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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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是一九九二年,我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就在那年一月,春节前,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陈三,还有他的同伙,成功逃离了我们的小镇。
  逃离方式,经后来赶到现场的警察观察雪地上的脚印推测,再由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各自奉献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汇总,风似的,在我们那不足五万人的小镇一通横扫,“火车道,灭门后,他们全奔了火车道!”——那两天,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在如此高呼,或低语。
  扫兴的是,我们家里,却没人跟我讨论这事儿。
  尽管我父亲正是一名警察,尽管那案子最关键的一名受害人吴大伟,就是我同班同学,事发前不久,我们还在一起玩“警察抓小偷”。
  此刻,陷落到暌隔已久的故乡山林之间,年少时的记忆,终于又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傍晚,福利科后院,暮色四合,霰雪如雾,终于輪到做警察的我,兴奋得连喊带叫、上窜下跳,小偷一个个被我抓获,独不见大伟。我东张西望、来回瞎跑,凛冽的西北风夹杂着阵阵积雪,呼呼呼不断地从我早冻木了的耳旁掠过,不觉间,早已离了众人,跑出游戏区外。可恰在此时,借着院墙外刚刚亮起的路灯,影影绰绰地,我看见单薄瘦弱的大伟正撅着屁股,从假山后面倒退着爬出来。只可惜不是让我逮到,而是被他姐姐喊出来的。“玩赖!玩赖!咱说好了咱就在那边儿藏!”我怒吼着跑去,试图赶在他姐之前扯住他,却遭至他姐恶狠狠一记白眼,“藏什么藏啊,李硕,难道你不用回家吃饭?”他姐高我们两年,大队长,课间操时,常牛烘烘站到领操台上去发表演讲,尖锐刺耳的假嗓门,没了话筒也照样气势不减。我收声不语,梗脖子立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他们慢吞吞走远。大伟看上去也不开心,没走几步,便昂首挺胸,端起膀子跑他姐前面横晃开了,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兀自在身后一耸一耸地上上下下颠着。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姐弟。
  我家就住他家对门,也一楼,虽没姐姐喊,但爸妈严厉,到点不回家的后果我担负不起,更何况不久天又落了雪,便也很快回了家。然后,半小时没到,他家就出了事。
  房门大敞,进进出出哪儿都是人,都在说话,走廊里高高低低的回声越来越响。我爸值班不在,我妈开始死活不让开门,等允许开,黄花菜都凉了,警察封了门,谁都不让靠前。挤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我鸭子似的把脖子生拉硬拽,却仅看到他家客厅那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还有站着不少人的楼道里,那一道子一道子的,黑黑的血。
  那当然全是大伟的血。据传,陈三及同伙去大伟家敲门,大伟给开的,直接被陈三用一把改装过的凿子凿在后脑勺上,倒于客厅。他母亲死在厨房,水龙头还哗哗淌着水,手上握了条油腻腻的抹布。姐姐则趴在书桌上死去,一本没写几页的寒假作业,被血水浸透、粘连,撕扯不开。事后有人传,说那其实是大伟的作业。于是,家门被敲响前,里间屋里,大伟被迫接受姐姐检查作业,被尖嗓子吱哇猛训,忽听门响,如闻天籁,喜出望外飞奔赴死的情形,便仿佛真正在我眼前发生过一般,好些天,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伟命大,没死,非但没死,还报了案。往事经年,即便今天有人说起那案子,大伟都是绝对主角,无人不夸他有脑瓜儿、够胆量。传说中当晚被重伤在地的大伟,甫一醒来,顶着满脑袋血,直接扯开门,就跑上了三楼,三楼是我们班杨明的家。杨明他爸是我们林业局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有枪,在杨明唾沫星子横飞的描述中,他爸当晚表现相当神勇,一边指挥他妈打电话报警,一边径自奔里屋,取出枪,袖于手上,折返客厅,还顺手拎上把铁质折叠椅,方噌噌噌一路小跑下楼。
  此刻回想,我少不得感喟。自己当年的确太小,不懂事,当年我爸不过就是个民警,之前最辉煌业绩是,能熟记所在辖区居民的基本信息,全局第一。虽荣获年终奖,却连枪都没资格摸。当晚我爸虽跟杨明他爸脚前脚后赶到现场,但据杨明吹,他爸一下楼,直接把满腔怒火全撒到了我爸头上,伸出手直直点到我爸鼻尖儿上,劈头盖脸、破口大骂:“李胜利,你他妈的脑袋让驴踢了?明知是在一楼,咋不去堵窗户!”
  凶手早砸窗户跑了。
  我们那儿冷,有记载的极端最低气温据说曾达到过零下52.3度。每年国庆一过,家家户户准备过冬,必不可缺的项目就包括用塑料布把所有窗户钉死,针眼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那儿的窗户都那么死死封着,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生于斯,长于斯,一辈子受困于斯,我爸正因如此,才会忘掉窗户当然也可以成为通道,这一基本常识的吧?
  痛定思痛,一连三天我爸都没着家,冒着当晚铺天盖地的大雪,和他的同事们分析、追踪残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最后断定,至少两名以上凶犯,分头逃的,但各自绕来绕去,貌似后来全跑向了火车道。追逃工作随即展开,我爸主动提出要戴罪立功,当晚便随同三名刑警一起,驾驶一辆212吉普车,雪夜疾驰,去追赶20点45分驶离过我们小镇的K501次普快列车。
  没错儿,火车道对我们这些坐落在大兴安岭高寒密林中的小镇意义非常。尽管从小我们就不断接受教育,知道自己生长的这片冻土,三十年前还千古蛮荒、人迹罕至。解放后,国家欣欣向荣,各项建设都急需木材,五六十年代,曾先后两次组织林业干部职工向这片山林进军,均被严寒逼出。直至1964年,多亏会同八万铁道兵官兵搞会战,进山铺路、搭桥、修铁道,人才终于在这片原始林地站住脚,战天斗地成功,胜利安营扎寨,继而展开各项生产建设。而对我来说,记忆中真正对火车道刮目相看,还是源于陈三那案子,源于那段时间到处都能听到的:“想活着离开咱这儿,火车道,那就是唯一的道儿!要不咋整?钻林子?还不得迷山?不冻死,也得让熊瞎子舔喽……”诸如此类的说法,混杂着活生生的,就发生在我身旁的恐怖灭门案一起,比从小到大我接受到的任何训话、讲演、英雄事迹教育,都令我印象深刻。
  我爸驼背,但又细又高,杨明他爸可是个实实在在的矮胖子,我就不信,想训我爸,他伸手能够得着我爸的鼻子?那些天,我心里有气,话却没处讲,生性活泼好动的我,第一次开始讨厌人群,开始睡不着、沉默,常以写作业为借口,躲进小屋,呆呆望着窗外出神。   火车道就在我们小镇的最东,从我家窗口往东望向尽头,依稀可见一条被白雪覆盖的高高河堤,火车每每蜿蜒而来,好长一段与那河堤并行。冬天,河水早上了冻,已成一条平坦的天然雪道,那些凶犯,他们一定是先跑上河堤,再爬下去,然后沿河道一路逃去火车站的吧?
  事发第三天傍晚,我爸回来了。
  振奋人心的消息早在我见到他前,就由包括三楼杨明在内的几个同学,分两批,专程上门讲给了我,先后俩版本,细节略有出入。主要内容大致都是:案发次日凌晨,我爸他们四个警察,终于在林海或盘古车站,如愿登上火车。该车次全程四十或三十多小时,沿途大大小小至少五十多个火车站,我爸临危不乱,不动声色,一节节车厢细细排查,暗暗锁定目标。最后,假装跟列车员一起检票,突然断喝一声,最终将陈三的一名同伙,当场拿获!
  傍晚,匆匆结束了一场久违了的酣畅淋漓的“警察抓小偷”游戏,我一步三跳窜回家,家却静得要命,我妈又是使眼色,又是比画着告诉我:我爸在里屋补觉儿呢。蹑手蹑脚进到里屋,我原想瞻仰下他在熟睡中的英雄风姿,不想,人家英雄自己却坐起来了。
  刚算了算,多巧,那年的我爸,正跟此时的我同龄,三十五。
  可几乎打记事起,我就总听他吵吵睡不好觉,那天也依然如此,脸蜡黄,胡子拉碴,又厚又重的大眼皮连眉毛都使劲儿挑老高,方略略露出朝上翻的,糊满姜黄眼眵的一线眼白,真是半点儿徒手生擒真凶的影儿都看不出。面对我兴奋的连连追问,我爸理都不理,只自顾自像个没班上的家属老娘儿们似的瘪着嘴,在那儿苦着脸儿叨叨:“真愁人呐,折腾的我吧哈,比不睡还累呐。”
  当年的我,对我爸的此类痛苦全无体恤,倍感失望之余,唯觉苦涩,难道那些日子里,杨明的诋毁已悄悄在我心底扎了根吗?至今我都清楚记得,当年仅十岁的我,竟已开始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冷冷地杵在那儿,嘴里虽没讲出什么,心中却满满的,都是小孩子自以为洞悉世态人心后的得意和嫌恶:装,哼,到家了您老人家还装?谁不知道睡不着是心里有事?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好容易才有机会露把脸儿,您老人家这是在惦记看电视呢吧?
  自诞生至今,我们那儿一直是政企合一的管理体制,林业局除设置跟林业生产、经营相关的部门,还自办文、教、卫,公、检、法,甚至广播电视。每个工作日晚七点,中央台新闻联播开始前,都要播放自办的电视新闻节目,内容大致等同局领导工作记录。那段时间,要过年了,电视里的各级领导都很忙,都在四处走訪慰问。天越冷,越是林业采伐生产的黄金季节,电视画面上,永远是个敞怀穿棉大衣的人,走在最前,后面再紧跟一堆同样也穿棉大衣的人,在冰天雪地的密林深处,他们口边缭绕着长长的白色气浪,低头走进一个个林场、工棚,跟些同样也满嘴冒白烟儿的一线工人,不住地笑语、畅谈、握手、拍肩膀……
  然而,那天晚上,破天荒的,电视画面里竟出现了一列长长的拉着刺耳汽笛进站的绿皮火车,车一停,穿得滚圆的列车员开了车门,猫腰跳下来。紧接着,一个被手铐铐着的中年男子,也让人从后面推搡着下了车。电视台播音员是我们学校五年三班大队委他妈,声音跟吴大伟他姐走一个路线,又尖又亮,还狠叨叨的,“现在播送我台记者刚刚从现场发回的报道,1·20重大凶杀案的一名嫌疑人,被我局刑警缉拿归案……”在那激越声音的伴和下,我甚至都忘了找我爸,只顾不错眼儿地追着看那凶犯: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头发、络腮胡子还都又黑又密又长,乱糟糟的,他一路在周围不少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晃晃荡荡走着,头始终高高昂起,身后有警察推,或周围的人有意无意地碰到他,他都要停下来,侧身,斜肩,从下往上斜挑出亮闪闪、凶巴巴的眼神去瞪人家。一眼看去,就会觉出他跟我们这儿的人不一样,都哪儿不一样呢?首先周围看热闹的都有些兴奋,在那儿缩脖抱膀子地说着话,大半张脸,都被奶白的哈气笼罩。独他,五官凛然、口鼻清爽。再有就是,他头回来?不知道我们这儿冬天多冷吗?他手套、帽子全没戴,身上也只套了件黑羽绒服,矮领儿,没帽子那种,肥大、宽绰,一点儿不贴身,还油渍麻花,脏乎乎、硬邦邦的,一看就知道很旧,保暖效果肯定不行。
  过了大半年,好像是那年的九月,我开学不久,在我们小镇的北山,这人被执行了枪决,听人讲,来执行的法警先后打出六枪,他的腿都还直抽动,口中尚有余温残喘,后来是就近又补一枪,终告了结。只可惜,到此时,人们关注的热情已明显降低,争论不见了,听来听去,我也不过听到些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腔调,说这家伙实属悍匪之类的感叹。
  虽然主犯陈三依旧逍遥法外,案子并没结,但那年除夕前五天,我爸因追逃立功,正式调离派出所,如愿进了公安局。我呢,陈三的案子给我带来的影响,还包括让我成了侦探小说迷,从柯南·道尔到阿加莎,从松本清张到东野圭吾,我一路看下来,看到了今天。深究外因,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爸喜欢,家里总有他不知从哪儿淘弄来的此类书,但我记得很清,陈三案前,那类书只是我爸失眠时的枕边物,之后,则成了我青春期里最大的寄托和机密。即便在备战高考最紧张的日子里,夜深人静,我都时不时要把头埋进被窝,扭亮电筒,声色犬马,暗剑明枪,动不动就熬个通宵,一气看完。

2


  陈三为何要杀大伟一家?案发当年难道就没人讨论这些?难道我一点没听说?如今回头细细检索,却发现,自己年少时与此有关的记忆,一片空白。
  当然,陈三这人我知道,早就知道。
  他在距我们学校不远有个修车摊儿,除修车,还租书,我最早看到郑渊洁的《故事大王》就在他那儿。他不是我们那儿人,我们那儿本来人就少,还差不多全认识,绝大多数都是林业局所属各单位干部、职工,另有极少数铁路及镇政府的职工、家属。外来者,除去谁家来投亲靠友要找工作的亲戚、老乡,就是上林业局采购来的所谓“木材老客儿”。像陈三那样没个单位,靠耍手艺谋生的常住者,屈指可数,非常惹眼。更何况地处边陲,天高皇帝远,之前就总听大人讲些诸如某年某月有哪个命案在身人员,潜逃至此,隐姓埋名,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故事。因此,对陈三那样,南方口音,形只影单,平日只埋头干活儿,哑巴似的极少开口的人,我本能地就有些怕。难道是因为如此,所以当年听人说这案子主凶是陈三,我就像早知道似的,接受起来非常顺畅,以致才无半点质疑的记忆吧。   这案子再次被提起,已是2003年,我二十一,大三。那年寒假,有天没事,上我爸单位,见他办公室坐个女的,南方口音。
  我爸进公安局后一直是在看守所。不时会有外地人大老远跑那儿去探家属,只是我们那儿自1998年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以来,采伐任务锐减,找工作、做生意的机会都随之消失。那些年,本地人都张罗着要往外奔呢,外来的陌生人更是已几近绝迹。我有些好奇,不由得扭头多看了她一眼,四十上下,又干又瘦,还缩肩弓背的,窄窄的一张刀条脸儿,倒是给她捯饬得肤白眉黑,尤其那血红的闪亮双唇,跟她的穿着、神情,乃至周围气氛,都非常突兀地不和谐,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兀自仰脸儿瘫坐,干干的哑嗓子,车轱辘话儿来回转,好像一直在讲些什么命犯太岁之类的话。
  她对面,隔张桌子,坐了个年轻警察,比我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跟我爸同事,我只能喊他王叔,王叔听不明白,更拿不准,在那儿直犯嘀咕,“行不行啊?这玩意儿。”
  “有啥不行的,人家大老远带来的。”我爸抬头看过来,呜噜了一嗓子:“让她放那儿吧。”虽也是普通警察,没职权,但估计岁数关系,王叔听了我爸的话,便点了头,随手把散乱在桌子上红红的一摊衣裤,塞進女人递过去的塑料袋,收了下来。女人也就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虽是在上海读大学,女人的话照样不懂,不过瞪了会儿红内衣裤,猛然反应过来,赶紧嘚瑟,“王叔,王叔,刚才那女的说,她来看的那个人今年本命年。”
  “我靠!”王叔一惊,很快憋不住乐了,“见过傻的,没见过傻成她这样儿的,都他妈的啥时候了,还净扯这些没用的,怨不得让个杀人犯骗这么多年……”
  “哎哟,怨不得。”我爸也兴奋起来,还起身去翻身后的档案柜,边翻边说:“你说我以前咋就没留心呢,咋就没留心呢,今年羊年吧?”他递过来一个牛皮纸皮的本子,指点着让我们看,“看看,看看,这不,这个陈三,他可不就跟我差三岁吗?”
  照片上的陈三看上去可比我爸年轻多了。一张正面,一张侧面,光着头,皮肤白皙,眉宇清秀,尤其眼神儿,竟十分柔和,细看还涌动出几分无奈、感伤,甚至悲天悯人的超然,看久了,颇觉眼熟,挺像哪个港片里的影星。一旁赫然标有名字:陈铭恩,男,1954年2月2日生于安徽省六安市金寨县双河镇……这真是让我瞬间记忆错乱,觉得真是不像自己儿时记忆里那个修摩托的陈三,当然了,也不是我想象中,该羁押在此的陈三。
  当晚,两杯水酒,四目相对,我爸终于主动跟我讲起了十一年前的那场命案。
  “哪能错,就是他!那时你小,看人就看外表,他捅咕车的,头不梳脸不洗不收拾。进来后刮刮剃剃,给他收拾光溜儿了呗。其实还是人家本来长得不孬!”平日里好脾气、慢性子,我总嫌有些窝囊的父亲,那晚是因喝了酒,还是说起了有兴趣的案子,竟变得让我都觉陌生,“我跟你说啊,当年那案子,主犯绝不是陈三!”没一会儿,就这句,让我彻底安静下来。
  在我爸咋咋呼呼的讲述中,当年那案子的主犯,就是案发当年,被他在火车上抓获的那个黑大个儿,姓李,名字他都记不住了,陈三口供中称此人老李,我爸便也随之称之为老李。
  老李,齐齐哈尔人,某机床厂下岗职工,以摆修车摊为业。陈三上我们这儿来前,曾给老李打过工,离开后,偶尔也上他那儿进点儿便宜件儿。案发当年秋天,老李倒弄了五辆二手摩托,送陈三这儿来卖,陈三求到吴大伟他爸门下,他爸当时是我们山上一林场的一把手,有权,门路广,车据说很快都卖了,钱却一直不给。要过年了,老李带徒弟小李过来要账。陈三便又去催。几次过后,大伟他爸火了,反说那些摩托,他们肯定也不是从正道儿弄来的。老李暴怒,遂起了杀心。吴大伟他爸平日住林场,只周日回家。老李特意等到周日,下午先上吴大伟家附近踩了踩点儿,回去跟另外俩讲好,傍晚同去。吴家人都认识陈三,便由陈三敲门,进门啥不说,直接就动手。不想,当晚山上出了生产事故,大伟他爸晚饭没吃就走了。陈三他们到时,家里只剩娘仨。陈三先伤大伟,老李小李紧跟着分别进到厨房和里屋。杀人后,三人又满家翻,希望能翻点儿钱出来。陈三听门响,出去发现躺在客厅的大伟不见了,赶紧跑出去找,楼外正降大雪,白茫茫空无一人,陈三心知不好,想那大伟定是进谁家了,信儿都没回去报,便自己直接跑了。事发前,三人已买好去齐市的火车票,都随身带着,但陈三心眼儿多,加上在我们那儿待了近四年,熟悉,干脆不去火车站,改奔贮木场。之前我讲过,我们那儿当年是为木材资源才开发,大木头砍下来,最重要的是得往外运,因此贮存各林场采伐下来木材的贮木场,全建在火车道边上,以便装车外运,且每天运木材出山的货车量远远多于载人的客车。陈三赶到贮木场,爬上一辆装好的货车,于当晚20点前,悄然逃离。
  “那时都传主犯是陈三,主要是因为咱对门吴厂长家那儿子,对了,不还是你们同学吗?那天晚上,他跑到三楼杨书记家报案,直接说了陈三的名字,其余还有谁,甚至还有几个,他就说不清了。”
  “对,是我们同学,叫吴大伟。我记得当时我们同学都说,吴大伟他爸在林业局医院探望林场受伤的油锯手,一抬头,见自己儿子血呼啦地让人抬进来了。”
  “嗯,我也听人这么说过。那时我还没进公安局呢,知道的不见得就比你多。”
  “可您参与追逃了啊,爸,你们当时咋追的?”
  “咱家这片儿当时是我们派出所辖区,接了电话,五分钟没到,我就到了现场,比刑侦科他们那帮都早。陈三从门跑的,雪地上脚印本来挺清楚,一到现场我就注意到了,可后来人一多,脚印就乱了。那天晚上我们主要是追跳窗户那俩,他俩的脚印好认些,两人是跑出楼区后分开的,其中一个,毫不犹豫,直奔大河,然后上火车道,又进隧道……”
  “不对吧?隧道在北边,火车站不在南边吗?”
  “咳,傻小子,这你还整不明白?事发前他们肯定是打算杀完人,门一关,鸟不悄儿上车站赶火车。结果成了让人追,肯定担心车站有埋伏呗。我在火车上逮着老李,听他说,他那晚沿火车道跑了二十多公里,在咱这儿下一站上的火车。”   雪野空旷无边,松林浩荡死寂,我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穿黑羽绒服的悍匪,口鼻都呼哧呼哧往外喷洒着热腾腾的白烟儿,一路奔跑于其间,没一会儿,就连眉毛,带睫毛、胡子,甚至毛发浓重的脸,全都挂满厚厚的白霜,成了沉沉暗夜中,一个飞快移动,奔跑着求生的雪人……“那家伙可挺凶的哈。”我叹了声。
  “可不,还觉得自己老有理了呢!我们抓到他,他根本不服,直骂吴厂长,说他太不讲究,要过年了还好意思欠钱。听刑侦科他们讲,这人有前科,以前就为抢劫啥的蹲过两次牢。相比起来,陈三倒真是老实人,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完了,陳三啥都说,他那监舍原来我负责,公检法哪家来提审,我都跟着,每次都听得挺心酸的。他是从小父母离异,四岁妈得病死了,姥姥带,舅舅、姨啥的全看不上他,姥姥一死,真成了孤家寡人。好在老天爷还给留了条活道儿,出去打工,不管干啥,时间一长,都能给鼓捣出点儿门道,天生脑瓜灵,手也巧。从老李那儿走,老李都不舍得放,过后也总找他。杀人那事儿,他说他当初真不情愿,但心里也的确恨吴厂长贪,不过恨人家爹,跟儿子啥关系?他以前就认识吴大伟,说还给大伟做过俩冰尜呢,进门用凿子刨时,他说他眼一闭,手肯定是哆嗦了,要不也不至于留下活口。这些年在外面更是,一看到吴大伟那么大的小孩,就直打哆嗦,时不时还总做噩梦,梦见吴大伟在他身后追,还管他叫陈叔,跟他比画说,自己后脑勺儿一钻一钻的疼。”
  “他怎么给抓着的?”
  “九几年第一批网上追逃,他的信息就报上去了,不过像他这样的人不好抓,你想啊,谁都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追逃不少都是以父母、妻子儿女朋友当突破口,那就是他们的软肋,风声一过,时间一长,他们总会露头儿出来联系这些人。陈三就不一样了,早早就孤家寡人,跟旁人都没啥牵扯,当然了,其实也是他自己不去牵扯。他说他逃在外面这些年,去的全是自己从前没去过的地方,干的也全是没干过的营生。当年他在咱这儿修车,手艺好,不少人都爱找他,可逃在外面这些年,他不但改了名,不跟从前的人联系,连修车这类老本行都没再碰。可也就这么着,到底也还是有了软肋……”
  “今天来看他那女的?”
  “是啊。陈三进来这么长时间,一直不吵不闹,让干啥干啥,就那女的,第一次来,陈三都不见。我开始以为他嫌人家把他坑了呢,就去劝,结果他说,我把人家娘儿俩坑了,还有啥脸见?那女的以前遭遇家暴,当家的老揍她,她带着个没上学的儿子,好容易离了。陈三在夜市修表,总上那女的那儿买凉皮吃,就认识了,女的要跟他结婚,他不干,俩人一起过,女的张罗上市场租个固定的摊儿修表,陈三也不干。其实不是他不乐意,好多年前他就花钱弄了个假身份证,可基本上要用证的事儿,他全不沾。女的哪知道啊,偷着拿他身份证想替他办,给折腾出事儿来了。”
  “不还有一个吗?那个小李,也抓着了?”
  “没有,那个更难,好像到现在连他真实姓名都没整明白。那小子跟老李来的,陈三也不认识,就知姓李,岁数不大,弄不好当年都不满十八。可人挺狠,敢下死手,杀人那晚上,陈三亲眼见那小子进到厨房,手起斧落,喀嚓一下完活儿。不过,据说老李被抓时,嘴硬,怎么问都说是他干儿子,岁数小,就是跟着,没动手。我还记得我调公安局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上齐市找老李老婆。我估计他老婆讲的是实话。据她讲,那小子好像是老李在监狱里认识的什么人托给他的。老李一出来,跑外地好几趟去找,最后好像从驻马店领回来的。咳,其实这案子挺有意思的,只可惜,当年我没捞着审老李,咳,真是的,后来有好几次,我就想找老李当年的审讯笔录看看,咳,不好意思跟人开口啊……”父亲的情绪至此急转直下,成了嘟嘟囔囔一片含混的语气词,等再口齿清晰讲出话来,话题已转移了。
  其实那段时间的事儿,我全记得。
  案发当年,我父亲因追逃立功被调公安局,得了通知,便欢天喜地跟人家到齐市出差去了。结果三天后回来,却成去看守所报到。我记得父亲曾为此灰溜溜了好长时间,心情不爽,有次还跟我妈吵起来,让我妈一句,“有能耐外面使去,又不是我把你名额顶了!”戳到痛处,当着我的面儿,闷头摔了手上还有剩饭剩菜的碗。那是从小到大,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发火。当年到底是因他办案不力,做人不周全,还是纯属时运不济?这世上的许多事,即便如今已成家立业多年的我,也依然看不明白。可作为儿子,有一点我却无比明白,那就是,追逃那段时光是我父亲此生最为得意、幸福的时光,它毫无预料就倏然终结,是父亲心底永远的痛、隐痛,每每触及,他总绕弯避开,自然,我也就跟着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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