宅的陈腐气味。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司徒铃转动了一下雪茄,抽上第二口。她面前装着雪茄的抽盖木盒,好像有什么秘密藏在里头。
  司徒铃说,雨彤离婚了。
  茹敏有點惊讶地说,他儿子在中考吗?怎么挑这个时候离婚?
  司徒显得很平静,甚至显得与己无关地说,她儿子考上了省重点,不用操心。雨彤离婚的事,她没跟儿子说。
  她原来老公是摄影总监。
  跟他老公混在一起的都是靓女。司徒铃把大家想要的答案说了出来。雨彤离了婚才跟我说,我什么都可以忍,但有了第三者,我就不能忍,他亲口承认了。不过雨彤没有跟她婆婆说,她仍然带儿子回婆婆家吃饭。
  茹敏叹息了一声说,这就好,生活的秩序没有改变。
  司徒铃说,是的,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但这裂痕却无法弥补。说话时,司徒铃很淡漠,似乎某个出口被冰封了,让人无法洞悉她心里的想法。
  邓教授坐不住了,说,我们一直都说他们有夫妻相,好端端的,怎么就离了呢?
  司徒铃瞥了他一眼说,现在离婚不是很平常吗?
  他们聊着朋友圈的事,全然忘了六乾居庐即将面临拆迁,与碉庐街相隔不远的陶街、崔府街、学宫街、相邻的中山路这片区域的老房子很多都拆了,其中的骑楼和多座像六乾居庐一样的洋楼,抵不过时间的脚步。有些狭窄的街巷改为马路,车流发出的轰鸣像是要将人卷进滚滚的洪流。
  茹敏没有跟大家一起品尝雪茄,她在调制一款莫吉托鸡尾酒,酒是司徒铃从古巴哈瓦那俱乐部带回的朗姆酒。茹敏在一个玻璃器皿里,加了冰块,下面放上薄荷叶,她为调这款鸡尾酒,还专门带了加蜂蜜腌制的柠檬。茹敏给每人倒上半杯炮制好的莫吉托鸡尾酒。大家刚想拿起酒杯,司徒铃忽然说,先别忙,来。她给每人的酒杯加上一片薄荷叶。晶莹的酒杯衬托着几片薄荷叶,这样点缀了一下,让六乾居庐多了点时尚的气息。她说,海明威最爱喝古巴哈瓦那的朗姆酒,这次到古巴,我专门到他呆过的酒吧喝这酒。海明威在这酒吧写了《老人与海》。在座的邓教授带门生的劲头上来了,问,你们说《老人与海》里的那渔夫圣地亚哥是失败者还是英雄?
  这不是问题的问题,把在座的几位朋友都弄糊涂了,说渔夫是失败的,但他又捕到了一条鱼,说他成功,但那条鱼又被鲨鱼吃了,剩下一副骨架,不过大家讨论着海明威的时候,没觉得海明威有多牛,倒觉得喝着莫吉托鸡尾酒才算牛。把这酒喝下去,就已经将革命的种子喝了进去。司徒铃指着一面墙说,这墙上原来挂的是这个家族祖先的画像。她说,我要将老卡拿枪背挎包的照片制成一张大海报悬挂在上面。墙上还残留着一个水磨石条砌的画框,墙的底色,分为鹅黄和深蓝,因年深月久,颜色褪去不少,且伴有污迹,最不协调的是“文革”时覆盖在墙上的 “打倒牛鬼蛇神”几个暗红大字,旁边一面墙的顶端画有郭子仪祝寿图,上提写了诗句。画得很用心,线条清晰分明。
  六乾居庐许多年没有人来过。司徒铃最近大卖了几幅画,她的画虽然让人感到阴郁和神秘,却不愁找不到买家。这里正好作为她巨幅画作存放的仓库。她在这里除了画画,还可以约上朋友喝酒、聊天。听说有一个老板看上了这片街区,正在跟政府沟通收购这块地皮的事情。
  这时司徒铃的目光落在一本过时的日历芯上,封面是毛主席的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因年深日久,上面布满了灰尘。
  司徒铃把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拿过日历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1978。我就是这一年被囚禁在碉庐街的一间房子里,那男人脱了他的裤子。”
  窗外雨下个不停,雨珠从西洋工艺的镂空窗花上滑过,更显得锈蚀严重。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虽然都想追问究竟在司徒铃身上发生过什么,却怕触碰她的心事,不过大家掩饰不住的惊异目光还是投向了她。
  司徒铃又抽了一口雪茄,待烟吐出来的时候,让人弄不清雨天里在这座旧宅充满的是烟叶的香气,还是带着霉菌的苦涩、冷湿的味道。
  邓教授不知趣地调侃了一句,阿铃,你不是想改行当作家吧,给我们编个网络故事。
  司徒铃显得很平静地说:就发生在我身上。
  茹敏见司徒铃没有拒绝谈起往事,就顺势说,1978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过去很久了。
  司徒铃翻开那本旧日历芯,指着上面的11月25日说,就这一天,没错,我失踪了。
  茹敏刚喝了一口亲手炮制的鸡尾酒,这时嘴立刻变成一个“O”字,我的妈呀,卡斯特罗也是这个日子去见的马克思。
  司徒铃说,是的,很巧合。新闻仍在大篇幅地报道这古巴强人的生平,但是他们的兴趣已经不在最后的游击队长的褒贬上。司徒铃手中的雪茄烟灰开始后移,墙上的壁画罩了一层烟雾。外面的雨声让他们觉得时间像退潮一样,缓慢、湿润,又有那么点怅然。司徒铃说你们恐怕很想打听我究竟是不是这座六乾居庐的主人,还是我向一位不知名的业主,租下的这么一座双子楼。她眯缝着眼,或许她的视线已经越过窗户,延伸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窗外攀藤植物的枝叶在风雨中摇荡,远处望得见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司徒铃讲她的故事。
  雨,若干年后的到访   我沿着一段石板路走进一条街时,雨就开始下了,我不知自己已经身处碉庐街。对于碉庐街,司徒铃跟我们说,我更愿意遗忘。
  雨水沿着坑洼不平的麻石边缘流淌。我在一间挂着“专营密纹唱片,以乐会友”牌子的店铺门前停了下来,我想躲一下雨再走,就走进这店铺。门不算宽,最显眼的是它门檐上有一个三角形的雕花拱券,半扇残旧的蝴蝶门虚掩着,趟拢拉开。这是一间把旧宅客厅改成的店铺。一条很深的长廊延伸进里间。我收起伞,雨水沿着伞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店内花地砖上。我在店内随意地看了一下,货架上零散地堆了几台二手音响,间或有一些日本走私过来的原装CD唱机和收音机。这些二手货不是布满灰尘,就是表面磨损的痕迹太明显。对这些旧音响设备,我提不起兴趣,不过,我意外地发现店里存放的密纹黑胶唱片,它们搁在一个破旧的纸皮箱里。我一张张地翻找,大部分是港台歌星的旧黑胶,不过我翻找到了一张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和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英雄》。
  两张黑胶的封套虽然有点旧,我却不是很在乎,尤其让我喜欢的是,那张封套上深秋的枫叶衬托着的拉赫玛尼诺夫头像。我问正在“摸机”的老板两张黑胶怎么卖?老板一门心思在弄手上的小型丹拿音箱,更换喇叭的电源线和电子零件。他头也不抬,光伸出三个指头,我问,三百吗?老板看都不看我说,靓女,你入得我这里淘黑胶,你不会不懂行,我这里的黑胶,怎么可能几皮就搞定,你舌头打卷,再讲啦,没三千免问。
  这也太贵了?
  贵吗?你后脚刚进来,前脚就有一老板来我这扫货。他在我这扫了不少好东西,我这个黑胶价,抵到烂啦。现在黑胶价格,你出去问一下,随便你想拍一张回来,不上万的价位,我的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而且有些黑胶是有价无货。我闲着没事跟老板磨了半天嘴皮,最后一口价,1900元,成交。我站在房檐下打伞准备离开,抬头时,不经意看到了“六乾居庐”。虽然前面一座新盖的高楼遮挡了视线,看不到“居庐”两个字,但“六乾”两隶书清晰可见,它就刻在楼顶正面呈哥特式风格的三角形火山墙上,尖顶耸立着一根石桅杆。
  雨水哗啦啦落到阶沿再溅到脚上,我已经不在意了。六乾居庐耸立在新旧建筑间,显得像一位衰残的老人,但从早期北美城市沿袭下来的排屋风格,藏青的砖墙上的窗户窄长而又高大,窗檐上的巴洛克风格装饰,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时候从乌云和树叶缝里散射下来的光线,像诡异的眼睛,不知是在招引着我,还是在对我嘲笑。仍在忙活手头活儿的老板插了一句过来,你第一次来这里淘东西吧。你下次若找不着碉庐街,就问人,六乾居庐在哪里,人家就会指你来到这条街。
  我回到六乾居庐打开门,第一眼就看到壁炉上的欧式摆钟,两根指针定格在12:05分上,仿佛时间从来没有向前走动过半分,钟摆一动不动,不知多长时间没人上发条了。我一个人走进来,瞬间觉得自己是陌生的闯入者。
  壁炉下调节烟囱开关的两根铁杆锈迹斑斑,炉壁的大理石早已泛黄。客厅里的酸枝家具,由于长时间没人坐,细腻坚硬的木质失去了油亮的光泽。虽然我努力擦拭掉家具上的尘土,但它们蓬头垢面的样子,似乎都在暗示着一切都过去了,不应去追怀,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和回忆。
  如果我带大卫首次回六乾居庐,他会立刻动手打扫房子,落在家具和灯具上的尘埃,很快就擦洗得干干净净,酸枝家具将重新焕发光泽,落在每一处的灯光都会很柔和。这个家就会恢复原有的秩序。那天我拉着行李箱准备出门,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打电话的大卫,他在银行出了纰漏,副行长的位坐不稳了,面临撤换的危机,但是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家应有的秩序,里里外外打理得整洁、干爽。大卫几乎容不下家里有积尘,虽然雇请了保姆,但是保姆打扫过了,他还要将地板擦洗一遍,不遗漏一个死角。保姆必须把衣服烫好、叠好、挂在衣柜里。有一次他对保姆说,连姨,水龙头没搞干净。保姆马上争辩,我很仔细地擦洗了。他说,水龙头接缝处有一圈水渍。
  我临行前煮了早餐给大卫,我搞了一个花式,面包、鸡蛋和苹果配搭成一个色彩缤纷的图案,大卫特别喜欢这样。碟边的奶酪,我用干净的抹布擦掉,若碟子上残留汁液,他会皱眉头的。而平时早餐都是大卫煮好给我,我好像是这个家的配角,我有比较多时间自由支配,尽情沉浸在我的油画中。
  我走了。
  大卫还在打电话,没听见,门咔哒关上了。
  我车开到半路,他电话追来,问,你去哪里?
  我说,外出一段时间。
  他没再追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打开摆钟的门,给摆钟上了发条,寂静的客厅,齿轮发出响动,先是钟背后的齿轮机械互相咬合时,发出的哩哩啦啦声音,紧接着“咣当”一声,铜制的钟摆终于发出了它清脆的钟声,时间似乎又重新开始了。
  我忽然扭过头去,不自觉地喊了声爸爸,但是屋子里没有人回应,只有我的回音。父亲走了。父亲在的时候,他总是按时调整发条,不会让钟摆停顿,这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它提醒着我们家的秩序。我以为父亲走了,就能完全忽略他曾经花在我身上的心血,从以往的困顿中剥离。我蓦然地萌生一种渴望,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的肩膀让我靠一下,就像一个跋涉的旅人,希望有一棵挺拔的大树让他坐下来歇息。生活中这两个男人,我都没抓住。
  拧亮壁炉旁酸枝茶几上的台灯,灯影下尘影飞舞。灯座上的小胖墩丘比特,背上长着小翅膀,它手里拿着的爱神之箭射向谁呢?
  故事讲到这里,司徒铃走到窗前,指着残留在木框上的几块彩色玻璃说,这满洲窗的玻璃是无法补上去了,这破败的景象,我反而喜欢。满洲窗的红、黄、蓝、绿色彩,配上烧制在上面的花色,在雨天中散发着特别的味道,窗外傳来茶叶大减价的声音。
  司徒铃转过头来问我们,你们还记得那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电影吗?大家马上兴奋起来,不约而同地说,怎么不记得?茹敏还即兴哼唱起了:“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邓教授纠正茹敏,那是《桥》。司徒铃说,对。不过主人公都是“瓦尔特”演的。前段时间听说“瓦尔特”永远地与我们说了再见。邓教授马上补充,这可真不是一个英雄的年代。   司徒铃说,让我把故事讲下去。我至今记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最后那句台词,谁是瓦尔特呢?那位被打败的德国上校非常无奈地望着萨拉热窝说:“看,这座城市就是瓦尔特。”那时候碉庐街不时见到“瓦尔特”的身影。碉庐街的小孩用报纸折叠成榄角帽戴在头上,手握木头枪,哼着《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无词主题曲,跟在一个叫光头七的烂仔屁股后面。所有碉庐街跟他玩的都要听他号令,他花名虽然叫光头,其实他非但不是个光头,而且留长发,穿喇叭裤。他赌钱要逼得人家输个精光,打起架来比谁都狠,非要扒光了人家的衣服才罢休。
  碉庐街的大人们对光头七是神憎鬼厌,都不准自家的孩子跟光头七玩,但在那个对英雄还带着仰慕的年代,他身边却不缺粉丝。那些小孩视他为江湖大佬,有谁受了欺负,就找他打抱不平。这些家里的藤条和绳索都无法管束的孩子,整天学着瓦尔特的样子,用拳头说话,简直就是街头霸王与许文强的混合体。伴随着他们在碉庐街你追我逐,不知有过多少次的老拳相向,又有多少次的鼻青脸肿,他们在街上挥洒着青春和汗水,显得有点愣,但现在想起来,感到他们是真诚的,不像我们总像在装。
  我虽然住在碉庐街,但好像与这条街是隔绝的。不管外面谁跟谁斗殴,谁在争抢着哪一位女孩,跟这群碉庐街的野孩子,我很少知道也不关心碉庐街发生了什么,况且父母对我要求非常严格。
  我最生气的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总喜欢跟这些街头烂仔厮混在一起。有一天我听到街上弟弟的喊声,寻声去找他回来,让他早点回家里完成作业。这时候空中掉下一壶液体,差点就砸到我头上,我没来得及去擦溅到脸上的几滴液体,那瓶东西“啪”地摔到地上,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随着地表的暑热,直冲我的鼻子。我愤怒地盯着楼上搜寻谁是罪魁祸首。我没看到一个人影,但听到从楼上传来恶作劇后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光头七和几个烂仔从楼上偷偷伸出头来,观看楼下的动静,其中一个竟然是我弟弟。他回到家里少不了被我父亲痛打了一顿,但是他死性不改,依然混在这帮街头烂仔里。他说我是男子汉,靠你这女人怎么保护我?你给人耍了,我要贴身保护你。若没靠得住的大哥给我撑腰,我以后怎么保护你?
  我从来不正眼看雕庐街上的这帮烂仔,但我有好几次都听到背后有人说,瞧,屁眼青的姐姐来了。有人在我背后打呼哨,甚至向我做鬼脸,好像在取笑我。这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纳闷跟这帮烂仔素无来往,又有什么好被他们议论的。我忍不住追问弟弟,他开始不说,最后才涎着个鬼脸说,他花钱请光头七到电影院看《桥》,电影里德国党卫军上校问身边的勤务兵说:“你看,这些桥拱像什么?”勤务兵傻呵呵地回答:“像屁股。”电影院里发出第一声笑的就是光头七。弟弟对我说,我无意中跟光头七说过,我姐屁股上有一块痣。光头七马上眼前一亮,你以后就叫屁眼青。
  我气得真是无话可说,弟弟那张嘴怎么这么贱,我屁股上有一颗痣,姐姐如此私密的胎记,竟然被弟弟无耻地作为卖点向这帮流氓甩卖,拿出来供人赏玩取乐,满大街地传播。他这样做能得到什么样的奖赏?但我对弟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引导他,只能看着他学坏。
  我再次来到那间挂着“专营密纹唱片、以乐会友”牌子的店铺,找那位卖二手黑胶密纹唱片的老板,他以为我来淘黑胶的。我说我想找一个人,不知你是否认识,他有一个花名叫光头七。老板见我无意做他生意,却没有拉下脸来,还招呼我坐下喝茶。他说,你是记者吧,来挖料?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你说的这位仁兄,我不知是不是他。你来我这买走两张黑胶的那个雨天,那人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他是发烧友,但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没理由去查人家宅,靓女是不,不过,估计他是有些故事的。听街坊说,以前碉庐街是有过一个街霸,将碉庐街好几个女孩搞了,最轰动的,听说是绑架了一女孩,还将人家的肚子搞大了。虽然我来碉庐街都好几年了,但我是从外面来碉庐街租房子卖二手货的。你或者到这条街走一下,说不定碰巧能遇见那个男人。
  我走到碉庐街上,六乾居庐相邻的好几座建于民国期间的老宅,墙体批荡剥落,裸露出里头的红砖,罗马柱上污迹斑斑,很多老宅数易其主,有好几栋老宅的门面改成了临街的店铺。碉庐街早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电器一条街,有街坊戏称是男人的天堂。音响发烧友每逢周日都会跑这来淘心仪的音响器材、电器元件。
  我在碉庐街漫无目的地逛了几圈,人头攒动,我已经不奢望在碉庐街能碰到那个男人。
  我只好折回六乾居庐,关上门,它又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袭上来,这时候,我不想也不需要身边有另外一个陌生人出现。沿着扶手松动的木楼梯走上楼,虽然多年没上漆,扶手擦拭后仍很光滑。我坐在天台,阳光没有拦阻地照射下来,外面偶尔传来几声“快来买,快来买,茶叶买二送一,赶紧来买”的录音吆喝。我从每一道凹痕,损毁的窗户和桌椅、剥落的墙体、雕饰,搜索着与过去有关的记忆,好像这些破损的地方,才是我应珍视的,是与过去相连接,将我与这里重新联系起来的证据。
  六乾居庐的地面,我清洗过一遍,地面的花地砖裸露出原有的花纹,不过大部分已磨损掉光泽。我发现了一块破损的花地砖,它让我会心一笑。这是我和弟弟玩捉蚂蚁时,瞒着父母,想敲开这块花地砖找蚁穴,弟弟鲁莽地一锤子下去,锤子只砸破了瓷砖上的釉面,没想到这瓷砖烧制得这么结实,它早年从意大利远渡重洋运回来,弟弟若把花地砖砸碎了,这可真闯祸了。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几乎把六乾居庐都搜寻了一遍,每一件家具和装饰,都在不断提醒我,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对它们是那么熟悉,但我又感到失望。很多东西仍保留在原有的位置,但好像都不属于我,与我没有过任何关系。我似乎在努力清洗某段污迹。
  我们一家住在六乾居庐的时候,六乾居庐的天台上,曾搭起一间棚屋让一户人家住在这里,这是街道房管所安排的。后来经我父亲多次申请落实侨房政策,那户人家才被迫搬到隔壁邻居去租住。他们依然住的是天台,或许出于这个原因,他们见了我们总是带着一种憎厌的目光。他们家四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儿,最小一个是儿子。那时候隔壁邻家的天台上,有好几户搭建了鸽子笼养鸽子。早上醒来,走上天台,能看到六乾居庐上鸽子在天空飞翔的身影。不过,我父亲不喜欢鸽子。他说养鸽子的人都是小市民,懒到出奇。不许我们跟他们来往。我想,他讨厌的不是鸽子,而是曾经住在我们家天台,搭棚屋居住的那家人。   最让我父母操心的还是弟弟,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就像不受管束的野马,弄得我父亲责怪我母亲整天出差,不抽时间管一下儿子,我母亲则抱怨父亲埋头画图纸,儿女生病是否吃饭添衣从来不理。那天我从老师家学琴回家,大老远就听到吵闹的声音,快到家的时候,我们家楼下露台围了一大圈碉庐街的邻居。我从邻居的口中得知,是我弟有事没事,用下流话撩逗原来住我们家棚屋的姐姐,惹毛了那家人的儿子。
  我弟没等我进门喝止他,就站在露台的樽形栏杆上面,指着下面骂,屌你老母,你够胆就过来。原来住我们家楼上棚屋的那户人家的儿子,站在距离露台不远的地方,破口大骂,警告我弟,你只龟头,敢再问候我妈,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赶紧跑过去想把弟弟從栏杆上拉下来,免得闹出更大的事。我弟一点不示弱,马上就“回敬”了人家一句。那男孩蹭地一下就窜上露台,当脸就给我弟一拳。我弟挨了打,抄起家里的木栓向那男孩横扫过去,那男孩往后躲。我弟趁势从露台上跳下来,想拿木栓回击那男孩,却失重摔了一跤。木栓脱手甩到那男孩脚边,那男孩顺手抄起木栓就向我弟胸前抡过去。我顾不上喊他们别打了,扑上去救弟弟。眼看我弟凶多吉少,身边一个人影一闪,光头七几个箭步冲上去,脚一伸,将那抄起木栓追打我弟的男孩绊倒。光头七断喝一声,都别打,都给我滚一边去。
  父母出差,家里剩下我和弟弟。挨了揍的他,却不知道痛,走到一面墙上,丈量了一下身高,那墙上画了几道痕。他说,姐,你看,我又长高了。他舔了一下嘴巴,他嘴角残留着一丝血迹。他并没有感到害怕,说这一拳我先记住。是,我出血了,但我挨了他这一拳,总有一天要他偿还。不过,他比我高一个头,我一个小矮个,却敢跟他干了一场,这碉庐街以后谁都不敢欺负我了,七哥会保护我们。我冷笑了一声说,你打吧,再打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横尸街头的。
  父母对我和弟弟管得更严了,父亲对弟弟下了最后通牒,若再闯祸,就将他送少年管教所。我一放学,什么地方都不让去,除了做功课,就是练琴。平时父亲还会带回来一些内部放映的电影票,每逢这时候,是我们比过春节还要开心的事情,现在是什么电影都与我们无缘了。对于练琴,我差不多当成了苦差。倒不是我不喜欢音乐,整条碉庐街,有条件和意识接触音乐的就我们家。我拿着小提琴琴盒从碉庐街走过的时候,总有艳羡的目光投过来,我脸上多少挂着点骄傲,但是现在恨不得将小提琴砸了个粉碎。
  有时候终于可以喘口气,歇息一下,我就想起跟爸爸一起去文化宫中心台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那些粤剧。我有一次在后台还看见林锦屏化妆,她戏服上的珠片和头饰,在舞台聚光灯下,一闪一闪的,我说不出地喜欢。那时我们一年到头,都没怎么穿过花色鲜艳的裙子。我凭着记忆在白纸上画起了白素贞、祝英台的模样。
  有一天晚上,我估计父母都在他们房间里睡了,就从爸爸的藏书中偷了本《聊斋》来看。看到《婴宁》这故事时,我感到脊梁上有股寒意,想把书放下,却又想继续看下去,一扭头发现父亲就站在身后,非常严厉地看着我。他一句话都没说,夺过我手上的书,就撕了个粉碎。他转身离开时,扔下一句,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知道该怎样接受处罚。
  我尚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就被罚站在六乾居庐那条阴暗的长廊里。我朝长廊尽头望过去,那里一片漆黑。月色从天井透进来,这时候我感到绝望,想起粤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化蝶,墓穴关闭时,蝴蝶从墓穴里飞出来,每次看到这段戏,我总吓得掩住脸面,现在望着长廊尽头那片黑影,仿佛那里就是墓穴,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想逃离墓穴的蝴蝶,却没有翅膀。望着随着月色在墙壁上拉长的影子,六乾居庐共三层,每层都有五米高,只要有丁点的响动,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回声。
  忽然“咣啷”一声,是通往天台的铁门门栓的响动,还没等我发出惊叫,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我的嘴巴,弟弟攥住我的手,拉着我上天台。我害怕地对弟弟说,你带我到哪里?弟弟向我嘘了一声说,别把爸妈吵醒了,今晚有烟花。天台上四周黑沉沉的。我说,你又搞什么鬼,深更半夜的,有什么烟花。
  弟弟向我做了个鬼脸说,姐,我怎么会骗你呢?你忘了吗?今天是国庆节,很快就看到烟花了。他说着却急着转身下楼说,我下去撒尿,顺便给你望风。我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天台上,正因为弟弟撇下我一人单独回屋里生气。突然,一个人影从隔壁邻近的房子纵身就越了过来。
  我警觉地喊了一声:谁?
  借着月色,我看清了是光头七。
  我问他,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他奸滑地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不要紧,你弟屁眼青认识我,是他让我来陪你。
  我说,谁是屁眼青,你别在这胡言乱语,立即离开这里,这是我家,不然我喊我爸上来。
  他说,那你叫吧,我谁都不怕。只要我想干的,没有人可以拦住我。
  我转身想回到屋去,这时候天空上绽放出第一朵烟花。我望着夜空中幻化出的各种图案和色彩的烟花,很快就忘了旁边的光头七和黑夜带给我的恐惧。
  光头七坐在栏杆上,我又赶不走他,就说,你会摔下去的。
  不怕。他还得意地将腿晃来晃去。
  我说,你不怕死吗?
  他若无其事地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我经常去死人呆的地方。
  什么死人呆的地方?我感到奇怪。
  十九路军坟场附近,你很少去那一带,是吗?那一带全是坟墓,我每次走到那附近,就嗅到一股死人味。
  那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打了个响指,你们这种光知道死读书的,怎么会知道那地方能找到好吃的。沙河粉你总听过吧,沙河最出名的就是沙河粉。我每次去买一大包沙河粉回来,我家里开大排档,我们就干这个。
  天空重新恢复了宁静,剩下的只有星光和月色。不知为什么,虽然眼前这个男孩显得粗野,但他在反倒让我不再感到黑夜的可怕,月亮高悬于半空,月色洒满了整个天台。真静,有风。光头七身上有股汗酸的味道飘过来,他坐在栏杆上,脚还在轻轻摇晃,我发现他小腿上有很多毛。我离他很近,只要他伸手,就能将我搂过去,我不想他靠过来,但我又无意躲开。   他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屋里去吧,不会有烟花了,他越过隔壁楼房时,望着他月色下翻墙到隔壁的身影,他结实的后背有层油亮的光泽。他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说,改天我带你去吃沙河粉。
  光头七带着我,让我第一次完全不受爸爸左右,像骑上一匹不受控制的野马,跟着他奔跑,只要他不停下来,我就不会说歇息,虽然不知他带我去哪里。上了公交车,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我跟他从一个栅栏里钻进动物园,我第一次这么大胆,不买门票,也没过多考虑就跟他钻了过去。
  光头七说,我带你去看大象。象山并不见大象的影踪。他捡起一块石头向住着大象的屋子扔过去,石头掉到象山前面的堑壕里。大象住的房子其实就是几座平房。我说你不怕别人把你捉了。他还是那句,我什么都不怕。见不到大象,我有点失望。他说,大象既然不想见你,我带你去喂长颈鹿。我正想跟着他转身离开。大象从很宽的门洞里走了出来。我发出了欢呼,说大象走起路来,好像大船在海上航行。他对我文绉绉的言辞不屑,说待会看一下它那玩意儿才有意思。虽然我能猜到它话里肯定是下流的东西,但还是问了句,什么东西?
  大象沿着象山的堑壕边走了两三个来回,我真怕它掉水里,但它的大圆蹄在崎岖狭窄的土山上走动,庞大的身躯却非常稳健敏捷。它沿着石阶挪到水边,鼻子伸到水里吸水,又将水喷到身上,冲洗身上的红泥。
  光头七问我,你猜这头大象是母的还是公的。我皱了一下眉头说,什么公的母的。
  你这人怎么不懂人伦,你总有父母吧。
  你在骂人,我现在就走,你带我回去,好、好,是我错了。好学生不比我们这些粗人。他甩手给大象扔过去一根香蕉,象鼻子一卷就将香蕉卷进嘴里。光头七说,你看这象鼻多柔软,只要它想吃的就没有它鼻子够不着的地方,它的鼻头左扭右扭,还可以打圈圈呢。大象背转身走回象屋时,光头七大喊说,快看,我猜对了,它是公的。指着大象说,看到了没有?象屁股下面那玩意儿,像它鼻子一样软的,肯定可以上下弯曲盘旋。
  我的脸羞得通红。10月份的天空湛蓝,太阳和煦。光头七没理会我的尴尬,继续很兴奋地说,你看那家伙比得上它那条圆腿,我今天才发现大象其实有五根蹄子的。
  我气得瞪着他说,你就是个流氓。
  这时他发现我脸红到耳根上了,就说你真没见过世面。算了,走吧,我们喂长颈鹿去。
  小时候我父母也喜欢带我和弟弟去动物园,但没觉得动物园的味道有这么大,跟着光头七离开动物园,我挥之不去的仍是那股动物的尿骚味,我甚至怀疑光头七身上也有这股味道。我没来得及分辨光头七那股浓重的体味是否与动物有关,我就被他拉着直奔沙河买沙河粉去了。
  动物园距离沙河不远,他说,那里都是死人居住的地方。那时候沙河一带显得有点荒凉。有好几座墓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朱执信墓、十九路军阵亡战士墓。我跟着他走,感到周围充斥着死亡的味道,但是跟着光头七,我却没想过害怕。这是父母对我们嚴加看管后,我趁着他们出差的机会,在弟弟的鼓捣下,壮起胆跟光头七跑出来,其实最渴望的就是尝一下他炒的沙河粉。
  光头七住在碉庐街的柳树巷,六乾碉庐露台斜对面就是柳树巷。他带我回到他家,他家除了面朝巷子有一扇窗户,就见不到有其他窗户,显得昏暗潮湿,一条漆黑的走廊通向厨房。他一进家门,就脱下T恤,随手搭在椅子上,T恤散出一股浓烈的汗味。
  望着厨房潮湿的墙壁,还有下水道涌上来的馊味,我觉得他家跟垃圾桶没两样,但我竟然忍受住这五味杂陈的气味,站在厨房门口,傻呵呵地望着光头七在厨房很麻利地将粘连的沙河粉撕成条,燃点一张报纸,塞进炉灶生火。炉灶的火光映着他那黝黑的脸庞和粗壮的臂膀,我忘记了充斥厨房的馊味和烟火气息。
  光头七家跟另外一家人共用这间狭小的厨房,所以,为跟这家人争厨房用,打过不下一次架。他说,我柴刀都用上了。我无法理解他们家怎么跟另一户人同住在一间房子里。
  我问光头七,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说,做泥水的。他忽然扭头问我,你去过北京吗?
  没有。
  我也没去过,不知北京是什么样的。我爸每次喝完酒,就跟我说他的威水史,他参加过北京十大建筑盖房子。他这一辈子最威水的就是这件事。
  十大建筑是什么来的?
  我也不知道,听我爸数他威水史时说,是1949年后在北京盖起来的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和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北京火车站、北京工人体育场、全国农业展览馆、钓鱼台国宾馆、北京民族文化宫、民族饭店、华侨大厦,总之都是很威的大楼。
  火烧得正旺,汗水从他厚实的臂膀和肩背流下来。他炒的沙河粉实在香。不仅很有镬气,而且河粉中有淡淡的米香,有山泉水浸泡磨出米浆所带来的清新爽口。我对光头七炒的沙河粉念念不忘,日后我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粉,且他在火光中抛镬的样子,始终没有在我脑海里抹去。
  我按照那家“专营密纹唱片”的老板指引,拐进碉庐街的紫荆巷,在一个稍显僻静的角落里,找到歪手佬。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歪手佬,他是我回到碉庐街后遇到的第一个故人。他瘦高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右手手腕往里掰。我从小就见他在碉庐街走动,靠摊些薄饼,卖点南乳花生米过日子,兼卖一些旧书。我那套人民文学版的《鲁迅作品集》小型装就是在他那淘来的,虽然不全,但已经是绝版了。
  歪手佬在碉庐街开了家卖茶叶的铺子。他家门前摆了一个茶盘,他以为我是来买茶叶的,问我爱喝什么茶,就招呼着我坐下试试他泡的茶。他边泡茶边说,靓女,这条街应该不是你这些有Taste的来逛的。碉庐街出了名“佬”味十足。虽然他用开水烫过杯子,我仍想到不知何人喝过,我喝他泡的茶是吃人家的口水,但为了打听到光头七的下落,就硬着头皮喝茶与他聊起来。我说,听说这条街远近闻名,我是记者,想搜集一下这城市的故事,所以,特地来了解一下碉庐街的掌故。
  说起这条街,以前除了住在这条街的,就鬼影都不多一只。现在倒成了男人的世界。周日你来逛逛,一不小心就踩着别人的脚后跟。你看人多不多。只要你识货,什么古灵精怪的东西,譬如男人用的烟头、茶壶、电子零件、水电器材,发烧友爱玩的音响器材,好多东西都能淘到。   买这些东西的就不怕给人骗。
  我说这里是“佬”味十足的一条街,你如果是男人,若没两三下散手,就不要来碉庐街淘宝了,不如回家凑仔。
  好像有一位理发师傅经常在碉庐街给人理发。
  看来靓女你都知道不少碉庐街的故事,都N年前了,原来住在碉庐街的如今大多都搬走了。你说的那个理发佬就住我对门,在碉庐街拐向朝天路的街口,摆一张竹靠椅,靠背用竹栓调节,能上下移动,他每天起早摸黑给人飞发、刮胡子,他靠这剃刀和发剪揾两餐晏仔。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如今发廊多过米铺,人年纪大,靠这门手艺,很难维持生计。
  你有没有听说过碉庐街有一个叫光头七的人。
  怎么不知道。靓女,你往碉庐街再走一段,那里有一座六乾居庐和鼎坤别墅,是座双子楼,说的就是那户人家。听以前碉庐街的人说,他偷偷将人家乖乖女勾上了,将人家女儿关起来强奸了。不过,这事是真是假,就很难说了,虽然没有办法查证,但后来那家人搬走了,这座六乾居庐丢空了很多年。可能有很多难言之隐,毕竟那户人是高知分子,那女仔的父母都是搞建筑设计的高级工程师,女儿肚子给一个烂仔搞大了,这不是家花变野花了吗?面子总挂不住的。
  歪手佬很奇怪地盯着我说,你当记者的打听这种人干什么?
  我赶紧说,你泡的茶很好喝。遮掩住羞惭的脸色。我说,不爱打听怎么做记者这行呢,那这光头七后来怎么样了?
  这种神台猫屎又有什么好结局,不把牢底坐穿算走运。那年他打群架,被公安捉了,押他到碉庐街,刚好六乾居庐有个露台,他就站在露台上示众,由民警宣布其罪行。他胸前除了挂了块聚众斗殴的牌子,还挂了一把他砍人的凶器,一把自制长刀。一个人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家门不幸。
  不过,你别说这么个烂仔,桃花命却死好。你想都想不到,竟有好多靓女喜欢他,而且有个女的死心塌地要跟着他。他没与这女的登记,女的却怀了他的骨肉。女方家父母坚决要女儿打掉,离开光头七,但她要死要活,一定要跟光头七过日子。真不明白这种女人怎么想的,难道要把没出世的孩子跟他老子一起在监牢里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他甩了甩那只残疾的手腕说,哪里像我,到如今想找个伴过日子都难,这世道也太不公了。
  我问歪手佬,那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光头七。
  他说这碉庐街周边很多房子都拆了,那烂仔原来住过的柳树巷子,早几年拆了盖起了大楼。这里变化很大了,我又怎么会再见到他。看着吧,那座六乾居庐,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拆掉的。
  弟弟跟着光头七,迟早有一天是会闯大祸的,我没有想到这天终于降临。我冲进医院,望着全身是血的弟弟,天都快塌下来了。我陪着父母在抢救室外焦急地等待抢救中的弟弟醒来,祈求他能渡过鬼门关。弟弟给人在腹部捅了一刀,幸没伤及肝部,但命悬一线,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为的是什么事情?弟弟究竟与谁结怨遭此毒手。从医生口中,我们得知是一个比弟弟稍大一点的少年抱着弟弟冲进医院的。我父母还念叨着弟弟快点醒来,找到这位好心人答谢人家救命之恩。
  我不用打听已经猜到送弟弟来医院抢救的人是谁。弟弟经过将近12个小时的抢救,终于从鬼门关爬了出来。我让疲惫不堪的父母回家休息,我一个人留守看护弟弟。这时候来了一个人坐到我身边,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我抬头一看是光头七。
  我非常愤怒地甩开他的衣服,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追问他,你究竟带我弟弟去干什么,他为什么伤成这样,谁捅伤他的,凶手是谁,是谁?
  光头七并没有反抗,等我稍微平静了些说,屁眼青可能给街上的人点错了相。听兄弟说,是有人怀疑他挖了人家的墙脚。
  我怒吼说,别跟我说那些江湖黑话。
  光头七说,就是有兄弟怀疑屁眼青抢了人家女友,要报复他。
  弟弟本来五音不全,对唱歌和音乐一向是不屑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爱上了弹吉他。他跟我说,碉庐街有很多靓仔在学弹吉他,他们弹吉他的样子好有型。他瞒着爸爸,与其他碉庐街的孩子学弹吉他,或许这方面他真有点天赋,没多久整条碉庐街都视他为吉他王子。寒暑假爸爸妈妈把看管弟弟的任务交给我,他就坐在六乾居庐的露台上,半吊着一条腿,在那里弹唱,吸引过不少女孩的目光。
  我现在真后悔教会他读谱。这时候我质问光头七,你有本事让我弟弟为你卖命,你为什么就没本事把捅伤我弟的人揪出来。我第一次在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脸上看到一种懊恼的表情,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转身就离开了医院。
  这之后碉庐街和附近几条街,连续发生多起群殴事件,对于我来说,光头七和他那一群街头烂仔,我没有兴趣也不会关心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身处的那个充满暴力的江湖,对于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我按照我原有的生活埋头读书和练琴,这是父母最想看到和唯一寄托的希望。虽然我与光头七井水不犯河水,但不等于事情不会发酵和发生。
  弟弟出院后,光头七领着我弟弟去搜捅伤他的凶手,从陶街、崔府街、学宫街、新店街,甚至跨过好几条街,远到附近的七株榕等街区。光头七纠结了一帮烂仔,带着我弟去辨认那些街头烂仔,见了有点像的,就上前揪住少年的衣领问我弟,是他吗?街上好几拨少年被打了。搞得碉廬街一带,很多少年人心惶惶,甚至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最后光头七在将军东终于找到一个花名叫刀仔权的,也是那里的街头一霸。光头七一声令下,几个烂仔拥上去围着刀仔权狠揍了一顿,我弟弟往死里揣了人家一脚,出了一口恶气。
  对这些街头江湖道义,我是充耳不闻,但我已经插足了这个让我非常厌恶的江湖,却浑然不察。我像吸了毒一样,私下里感到一种惩罚的快乐,在排斥与抗拒中,我很清楚那个人想得到什么,我却不能给他,但我又要拴住他,其实我在玩着一种非常危险的游戏。当我以为将一个人控制在手里时,却总忘不了一张因嫉恨而扭曲变形的脸。
  这张脸是在夜幕下出现的,他一直紧跟着我。我开始并没有察觉后面有人跟踪。表哥带我到电影院看完电影《追捕》后,用单车搭着我回家,我搂着表哥的腰头靠在他的后背,从人民桥下来,沿着江堤,我回头望着高耸的爱群大厦,这座借鉴美国摩天大厦风格而建的大楼,屹立在珠江边,那时候是与南方大厦齐名的建筑。   我忽然看到一个人骑着单车尾随着我们,当发现我好像有所察觉时,就有意放慢骑车的速度,因为是夜晚,我看不清是谁,但从体态和身形上,似乎很面熟。我让表哥骑快一些。表哥搭载着我,在晚风中哼唱着电影《追捕》的主题曲。晚风吹得我头发有点乱,我用手拨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后面跟着的人明显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我回头再看了一眼紧跟着我们的人是谁,借着路灯,我辨认出是光头七。表哥送我到了家,光头七站在斜对面柳树巷的巷口,盯着我们。我与光头七焦灼、嫉恨的目光相碰时,我马上将门关上了,隐隐感觉到某种威胁。
  有人在街上敲打陀螺,我偷偷掀开窗帘,那陀螺在碉庐街的麻石板上被打得飞转,有时陀螺会给什么东西绊了绊,陀螺歪了几下,即将停下来,又一鞭抽下去,陀螺重新在高速的运转中找到了平衡。清脆的鞭声抽在街上,把晒进碉庐街的午后阳光都打碎了。抽打陀螺的人是光头七,他不时抽几下陀螺,就抬头往六乾居庐看一眼,我赶紧将窗帘拉紧,不给透一点缝隙,心怦怦地跳。我除了继续看书,这暑假我再不敢一个人去其他地方。
  有一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光头七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外。我问他,你有什么事,我没邀请你到我家。他说,屁眼青出事了。
  我不信他的话,往屋里大喊了几声弟弟,没有听到回应。他说,别喊了,他被派出所的人捉了。我顾不上想其他了,跟着他就往派出所赶,但是光头七没有带我到派出所,却带我到碉庐街一间废弃多年的三层小洋楼前面说,屁眼青被派出所的人关在上面。我感到奇怪,但心里想着不知弟弟又闯了什么祸,惊动了民警,就已经被光头七带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
  我马上感到害怕,说你带我来这儿想干什么?
  门“咔哒”一声锁上了。我正想喊,他就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巴,说,你喊吧,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听见的。他说得没错,这栋楼位于碉庐街一个僻静的角落,平时很少有人走动。
  他搂着我在我脸上乱吻,他刚长出来的胡子蹭擦得我生痛。我挣扎着想推开他,但他像铁钳一样箍住我,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他一边说你点我干这干那,我一一给你办到,你就没想过你要对我有所回报吗?他一边强行伸手进我的衣服,抓捏我刚发育的乳房,我乳房顿时感到一种刺痛感。他脱下了裤子,他的手碰到我的内裤时,我说,我种下的果,是时候还了。我全身僵硬,不能动弹,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望着裤子上染红的血迹,它紧贴着我的肌肤。司徒铃没看在座几位朋友一眼,目光移向了远处的教堂,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刚好被云雾遮挡住,显现出朦胧的身影。她说,我可以洗刷,可以设法隐瞒所发生的一切,但这鲜艳的梅花却已经烙在我身上了,洗不掉了。
  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司徒铃,只是凝神等待着司徒铃把故事讲下去。
  我没有再哭,干瞪着天花,光头七扔了一根烟给我。我从没有抽过烟,这时我捡起这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司徒铃说,我抽的第一口烟,就是这男人教的。他扯下了遮盖在我童贞上的最后一道帘子,在我心里燃起的,我已经分不清是仇恨还是快感,这以后我跟男人上床变得无所谓了。
  烟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光头七想走过来,我勒令他,你别过来,你过来,我死给你看。这流氓终于惧怕了,再不敢跨前一步。
  他站在那里说,算了。
  我没有理睬他,他一言不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这时我才发现房间里,有很多废纸,他踩在废纸上,发出脆生的响动。到后来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看过《书剑恩仇录》吗?我不理他。他自言自语说,乾隆那小子,是个皇帝了,他真心喜欢香香公主,当皇帝的,他想得到的女人,有得不到的吗?但乾隆就是义气,他从没碰过香香公主一根毫毛。为什么?他对香香公主说的那句话,我至今都记得,我要得到你的心。
  我坐在地上,衣冠不整,我不哭也不再喊,闭上眼睛不看他。光头七开始烦躁,他走过来说,你别想跑,我先眯一会儿。说完他不知哪来的手铐,突然抓住我的手,不等我甩开,他扭着我的手用手铐将我铐上了。
  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间废弃多时,铺满了纸屑的屋子里,我和他各坐在一边,好像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他没有再向我施暴的意思。他忽然睁开眼,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有这副手铐吗?我不理他。他就继续说有一次我帮一个兄弟出气,在碉庐街街口跟人打了一架,一个便衣将我铐上了,他临时将我关起来的就是这个地方,等车来押我回派出所,他们没想到我跟牢里吃过三两的师傅学过怎么开锁,凭这独门绝技我逃了,虽然后来给他们捉了回去拘留了十多天,但这手铐就一直跟着我,它是我第一次逃脱警察追捕后的战利品。我一言不发。我们从天明坐到入黑,第二天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鸡啼。
  它就是我的萨拉热窝
  大家喝莫吉托鸡尾酒喝得差不多了,都有了几分醉意。司徒铃说大家再喝点,这次在六乾居庐重聚后,我可能又要离开广州,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按司徒铃所讲的故事,她1978年离开六乾居庐。她那一年突然失踪,虽然只是一天的时间,但已经引起了整条碉庐街的骚动和猜疑,甚至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家里人都在寻找她时,司徒铃第二天早上又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的父母和整条碉庐街的人都想知道她去哪里了,但是她一直保持沉默,派出所派民警来查问,她一個字都不说。
  众人发现她毫发无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但是她的失踪,让她这个本来远离碉庐街视线的女孩,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碉庐街的话题。逐渐地关于司徒铃的故事就多起来,谁都没有去分辨真假,有时候,她走到碉庐街,街头的烂仔会紧盯着她,有些还会拍一下手掌,很轻佻地向她打呼哨。说要保护姐姐的司徒铃的弟弟,每次听到有人说他姐姐的闲话,他想跟人家论理,甚至打架,但凭他那副身架子,是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这些风言风语最终传到了司徒铃父亲的耳朵里,六乾居庐的宁静终于打破了,它一直以来是那么孤傲地屹立在碉庐街,但又与整条街格格不入。
  略带几分酒意的司徒铃说,这么多年来,我们搬了很多次家,开始我一直体会不到父母频繁搬家的心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最终要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后来我终于明白那些强加到我身上许多想象和故事,是我父母无法承受的。我的神秘失踪和出现,是他们的心结,他们必须选择逃离,躲避这个无法消弭的羞耻。   有一件事我一直纳闷,光头七将我禁闭一天后,他又主动放了我。过了一个月,光头七忽然被押解到碉庐街,他以非法禁锢他人的罪名被推到台上示众。我偷偷拉开窗帘。光头七站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他没有低头,也没露出半点羞惭之色,那张脸仿佛是朝圣者,在朝圣的道路上,风餐露宿,他仿佛在提醒围观他的人,这是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供赞赏,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去鄙视。我父亲去世后,在他留下的日记里,发现了父亲向我们隐瞒的秘密,虽然我一直保持沉默,但是更因为我的沉默,父亲吞不下这口气,第一个念头就认为是光头七干的,不问缘由,他必须给他这么一刀,而且要狠,手起刀落,砍断曾经发生的所有联系。
  在座的几个人手上的雪茄还在燃着,司徒铃雪茄上的烟灰燃烧一节了,却仍挂在烟嘴上,火苗一闪一闪的,她没有弹掉烟灰,把雪茄放在烟缸上,烟灰完整地掉在缸里。
  司徒铃继续沉浸在回忆中说,我尝遍了许多城市的味道,浓烈的酥油,麻辣的火锅,我以前不爱吃肥肉的,但是在成都和重庆,我吃了很多回锅肉,甚至在西北嚼着一根葱,吃馒头,我照样吃了睡,睡了吃,蒙古包里,我大碗地喝马奶酒,醉得一塌糊涂,哪怕有时多么抗拒某种味道,像折耳根,其实就是鱼腥草,那股子生锈的味道,我吃下去就反胃,但仍去尝试,却始终找不到一种能带着灵魂远走高飞的味道。
  这次回到六乾居庐,有一天在碉庐街上嗅到一股很香的煎鱼的味道,我忽然想起这味道是那么熟悉,我很久没有尝过这种煎鱼的味道了。回到家里,如法炮制,但是不管怎么调味,用了各种方法烹调,就是煎不出想吃的那种鱼味来。我又跑到碉庐街嗅小时候曾吃过的那种煎鱼的味道,但是连续几天,除了大街上尘土和行人的汗水味外,再也寻不着那天让我入心入肺的味道。后来在西关找到一家小食档,它有一个非常不雅的名字:屎坑粉。这名字没有把食客拒之门外,吃过这“屎坑粉”沙河粉的食客,反而口口相传,说这里的牛腩河粉味道特别正宗。我叫了一盘炒牛河,我尝上一口后,一种终于回家的感觉,把我全身包裹住,我泪水差点流下来了。
  这座曾让我父母蒙羞的城市,我离不开它,就像萨拉热窝就是瓦尔特。
  她又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
  司徒铃阔别多年回到广州,正是木棉花开的季节,她一个人沿着长堤漫步,走上人民桥。她说,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人民桥上能欣赏到最美的木棉花开的盛况。茹敏说,是啊,只有我们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才知道桥上能欣赏到最绚烂的木棉。
  司徒铃那天长时间地望着桥上的车流和浮在江上的落日,夕照和桥边的木棉花交相辉映,整个江面披上了一层红霞。桥下江涛奔涌,一艘轮船向西边的晚霞驶去。司徒铃说:“我在人民桥一直站到夜幕降临,望着珠江两岸的灯火,眼睛开始润湿,问自己哪里不舒服。身上潮乎乎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虽然司徒铃与我们在座的相约,要在六乾居庐举办个人画展,但自从这次在六乾居庐重聚后,她就不知所终。不见有人报警,也看不到任何寻人启事,甚至不能当作失踪人口处理,后来从某位朋友口中打听到关于她的失踪的其中一个版本。
  司徒铃寻遍了碉庐街,都没有找到光头七,但她没有死心,她又去了一次碉廬街那家“专营密纹唱片,以乐会友”的店铺。这么巧,又是一个雨下得特别大的日子,店里进来一个高个子、身材结实的中年男人,他留着一头打理得很好的长发,头发有点卷曲。全身休闲打扮。司徒铃心不在焉地挑选着黑胶唱片,但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她转身几乎碰到这个刚走进店铺的男人。
  她这时惊讶地盯着站在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说,你还好吗?
  这男人很沉稳地点了点头说,你呢?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
  对,我没有忘记你。
  你到我家,我家就在附近。
  司徒铃带着这个陌生男人走进六乾居庐说,你第一次进我们家,我带你参观一下。真对不起,我只知道你光头七的绰号,从来都不知你的真名。
  秦戬。
  司徒铃开了一瓶香槟,他们喝着酒。秦戬对司徒铃一台旧式的留声机发生了兴趣。留声机上面还有一个铜喇叭。司徒铃说,我放一张唱片给你听。是电影《时光倒流三十年》的主题曲。唱片不时发出炒豆般的声响。
  司徒铃问秦戬,想看一下我的画吗?
  秦戬点了点头。
  司徒铃带着秦戬走到地下室,突然背转身扑到秦戬怀里,说抱住我。
  这时候挂在六乾居庐客厅的那个钟摆敲响了钟声。秦戬轻轻推开了司徒铃。
  秦戬把一副手铐丢到司徒铃面前,转身走了。手铐掉落地面时,在地下室碰撞出生冷的回音。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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