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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纪昀在对李商隐诗歌的评点中，时常以“格”作为衡量标准，进而作出“格高”或“格卑”的评价。通过整理评语，立足于李商隐的诗歌作品，并结合纪昀的诗学思想，试图探讨纪昀的诗格观，认为其内涵主要包括诗意高古雅正、诗情有礼有节、语言含蓄雅致、诗歌整体风貌老健有韵四个方面。纪昀这一诗格观在乾隆诗坛语境下对温柔敦厚诗教的强调，是对儒家传统话语的重描，而且表现出融通格调派以及神韵派的包容开放性。
关键词：纪昀 李商隐 评点 诗格观 乾隆诗坛
清代学者纪昀有许多评点诗歌的著作传世，其点评李商隐的就有《玉生诗说》和《点论李义山诗集》两种①，他曾说：“余初学诗从《玉溪集》入，后颇涉猎苏、黄，于江西宗派亦略窥涯。”②（《二樟诗钞序》）因此，纪昀对义山诗的研究不可谓不深。在纪氏对义山诗的评点中，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他时常以“格”作为衡量标准，对义山诗作出“格高”或“格卑”的评价，近人张采田云：“纪氏好以体格绳义山，吾不知所谓体格者，体为何等体？格为何等格？岂义山犹不足于体格耶？”（《李义山诗辨正》）“格”本指一定的量度，后引申为法式和标准，在历史上不断被使用，其内涵亦不断被人们延展、演绎和丰富，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和诗歌评点的重要标准。明清时期，形成重要的诗学派别“格调派”，“格”成为明清诗论的主旋律。
据统计，纪昀除了单言“格”之外，还有“格律”“格调”“格力”“格韵”“风格”“骨格”“气格”等复合词并提，基本包括历史上“格”的所有内涵；以“格”论义山诗或涉及“高”“卑”的评点约有91条，其中正面评价33条，负面评价50条，中性评价8条。本文通过整理评语，结合纪昀的诗学思想和李商隐的诗歌作品，试图探讨纪昀的诗格观，希望能以此丰富“格”这一审美范畴的内涵，并为纪昀的诗歌批评研究以及李商隐诗歌研究提供一点参考。
一、诗意高古雅正
旧题王昌龄《诗格·论文意》云：“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魏庆之《诗人玉屑》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③“意是格”，即意决定格。《说文》：“意，志也。”“意”在这里是创作主体情志的综合，是诗歌创作理念的集中体现，具有庄重远大的意向、健康雅致的情趣、深厚隽永的意味，以及符合儒家“温柔敦厚”诗教的情意者，格高。反之，则格卑。如《寓目》写义山客中思亲之深情，纪评：“格意俱高，不以字句香倩掩之。”④又《李卫公》是义山有感于会昌功臣李德裕功高遭贬而作，纪评：“格意殊高，亦有神韵。”二诗的内容无关经国大业，但得“性情之正”，有礼有节，可以算得上有格。
其评语中又有“气格高远”“骨格峥嵘”一类，如《听鼓》：“有清壮之音，以气格胜。”《献寄旧府开封公》：“诗有气格。”《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骨格峥嵘。”这代表对诗意更高、更具体的要求：力求雅正高峻、追配古人。孟子言：“吾善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古人将“格”视为“气”的凝聚，“气格”就是人的气质禀赋与精神道德凝聚后体现的一种昂扬挺拔、刚健雄豪的气势力量。“骨格”内涵亦近似，但更偏重于一种高峻古朴、风调高雅的气质。
纪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亦是长庆体裁，而准拟工部气格以出之，遂衍而不平，质而不俚，骨坚气足，精神郁勃，晚唐岂有此第二手。‘我听’以下，淋漓郁勃，如此方收得一大篇诗住。芥舟曰：的是摹杜，骨格苍劲似之，神气充溢则未也。谓中晚唐高作则可，以配《北征》，则开合变化之妙不可同日而语矣。”评语中“准拟工部气格”“摹杜”二语逗漏出纪昀对盛唐诗风，尤其是杜甫诗风的追慕。《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正是义山早期刻意摹杜之作，这首政治诗论述唐王朝百余年间的治乱兴衰历史，借此表达政治见解。诗人回溯开、宝太平年，又眼见如今满目疮痍，描绘宏阔壮大的历史画面拓宽了全诗视野；诗人忧国之激愤、忧民之悲悯贯穿全诗，撑起全诗的气势风骨，就这两点而言，义山可谓得杜甫忠爱家国之精髓。诗歌精神郁勃，有意追步盛唐的壮阔气象，明显区别于晚唐时期的衰飒低靡。又，纪评《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气格高远，犹存开、宝之遗。‘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缩退一步，正是加一倍法。”诗单纯而含蕴丰富，义山写自己处境之孤孑、远行之辛苦、身世之飘零，自然流露，语简情深，又可以由个别上升至普遍，见天下远行人的孤苦和思亲，具有更广泛的意义，洵为盛唐边塞诗之遗响。
纪昀如此强调代表诗人人品气质的“气格”与“骨格”，原因在于他着眼人品的儒家正统诗教立场，其《诗教堂诗集序》云：“终以人品、心术为根柢，人品高，则诗格高；心术正，则诗体正。”⑤温柔敦厚的诗教所看重的诗歌情志内容的正当性，纪昀将人品和心术作为其基点，将外在的传统道德约束内化为自我品性修养，而诗人具有昂扬挺拔、健全高尚的人品，自然也就能够保证诗歌在内容上能够得“性情之正”。
然而，义山集中也有轻佻戏谑、应酬客套的浅近之什，如《奉和太原公送前杨秀才戴兼招杨正字戎》《南山赵行军新诗盛称游宴之洽因寄一绝》《华州周大夫宴席》《镜槛》《银河吹笙》等，思想内容诚不为佳，意、格均为下乘，不符合纪昀“诗言志”“思无邪”“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要求，如：《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纪评：“诗极清楚，但太浅耳，格亦卑卑。”此诗是寻常酬答之作，所咏之事轻巧香艳，无深刻寓意，亦无深挚情感，兼有戏谑语。又《》（初来小苑中），纪评：“格卑而寓意亦浅露。”虽是寄寓自慨之作，但寓意浅薄直露，语言寡淡。从以上二诗来看，纪昀“格卑”的评价还是言之有理的。
二、诗情有礼有节
“意高则格高”“情深”或“情真”却未必“格高”。纪昀论诗，强调“诗之本旨”。纪评《文心雕龙·明诗》云：“此虽习见之语，其实诗之本原，莫逾于斯；后人纷纷高论，皆是枝叶功夫。‘大舜’九句是‘发乎情’，‘诗者’七句是‘止乎礼义’。”⑥其《挹绿轩诗集序》又说：“《书》称‘诗言志’，《论语》称‘思无邪’，子夏《诗序》兼括其旨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诗之本旨尽是矣。”⑦强调“诗本性情”，即诗歌要抒发情志，但也要求性情中正平和，符合社会礼义道德，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抒情方式。而若是感情不合常伦礼教，或抒发得过于竭尽不留余地，即使再真挚，表达得再感人至深，也是“格卑”的。 纪评《正月崇让宅》：“通首境地悄然，煞有情致。然云格高则未也。悼亡之作，颇嫌格卑。”《赠柳》：“通首有深情而乏高格，惧开靡靡之音，故去之耳。”《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前一首亦有风调，但病于径直。（首章）此首竭情。（次章）情致自深，翻题殊妙。此诗亦二首相生，然可以删取。廉衣曰：首二格卑。”总的来看，三首诗的情感或是太冷寂，或是太香艳，或是太竭尽，都不符合纪昀对“情”的内容与表达分寸的要求。又，纪评《富平少侯》：“太尖无品，格亦卑卑。又曰：此《义山集》中之下乘。”他不满于义山《富平少侯》一类讽喻诗，认为对君王毫不留情的讥刺有失厚道，尖锐无节，与其注重的温柔敦厚之道相悖。
而义山用笔含蓄、情感和婉的诗作动人远想，感人不尽，有礼有节，则得到纪昀的肯定：
《摇落》，纪评：“蒙泉评曰：五六蕴藉之极。情调殊佳。格虽不高，而亦不卑。语极浓至，佳在不靡。”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纪评：“四家评曰：结有情致，诗须如此住，意方不尽于言中。结得有余不尽，异乎元白之竭情，盖元白务变新声，温李犹存古法。”
《摇落》是义山羁留夔峡时悲秋念远之作，五六句“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与下文“人间始遥夜，地迥更清砧”共写秋夜摇落的清寥之境，诗人与妻子分隔之情也由“遥”“迥”二字写出。“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两联，谓诗人与妻子已感伤于结爱之晚，复又因羁宦远别而端忧，夫妻间多别离而少欢聚，念及此更加重今晚怀远之情。末联“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还以“念远”作结，诗人遥想对方此际亦望月思我而洒泪沾襟，其哀伤当不减于分别之时也。此诗写男女相思，洗却香艳与靡靡，清真雅致。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义山曾有《骄儿诗》写爱子衮师之伶俐聪颖，对其寄托厚望。此时义山爱妻已病逝，他自己仍沉沦羁宦。前六句连贯而下，讲述从他人口中听闻的衮师近况，传出诗人对骄儿急切的思念和深情的怜惜，其中更蕴含他身为人父却无法给爱子提供良好生长环境的歉疚。然而诗歌往下，不写义山听闻爱子近况后内心活动如何，只写青灯鬓丝，以悠远的边角声作结，一切尽在不言中，含蓄克制，却更为动人。
综合以上两点可以看出，纪昀对诗歌的情志内容和表达秉持温柔敦厚的要求，以此作为品评诗作的重要标准。除评点义山诗外，又评罗隐《曲江有感》“在晚唐颇见风格，惟出语太激，非温柔敦厚之教”⑧，评苏轼《送曾子固越得燕字》“愤激太甚，宜其招尤，即以诗品论，亦殊乖温厚之旨”⑨等。他还在诗集序当中以“温柔敦厚之旨”称赞作者，如《俭重堂诗序》称伯父迈宜（亭）“以不可一世之才，困顿偃蹇，感激豪宕，而不乖乎温柔敦厚之正，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矣。穷而后工，斯其人哉”⑩，还有《云林诗钞序》《袁清公诗集序》《鹳井集序》《二樟诗钞序》《鹤街诗稿序》《诗教堂诗集序》等。以上通过诗文评所反映的观念和主张，显示了纪昀身为乾、嘉年间地位最高的汉族文官和四库全书馆总校官，所具有的传承儒家正统观念的意识和维护传统诗教的责任感。
三、语言含蓄雅致
诗歌之“格”关系诗歌价值，“立格”与“命意”相生相成，而“命意”又依赖诗歌篇章结构、语言、整体构思的安排，“格”亦讲究精神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统一，仅有精神内容的高尚，仍不能称为“格高”。如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对白居易诗之点评：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因其词伤于太烦，其义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比之吴融、韩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蔡宽夫诗话》亦曰：“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11}尽管其观点中“炼句胜而意必不足”有偏颇之处，但认为诗语过于工巧烦尽会破坏诗格，则与张戒是一致的。“高雅脱俗的内容须借助于收敛含蓄、盘马张弓的语言张力，才能转化为高古的诗格。”{12}要求诗歌内容高古雅正，诗歌语言自然也要相应的含蓄、雅致。
义山诗之语言和其“竭情”一样，常常遭到纪昀“格卑”的批评，其问题如下：
其一，过度聚焦描写纤微之物。《小桃园》五六“啼久艳粉薄，舞多香雪翻”，写桃花之落。一树桃花尚可观瞻，而纷飞的花瓣已算是细小之物，花粉更小，再加一“薄”字修饰，更令人感觉纤极微极。诗人以如此细微的笔触写花粉，确实过于纤靡。义山诗有这样聚焦描写细小极微之物，导致诗歌画面与视野狭窄、境界不高的问题，如“战蒲知雁唼，皱月觉鱼来”（《子初全溪作》）；“屏缘留粉，窗油蜂印黄”（《赠子直花下》）；“浮杯小摘开云母，带露全移缀水精”（《和马郎中移白菊见示》）；“絮飞藏皓蝶，带弱露黄鹂”（《柳·动春何限叶》）和“已带黄金缕，仍飞白玉花”（《谑柳》），等等。这样的诗句固然能体现作者观察入微，笔触细腻，但所选事物过小且别无寓意，其所能引起的审美体验十分有限，意味也就浅薄了。
其二，不仅是所描绘的事物精微，义山描绘的笔法也是极尚工巧，如他写“雪”与“月”：
《残雪》{13}：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绕墙全剥粉，傍井渐消银。刻兽摧盐虎，为山倒玉人。珠还犹照魏，璧碎尚留秦。落日惊侵昼，余光误惜春。檐冰滴鹅管，屋瓦镂鱼鳞。岭霁岚光坼，松暄翠粒新。（节选）
《赋得月照冰池八韵》：皓月方离海，坚冰正满池。金波双激射，璧彩两参差。影占徘徊处，光含的时。高低连素色，上下接清规。顾兔飞难定，潜鱼跃未期。鹊惊俱欲绕，狐听始无疑。似镜将盈手，如霜恐透肌。独怜游玩意，达晓不知疲。
此外还有《对雪二首》《喜雪》等。典故的堆叠罗列，体物的无所不至，用词的满目华彩，再加上本就工对的律体格式，义山把极富情韵的两样事物描写得索然无味，雕琢无力，失却浑然，词冗长烦尽，多落窠臼，不能引起读者更多的审美联想，亦没有表达上的新意，典故、丽语和工整的格律甚至在读者与审美对象之间形成隔阂，阻碍了有效的审美体验，这样的诗篇艺术美感大打折扣，纪昀“格卑”的评价实不能算苛刻。 纪评《小桃园》：“极有情致，但格卑，而五句尤纤。”《风》：“格意俱卑，愈巧愈下，不足观也，学西昆切忌此等。”《柳（动春何限叶）》：“格卑，末二句尤琐屑鄙俚。又曰：末二句尤佻薄。（《辑评》）”《槿花二首》：“前一首直不成语，次一首后四句别有味，前四句语涩而格卑。”《明日》：“此艳诗也，格调卑靡，后四句可云千回百折，细意体贴，然愈工愈下，不足取也。温李齐名，正坐此等耳。”《碧瓦》：“此是尔时风气所染，雕琢繁碎，格意俱卑，于集中为下下。”
根据以上评语，可以归纳出纪昀对诗语的几点要求：一忌琐屑鄙俚，二忌工巧纤靡，三忌凑泊堆叠，四忌浅直生涩，五忌流于滑易；诗语应流畅雅致，要有味，要自然而不事雕琢，要有句法等。
义山集中也有“声律格调{14}似杜”“格律全摹少陵”，或以白描手法尽得风流之作，如《蝉》，吴仰贤评曰：“义山实有白描胜境，如咏蝉云‘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数联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小匏庵诗话》）又如《落花》，李佳评曰：“李义山《咏蝉》《落花》二律诗，均遗貌取神，亦见其品格之高。推此意以作词，自以白描为胜手，岂徒事堆砌者所能见长。”（《左庵词话》）这样的诗作体现出高水平的语言艺术性，自然可以归为纪昀口中“格高”的一类。
四、诗歌审美风貌老健有韵
所谓诗歌整体审美风貌，指的是诗歌各方面审美特质达到和谐平衡，从而呈现完满圆融的艺术境界。它不在具体字词句之间，而是一种外在包裹着整个诗歌的气质。纪昀评点义山诗，在“格高”之外还提出了“格力自大”“风格自老”“格韵自高”的要求。其中的“格力”“风格”“格韵”，就代表着纪昀对和谐的诗歌整体审美风貌的追求。
《离席》，纪评：“格力殊健，末二句太竭情耳。”
《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纪评：“骨法不失苍劲，亦是五言一种，虽貌与古殊，而格力自在也，但诗无风旨可采耳。”
《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纪评：“一气流走，风格甚老。”
《寄令狐郎中》，纪评：“一唱三叹，格韵俱高。”
格力，指诗歌中充盈的流动的气势和力道，体现诗歌骨法的遒劲与挺拔。《周易·乾卦》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谓“格力殊健”“格力自大”，就是这一种刚强有力的人格力量的象征。
风格，指诗歌所体现的审美特质，它反映出诗人独特的精神面貌和文化心理，也和诗歌的形式、内容息息相关。纪昀曰“风格甚老”，体现了一种宋诗学中“老更成”的诗学观。这种“老成”的诗歌风格，离不开忠厚的性格、深沉的思想、扎实的学问和平和的心境等因素，它反对轻薄浮华的习气作风，是一种持重沉稳的人文精神或艺术精神。“它是诗中表现出来的对人生和艺术透彻了悟后所达到的境界。”{15}
格韵，结合了两个重要审美范畴，同时强调“格高”与“韵胜”，兼顾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道德评价与美学评价，是高峻古朴又沉静笃实的人文境界，是人格美和艺术美相统一的最高境界。最早由苏、黄提出的这一概念，在“格调派”与“神韵派”大兴并且分庭抗礼的清朝被纪昀重提。他不满乾隆诗坛所充斥的门户之见和各流派主张的流弊，从而秉持宏通包容的诗学观，显示出折衷“格调”与“神韵”两派的立场。{16}
以《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为例，“水急愁无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极目望，又作断肠分。郑驿来虽及，燕台哭不闻。犹余遗意在，许刻镇南勋。”义山恩主令狐楚去世，义山为其代草遗表和墓志，此诗亦是他感念令狐楚逝世而作。诗作属于早期刻意学杜一类，首句突兀而生动，令人如见诗人经分水岭之内心惶惶，更是因令狐之没给诗人生活带来巨大变故而惶惶。“断肠”“哭不闻”写出义山与恩人永诀之悲恸，感情真挚，笔致苍劲，遣词用句得杜诗之老重。
又《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一二谓己与令狐相知甚久而亦长期彼此离居，秦洛遥遥两地，承蒙对方寄书问候。三四则谓如今自己闲居多病，复加秋雨，寂寥之情犹更难堪，甚有愧于故人之存问也。诗歌感念旧恩故交，亦感慨身世落寞，而毫无卑屈逢迎、望荐乞援之态。末句意象叠加，画面感十足，无需更多言语而自有神韵。
以上三个概念，以“格”为基本意义核心，辐射更广泛的意义范畴，囊括更丰富的审美内涵，“格力殊健”“风格甚老”“格韵俱高”，代表了纪昀对诗歌整体审美风貌的追求，即诗人所赋予诗歌的精神气质呈现出圆融完满的境界。纪昀在批点中并提三者而不曾偏废，加之前文所述对诗意、诗情、诗语的要求，他以“格”评价诗歌的标准近乎完满。
综上所述，纪昀评诗的准则首先体现了他正统观念的立场。强调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这在乾隆诗坛当时的语境下对儒家的传统话语进行了重描，廓清各大流派为阐释自己主张而掺杂的曲解或驳论，将针对神韵派浮泛空洞、性灵派浅薄油滑、高密派矫激怨怼等各流派病弊的主张一一隐含在诗文的评点中。其次，一方面，以诗教论诗之上又以“格”论诗，尤其是将诗人人品归结为诗歌情志内容正当性的基点，进而衡量诗歌的品第，这与沈德潜改造后的格调派理念，即主张“通过衡量诗歌‘格调’的高低，来判断诗人的人生境界与诗艺修养的深浅，从而通过对诗歌‘格调’的强调来提醒诗人应不断提升自己的生命境界与诗艺修养”{17}，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另一方面，其诗格观对诗歌风貌中“韵”的重视，又显示出对神韵派观念的合理吸收和利用，格调与神韵并重。总体来说，纪昀的诗格观体现出相当的包容开放性。
① 《玉溪生诗说》，朱氏槐庐校勘本，《丛书集成续编》第155册。《点论李义山诗集》，《镜烟堂十种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②⑤⑦⑩ （清）纪昀：《纪晓岚文集》，孙致中等校点，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00页，第209页，第204页，第195页。
③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王仲闻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4页。
④ 本文所引用纪昀评点语与李商隐诗作，均摘自刘学锴、余恕诚编著《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⑥ 纪昀评《文心雕龙》卷六，朱墨套印卢坤两广节署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⑧ （元）方回选评：《瀛奎律髓汇评》上册，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页。
⑨ 曾枣庄主编：《苏轼汇评》上册，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版，第178页。
{11}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
{12}{15}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88页，第354页。
{13} 诗题全文为“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乐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遂作忆雪又作残雪诗各一首百言以寄情于旧游”。
{14} 格调此处指格律声调。
{16} 蒋寅：《纪昀的诗学品格及其核心理念再检讨》，《文艺研究》2015年第10期，第98页。
{17} 邓红梅：《论“格调”》，《文学遗产》2009年第1期，第95页。
参考文献：
[1] 徐美秋.纪昀评点诗歌研究[D].复旦大学.2009.
[2] 王玉媛.清代格调派研究[D].苏州大学.2011.
关键词：纪昀 李商隐 评点 诗格观 乾隆诗坛
清代学者纪昀有许多评点诗歌的著作传世，其点评李商隐的就有《玉生诗说》和《点论李义山诗集》两种①，他曾说：“余初学诗从《玉溪集》入，后颇涉猎苏、黄，于江西宗派亦略窥涯。”②（《二樟诗钞序》）因此，纪昀对义山诗的研究不可谓不深。在纪氏对义山诗的评点中，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他时常以“格”作为衡量标准，对义山诗作出“格高”或“格卑”的评价，近人张采田云：“纪氏好以体格绳义山，吾不知所谓体格者，体为何等体？格为何等格？岂义山犹不足于体格耶？”（《李义山诗辨正》）“格”本指一定的量度，后引申为法式和标准，在历史上不断被使用，其内涵亦不断被人们延展、演绎和丰富，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和诗歌评点的重要标准。明清时期，形成重要的诗学派别“格调派”，“格”成为明清诗论的主旋律。
据统计，纪昀除了单言“格”之外，还有“格律”“格调”“格力”“格韵”“风格”“骨格”“气格”等复合词并提，基本包括历史上“格”的所有内涵；以“格”论义山诗或涉及“高”“卑”的评点约有91条，其中正面评价33条，负面评价50条，中性评价8条。本文通过整理评语，结合纪昀的诗学思想和李商隐的诗歌作品，试图探讨纪昀的诗格观，希望能以此丰富“格”这一审美范畴的内涵，并为纪昀的诗歌批评研究以及李商隐诗歌研究提供一点参考。
一、诗意高古雅正
旧题王昌龄《诗格·论文意》云：“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魏庆之《诗人玉屑》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③“意是格”，即意决定格。《说文》：“意，志也。”“意”在这里是创作主体情志的综合，是诗歌创作理念的集中体现，具有庄重远大的意向、健康雅致的情趣、深厚隽永的意味，以及符合儒家“温柔敦厚”诗教的情意者，格高。反之，则格卑。如《寓目》写义山客中思亲之深情，纪评：“格意俱高，不以字句香倩掩之。”④又《李卫公》是义山有感于会昌功臣李德裕功高遭贬而作，纪评：“格意殊高，亦有神韵。”二诗的内容无关经国大业，但得“性情之正”，有礼有节，可以算得上有格。
其评语中又有“气格高远”“骨格峥嵘”一类，如《听鼓》：“有清壮之音，以气格胜。”《献寄旧府开封公》：“诗有气格。”《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骨格峥嵘。”这代表对诗意更高、更具体的要求：力求雅正高峻、追配古人。孟子言：“吾善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古人将“格”视为“气”的凝聚，“气格”就是人的气质禀赋与精神道德凝聚后体现的一种昂扬挺拔、刚健雄豪的气势力量。“骨格”内涵亦近似，但更偏重于一种高峻古朴、风调高雅的气质。
纪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亦是长庆体裁，而准拟工部气格以出之，遂衍而不平，质而不俚，骨坚气足，精神郁勃，晚唐岂有此第二手。‘我听’以下，淋漓郁勃，如此方收得一大篇诗住。芥舟曰：的是摹杜，骨格苍劲似之，神气充溢则未也。谓中晚唐高作则可，以配《北征》，则开合变化之妙不可同日而语矣。”评语中“准拟工部气格”“摹杜”二语逗漏出纪昀对盛唐诗风，尤其是杜甫诗风的追慕。《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正是义山早期刻意摹杜之作，这首政治诗论述唐王朝百余年间的治乱兴衰历史，借此表达政治见解。诗人回溯开、宝太平年，又眼见如今满目疮痍，描绘宏阔壮大的历史画面拓宽了全诗视野；诗人忧国之激愤、忧民之悲悯贯穿全诗，撑起全诗的气势风骨，就这两点而言，义山可谓得杜甫忠爱家国之精髓。诗歌精神郁勃，有意追步盛唐的壮阔气象，明显区别于晚唐时期的衰飒低靡。又，纪评《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气格高远，犹存开、宝之遗。‘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缩退一步，正是加一倍法。”诗单纯而含蕴丰富，义山写自己处境之孤孑、远行之辛苦、身世之飘零，自然流露，语简情深，又可以由个别上升至普遍，见天下远行人的孤苦和思亲，具有更广泛的意义，洵为盛唐边塞诗之遗响。
纪昀如此强调代表诗人人品气质的“气格”与“骨格”，原因在于他着眼人品的儒家正统诗教立场，其《诗教堂诗集序》云：“终以人品、心术为根柢，人品高，则诗格高；心术正，则诗体正。”⑤温柔敦厚的诗教所看重的诗歌情志内容的正当性，纪昀将人品和心术作为其基点，将外在的传统道德约束内化为自我品性修养，而诗人具有昂扬挺拔、健全高尚的人品，自然也就能够保证诗歌在内容上能够得“性情之正”。
然而，义山集中也有轻佻戏谑、应酬客套的浅近之什，如《奉和太原公送前杨秀才戴兼招杨正字戎》《南山赵行军新诗盛称游宴之洽因寄一绝》《华州周大夫宴席》《镜槛》《银河吹笙》等，思想内容诚不为佳，意、格均为下乘，不符合纪昀“诗言志”“思无邪”“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要求，如：《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纪评：“诗极清楚，但太浅耳，格亦卑卑。”此诗是寻常酬答之作，所咏之事轻巧香艳，无深刻寓意，亦无深挚情感，兼有戏谑语。又《》（初来小苑中），纪评：“格卑而寓意亦浅露。”虽是寄寓自慨之作，但寓意浅薄直露，语言寡淡。从以上二诗来看，纪昀“格卑”的评价还是言之有理的。
二、诗情有礼有节
“意高则格高”“情深”或“情真”却未必“格高”。纪昀论诗，强调“诗之本旨”。纪评《文心雕龙·明诗》云：“此虽习见之语，其实诗之本原，莫逾于斯；后人纷纷高论，皆是枝叶功夫。‘大舜’九句是‘发乎情’，‘诗者’七句是‘止乎礼义’。”⑥其《挹绿轩诗集序》又说：“《书》称‘诗言志’，《论语》称‘思无邪’，子夏《诗序》兼括其旨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诗之本旨尽是矣。”⑦强调“诗本性情”，即诗歌要抒发情志，但也要求性情中正平和，符合社会礼义道德，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抒情方式。而若是感情不合常伦礼教，或抒发得过于竭尽不留余地，即使再真挚，表达得再感人至深，也是“格卑”的。 纪评《正月崇让宅》：“通首境地悄然，煞有情致。然云格高则未也。悼亡之作，颇嫌格卑。”《赠柳》：“通首有深情而乏高格，惧开靡靡之音，故去之耳。”《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前一首亦有风调，但病于径直。（首章）此首竭情。（次章）情致自深，翻题殊妙。此诗亦二首相生，然可以删取。廉衣曰：首二格卑。”总的来看，三首诗的情感或是太冷寂，或是太香艳，或是太竭尽，都不符合纪昀对“情”的内容与表达分寸的要求。又，纪评《富平少侯》：“太尖无品，格亦卑卑。又曰：此《义山集》中之下乘。”他不满于义山《富平少侯》一类讽喻诗，认为对君王毫不留情的讥刺有失厚道，尖锐无节，与其注重的温柔敦厚之道相悖。
而义山用笔含蓄、情感和婉的诗作动人远想，感人不尽，有礼有节，则得到纪昀的肯定：
《摇落》，纪评：“蒙泉评曰：五六蕴藉之极。情调殊佳。格虽不高，而亦不卑。语极浓至，佳在不靡。”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纪评：“四家评曰：结有情致，诗须如此住，意方不尽于言中。结得有余不尽，异乎元白之竭情，盖元白务变新声，温李犹存古法。”
《摇落》是义山羁留夔峡时悲秋念远之作，五六句“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与下文“人间始遥夜，地迥更清砧”共写秋夜摇落的清寥之境，诗人与妻子分隔之情也由“遥”“迥”二字写出。“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两联，谓诗人与妻子已感伤于结爱之晚，复又因羁宦远别而端忧，夫妻间多别离而少欢聚，念及此更加重今晚怀远之情。末联“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还以“念远”作结，诗人遥想对方此际亦望月思我而洒泪沾襟，其哀伤当不减于分别之时也。此诗写男女相思，洗却香艳与靡靡，清真雅致。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义山曾有《骄儿诗》写爱子衮师之伶俐聪颖，对其寄托厚望。此时义山爱妻已病逝，他自己仍沉沦羁宦。前六句连贯而下，讲述从他人口中听闻的衮师近况，传出诗人对骄儿急切的思念和深情的怜惜，其中更蕴含他身为人父却无法给爱子提供良好生长环境的歉疚。然而诗歌往下，不写义山听闻爱子近况后内心活动如何，只写青灯鬓丝，以悠远的边角声作结，一切尽在不言中，含蓄克制，却更为动人。
综合以上两点可以看出，纪昀对诗歌的情志内容和表达秉持温柔敦厚的要求，以此作为品评诗作的重要标准。除评点义山诗外，又评罗隐《曲江有感》“在晚唐颇见风格，惟出语太激，非温柔敦厚之教”⑧，评苏轼《送曾子固越得燕字》“愤激太甚，宜其招尤，即以诗品论，亦殊乖温厚之旨”⑨等。他还在诗集序当中以“温柔敦厚之旨”称赞作者，如《俭重堂诗序》称伯父迈宜（亭）“以不可一世之才，困顿偃蹇，感激豪宕，而不乖乎温柔敦厚之正，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矣。穷而后工，斯其人哉”⑩，还有《云林诗钞序》《袁清公诗集序》《鹳井集序》《二樟诗钞序》《鹤街诗稿序》《诗教堂诗集序》等。以上通过诗文评所反映的观念和主张，显示了纪昀身为乾、嘉年间地位最高的汉族文官和四库全书馆总校官，所具有的传承儒家正统观念的意识和维护传统诗教的责任感。
三、语言含蓄雅致
诗歌之“格”关系诗歌价值，“立格”与“命意”相生相成，而“命意”又依赖诗歌篇章结构、语言、整体构思的安排，“格”亦讲究精神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统一，仅有精神内容的高尚，仍不能称为“格高”。如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对白居易诗之点评：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因其词伤于太烦，其义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比之吴融、韩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蔡宽夫诗话》亦曰：“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11}尽管其观点中“炼句胜而意必不足”有偏颇之处，但认为诗语过于工巧烦尽会破坏诗格，则与张戒是一致的。“高雅脱俗的内容须借助于收敛含蓄、盘马张弓的语言张力，才能转化为高古的诗格。”{12}要求诗歌内容高古雅正，诗歌语言自然也要相应的含蓄、雅致。
义山诗之语言和其“竭情”一样，常常遭到纪昀“格卑”的批评，其问题如下：
其一，过度聚焦描写纤微之物。《小桃园》五六“啼久艳粉薄，舞多香雪翻”，写桃花之落。一树桃花尚可观瞻，而纷飞的花瓣已算是细小之物，花粉更小，再加一“薄”字修饰，更令人感觉纤极微极。诗人以如此细微的笔触写花粉，确实过于纤靡。义山诗有这样聚焦描写细小极微之物，导致诗歌画面与视野狭窄、境界不高的问题，如“战蒲知雁唼，皱月觉鱼来”（《子初全溪作》）；“屏缘留粉，窗油蜂印黄”（《赠子直花下》）；“浮杯小摘开云母，带露全移缀水精”（《和马郎中移白菊见示》）；“絮飞藏皓蝶，带弱露黄鹂”（《柳·动春何限叶》）和“已带黄金缕，仍飞白玉花”（《谑柳》），等等。这样的诗句固然能体现作者观察入微，笔触细腻，但所选事物过小且别无寓意，其所能引起的审美体验十分有限，意味也就浅薄了。
其二，不仅是所描绘的事物精微，义山描绘的笔法也是极尚工巧，如他写“雪”与“月”：
《残雪》{13}：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绕墙全剥粉，傍井渐消银。刻兽摧盐虎，为山倒玉人。珠还犹照魏，璧碎尚留秦。落日惊侵昼，余光误惜春。檐冰滴鹅管，屋瓦镂鱼鳞。岭霁岚光坼，松暄翠粒新。（节选）
《赋得月照冰池八韵》：皓月方离海，坚冰正满池。金波双激射，璧彩两参差。影占徘徊处，光含的时。高低连素色，上下接清规。顾兔飞难定，潜鱼跃未期。鹊惊俱欲绕，狐听始无疑。似镜将盈手，如霜恐透肌。独怜游玩意，达晓不知疲。
此外还有《对雪二首》《喜雪》等。典故的堆叠罗列，体物的无所不至，用词的满目华彩，再加上本就工对的律体格式，义山把极富情韵的两样事物描写得索然无味，雕琢无力，失却浑然，词冗长烦尽，多落窠臼，不能引起读者更多的审美联想，亦没有表达上的新意，典故、丽语和工整的格律甚至在读者与审美对象之间形成隔阂，阻碍了有效的审美体验，这样的诗篇艺术美感大打折扣，纪昀“格卑”的评价实不能算苛刻。 纪评《小桃园》：“极有情致，但格卑，而五句尤纤。”《风》：“格意俱卑，愈巧愈下，不足观也，学西昆切忌此等。”《柳（动春何限叶）》：“格卑，末二句尤琐屑鄙俚。又曰：末二句尤佻薄。（《辑评》）”《槿花二首》：“前一首直不成语，次一首后四句别有味，前四句语涩而格卑。”《明日》：“此艳诗也，格调卑靡，后四句可云千回百折，细意体贴，然愈工愈下，不足取也。温李齐名，正坐此等耳。”《碧瓦》：“此是尔时风气所染，雕琢繁碎，格意俱卑，于集中为下下。”
根据以上评语，可以归纳出纪昀对诗语的几点要求：一忌琐屑鄙俚，二忌工巧纤靡，三忌凑泊堆叠，四忌浅直生涩，五忌流于滑易；诗语应流畅雅致，要有味，要自然而不事雕琢，要有句法等。
义山集中也有“声律格调{14}似杜”“格律全摹少陵”，或以白描手法尽得风流之作，如《蝉》，吴仰贤评曰：“义山实有白描胜境，如咏蝉云‘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数联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小匏庵诗话》）又如《落花》，李佳评曰：“李义山《咏蝉》《落花》二律诗，均遗貌取神，亦见其品格之高。推此意以作词，自以白描为胜手，岂徒事堆砌者所能见长。”（《左庵词话》）这样的诗作体现出高水平的语言艺术性，自然可以归为纪昀口中“格高”的一类。
四、诗歌审美风貌老健有韵
所谓诗歌整体审美风貌，指的是诗歌各方面审美特质达到和谐平衡，从而呈现完满圆融的艺术境界。它不在具体字词句之间，而是一种外在包裹着整个诗歌的气质。纪昀评点义山诗，在“格高”之外还提出了“格力自大”“风格自老”“格韵自高”的要求。其中的“格力”“风格”“格韵”，就代表着纪昀对和谐的诗歌整体审美风貌的追求。
《离席》，纪评：“格力殊健，末二句太竭情耳。”
《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纪评：“骨法不失苍劲，亦是五言一种，虽貌与古殊，而格力自在也，但诗无风旨可采耳。”
《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纪评：“一气流走，风格甚老。”
《寄令狐郎中》，纪评：“一唱三叹，格韵俱高。”
格力，指诗歌中充盈的流动的气势和力道，体现诗歌骨法的遒劲与挺拔。《周易·乾卦》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谓“格力殊健”“格力自大”，就是这一种刚强有力的人格力量的象征。
风格，指诗歌所体现的审美特质，它反映出诗人独特的精神面貌和文化心理，也和诗歌的形式、内容息息相关。纪昀曰“风格甚老”，体现了一种宋诗学中“老更成”的诗学观。这种“老成”的诗歌风格，离不开忠厚的性格、深沉的思想、扎实的学问和平和的心境等因素，它反对轻薄浮华的习气作风，是一种持重沉稳的人文精神或艺术精神。“它是诗中表现出来的对人生和艺术透彻了悟后所达到的境界。”{15}
格韵，结合了两个重要审美范畴，同时强调“格高”与“韵胜”，兼顾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道德评价与美学评价，是高峻古朴又沉静笃实的人文境界，是人格美和艺术美相统一的最高境界。最早由苏、黄提出的这一概念，在“格调派”与“神韵派”大兴并且分庭抗礼的清朝被纪昀重提。他不满乾隆诗坛所充斥的门户之见和各流派主张的流弊，从而秉持宏通包容的诗学观，显示出折衷“格调”与“神韵”两派的立场。{16}
以《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为例，“水急愁无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极目望，又作断肠分。郑驿来虽及，燕台哭不闻。犹余遗意在，许刻镇南勋。”义山恩主令狐楚去世，义山为其代草遗表和墓志，此诗亦是他感念令狐楚逝世而作。诗作属于早期刻意学杜一类，首句突兀而生动，令人如见诗人经分水岭之内心惶惶，更是因令狐之没给诗人生活带来巨大变故而惶惶。“断肠”“哭不闻”写出义山与恩人永诀之悲恸，感情真挚，笔致苍劲，遣词用句得杜诗之老重。
又《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一二谓己与令狐相知甚久而亦长期彼此离居，秦洛遥遥两地，承蒙对方寄书问候。三四则谓如今自己闲居多病，复加秋雨，寂寥之情犹更难堪，甚有愧于故人之存问也。诗歌感念旧恩故交，亦感慨身世落寞，而毫无卑屈逢迎、望荐乞援之态。末句意象叠加，画面感十足，无需更多言语而自有神韵。
以上三个概念，以“格”为基本意义核心，辐射更广泛的意义范畴，囊括更丰富的审美内涵，“格力殊健”“风格甚老”“格韵俱高”，代表了纪昀对诗歌整体审美风貌的追求，即诗人所赋予诗歌的精神气质呈现出圆融完满的境界。纪昀在批点中并提三者而不曾偏废，加之前文所述对诗意、诗情、诗语的要求，他以“格”评价诗歌的标准近乎完满。
综上所述，纪昀评诗的准则首先体现了他正统观念的立场。强调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这在乾隆诗坛当时的语境下对儒家的传统话语进行了重描，廓清各大流派为阐释自己主张而掺杂的曲解或驳论，将针对神韵派浮泛空洞、性灵派浅薄油滑、高密派矫激怨怼等各流派病弊的主张一一隐含在诗文的评点中。其次，一方面，以诗教论诗之上又以“格”论诗，尤其是将诗人人品归结为诗歌情志内容正当性的基点，进而衡量诗歌的品第，这与沈德潜改造后的格调派理念，即主张“通过衡量诗歌‘格调’的高低，来判断诗人的人生境界与诗艺修养的深浅，从而通过对诗歌‘格调’的强调来提醒诗人应不断提升自己的生命境界与诗艺修养”{17}，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另一方面，其诗格观对诗歌风貌中“韵”的重视，又显示出对神韵派观念的合理吸收和利用，格调与神韵并重。总体来说，纪昀的诗格观体现出相当的包容开放性。
① 《玉溪生诗说》，朱氏槐庐校勘本，《丛书集成续编》第155册。《点论李义山诗集》，《镜烟堂十种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②⑤⑦⑩ （清）纪昀：《纪晓岚文集》，孙致中等校点，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00页，第209页，第204页，第195页。
③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王仲闻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4页。
④ 本文所引用纪昀评点语与李商隐诗作，均摘自刘学锴、余恕诚编著《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⑥ 纪昀评《文心雕龙》卷六，朱墨套印卢坤两广节署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⑧ （元）方回选评：《瀛奎律髓汇评》上册，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页。
⑨ 曾枣庄主编：《苏轼汇评》上册，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版，第178页。
{11}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
{12}{15}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88页，第354页。
{13} 诗题全文为“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乐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遂作忆雪又作残雪诗各一首百言以寄情于旧游”。
{14} 格调此处指格律声调。
{16} 蒋寅：《纪昀的诗学品格及其核心理念再检讨》，《文艺研究》2015年第10期，第98页。
{17} 邓红梅：《论“格调”》，《文学遗产》2009年第1期，第95页。
参考文献：
[1] 徐美秋.纪昀评点诗歌研究[D].复旦大学.2009.
[2] 王玉媛.清代格调派研究[D].苏州大学.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