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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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夜里,柏小琴的书房里飞进一只蝙蝠。柏小琴生平最怕鼠,在她看来,蝙蝠更是恶魔版的鼠。她逃进卧室,关紧房门,摇醒丈夫卢伟。
  卢伟说,这都几点了,哪来什么蝙蝠,你看花眼了吧?柏小琴说,真是蝙蝠,好大个儿。柏小琴比画着,卢伟翻了个身,说,你把它撵出去不就得了。柏小琴哑在那里。不一会儿,卢伟鼾声又起。
  柏小琴想叫醒儿子木木,可一想起木木刚参加完高考,便放弃了。她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定蝙蝠还没有入侵走廊,才拉开门,向厨房走去。她用围裙裹住脑袋和脖子,戴上微波炉手套,左手拿撮箕,右手拿扫把,就这么全副武装向走廊尽头的书房进发。
  书房的门虚着一条缝,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里面扑啦啦的声响。蝙蝠沿着四壁不停地飞舞,灯光时明时暗,气氛异常诡谲。这情境令柏小琴想起一部吸血鬼电影,忍不住寒毛倒竖,心跳加速。她咽了口唾沫,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扒着门缝向里看去。书房里突然没了动静,这让柏小琴更加害怕,她怕蝙蝠躲在暗处偷袭。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猛地打开房门,直挺挺冲了进去。那蝙蝠像一摊污迹附在墙壁上,此刻,这伸展黏稠肢体爬行的污迹,仿佛捕捉到了空气中的震动,警觉地扭转脖子,鼻翼翕动,向柏小琴望来。
  事后,柏小琴发誓她看见蝙蝠的眼睛从黑色变为红色,龇着一口尖牙,嘶叫着,像块地毯似的朝她扑过来……
  柏小琴昏倒没多久,就被起床找水喝的儿子木木发现。卢伟掐她的人中,令她恢复知觉。为让妻子心安,卢伟搜索了整所房子,没有发现蝙蝠,他说,别说蝙蝠,连只飞蛾都没有呐。柏小琴只好说,睡觉吧。她吃了一粒安定,迷糊间正要睡去,却听见丈夫发出一声叹息,就像鲸自海底发出的那种悠长而又忧伤的叹息。
  第二天,卢伟早早起来做了早餐。吃饭时,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但气氛明显有些生硬。临上班,卢伟对柏小琴说,实在不行,去买点静怡口服液吧。静怡口服液是专门调节妇女更年期综合征的。柏小琴的心猛地一沉,就仿佛某个魔咒就此破除,一个操着京剧念白的嗓音对她吟咏,你已不再年轻了哇啊。她在内心大声抗拒——更年期属于上一辈人,而不属于我,怎么会突然老了?就因为一只看不见的蝙蝠?难道那只蝙蝠真的是一个幻觉?可即便是,产生幻觉就象征着衰老吗?
  柏小琴心绪复杂地去书房拿昨晚准备好的资料。白色书桌上两粒醒目的黑点立刻否定了幻觉说,那是两粒蝙蝠的粪便,她得救般地朝门厅大叫,快来看,这是什么?话音未落,大门已经“嘭嗵”一声关上了,丈夫已经走了。柏小琴想去喊醒木木做个见证,最终还是作罢。何必如此执着,她对自己说。
  二
  到公司,正好九点半,不早不晚。刚泡好茶,办公室就通知各部门主任去开会。
  会上,这个领导说完那个领导说,也不知都说了什么。柏小琴因为心不在焉,觉得很无聊,信手在记录本上涂涂画画。她是部门副主任,开会时,人到就可以了,不用发言,别人也不会留意,这就是国企的好处。等到散会,柏小琴才发现今天的人物速写都有蝙蝠的特征,小而亮的眼睛,粗鲁的鼻子,锋利的细齿。放在往常,她会莞尔一笑,今天却毫无兴致。经过楼梯拐角的仪容镜,她稍稍停留了几秒,瞟了一眼镜子,不觉惊问,这个满脸倦意的人是谁?
  柏小琴满怀心事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就有人敲门。是个陌生女人,问李凤虞在哪间办公室。离门最近的小张热心地说,李主任在隔壁办公室。那女的并没有离开,而是走进办公室,径直向休息处走去。
  女人一屁股坐进休息处的沙发,朝门口招了招手。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没作声,都停下手头的工作,伸长脖子向门口望去。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来,儿子,坐在妈身边。女人的神态中突然就有了主人的味道。等男孩坐定,女人便像集市上卖大葱的,亮开嗓门大声吆喝起来,你们这样有名气的大公司怎么会让李凤虞这样的臭货当主任?不要脸的臭婊子,勾引我老公!就这个李凤虞哦,死缠着我老公不放。你们说说,我女儿都上大三了,儿子都这么大了哦!她推了一把那男孩,男孩将头垂得更低了。女人把男孩往自己跟前拉了拉,男孩順从地靠了过去。我老公怎么会要你李凤虞呢?看看儿子就知道他老子长得有多帅!女人用手指勾起儿子的脸,她涂满脂粉的脸因为自鸣得意而显得有些猥亵。女人松开手,就像松开刚得了三分球的篮球。她摇着头皱着眉大声斥道,不要脸的婊子!她生第一胎没成,倒把子宫给毁了,报应!哈!下面空空的,还死缠着我老公,贱货!都没人要了你还活什么人呢?都不能让男人快活了,你还骚毛啥?真是超贱哦!你们——女人右手食指朝某个方向坚定地一挥,说,你们——去把那个婊子给我叉过来!
  这席话无疑是巨石投湖。李凤虞的那点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人家有靠山,一个月就算不上一天班,工资照领福利奖金照拿。女人的话并没有人接茬,大家倒像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要是放在以前,柏小琴肯定会站起来请这对母子出去,或者至少说点什么,她毕竟是部门副主任,主任这会儿又不在。可她没动,她的心思不在这儿,还在那只蝙蝠那儿,在丈夫说的静怡口服液那儿。
  女人对着男孩耳语了一番,男孩犹豫了一下,拉开了书包的拉链。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里面不是众人想象的艳照之类的,而是炸药,就是在电影上经常能看到的黑色塑胶裹缠的几根粗管子,距离最近的小张发出了一声惊悚的尖叫。
  女人高举一个黑色小塑料盒子,疯了似的叫嚣,谁都别动!别以为你们把李凤虞藏起来,我们娘俩就没招了,今天不给我解决这事,谁都别想活!和电影里一样,女人的大拇指悬在一个红色按钮上。
  办公室里职务最大的是主任尧瑶。尧瑶刚开完会,又到领导办公室晃了一圈,所以比柏小琴晚回来一步,她打着手机走进办公室,正赶上男孩打开书包,她原以为是谁家亲戚,没来得及问,就听见那女人撂下的狠话,立马意识到要出事了。
  尧瑶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她放下手机,问柏小琴,怎么回事?柏小琴说,是来找李凤虞的。哦。尧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这位大嫂,你找李凤虞,我帮你找去。还没等那女人反应过来,尧瑶已经迅速溜出门去。一出去,她就在楼道里喊,有炸弹,快报警啊!   女人见状,跳起来将门关上然后反锁,气急败坏地骂,又是一个臭婊子!
  办公室的老李接茬道,大嫂,你眼睛可真亮啊!对待这号人,可不就一个字,废了他狗丫的!他话锋一转,故作谄媚状地对柏小琴说,你说对不对,柏主任?
  老李平日里就一副伪娘样,整个办公室柏小琴最讨厌的就是他,偏偏这会儿有意拿她挑话,分明是想把那疯女人的注意力引到她这儿来。
  果然,那女人一听主任二字就更火大了,她瞪着柏小琴,恶狠狠地说,你们单位的主任咋都是女的?我看就没一个好东西!
  柏小琴没理会老李,对那女人说,这位大姐,你冷静冷静。再怎么着,也不能牵连孩子呀。
  那女人啐了一口说,我儿子又不是从你裆里爬出来的,你操哪门子心!告诉你!今天不把李大粪这婊子交出来,咱今天就都别活!李大粪,你他妈的今天躲不过我龙喜了!李大粪!李大粪!快给老子滚出来!
  走廊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看来,大家都得到了消息,已经开始疏散,也有胆大的时不时趴在玻璃上向里面张望一下。
  李凤虞出国了,柏小琴说。柏小琴没说谎,李凤虞的确是陪领导到欧洲考察去了。可这话能说吗?被扣留的人员都暗自叫苦,恨恨地白了柏小琴一眼,又着急去看那个叫龙喜的女人如何反应。没想到柏小琴继续说,她这次出国考察,恐怕十天半月也回不来。大姐,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电话号码留下,等她回来,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谁是你姐?你哄谁呢!龙喜恶狠狠瞪了柏小琴一眼。
  是嘛,哄谁呢?我刚才还看见李凤虞了。都十万火急了,你还在这儿扯闲篇!又是老李,柏小琴叫苦不迭,恨不能弄把刀子把他抹了。龙喜拖着儿子,步步紧逼,指着柏小琴破口大骂,一看就不是啥好货!你和李大粪穿一条裤子吧!所有人里面,就你跟那个骚货好是吧!你是不是想找死啊?龙喜目露凶光,一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简直就像是从门齿间飞出的利箭。
  柏小琴意识到自己深陷泥潭,而且是越陷越深。她感到口渴,可近在咫尺的茶杯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或者杯子还在阳间,而她一脚已踏上阴间的路。柏小琴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深夜的蝙蝠,蝙蝠翅膀翻飞,她的一生过往亦翻翻飞飞闪烁不停。看着龙喜像只巨大的蝙蝠步步逼近,柏小琴浑身哆嗦泪如雨下。
  此时此刻,龙喜眼里就只有柏小琴这个目标了,她晃动一头油腻腻的红色卷发,口沫横飞地大骂,既然你跟她好,肯定和她是一样的货色喽!你叫我大姐,是不是也和我老公有一腿?老实交代!再不然就是你帮她勾引我老公,是不是?
  龙喜放开儿子,双手掐住柏小琴的胳膊,描着花蝙蝠的脏指甲深深抠入柏小琴的皮肉。柏小琴看着她指甲上的蝙蝠,不知所措地哭泣,放过我吧,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认识你老公。
  龙喜用力推开柏小琴,柏小琴没站稳跌坐在椅子上。龙喜拉过儿子,低头去拿书包里的炸药,可能是塞得太紧,拽了半天也拽不出来。柏小琴这才发现,办公室的同事早已逃去无踪,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那对疯狂的母子。绝望间,只见宋涛从门外闪身进来。龙喜背对着門,没有发现闯入者。看见宋涛,柏小琴一下子镇静多了,对龙喜说,我帮你打电话找李凤虞吧,我知道她在哪儿。柏小琴去抓电话,手却抖得厉害。
  龙喜松开儿子手里的包,略略举高不离手的小黑盒子,像个快要断气的人瞪着柏小琴。快打啊,快打啊。她说。就这么着让宋涛得了机会,他冲过来夺走了男孩手里的书包,又去夺龙喜手里的塑料盒子,哪想到龙喜立刻按下了塑料盒子上的钮。顿时,书包里发出点燃引线的嗞嗞声,然后有大量白烟喷涌而出。柏小琴吓得捂住了嘴。千钧一发之际,宋涛将冒着烟的书包丢出门去,转身猛地将柏小琴扑倒在办公桌下。龙喜惊惶地拉过儿子,背朝着门,准备迎接死亡的重击。
  并没有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倒是有一队警察从天而降。
  原来,那书包里装的是报废的合家欢大爆竹,外面伪装得和开矿用的雷管相差无几。龙喜母子当场就被警察带走了。
  三
  柏小琴毫发无损,公司领导却坚持送她去了医院,又从医院把她送回家。柏小琴到家没一会儿,卢伟闻讯赶回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柏小琴闭口不谈。她躲在洗手间里呕吐不止,从洗手间出来,整个人苍白得像死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柏小琴醒了。白天发生的事,走马灯似的活泛如真。那个叫龙喜的女人,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少年,以及狡猾的尧瑶、居心叵测的老李,还有几张面容模糊、被恐惧击垮的脸,一一在她眼前闪现,最后定格的是宋涛。
  宋涛是柏小琴的同学,五年前老婆得癌死了。在那之前和之后,两人都极少打交道。一次同学会上,两人被安排坐在一起。闲聊间,宋涛说起了年少时的往事,让柏小琴惊讶的是,宋涛说的很多往事,她已然没了印象。
  比方说到各自孩子考学的事,宋涛就提起当年夜行的事。那年秋天,他们班勤工俭学帮农户掰玉米,收工的时候已是晚霞满天。在承包户家里吃完晚饭,天已经黑透了。大家推着自行车走到大路上,班主任骑车带着班长严丽走在前面,学生们骑着车鱼贯而随,一起摸黑往家赶。班主任在黑暗中愉快地唱着歌,班长严丽鼓动大家一起唱。可是,歌唱到一半突然断了。
  记得为什么断了吗?宋涛问柏小琴。柏小琴说忘了。宋涛说,当时说是陈疯子跑来捣乱,班主任还护着大家,让大家先走。对不对?柏小琴说,我不记得了。宋涛失望地说,你怎么连这事也不记得了?那人不是陈疯子,是班长严丽的父亲。严丽?她爸为啥要打班主任?柏小琴问。宋涛讳莫如深地说,你真不知道?柏小琴说,真不知道。宋涛幽幽地说,其实,不知道也好,我还以为你知道。在柏小琴的再三追问下,宋涛才皱着眉闷声说,能不打他吗?班主任那个混蛋让严丽怀孕了。柏小琴惊住,直后悔自己多嘴,因为严丽后来成了宋涛的老婆。柏小琴甚至都不敢再看宋涛一眼。她觉得宋涛很可怜,又恨自己太是非,干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过了一会儿,宋涛又问柏小琴记不记得班上那个为了一双皮靴自杀的男生。这回柏小琴谨慎多了,说记得,当时女生们折了很多纸花。宋涛微笑着说,葬礼后,咱们也是走夜路回去的,十几公里路,天上还下着雪,路上并不很黑。可是女生胆儿小,老一惊一乍的。于是大家不分男女拉着手,嘻嘻哈哈说着笑话往家走。宋涛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那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夜晚。见柏小琴笑而不语,宋涛又说,那天晚上有三十多个同学吧,当时我恰巧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冻得像冰棍,因为前面打雪仗,你的羊毛手套湿了。于是你的手和我的手在我爸爸的老羊皮手套里相遇。老羊皮手套里又宽敞又暖和,时间仿佛凝固了,多么美好而纯洁……说到这里,宋涛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笑了笑说,这次夜行不像那一次,那一次,我只能在黑暗中通过你头上的夜光花球,和你保持车距,以免追尾。柏小琴心头又一惊,她惊的是宋涛还记得她当年的装束,怕宋涛再根据递进的法则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忙笑着说,我记得那天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人累得快散架了,还挨了大人的责骂。说完,柏小琴端起面前的酒向宋涛敬酒。柏小琴见宋涛眼里温暖单纯的笑意渐渐退去,就像烛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惯常的表情。宋涛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和旁边的同学聊起来,把她晾在了一边。柏小琴心里不觉有些失落和惋惜,只是为何失落和惋惜她也说不上来。   那次同学聚会后,柏小琴和宋涛的关系依旧如前,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只是在柏小琴看来,那次同学会更像是一次从华尔兹到布袋戏再到华尔兹的冒险,婚姻是华尔兹,只能两人共舞,布袋戏却存在着多种可能,是她剪断了那些可能的枝蔓。
  当宋涛出手相救的那一刻,柏小琴突然发现,每次自己遇到危难,宋涛总能帮上忙。无论是在评职称,还是自己的企划出现严重缺陷危及个人利益时,总能因为宋涛的直接或间接作用而化险为夷。
  柏小琴想,这是因为他们是老同学,老同学不互相帮助那还叫老同学吗?可凭良心说,她帮过宋涛吗?没有,一次都没有,她甚至还有点排斥他,比如单位年底评优或推荐后备干部,她从来没有投过他一票,是因为他向来就业绩平平,还是因为老同学之间的微妙较劲?毕竟,谁都希望自己看上去比别人更重要。想到这里,她开始为自己的自私暗自后悔。
  当宋涛冒着生命危险夺下那个包,并且毫不犹豫地把她压在自己身下,简直就是黄继光或者邱少云再生——想到英雄,她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就是这些名垂千古的烈士。如果书包里的东西真的爆炸了,死的或者受重伤的首先是他。那么,他是在用生命保护自己。
  哦,幸亏那是个假雷管,如果是真雷管,她真的无法想象。明天的网络新闻也许会登出她的照片,还有宋涛的。一想到他俩的照片差点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同一张报纸上,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她努力去想小学、初中、高中毕业照上宋涛的位置,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宋涛的具体位置。天!和自己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的同学没几个,可她居然想不起毕业照上他的位置。她愧疚着,感慨着,突然想给宋涛打个电话,她要感谢他,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柏小琴刚要起身,一只黑魆魆的东西突然从门缝滑进光线昏暗的卧室。就像梭鱼滑入海岩的缝隙。是蝙蝠。她静静等了一会儿,最后发现等丈夫醒来后发现蝙蝠根本不可能,再一想到蝙蝠一路飞一路洒下粪便,便赶紧唤醒丈夫。卢伟侧了侧身说,它又不会咬人,非把我叫醒。柏小琴便恶作剧一般大声叫儿子。卢伟掀开被子跳下床,说,别喊了,我又没说不起来。卢伟下床去找捉蝙蝠的工具,却见儿子戴着登山手套走了过来。卢伟责怪妻子说,现在可好,你有两个男人使唤了。柏小琴冷笑道,亏你也把自己算成男人。
  木木赶紧帮父亲打圆场,可惜过两天我就走了,到时候就剩老爸照顾老妈了。柏小琴不再说什么,只见木木跳了两下,就把蝙蝠从半空中摘了下来,倒提着走了出去。柏小琴突然有些伤感,心说儿子长大了自己却老了。正想着,听见卢伟自言自语地说,从哪儿飞进来的蝙蝠?不能啊,窗户都关得好好的。真是怪事。他重新回到床上,明显是带着求和的目的,隔著被子抱了抱她,说,今天怎么单把你一个落办公室了?你们单位通知我的时候,我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办公室主任支支吾吾的,只说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去你们单位讨债。
  讨债?柏小琴笑了笑说,是去讨债了,然后就把前后细节给卢伟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我能理解你们单位为啥藏着掖着了。纸包不住火,现在的网媒厉害着呢,对这种事尤其感兴趣。卢伟说,那个救你的同事宋涛,咱得好好感谢人家。
  宋涛是我的老同学。老同学?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哪天咱们一定得登门拜谢。他抽烟吗?喝酒吗?柏小琴说不知道。卢伟说,你这个老同学,亏人家这么实心对你。这样,咱们哪天请他们一家子在龙厨肥牛吃个饭,他有什么爱好,不就都清楚了。你说呢?
  柏小琴说,宋涛家里就他一个,女儿在内地工作,妻子前些年得病去世了。卢伟听了连声说,那咱就更应该多关心关心他啊。
  四
  柏小琴没想到的是,整件事情产生了戏剧化的变化。她和宋涛一夜之间成为保护公司财物的英雄。在通报表彰会上,龙喜摇身一变成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公司的表彰通报是这样写的:
  关于对柏小琴、宋涛表彰通报的决定
  6月10日上午,有着严重暴力倾向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龙喜,带着17岁的智障儿子,打着办事的旗号,混入我公司某部办公室,用一雷管状物体挟持了6名员工。在这种情势下,柏小琴与歹徒龙喜斗智斗勇,顺利掩护5名同事撤离,自己留下继续与龙喜对峙。公司员工宋涛在留下口头遗嘱后,自告奋勇进入危险重重的办公室,与柏小琴里应外合,一举制服龙喜。
  6·10事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损失办公桌一张,系龙喜携带的雷管状物体不慎起火所致。
  在这起事件中,柏小琴、宋涛表现出了无比的智慧、魄力和果敢,是全公司上下学习的榜样。为了表彰他们的英勇行为,公司经研究决定,授予柏小琴、宋涛“金牌员工”称号,每人奖励五千元现金。全体员工要学习柏小琴、宋涛在危险面前不畏个人生死,敢为人先的崇高思想境界;学习他们心系同事,尽心竭力为他人排忧解难,努力维护公司利益的无私胸怀。
  ××公司
  ×年×月×日
  这真是一次单位巧妙应对舆论的大手笔。表彰会一结束,公司副总就让秘书在会场上通知柏小琴、宋涛去副总办公室一趟。副总笑眯眯地,先是向柏小琴、宋涛表示祝贺,然后略略问了问他们工作生活中还有什么困难,让他们做好思想准备,公司很快会考虑压更重的担子给他们,也就是升职。最后才说到重点,副总强调,公司会把这次表彰通报透露给各媒体,但他们私下不可以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同时,应尽量避免向他人透露事件的任何细节,包括家人和朋友。柏小琴注意到,谈话自始至终都没有谈及李凤虞。副总最后说,公司高层还有另一个决定,这是个更小范围的决定,仅止于公司高层和他俩,还有陪他们出游的家属知情。公司决定给他俩一个月假,去港澳台新马泰旅游,一切费用(购物除外)由公司承担。
  柏小琴抱着沉重的奖杯,手里捏着厚厚的现金信封、VIP机票,还有副总个人送给他们的一兜分量不轻的极品普洱、一床蚕丝被,感觉像做梦似的,步子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端,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柏小琴看了一眼宋涛,宋涛目不斜视,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和她一起跟在平时趾高气扬,这会儿毕恭毕敬的主任身后,向电梯走去。从长约十五米的走廊到电梯口,从二十六楼到地下一楼,从出电梯步行到副总的路虎车前,他们居然没有碰到一个公司员工。仿佛出门之前,办公室主任一声秘密口哨,所有人都集体潜水了一般。   路上,柏小琴一直想给卢伟打个电话,告诉他这天降之喜,可是苦于主任一直陪同在侧。主任客气地问了两人的住址,然后逐个把他们送回家。柏小琴先下车,正要走,主任叫住她说,柏小琴,你等一下。主任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提出一兜四支装的冰葡萄酒,递给柏小琴,说,真是了不起,祝贺你呀!再见!这下,柏小琴的手里就满满当当的了。幸亏她在车里将现金信封和VIP机票塞进了包里,否则真是要狼狈不堪了。
  柏小琴想找人帮忙。找卢伟帮忙显然不现实,他的单位距离家有五公里。儿子昨天就和同学出发去邻省旅游了,接着是邻省的邻省,这是他老爸早先就帮他计划好的,用最少的钱走最好的线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卢伟说。
  柏小琴略略迟疑了一下,就慢慢走进大楼。一直上到顶楼,上到顶楼就等于到家了,因为整个顶楼都是她家的,他们还把购买顶楼赠送的花房改建成了楼之楼。楼之楼布置得极富艺术气息,自动天窗是她最喜爱的,天窗上画着天国般的油画,无论是白天的阳光,还是晚上的月光,都让那天窗显得十分特别。而且,由于整体使用了特殊材质,里面安静而阴凉。她一直有个打算,等自己退休了,要把这个楼之楼辟成兰花花房。现在,楼之楼只能空着。
  到了家门口,柏小琴便将所有负担放在地上。地板很干净,铺着她精心挑选的白色大理石,这个家的一切都是她亲手置办的,她就好比织巢鸟,一点一点让自己的家显出轮廓,出挑成舒适度极佳的本城十大样板房。
  柏小琴等不及给卢伟拨了个电话,一来是想让卢伟早点听到喜讯,二来是让他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对别人讲东讲西。电话通了,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接了。卢伟声音很低,我在开会,手机调成静音了。怎么了?柏小琴说,告诉你两件事。卢伟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说,我现在出来了。他说,我知道是什么事,你们公司老总秘书给我打了电话,一是正式通报了那件事的正确版本。我是公务员,大小事拎得清轻重的。再一个是去旅游,对吧。去啊,肯定要去的。这是你的荣誉,也是我的骄傲,我肯定要陪你去的。好的,我都知道了,祝贺你!下午我会提前赶回去的。回去收拾行李,吃完晚饭咱们就去机场。好了,不多说,我要进去开会了。
  柏小琴再次讶异于公司的办事效率,不觉有一种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同时,荣誉之心油然而生。她愉快地打开房门,把所有东西都拎进屋,杂乱地堆在门厅里。
  柏小琴换了身衣服,先是在沙发上半倚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她计划先收拾行李,之后再考虑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吃完晚饭,她就将乘飞机去深圳,从深圳再去香港。柏小琴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这也是她和卢伟结婚二十年来第一次结伴出门旅行。卢伟每年都有两到三次出公差的机会,每次回来他都会仔细向她描述所去的风景区,说下次一定带她去,可始终没能成行。
  这次就算第二次蜜月吧,柏小琴心头不禁升腾起雾一般的欲念。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再次跳出宋涛的影子。这是一次三人行,还是四人行?她不知道公司给宋涛的VIP机票里装着几张票。也许,宋涛有女朋友。宋涛的女朋友长什么样?一定比她年轻,也比她漂亮,像宋涛这样成熟又有风度的男人,仰慕他的姑娘肯定排成了长队。这不免让她生出一丝挫败感,她在镜子面前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摇了摇头。她想起公司副总送的那一盒普洱来,旅途中一定要带一些普洱,可以减肥去腻。
  柏小琴兴冲冲地跑到门厅,去收拾那散落一地的东西。她突然发现了一双漂亮的水晶凉鞋,凉鞋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汗迹。柏小琴立刻警觉起来,这时一个更加让她无法接受的画面跳入眼帘——一位裸体的年轻姑娘嬉笑着从顶楼的楼梯轻快地旋身跑下,一看就是对环境很熟的那种,她边走边娇声问,亲爱的,你要哪种葡萄酒?柏小琴听得真切,卢伟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我就要你身体里的葡萄酒。
  柏小琴像被雷击中一般,盯着那姑娘的身体看。当那姑娘扭过身子往下走时,看见了柏小琴,她像见到鬼似的叫了一声,云朵一样消散了。
  柏小琴当时正拿着四支装的冰葡萄酒,她稳稳地拿着它,没让它掉落在地上,她知道这酒十分名贵。她蹲下身,稳稳地把酒放在地上,快步跑回卧室。
  柏小琴宁可假装自己是在雨雾天里看到了一只美丽的鹿,也就是说,她愿意把卢伟的女人看作是美丽的动物,这样对自己似乎也是一个交代、一份尊重——因为她们毕竟是动物。柏小琴没有让泪水落下来,她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就像什么事也沒发生一样,在浴室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让眼泪顺着下水道流进大地的深处。那是一个历经多年的隐痛,柏小琴知道丈夫的秘密,并且像瓶子一样严守那些秘密。她以为丈夫只是在外出时,才不显山不露水地带着他那些美丽的鹿,只要不出现在她的现实世界都可以,那是她的底线。可是今天瓶子碎了,扎得她满心满肺都在淌血。
  柏小琴终于明白,当卢伟在上面幽会时,打开了那些画着油画的天国般的天窗,所以才会有蝙蝠不断飞进来。她有多久没上过顶楼了?除了一月一次的清洁,哦,这么说,她是那些鹿的佣人,一个笨女人。当木木住校的时候,那个隐形的她也许就和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记得有一次找不到钥匙,可她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锁上了那扇门,那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上锁呢?现在她才明白,根本不是自己疏忽了。钥匙某一天冒出来也并不是冒出来,而是有人专门放在那儿。她只是个清洁工。
  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东西是真的?在这一生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几天里,她历经了虚假的真相,以及虚假的虚假,就像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除了宋涛是唯一的真实。
  想到宋涛,柏小琴放松下来,仿佛蝙蝠、龙喜、女人、鹿等一切都是为了给宋涛的出场做铺垫,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只为了成就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她相信宋涛给她说的两个夜行的故事,关键不在于故事,而是想在故事之后说出他的感受,可她只让他说了一半,那么另一半呢?柏小琴决定独自和宋涛一起去旅行。至于今后会发生什么,全听上天安排。她想,多年前,她的一只手都让他记了一辈子,多年后,她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有了准备。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那就和他一起去旅行。她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无论是谁,她都相信这人是个伟人。她坐在出租车里,回想着宋涛讲给她的他认为她也应该记得的往事,越想心里就越温暖,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某本书里的女主人公,在等候一场漫长的婚约。
  那么,就让她柏小琴理直气壮地去接受追求,或者勇敢去追求幸福吧。哪怕宋涛带着他的女友,她也要自信地去争取,去告诉他她的感受——尽管那些感受才萌芽不久。
  柏小琴到了机场,找到二十一号候机区。她没有看见宋涛。她拿出手机,翻出他的手机号码,刚要拨出去,听见有人喊她。柏小琴转过身去,她看见了宋涛和两个年轻人。
  宋涛向柏小琴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女婿。他对柏小琴说,我送他们去度蜜月,女儿女婿回来本来是办喜事的,刚好碰上了……就算老爸送的新婚礼物吧。我想这次蜜月一定会给他们带来一生难忘的记忆。当了岳父的宋涛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他叮嘱女儿女婿路上一定要像照顾自己的老人一样照顾伯父伯母。咦……老卢呢?宋涛四处张望。
  柏小琴笑了笑,说,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去。她看见宋涛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疑问,他没再对她说什么。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叮嘱女儿女婿去香港时别忘了给他带几本麦田社出版的书。
  柏小琴手上拿着手机,紧紧捏着,就那么一直捏着。手机屏上显示的是宋涛的号码,她的拇指只要一哆嗦就能拨出去,她相信,电话一响,近在咫尺的宋涛就能明白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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