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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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明天是公元2011年6月12日。这无论在世界史还是中国史上都注定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眼下全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的征兆。但在东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许志坚的个人历史上,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这一天他将参加博士论文答辩,如果得以顺利通过,他就将取得期盼多年的博士学位,以后在履历表上的“学历”一栏里,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填上“博士”二字,一洗既往因没有博士头衔而蒙受的羞辱了。
  明天应该是个扬眉吐气的日子。但只怕同时也是个低眉敛首的日子。准确地说,该是低眉敛首在前而扬眉吐气在后的日子。唉!作为命运被掌控在答辩委员们手中的博士生,随便哪位委员轻轻弹一下手指,指甲里的灰尘就会扬起,弄得自己灰头土脸。所以,在他们面前低眉敛首恐怕还不够,更贴切的说法其实是“低声下气”,哪怕你是学林中的成名人物,哪怕你自己在另一场合也是答辩委员,也是博士生导师,也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你往日施之于别人的,明天别人将同样施之于你。这就叫报应哇!
  许志坚觉得自己眼下的身份很难说清楚。既是博士生,又是博士生导师。这是在世纪之交的华夏大地上滋生出的一种独有的怪现象。别说圈外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有时候也被搞糊涂了。说得简单点,国内各高校对师资的学历要求越来越高,早在十年前,像东海大学这样的名牌高校就设定师资全部博士化的目标了。不仅新录用的师资非博士不可,已执教多年的师资如果还没有博士学位,也必须尽快取得这一头衔,即使你多年前就已晋升为教授,并且跻身博导之列,指导过多届博士生。不然,倒不至于要你下岗,但遴选学科带头人、申报“长江学者”和“国家百千万人才”等名利双收的好事就会与你擦肩而过了。你的硬件不达标,连参与公平竞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呀!许志坚本人不幸就属于这种“妾身未分明”的情况。
  他出生在“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1958年。1985年取得“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得益于天才加勤奋,没过几年他就在理论界崭露头角了。很多资深教授都难以问鼎的权威期刊《中国社会科学》刊登了他一篇3万字的论文,而另一权威期刊《新华文摘》则摘要转载了他的核心观点。一颗学术新星就这样挟带着耀眼的光焰在校园上空冉冉升起。1995年他成为全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中最年轻的教授之一。那时可真风光啊!晋升教授的第二年,他就名正言顺地摘取了博导的桂冠,志得意满地指导博士生了。不久,他又当上了新组建的马克思主义学院的院长,在学术和行政两个领域同时拥有了话语权。
  但历史的车轮驶入本世纪以后,争创世界一流大学的口号响彻东海大学校园,而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志之一是国际化,国际化的标志之一又是博士化。于是,像许志坚这样功成名就但却没有博士学位的资深教授也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读还是不读?这个问题就像《哈姆雷特》中丹麦王子的经典独白“生存还是毁灭”一样, 困扰了他整整六年之久。
  不读吧,周边的人迫于情势,要么读完了,要么正在读,你死扛着不读,就成了另类,成了你小时候街头大喇叭里痛斥阶级敌人的常用语——“百分之九十五以外的那一小撮”,那是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过去凭着自己的身板,站在人群中你是要高出一头的,多年保持着鹤立鸡群般的良好感觉,时常不免陶陶然、飘飘然。现在好了,站队时都要戴上帽子了,别人的博士帽要比你的硕士帽高出一大截,你立刻就矮人三分了!原有的自信和自傲就像附体的鬼魂一下子就被道士降妖伏魔的桃木剑驱赶走了,于是,腰也挺不直了,腿也发软了,更要命的是头也不自觉地低下了。这样,在检阅队列的那些只重衣冠的领导眼里,你差不多就是个有碍观瞻而应当一脚踢出的侏儒了!
  读吧,都已经是博导了,甚至连自己早年培养的博士都已经是博导了,江湖地位虽够不上武林盟主,好歹也是名头响当当的一派宗师了,至少也是占山为王的草寇头目,可以在一方土地上呼风唤雨了。以这样的称得上显赫的身份去读博,纵然自己放得下身段,江湖上也会传为笑谈哪!就像某个出道已久的掌门人,门下众弟子也都武功高强,纷纷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上扬名立万,突然他便宣布要拜另一位功力在伯仲之间的掌门人为师。原先平辈论交,现在却要对其恭执弟子礼,而他的门人也就相应降为徒孙辈了。这还不惹人嗤笑?这几年,随着博士热的兴起,慕名而来想投靠在他门下的学子多如过江之鲫,在读的博士生一直保持着6人左右的规模,其中总会夹杂着两名政府官员。一边指导别人读博士,一边自己读博士,岂不荒唐?不光荒唐,简直荒谬!从逻辑上也讲不通啊——你自己还需要读博士,说明你尚未达到博士水平;尚未达到博士水平,又如何能指导博士生呢?晚清吴趼人写过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叫《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眼下这二十年,国家发展很快,崛起之势已不可阻遏。但在劈波斩浪高速前行的过程中,也不时有沉渣泛起,衍生为各种怪象。可惜自己擅长的是哲学而不是文学,没有吴趼人的笔力,否则,也会撰写一本类似著作,而博导去读博士则会被列为“怪现状”之首,作为小说的第一章隆重推出。
  时间在他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中飞快消逝,转眼就到了2008年初。东海大学二级学院的院长中,他成了唯一一个还没有博士头衔的孤家寡人。其他的院长要么本来就是博士出身,要么纡尊降贵,在近年内取得了博士学位。据说攻读的方式五花八门,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学校人事处长开始对他旁敲侧击了:“许院长啊,文科的知名教授里,过去有博士学位的是凤毛麟角,现在反过来了,没有博士学位的倒成了凤毛麟角了,哈哈!许院长,你在学术上是凤毛麟角,在学位上也是凤毛麟角哇!其实,后一种凤毛麟角不要也成。以你许院长的能耐,拿个博士学位还不是易如反掌?”他只有尴尬地笑笑,心知这是催他抓紧也去弄一顶博士帽来戴上,免得拖了学校博士化的后腿。
  接下来连续发生的几件事,终于使他痛下决心,发愤攻读博士。这才有了明天将举行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有了他对答辩场景的想象。
  二
  许志坚对激发他读博士的诱因是永远无法忘怀的。   他是全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会的副会长,也是省社联的常务理事。省社联的新一轮换届工作启动了,他还是被提名为常务理事。选举那天,因为有差额,组织方把候选人的简介发给每位与会者。他看到有关自己的简介中学历一栏写的是“博士”,而他本人从未提供过这一错误信息。大概是具体工作人员想当然地以为,在博士满街走的今天,大名鼎鼎的许志坚院长必定是博士无疑。他一愣,想当场纠正,但那样就会打破会场的安静了,只好作罢。他非常顺利地以高票当选了。会后,他向工作人员郑重声明自己的学历是硕士而非博士,对方也再三致歉,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致信社联领导,检举他学历造假,“恬不知耻地冒充博士”。这真是冤哉枉也!更有甚者,随即又有人用截屏的方式把社联印发的简介放到网上,一时舆论大哗,他差点成为千夫所指。幸好有关当事人主动出面澄清事实真相,舆情很快归于平静,对他的名誉并没有构成多大损害,却给他造成了难以平复的心理创伤。检举者意欲何为?不管他动机如何,假如自己的学历真的是博士,那么就不会出现那样的失误,也就不会给居心叵测者提供攻讦的机会了。嗨!说到底,这都是学历惹的祸啊!
  不久,他去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开幕式后有三位嘉宾做主题演讲,他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唯一的大陆学者,因为他提交的论文恰好契合会议的命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他颇有几分自得地坐在嘉宾席上候场,想象着即将博得的热烈掌声。哦,带头鼓掌的一定是自己带的第二届博士杨燕妮,这个魅力四射的美女学者总是追随当年的导师出席各种学术会议,不避场合、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一如既往的崇拜,而这也已成为圈内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他告诫自己,登台后无妨以君临天下的霸气扫视全场,展示大陆学者的王者气派,但千万不要与她的目光对接,那目光中蕴含的杀伤力会绵绵不断地释放出来,让他穷于抵御而乱了方寸,有损演讲的效果。就在他想入非非时,主持人宣布:“下面演讲的是东海大学教授许志坚博士。”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又是一次想当然的误判!他走上讲台的脚步像灌了铅似的,一路都在紧张地思忖以何种方式进行更正,面色凝重,身形摇晃,仿佛不是走向讲台,而是走向刑场。他也真的想起了“带镣长街行”的诗句,而生出一种慷慨悲壮的情怀。在讲台上站定后,他终于镇静下来,清了清嗓子说:“感谢主持人的美意,但我还是应当说明,我是博士生导师,而不是博士。”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台下出现了交头接耳的景象,似乎都在悄声议论他的学历,其中或许还有知情者在幸灾乐祸地传播最近发生的那起风波。他感觉望向他的目光,就像一根根想要戳破其皮囊、钻进其腑脏的钢钉,令他胆战心寒。他真的乱了方寸,原因却完全出乎原先的想象。于是,那次演讲便成为他学术生涯中的滑铁卢,而究其元凶,冥冥中将他推向滑铁卢的幕后黑手不正是学历吗?
  这两起事件纯属偶然,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因果联系,后者绝非前者的余波震荡。但深谙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许志坚却从偶然中看到了必然——只要学历不提高为博士,必然还会多次发生这样的偶然。必须放下架子来读博士了!读,只需忍得一时羞辱;不读,那就得承受一世羞辱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比他更有名的学者也屈尊读博的消息。
  那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某研究所所长柳忠。他不惟著作等身,而且几乎每部著作都能在学术研究的长河里搅起不小的浪花,一朵浪花连着另一朵浪花,有时看上去也与浪潮无异了。他作为掌门人的某研究所是国字号的学术机构,规格差不多等同于古代的翰林编修院,其头领往往是钦点的,至少也需圣上首肯。这样一位身居要津、且年近花甲的学者居然也由京师远赴武汉珞珈山下读博士,在学界引起了强烈震撼,也为媒体所热议。舆论汇成了两股不同的声浪,一说大可不必,一说很有必要。否定的一方由柳忠读博士事件切入,对重文凭而不重水平的现实倾向进行猛烈抨击。许志坚始终在外围观战,内心却是对否定的一方大加赞许的,要不是怕惹火烧身,他恨不得也加入战团,对与此相扭结的若干社会乱象口诛笔伐。
  不过,柳忠读博士事件本身,却使他意识到自己也许过于自尊,过于在意自己的博导身份,过于爱惜羽毛了。不管柳忠读博士是迫于无奈还是真的如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为了“充电”,他都毫不顾忌现有地位的尊贵,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自己在江湖上充其量也就是崆峒派、鲨鱼帮之类的非主流帮派的头目,虽也能横行一方,在顶尖高手不屑出场的擂台上,有时也能抖抖威风,却不像少林、武当派的掌门人那样能震慑整个武林,而人家柳忠则是经过层层选拔的大内高手的统领,不仅一般的江湖人物闻风丧胆,连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在不想与朝廷作对时,也会对他敬畏三分。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个只会耍几下花拳绣腿的小角色,虽不至于浑身抖如筛糠,却是绝不敢妄自托大的。他都屈从现实了,自己何必要昂着并不算高贵的头颅呢?罢了,罢了,聪明一点的做法,还是步柳忠后尘吧,“见贤思齐”,先哲的话还是要听的。
  更让他震惊的消息接踵而来:某著名武侠小说家以80高龄毅然攻读博士学位。他选择的学校是英国剑桥,夫人偕行,为他红袖添香。报载,两人在剑桥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就像他笔下的杨过和小龙女在山洞里双修那样。不过,杨过是叫小龙女“姑姑”的,他们的情形相反,夫人的年龄要小他30多岁,不知会怎么称呼他。
  许志坚一开始认为,某著名武侠小说家读博士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他早已名满天下,风靡整个华人世界了,连北大都破例给了他个“荣誉博士”的头衔,谁会质询他有没有博士学历啊?所以,他去剑桥读博士,只是为了圆一个年轻时未及抓住的博士梦,为了向世人提供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范例。但许多学术圈里的朋友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某著名武侠小说家读博士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炒作,为了吸引世人的眼球。一位对某著名武侠小说家很有研究的朋友说,这些年他没有新作问世,世人对他的关注渐渐少了,这是不甘寂寞的他很难忍受的。他已经习惯了粉丝的拥戴和媒体的热捧,习惯了聚光灯一直对准他的生活。于是擅长炒作的他便不断制造新闻热点,让媒体及公众的目光重新聚焦于他。对他读博士一事应当作如是观。   王乐谋划完毕,便向许志坚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力陈她精心归纳提炼的去上海读博士的“十大优越性”,都是放得上台面的,自己的小九九则讳莫如深。这个驭夫有术的女人谦称是“建议”,对于习惯于俯首听命的许志坚来说,差不多就是无法抗拒的旨令了。而事实上,他也不想抗拒,因为排除了北京后,他不仅首选的地点同样是上海,而且首选的学校也同样是女儿就读的震旦大学。因为震旦大学的陈儒生教授与他名望相埒而私交甚笃,为了挣得一顶渴望已久的博士帽,把朋友关系降格为师生关系,那是一时权宜之计,也不算太作践自己。此外,王乐概括的“十大优越性”中的水土相同、饮食相似、民风相近等等,他也高度认同。所以,王乐以“建议”外衣作伪装的旨令恰好与他不谋而合,是深惬其心意的。
  王乐先还只是把地点圈定为上海,读哪所学校则准备尊重他的意见,并不敢奢望他直接选择震旦大学。与女儿在同一所学校读博士,虽然专业差距很大,没有真正“同窗”的可能性,她还是怕他会产生某种心理障碍。没料到他的想法是,反正已经颜面扫地了,还在乎给别人再多增添一点笑料?父女在同一时间同一学校读博士,现在也许是世人舌尖上滚动的笑料,将来很可能就是名垂青史的佳话了。既然已经豁出去了,那就一豁到底吧!再说,这不但可以增加与女儿亲密接触的机会,更多地感受“贴身小棉袄”的温暖,还可以近距离地对她实施监控,及早察觉她的情感动向——如果说他另外还有心病的话,那就是女儿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却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情感归宿。他将这些想法告知王乐,王乐真是喜出望外!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原本只打算把女儿发展为间谍,何曾料想丈夫居然也主动要求加入间谍的行列,单向的监视这下子可以变成双向的了,而遥控指挥的自己就有了两条下线,他们只对她负责,而互不知晓对方的使命,所有的情报都交给她,由她甄别、辨析、解读后,再给他们布置下一步的行动。嘿!她感觉自己穿越到二战时期英国的军情六处了。
  四
  许志坚是专程去上海拜师的,带去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中华烟作为“束脩”。过去是知交,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彼此见面是省却了所有的繁文缛节的。现在要改变身份了,弟子的礼数是不可少的。禀明来意后,陈儒生略微客套了一下就答应下来,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拼命推托:“你我一向兄弟论交,此事万万行不得。”事情办得格外顺利,本当高兴才是,他却反而感到深深的失落。倒是陈儒生表现得异常亢奋,平时滴酒不沾,中午却破例饮了一杯法国干红。许志坚忽然意识到,他对自己前来投师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因为这可以大大抬高他的身价。就像崆峒派的掌门人与鲨鱼帮的帮主本来江湖地位相差不大,彼此也能相互照应,在各自的地盘上为对方提供方便,有强敌掠境时,还能派手下星夜驰援。忽一日,前者想跟后者学艺,而且愿意行拜师大礼。后者平白无故地得了一个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作弟子,还添了一大帮徒孙,从此实力与名望俱增,若有不知死活的江湖人物前来叫板,不需自己亲自上阵,让新收的徒儿出马就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样的好事连天上掉馅饼也远远比不上啊,谁不乐意?许志坚心想,如果易位而处,换成陈儒生投拜于他门下,他一样会乐颠颠的,不过,他假意推却的场面可能会延续得久一些。
  把盏共饮时,两人商定了读博士的有关细节。陈儒生一开始建议他读“论文博士”,因为如果选择这种攻读方式的话,凭他的资历和成就可以免试入学,很多课程也可以免修,直接提交论文参加答辩即是。其优点是便捷,缺点是只有学位而没有学历。这怎么行?通用的各类表格在设计上都是将“学历”和“学位”分作两栏的,就是不想让这类“论文博士”和“论文硕士”钻空子。如果读“论文博士”的话,那么以后在“学历”一栏里仍然只能填“硕士研究生”,假使你以为自己反正有博士学位,填上“博士研究生”也不为过,那就等着人事部门来问罪吧!轻则斥为“无知”,重则责以“造假”了。这方面的惨痛教训还少吗?他所在学院的学工办主任参与院党委副书记的竞聘,就因不慎填错学历而招致满城风雨:按照组织人事部门的严格区分,他属于有学位而没有学历的“论文硕士”,但他自己却不知其间的细微差异,在竞聘表的学历一栏里填写了“研究生”,而准确的填法则应该是“本科”。结果,当他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跻身“拟提拔任用的干部”名单,成为公示对象后,有人匿名举报他学历造假。一查,果然有这样的嫌疑——在高校学生线工作多年,不可能无知到将“学位”和“学历”混为一谈吧?于是他就因这无心之错而在攻陷最后一座城堡前夕中箭落马了。这是许志坚亲眼目睹的一幕悲剧。所以,他不可能贪图便捷而舍弃学历。哎!有必要作如此机械的区分吗?我们的组织人事部门哪,不该粗的地方粗得惊人,不该细的地方又细得吓人了。当然,他这只是腹诽,并不敢真去理论的,真去理论,那就是干“狂犬吠日”一类的蠢事了。
  听了许志坚由宏观到微观的分析后,陈儒生也不胜感慨:“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参加入学考试了。你老兄也真不容易哇!”许志坚马上纠正他的称呼:“从今往后,你我不可再以兄弟相称,我得改口叫你‘陈老师’了。”陈儒生谦让说:“可以折中一下,公开场合你叫我老师,私下里我们还延续过去的称呼。”许志坚的态度既端正又坚决:“绝对不可坏了规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往后我对你就以尊者、长者事之了,称呼上绝不能有丝毫变通!陈老师,你就答应吧!”陈儒生勉强“噢”了一声,脸上却掩不住喜色。当年“桃园结义”的场景还在眼前,两人又上演了一出角色扮相全然不同的“程门立雪”。陈儒生如其所请,省略了“志坚”后面的那个“兄”字:“志坚啊,你有翻译著作,我可以帮你申请免试外语,专业课嘛,你当然不在话下,但我想让你省点力,所以我会提前与你通气。”这就是打算泄题的意思了。许志坚隐隐觉得这似乎有些不妥,他是从来不与考生事先“通气”的。但如果谢绝,不唯拂了老师的一片美意,也显得过于做作,仿佛你冰清玉洁,不染一点俗尘似的。于是他就诺诺称是了。过去他到上海来,都会与陈儒生到酒店小聚,每次都是陈儒生尽地主之谊,用不着他买单。这回不同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买单的只能是他。陈儒生也没有客气一下,听任他喊来服务员刷卡。这让他多少又产生了些失落感。   入学考试关倒是轻易就闯过了。但置身于戒备森严的考场上,夹杂在一张张年轻而富于朝气的面孔中,他免不了怅触百端。还好,也有几位和自己一样两鬓染霜的。走出考场后,他和其中一位交谈了几句。噢,失敬得很,对方竟是邻省某高校的副校长。称名叙齿后,他得知,副校长的大名是“程忠”,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年龄比自己还大两岁。两人越聊越投机,互引对方为同调,都有相见恨晚之感,约定入学后两人申请“同居”——按规定,博士生是必须两人共住一室的。
  交谈中,许志坚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拍打自己的肩膀,一回头,宝贝女儿许珊珊正俏皮地朝着他眨眼睛:“老爸,辛苦了!师姐特来向你表示慰问!”这个古怪精灵的丫头,比自己早来震旦大学一年,就托大为“师姐”了。但说来也怪,同样是晚辈,如果先自己一步考到震旦的门生以“师兄”自居,他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其尊严的戏谑,而女儿自称“师姐”,他却不以为忤,反倒感到分外亲切。他把女儿介绍给程忠,邀他一起去用餐。程忠调侃说:“我看你们这对‘前世的情人’只怕也难得相聚,我就不当第三者插足了。”许珊珊嫣然一笑:“那好,等你正式入学报到时,师姐为你接风!再见,程叔叔。”说着,便挽起老爸的胳膊,引他向学校餐厅走去,撒下一路欢声笑语:“老爸,想吃什么等会儿尽管点,今天我请客!”“哦,感觉有点财大气粗嘛。”“那是,谁让我是许大教授的女儿——不,师姐呢!”许志坚已多年未进考场了,别说亲自参加考试,就连监考之类“杀鸡”的活儿也用不着他这把“牛刀”了。这天,在严密监视下奋笔疾书三小时,中途连一口气也来不及喘,累得他筋疲力尽。女儿这朵“解语花”的适时出现,使他的疲劳为之一扫,重又精神抖擞起来。
  五
  这一年的九月,许志坚正式成为震旦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博士生分为“脱产”和“在职”两种、许志坚只能选择“在职”,因为他还要在本校履行院长和博导的职责,这是中断不得、也无人替代的。他本想辞去院长一职,好轻装上阵,导师陈儒生以长者的口吻劝他:“辞职容易,要想复职就难上加难了。君不见,有多少学者为了当上坐镇一方的院长而无所不用其极,你倒好,将别人垂涎三尺的宝座拱手相让,这不正应了俗话说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王乐也说:“怎么刚开始读博就犯傻了呢?继续当这个院长,不见得就守着金山银山,但总可以多捡几颗金蛋银蛋吧?再不济,这金蛋银蛋归谁,你总可以发个话吧?不当的话,省心倒是省心了,只怕别人对你发号施令时,你又铁爪挠心、烈火烧心了。”许志坚深以为是,便听了他们的。
  他知道,陈儒生这样劝他其实是有私心的。拜师那天,陈儒生就说,明年我想筹备个国际会议,放在你那儿开好吗?他还说,以后我每年春天去你们那儿讲几天学,顺便饱览湖光山色。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安排吧?许志坚都一口答应。但如果不当院长了,就失去了配置资源的权力,也就很难安排了。所以,院长的职务与陈儒生的利益同样是捆绑在一起的。陈儒生别的方面与许志坚比都“未遑多让”,唯一不如许志坚的是,运作多年仍没能当上叱咤风云的院长。现在,许志坚成为他的弟子了,他不光心理得到了某种平衡,还想从弟子掌控的资源中来分一杯羹。你既然带艺投师,入了我鲨鱼帮了,那么,你崆峒派的财物还不该任我调遣吗?许志坚揣摩,这大概就是导师的想法了。
  这样,许志坚就违反自己的初衷,一边在上海读博士,一边在本校当博导,兼当院长。一身三任,忙得不亦乐乎。博士学位课程,有的可以申请免修,有的则不能。要攒足学分,除了外语、政治外,还必须选修5门专业学位课。好在学校提供的课程菜单比较丰富,选择的余地较大,他便将自己听课的时间集中在周一至周三,自己上课的时间安排在周四至周日——因为作为院长有许多必须参加的会议,有时就不得不在周末上课了。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他每周三天在上海,四天在本地,周而复始地在上海与本地之间穿梭往来。所谓“鞍马劳顿”“辗转风尘”之苦,他总算有了切身的体验。一年下来,体重倒是减少了十多斤,原先相当饱满的脸上竟显出几分清癯了。
  与程忠“同居”的愿望实现了。报到那天,安顿好行李铺盖后,两人相视一笑,都笑得有点苦涩。九月初的上海,仍是暑热蒸腾,宿舍里只有电扇,没有空调。两人汗流浃背,便顾不得斯文了,相继把自己变成了只带一块遮羞布的“真理”。程忠说:“这十多年来,除了老婆外,你是我唯一的同居者。不用说在国内开会出差了,就是出国考察,我也从不与人同居的,组织不允许哇!”许志坚说:“鄙人在国内亦复如此。出国嘛,咱级别不够,就无法享受单间待遇了。这次能与校长大人同居,真是三生有幸哪!”程忠轻叹一声:“你我过去养尊处优惯了,适应艰苦环境的能力已严重弱化,就把这当作一次新的磨练吧。哦,对了,比勾践卧薪尝胆的日子总要好过些吧?”许志坚颇有同感:“呵呵,都老大不小了,还要回炉冶炼,难不成天还将降大任于我辈,非把我辈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有这个必要吗?”见他语带感伤,程忠安慰说:“倒也无须怨艾,今天的博士该不亚于唐朝的进士吧?唐朝谚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50岁左右考上进士还算是年轻的呢!所以孟郊46岁时中榜还乐滋滋地说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你我如果能把他这种不知老之将至的自我满足感传承下来,心情就会舒畅多了。”
  同时考入陈儒生门下的另两位博士生都是“应届”的,年龄与许珊珊相仿。许志坚和他们走在一起,别人都以为是“父子”或“师生”同行,不会想到彼此的关系是同学。他们对许志坚倒是非常尊重,很以与他同窗共读为幸。刘国强说:“早就拜读过您的著作了,做梦也没想到能与您结缘!许老师,真的太高兴了!”郑通济说:“许老师,刚看到同学名册时,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与您同名同姓的人呢!从陈老师那里得到证实后,我激动得欢呼起来!哇塞!我等于一下子结识了两位良师啊!”入学之初,他们都毕恭毕敬地称他为“许老师”,许志坚也不加阻止,默认了他们之间潜在的另一层关系。但相处久了以后,笼罩在他头上的光环就不那么炫目了,原先让他们感到威压的学识气度在熟悉的过程中也不再神秘,而他固有的矜持与自傲则在同窗之情的浸润下一点点融化,最终随风飘散。他们便都改称他“大师兄”了。不仅他们这样称呼,连前两届的博士生也都称其为“大师兄”了。他们一致觉得这一称呼,既不失对他的尊重,又比较切合实际情形。在武林门派中,大师兄的地位是很高的,如若掌门的师父不在,那大家都是应听命于他的。师父要想清理门户时,往往也由大师兄出手。因此,对“大师兄”这个称呼,许志坚并不反感,到后来,他索性也以大师兄自称了:“这件事,就交给大师兄我来处理吧。”“别担心,有大师兄我力挺呢!”一副为师弟师妹们排忧解难的大侠风范。   许志坚在学术上远非刘国强和郑通济所能望其项背,外语水平却与两位师弟“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所以,他俩轻轻松松就通过了外语过关考试,而他却必须补考。补考再不通过,那就得重修了。他虽然正式出版过译著,但几乎全部由署名其后的博士生承担翻译工作,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审核了一遍,实际上对外语已经很生疏了。程忠的情况与他相似。这对难兄难弟结伴去找任课老师通融,希望她能提示复习重点,并在阅卷时多多开恩。任课老师是从美国斯坦福大学学成荣归的一位女博士,看着这两位不停地打躬作揖的老童生,目光中一开始流露出的是鄙夷,渐渐就转化为悲悯了。但她只给他们泛泛地说了些注意事项,对考试内容一点不露口风。程忠脸皮比他要厚一些,不顾廉耻地哀求说:“老师,我们都年过半百了,理解力还行,记忆力则衰退得厉害,有些单词怎么记也记不住,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把复习范围缩小些吧?我们永远感念你的大恩大德!”虽然开口的是程忠,许志坚的脸也涨得通红。老师说:“我很同情你们,但我不能违反纪律,有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我,别的我就爱莫能助了。对不起!”他们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她家地址的。离开时,老师硬要退还他们带来的两箱进口水果,拉扯了半天,终究拗不过这位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洋博士,只好带回去自己享用。
  许志坚沮丧到了极点。出师不利啊!刚刚驱马踏上漫漫征途,第一个关口就遇到强兵把守,死活不肯放行。强攻硬闯吧,自度实力不够。怎么办?总不能困死于关下。哎!要是有一道“通关文书”就好了!想到通关文书,他眼前一亮。对!只有设法搞来通关文书才能脱困。可是,从何处才能觅得这通关文书呢?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程忠猛拍桌子:“这是逼良为娼啊!我也顾不来许多了!”见他满脸忧色,程忠劝道:“兄弟,你别发愁了,这事由我来搞定吧。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问:“你有什么好的办法?”程忠诡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他给在上海经商的一位发小打了个电话,说是“有要事相商”,让对方即刻赶到震旦。商量的过程,他们避开了许志坚,许志坚也不便多问。
  五天后,程忠丢给他一份英语模拟考试试卷及标准答案,说:“记牢这个,也许就能顺利通过明天的补考了。”他半信半疑,但还是认真记了。结果,这份模拟试卷与真实考卷的重合度竟高达90%。他惊呆了。原来自己臆想的通关文书程忠真的搞到了!他说“也许”,是故意留有余地,心里其实早就有谱了。这个程忠,真是神通广大啊!难怪人家能当副校长,而你只能在院长的岗位上长久地原地踏步。当晚,他抑制不住好奇心,问程忠是如何搞定那个洋博士的,程忠坦言“最终也没搞定,否则也不用大费周章。”他纳闷了:“那……?”程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你何必多问呢?”看他疑惑更甚,便多少透露了一点:“领导有权要求审阅试卷。”他明白了。本来应当为终于过关而兴奋,但他心里却梗着一些带棱带刺的东西,就是兴奋不起来,仿佛在得到了什么的同时又失去了什么。
  六
  在许志坚去震旦注册入学后的第四天,他自己今年招收的两名博士生也来东海大学报到了。他是在他们报到的当天中午从上海赶回的,刚好来得及参加下午三点学院举行的师生见面会。他以院长和导师的双重身份发表“重要讲话”,从为人为学两方面对包括两名嫡传弟子在内的满堂桃李严加训诫,想起自己几天前屏息凝神、恭聆教诲的情景,他一时忘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出语就有些不顾轻重了。但失落了几天的尊严却找补了回来。会后,他又把两名弟子留下来约法三章。其中一名弟子是应届生,原先就在他门下读硕士,品学兼优,在他眼里是很有学术潜力和发展后劲的。另一名则是在职生,省里某重要部门的一位处长,据推荐者说,同样“前途无量”——当然,是在导师相对陌生的政治领域。目前,他需要尽快取得博士学位以增强“核心竞争力”,所以想方设法投到许志坚门下。
  官员读博士早就不是新鲜事了。许志坚此前就已经招收过多名政府官员,在读的博士生中,除了新入学的这位处长外,还有一位副厅长呢!副厅长只有本科文凭,是以“同等学历”报考的。许志坚审查过他提交的论文,都是与人联合署名的。但入学考试成绩却达到了分数线,也许发挥超常。许志坚想把他安排给其他导师,他却执意要在“德高望重的许院长”指导下深造。僵持之际,分管副校长亲自给许志坚打电话,要他从讲政治的高度来看待这件事,“不得推托”。他只好乖乖从命。他明白官员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特别热衷的原因:他们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工作中又经常讲哲学、用哲学,成天把唯物论、辩证法挂在嘴上,便自以为读这个专业要比读经济学、法学、文学容易得多,殊不知博士论文务须有理论创新,而本专业可以拓展的空间有限,要想实现理论创新又谈何容易?因此,副厅长入学四年了,博士论文的初稿还没能在许志坚这里通过,他已在多个场合抱怨导师“过于认真”,言下多少有后悔“明珠投暗”之意。
  处长名叫包明伦,今年三十有八,在京城某名校读完硕士后就进入省委工作。言行非常干练,在许志坚面前也十分恭谨有礼,眼风更是好得惊人。许志坚的目光刚落在茶壶上,他马上就为他续水了;许志坚准备在他俩的入学登记表上签名,他立刻将笔递到许志坚手上。似乎许志坚心念方动,他已知其意。这除了天生的敏锐外,还需要怎样的历练才能臻此境界啊!这样的“响鼓”本来是无须“重锤”的,但许志坚还是正颜厉色地对他说:“丑话说在前头,将来论文达不到我认定的标准,是拿不到学位的,届时莫谓言之不预也。”包明伦频频点头:“谨遵老师教诲!我希望老师对我高标准、严要求,这才能让我进步得更快!我就是冲着您一丝不苟的学术风格来的,要是光为了拿一个学位的话,我就选择别的学校和别的导师了。现在像您这样道德文章并重的学者已经不多了!”许志坚不敢断定这番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听来却是浑身通泰,仿佛原先淤塞住了的毛孔都在甘泉里浸泡得舒展开来。他觉得,包明伦所说的至少有一点是真的:给博士生“放水”的学校和导师都不乏其例。有个别高校居然办起了一次招收几十人的论文博士班,把论文博士放到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目的是借机敛财。虽然供销两旺,但却饱受诟病。包明伦不选读这类论文博士班是明智的,别看一样可以获得博士桂冠,其含金量却低得可怜,真正自珍自重的人是不屑一顾的。   教导完毕,待应届生先行告退后,包明伦才向许志坚辞别。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恭呈给导师:“这几张东方大厦服装柜台的提货券,是学生对老师的一点孝心,请老师务必收下。”许志坚拆开一看,提货券共有3张,每张的面额是2000元。这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曾给弟子们立下规矩:一律不得以“束脩”的名义给老师送礼。大部分弟子都是守规矩的,尤其是不懂世故的应届生。不守规矩的主要是那些身为官员的在职生,他们总是找各种借口向老师“尽孝”,而且表现得非常真诚。有时盛情难却,他也会收下一些土特产。迄今为止,他从弟子那里收到的最贵重的礼品就是茅台酒和中华烟,那是副厅长来拜年时孝敬他的,几个月前去上海初谒陈儒生时又被他作为礼品转赠了。他是再三推辞,直到副厅长眼圈泛红才收下的。而他把烟酒放到陈儒生的书桌边时,老师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没有任何阻止的表示,坦然得很。现在,包明伦一入学就表达“孝心”,而且把它一下子拔高到他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程度,他怎么可能接受呢?他不得不以更严厉的口吻重申规矩,迫使包明伦收回信封并表态说:“这类错误今后绝不再犯!”
  送走包明伦,学院办公室主任小洪见缝插针地过来汇报工作,主要是财务上的一些琐碎事情,要他一一拍板,包括教师节福利费的发放标准、科研奖励的调整方案等等。请示汇报完毕,他也递给许志坚一个信封说:“许院长,您考博前后去上海的有关费用已经处理好了。”许志坚问了下明细,他说连交通费、住宿费、出差补贴以及餐费在内,总计五千多元。许志坚以往出差归来,都是将所有单据一股脑儿交给小洪整理报销的,这次也不例外。听小洪说到餐费,许志坚想起那是招待陈儒生的,应该由他本人支付。刚表明这层意思,小洪就和他急了:“这怎么行?您为推进我院的博士化过程而率先垂范,陈教授又长期支持我院的学科建设,这点招待费当然应该由学院来负担。我知道您一向大公无私,但学院再穷,也不能老是让您私款公用哪!不行!绝对不行!”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让许志坚不知说何是好。想想他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便决定折中一下:“这些餐费还是放在我个人的横向课题经费中支出吧,那样我比较心安。就这么定了!”小洪不敢坚持,却低声嘟囔说:“许院长,您也太廉洁了,我听兄弟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他们领导开支的招待费大得很呢!”许志坚批评他说:“别在背后胡乱议论兄弟学院的事,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有我的章程。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小洪不再吱声。
  眼看下班时间到了,小洪提出开车送许志坚回家,“好早点与师母团聚。”下楼时,他一把抢过院长的包拎着,悄悄往包里塞进了几张冷饮票,不料被许志坚用眼角的余光瞅见了。他解释说:“我爱人在冷饮公司上班,这是他们的福利,自家吃不完,只好请院长帮忙了。”许志坚想,他怎么总能说出让自己觉得别扭却又很难反驳的道理,小小年纪,不简单哪!半路上,小洪试探着说:“许院长,我也很想跟您读博士呢!能不能先在您这儿挂个号?如果您不嫌弃我资质愚钝的话,明年我下决心报考。”这倒是许志坚没想到的,因为他硕士毕业留校后一直待在行政管理岗位,已初步显露出过人的管理才能,学校也已把他列为中层后备干部。所以,许志坚以为他会将“仕途”作为人生目标的首选。不过,再一想,走仕途与读博士非但没有矛盾,反倒相得益彰。在东海大学内部,博士化的要求是针对专任教师的,不包括管理人员在内。但一些管理人员却也因此产生了某种恐慌,计划未雨绸缪、抢占先机了。也是,校外的政府官员们都争先恐后地来摘取博士帽了,校内的各级官员能不心动?校机关的许多处长都利用“近水楼台”之便,拜某位自己熟悉的博导为师,增添“在职博士生”这一新的骄人身份,竞争优势也随之得到加强。而那些没有官职的博导们收一位处长作弟子,虽然指导时要吃力些,却可以通过他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资源,还可以让他成为自己的代言人,强化原本不多的话语权,所以也是相当乐意的。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校机关向来是院机关的风向标,小洪决心跟他读博士,也算闻风而动吧?
  许志坚是一直欣赏小洪的聪明能干的。和他相比,自己门下众弟子除了几位官员外,大多显得木讷、呆板,而那些官员弟子都是要远走高飞的,如果弟子中能有这样的人物长伴左右,倚为羽翼,自己退位后办事将会更加便利些吧?因此,他觉得小洪的要求可以考虑。只是,随着博导人数的不断增加,招生名额越来越紧了,一般的博导每年只有一个招生指标,像他这样挟“名家”、“院长”之双重优势,也只有两个指标,通常一个招应届生,一个招在职生。明年如果收下小洪的话,那唯一的在职生指标就被他占用了,万一校方再要强迫自己收下包明伦这样的更有能耐、更有前途的人物呢?所以,他不能贸然对小洪承诺——以他的做人准则,一旦承诺了,那就势必要做到了。他相当策略地对小洪说:“我本人非常欢迎你报考,也很愿意与你‘教学相长’,但不知明年的指标情况如何,假如指标允许的话,我会优先考虑你的。”小洪没有吃到定心丸,却仍然显得兴高采烈:“那太好了,这辈子我就跟定许院长您了,我不会说‘肝脑涂地’之类的肉麻话,但我真的可以为您赴汤蹈火的。”许志坚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也那么急着读博士呢?学校并没有要求哇!”小洪的情绪有些黯然了:“哎!大势所趋啊!即使一辈子搞行政,没有博士学历,发展空间也受限哪!举例来说,一个处长岗位,两个副处长来竞争,一个有博士学历,另一个没有,您说组织上会选择哪一个?像我们这些行政人员,白天都要坐班,如果读博士的话,只能‘焚膏继晷’,把所有业余时间都利用起来了。那该何等辛苦哇!我何尝不想让自己过得舒适些,迫不得已呀!”许志坚深为感慨,由此推想到包明伦等在读的政府官员,看上去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他们也该有许多无奈,也该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辛劳,可惜世人往往看不到这些,而仅仅着眼于他们身上功利的一面。学历啊学历,在眼下的社会转型期,有多少人的命运在为你所拨弄,又有多少人的人生轨迹因你而改变啊!
  七
  转眼一年过去了。暑假过后,震旦大学调整校区布局,程忠跟随文学院一起搬迁到新校区去了。许志坚很有些依依不舍。程忠在宿舍里留下的空白,由郑通济来填补了。于是,在别人眼里,“打虎亲兄弟”的阵容就嬗变为“上阵父子兵”的格局了。一开始两人都很不习惯,毕竟郑通济的年龄还不到许志坚的一半,不可避免地存在“代沟”。以前只是在一起听课,接触不多,现在同室共寝,朝夕相处,彼此就都有些不太自然。那时,郑通济就盼着每周的前三天快些过去,因为一到周四许志坚就打道回府了,剩下他一人独霸宿舍好不自在。但三个月过后,就都互相适应了,再也不觉得别扭与憋屈。两人毕竟还是有不少共同语言的,尤其是将话题锁定于学术时。有时,两人也并肩同行去食堂就餐,一路谈笑,偶尔还会搭一搭肩膀,看上去真有点“父子兵”的模样了。   许志坚发现,郑通济不光在学术上很有灵气,生活能力也比较强,至少在他身上看不到许多埋头苦读的博士生所不能避免的傻气。这些年,许志坚听到过很多有关博士生的桥段,大都是嘲讽他们的傻气的。他觉得有些夸大了事实,还有些则涉嫌恶意诋毁。编造这些桥段的,肯定是那些“吃不到葡萄”的人。不过,在他身边,却也有不少博士心理反常、行为怪异,这也许是在书本里陷得太深的缘故。三年前,他门下一弟子和女友约会后,送她回家。路过一家花店时,女友停下脚步,拿起一束红玫瑰,一脸娇艳地问:“好看吗?”弟子老实回答:“好看。”美女再问:“真的好看吗?”弟子用力点头,但仍无其他反应。女友终于忍不住暗示他:“我也觉得很好看,而且非常非常喜欢。”弟子诚恳地说:“既然喜欢,那就多看会儿吧,反正时间还早。”女友哭笑不得,差点因此和他分手。无独有偶,许志坚的另一位弟子在女友生日快到时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女友希望能获得一枚定情的金戒指,就羞答答地暗示说:“要个能世代相传的,沉甸甸的,最好带金的东西。”弟子恍然大悟。生日那天,他送上一幅书法作品:“沉默是金!”
  这些,都是许志坚另外的弟子亲口告诉他的,可信的程度应该比较高。确实,有相当多的博士或在读博士生因为太沉迷于学问,在生活中常常脑子不会转弯。生命科学学院有个博士与妻子去西湖边游玩。妻子看到湖面上游着一对自由自在的鸳鸯,不由得触景生情、心潮澎湃,抓住博士的手说:“亲爱的,让我们今生今世都像这对鸳鸯一样,不离不弃地遨游在爱的海洋里好吗?”博士听后,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哈哈,这你就不懂了,鸳鸯怎么可能游到海洋中呢?除非是被棒子打过去的!”这属于不解风情,而过分拘泥于科学常识。还有更加呆萌的,比如:化工学院的一位博士生正在赶写实验报告,忽然接到了妇产科医院打来的电话:“你是×××博士吗?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当爸爸啦!……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激动莫名:“谢谢您,医生!我马上赶到医院来!噢,请先不要告诉我妻子,我要让她大吃一惊!”再如,盘山公路的急转弯处有一幅标语牌是这样写的:“如果你的汽车会游泳的话,请照直开,不必刹车。”信息工程学院一位刚学会开车的博士看到这条标语后,没悟出其中的幽默,马上调头开到4S店,认真地问经理:“你们这款车会不会游泳,是否水陆两用?”
  类似的笑话在东海大学的博士生活圈里俯拾皆是,在震旦大学也屡见不鲜。郑通济曾对许志坚说起同门刘国强的三件轶事:第一件是,他在宿舍里写作学年论文,突然找不到用来做标记的铅笔了,便问当时与他同居的郑通济说:“看到我的铅笔放哪儿了吗?”郑通济瞄了他一眼说:“不正夹在你的耳朵上吗?”他有些生气了:“哎哟喂,你就不能说得具体一点,究竟夹在哪只耳朵上了?”
  第二件是,他喜欢上本专业的一个女硕士,情人节那天傍晚把她约出来吃西餐。没想到所有的西餐厅都借机涨价,情侣套餐的价格高到囊中羞涩的他不敢问津的地步,只好怏怏退出,把女孩领到校门口的大排档。档次从“阳春白雪”一下子降到了“下里巴人”。女孩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自斟自饮了一瓶啤酒后,他胆气壮了,借着三分酒意问:“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女孩想也没想,便坚决地摇头。他很伤心,拿起外套对女孩说了声“拜拜”就走。谁知没走几步,女孩在后面竟大声喊:“爱——你。”他以为女孩回心转意了,赶紧又跑回餐桌旁,微笑地看着女孩。这时,女孩幽幽地对他说:“哎,你,你还没付吃饭的钱呢。”
  第三件是,回家探亲期间,他想跟父母卖弄一下哲学知识。看见碗里有两个鸡蛋,便拿起一个,问他们:“碗里还有几个鸡蛋?”父亲说:“一个。”他把拿出来的鸡蛋放回去,又问:“现在呢?”父亲说:“两个。”他继续问:“那么碗里一共有几个鸡蛋?”父母都很疑惑,但还是说:“两个。”他得意极了:“不对,刚才有一个,现在有两个,加起来是三个。这就是哲学。懂吗?”母亲想了一会说:“不懂!但是……”她不想与变得如此高深的儿子讨论了,便拿起鸡蛋给了丈夫一个、自己一个,不屑地说:“儿子,你就吃哲学里的第三个鸡蛋吧!”趁他不在时,父母悄声议论:这孩子考上博士后怎么越来越冒傻气了?将来有哪个闺女肯嫁他哇?得抓紧给他介绍一门亲事!
  纵然闻见广博,许志坚听后也忍俊不禁。他觉得郑通济与刘国强关系还好,不至于故意丑化对方,但在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可能运用了一点夸张手法。根据他对刘国强的观感,事实的影子肯定是存在的。但他从来没有听到别人编排郑通济的笑话,自己也没发现郑通济身上有什么可供制作桥段的可笑之处。这样,在博士生中他反倒显得有点另类,至少有点异样了。不过,他喜欢这种另类和异样。
  每周的前三天里,许志坚最大的乐趣是与女儿相见相聚。许珊珊住宿的女博士楼门禁较严,尤其是对许志坚这样的风度翩翩的“大叔”类男人,宿管阿姨一百个看不惯,唯恐他们会把单纯、善良而又渴望爱情的女博士诱拐走。所以,如果许志坚去女博士楼,会像犯罪嫌疑人一样受到严厉的审问。第一次去,他在登记册上填写的身份是“爸爸”,宿管阿姨冷笑着问:“干爸还是亲爸?如果是干爸的话,恕不接待!”这样,就只能许珊珊来看他了。三天里,许珊珊一般来两次,其中一次和他共进午餐或晚餐。一来二往,她和他的新同屋郑通济也就很熟悉了。起先她来时,郑通济会避开,让他们父女畅享天伦之乐。渐渐的,他就应许珊珊的要求不再回避了。
  许珊珊来的时间相对固定。每次她快到时,郑通济就会坐立不安,时而哗哗哗地快速翻动书页却明显心不在焉,时而去书架上取书却弄得书籍散落一地,间或还偷偷从抽屉里取出镜子自照,用力梳拢那缕不易驯服的头发。许志坚也有过对某一女孩情心萌动的青葱岁月,把这些看在眼里,知道他对女儿有那层意思了,起码想在女儿心里树立良好形象了。但蕙质兰心的女儿向来目高于顶,可不是容易哄骗的街头小太妹,要得到她垂青,即使不能如曹子建那般“才高八斗”,至少也须有某一方面的卓异禀赋。他对未来的“乘龙快婿”并没有固定的标准,主要看女儿自己是否惬意,但对方还是必须满足一些基本条件的,比如学历为博士或博士后、身高达到1米75以上等等。这些基本条件,郑通济倒都具备,但许志坚总觉得他和女儿还不太般配,离自己的期待尚有差距。所以他打算静观其变,既不促成他们,也不阻拦他们,一切顺其自然。不过,他根据经验作出的研判是,郑通济很可能为“单相思”这一千古顽症提供新的病例。   又过了一段时间,女儿照样来寝室看许志坚,但待的时间却要短多了。而且女儿刚刚离开,郑通济也就不见了,等到他回来时,往往已近深夜,一改过去的“宅男”风范。迟归的郑通济常常面色潮红,还愉快地哼着“你是我的眼”“绿叶对根的情意”等歌曲。许志坚想起曾对王乐承诺要“监控”女儿的,如今既不“控”也不“监”,实在是失职,有一天便蹑足跟在郑通济身后。果然,郑通济前方10米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这10米的距离不断缩小,很快,两个身影就交汇到一起了,迟迟不再分开。许志坚的心也一阵紧缩。他不想再跟踪下去了,因为他已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了。
  然而,这真的是许志坚想要的结果吗?不!准确地说,他只是得到了他想了解的真实情况,不再被郑通济这个窃取他最珍爱的宝贝的小贼蒙在鼓里!还真是小瞧他了,居然连女儿的芳心也能俘获,高手哇!可是,女儿本来可以觅得比他更理想的佳偶啊!许志坚最近对他作了一次全面调查:他的情史并非一片空白,却也不是色彩斑斓,本科和硕士阶段各有过一个女友,都是因为对方劈腿而分手,劈腿的原因是嫌弃他的家庭条件。而许志坚认为他不够理想恰恰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他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母亲还长期患病。从本科到博士,他都是靠奖学金维持生活,所以平时十分节俭,有时还显得抠门。不过,在他身上却看不到自卑和压抑,他依然是个性格开朗、且善解人意的阳光男孩。许志坚承认这很难能可贵,但现实生活是很具体、也很残酷的。姑且撇开“门当户对”的传统要求,光想一想婚后宝贝女儿不免要为他患病的母亲侍候汤药、甚至端屎倒尿,许志坚就感到无比难受。因此,这个结果绝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已近寒假了。掐指算来,女儿与郑通济交往只不过半年左右时间,怎么就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呢?许志坚百思不得其解。他深知,对女儿的恋情是不能干预,也干预不了的。只有周四回家后向王乐如实禀报,看看她的态度再作下一步打算。另外,他暂时还无法接受的是,他现在和郑通济的关系是“同学”,如果发展下去,“同学”就会变成“翁婿”了,而郑通济对他的称呼也将由“大师兄”变为“老泰山”了。
  八
  王乐远比许志坚估计的要平静。她问得很细致,细致到向来有问必答的许志坚渐渐也失去了耐心。她对许志坚的谍报工作表示满意,称这是一个影响家庭走向的“重大发现”,应予奖励,颁奖仪式回头在卧室举行,她将身披“皇帝的新装”亲任颁奖嘉宾。同时,她还决定第二天亲赴上海探明虚实,顺便对郑通济“抵近侦察”。
  王乐在上海住了两个晚上。回来后竟是满脸喜色,连说:“这个小伙子很不错!真不错!相当不错!”这在她已是最高程度的肯定了。看来,郑通济把这个未来的丈母娘哄到位了。王乐告诉他,一下高铁,她就直奔他的宿舍,不出所料,女儿正在他的宿舍里与郑通济卿卿我我,刚好被她抓了“现行”。女儿也不抵赖,索性大大方方承认郑通济近日已由“男朋友”升格为“未婚夫”了。而郑通济在最初的尴尬过去之后,便充分展示出他的勤快,手脚并用地为王乐做这做那,嘴巴也甜得淌蜜。王乐在上海的两天,他跟着珊珊全天候陪同,主动接受她360度无死角的全方位考察。考察结论就是王乐对许志坚所说的三个“不错”。
  对郑通济的家庭条件,王乐倒很看得开:“小伙子本人不错就行了,何必在乎他的家庭呢?我们就这一个女儿,经济上尽可以资助他们,保证他们丰衣足食。他母亲需要照顾,花钱给她雇个保姆就是了,根本用不着你金枝玉叶的女儿亲自端屎倒尿。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说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全然不了解穷人家是怎样的光景,找这样一个婆家,也好让她实际感受一下生活之艰难,以后不再大手大脚。噢,还有,你不也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苦孩子吗?靠自己的不懈奋斗才有了今天,当年我可没有嫌弃你家里穷哟!现在你怎么反过来嫌弃起别的苦孩子来啦?忘本了吧?”说得许志坚不唯顾虑尽消,还多少有些羞愧。
  在排除了家庭条件的因素后,再来打量郑通济,许志坚不能不对王乐的考察结论予以首肯。这个王牌特工果然比我等二三流间谍专业得多,一出马,不仅下线提供的情报得到准确的验证,还直插敌人心脏,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厉害啊!但王牌特工自己却还是有些遗憾:在审讯两个俘虏时,男的贪生怕死,什么都愿意坦白,女的则气焰嚣张,极不老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点也不肯交代如何被对方拉下水的细节,甚至在男的想说时还狠狠地瞪他,威胁说“你敢!”“膝盖又痒了是不是?”“你真的不想活啦?”又不能对她严刑拷打,只好任其放肆了。哎!以她的德性,即使大刑伺候,只怕也是个竹签插指都撬不开牙关的江姐呀!
  许志坚其实也很想知道有关细节,但既然连王乐都打探不到,他也就不可能知其究竟了。王乐说:“回过头来想想也对,我当初第一次被你‘占便宜’的经过,哪会对父母透露半分哇?将心比心,女儿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们还是有点好奇:从读高中开始,前前后后追求过珊珊的男孩子足够组建一个加强连了,但没有一个能打动她的芳心,最多约会一两次就“拜拜”了。郑通济固然有才华,有灵气,性格也好,但类似的男孩子她以前也遇到过,并非绝无仅有。那么,他究竟凭什么征服了珊珊呢?而且进展如此神速?他们最想知道的是这个。王乐问过珊珊:“别的你都可以不说,能不能告诉妈妈,你为什么会爱上他?”珊珊白了她一眼:“爱就是爱,不需要理由!你能告诉我,你当年爱上爸爸的理由是什么吗?哦,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别指望拿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和我作交换!”在王乐眼里,这时的女儿就是关汉卿笔下那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从女儿受审时威胁郑通济的语气里,他们分析出珊珊是牢牢掌握着主导权的,属于双边关系中绝对强势的一方,似乎已将对方降服为裙下之臣。这是他们感到欣慰的。许志坚故作叹惋:“哎!有其母必有其女,郑通济今后和我一样只有俯首听命、仰人鼻息啰!”
  王乐还替女儿和准女婿规划好了未来的生活:珊珊明年博士毕业,工作已经落实好了,就去本地的美术学院教艺术学原理。郑通济与珊珊同龄,读书却比珊珊晚一年,后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就把他吸纳到许志坚麾下来,慢慢培养他,将来好接许志坚的班。她说:“将来让他也走你的道路,亦官亦学,进退自如。我看以他的潜质,接替你当院长一点不成问题。还有那个小洪,明年你也把他招进来,将来花点力气把他推到学院党委书记的位置上。这样,你退位以后,学院照样在你的掌控之下。”   从此,许志坚看她的眼光中便多了一点东西,但不是警惕而是怜悯。他不想揣测她离婚的原因,但可以肯定过错全在对方。这样一个柔弱而又温婉、善良的女子,我见犹怜,对方怎么就不知珍惜呢?她还是只和他讨论学术问题。她解释自己来得越来越多的原因说:“学位论文的思路迟迟理不清楚,我心里着急得很,又不方便总去陈老师那里讨教,只有求助于大师兄您了。”
  许志坚理解她所说的“不方便”。陈儒生的夫人是他招收的第一个硕士生。当时,校园里有一位研究五四精神的女硕士走火入魔了,倡议姐妹们掀起一场“驱赶师母运动”。本以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校园里将汇聚起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巾军。谁知响应者寥寥无几,而唯一获得成功的响应者就是现在的陈师母,至于倡议者本人,后来则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现在还成天嚷嚷她的目标“不再是师母而是国母了”。驱赶别人的感觉和被别人驱赶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陈师母当然不想体验后一种感觉,所以,她竭力阻止陈儒生招收女学生,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女学生。但并不总是阻止得了的。据许志坚观察,陈儒生似乎并不惧内,因此当他想招收某位学生时,从不以夫人的意志为转移,计较其性别。这样,高勤方才有机会跻身陈儒生门下。不过,年轻气盛的陈师母虽然无力割断他们的师生关系,却完全可以在高勤方登门谒见导师时对她不理不睬,让她感受到一种冰冷的敌意。这又是陈儒生奈何不了的。“怎么?要我对这狐狸精笑脸相迎?哦,那到头来是不是还要我为她宽衣解带、铺床叠被,当她的老妈子呀?做梦去吧!”如果陈儒生胆敢责备她的话,她就这样回敬他。氛围如此,高勤方去过一次后就不敢、也不想再去了。
  高勤方并没有向许志坚细说这些,只用“不方便“三字统而言之。但陈师母的故事早已成为校园经典之一,许志坚自也有所耳闻,所以他听出了高勤方的难言之隐,同时也就认可了她频繁前来找他的理由。渐渐的,在谈完正题后,她也会说几句关心他的话了:“大师兄,天气转凉了,你要注意保暖哦!”“晚上睡觉前记得把窗户关上,老吹冷风会感冒的。”许志坚当时的感觉,用他考入大学前抽调到乡里写通讯报道时常用的陈词滥调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听在耳里,暖在心上。”同样听在耳里,程忠的反应就不同了:“小心!她开始要越界了!”许志坚哈哈大笑:“这算什么越界呀?你也过于敏感了吧?噢,对了,你是不是这方面特别有经验啊?”程忠说:“经验谈不上,教训倒是有。哎!不说了,说出来吓你一跳。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如果不想另建新家或者家外建家的话,还是小心为妙!”
  许志坚把程忠的再次提醒视作“危言耸听”,依然对高勤方不存丝毫防范之心。在与他多次磋商后,她终于确定了论文选题,并在开题报告会上顺利获得通过,但已经比规定时间滞后了半年。这意味着她的答辩及毕业时间也要相应推后了。如果论文写作阶段再有所拖延的话,她就只能与许志坚他们一起答辩了。之所以滞后,一方面是因为事多身忙的陈儒生指导不够用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学术底子较薄,尚不具备驾驭博士论文的宏大结构的功力。如果没有许志坚的倾力相助,她的开题报告会只怕还要滞后半年。事实上,滞后的远远不止她一个。“脱产”博士生的基本学制是三年,但延长到四年、五年的大有人在。“博士学位授予条例”明文规定,完成学业的最高期限是八年。所以,滞后半年是寻常不过的事,本人虽不免焦虑,却不会抓狂,而别人也不会因此对他另眼相看。但高勤方在这滞后的半年里却已由焦虑进化为焦躁了。许志坚认为,她到自己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多,正是焦躁情绪的反应。在无法得到导师耳提面命的情况下,她把同样具备指导能力的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实际上成了他的编外学生。他和她除了同门之谊外,还逐渐建立起一种有点特殊的师生之情。舍此再无其他。至于说些近似嘘寒问暖的话语,那只是人之常情,是无以报答时采用的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激方式。
  开题报告通过后的第二天,她打电话过来,说晚上想请导师和“副导师”吃个饭,表示一下谢意。这是她第一次以玩笑的口吻称他为“副导师”。这个称呼以后再也没有用过,想来当时是为了将他的身份与陈儒生相并列,构成她邀约的理由,不然,师兄弟中光请他一人就显得有点突兀了。从这一点看,她的心思也够绵密的。她有正当的邀约的理由,他却没有充分的拒绝的理由,只好去黄浦江边的一家酒店赴约。
  但陈儒生却没能赴约。高勤方说:“陈老师家中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要我向大师兄转达歉意。他还说大师兄代他履行了职责,要我替他敬你一杯酒。”许志坚半信半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陈儒生临时能有什么要事呢?莫非今天她只请我一人,怕我担心孤男寡女不太方便,就诈称陈儒生也会出席,然后再随便编个理由,说他来不了,反正事后碍于师道尊严,我也不可能去向他核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没有自己想象的单纯了。就在他狐疑之际,陈儒生的电话打来了:“志坚哪,我今天要失陪了。”说到这儿,他把声音进一步压低:“你的那位小师母听说是美女学生请客,寻死觅活地不让我来。你反正知根知底,我也就不瞒你了。但别和高勤方说,给为师留点面子。”许志坚释然了,原来她并没有对他撒谎,这只是个简单的饭局而非复杂的骗局。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嗨,都怪程忠,要不是他反复叮嘱自己小心,自己怎么可能无端猜忌这个至真至纯的女子,差点上演一出“风声鹤唳”的滑稽戏呢?
  高勤方点了一瓶白酒,说“师命难违,今天要好好敬敬大师兄!”看上去那样斯文的一个弱女子,酒风竟十分彪悍,道了声“小女子先干为敬”,便连饮三杯。许志坚让她悠着点,她不听:“没事,咱朔方女子驯得了烈马,也喝得了烈酒,你不用担心。”说着,又满饮一杯。原先略显苍白的脸上顷刻间泛起两朵红云,为她增添了几分平时难得一见的娇艳。许志坚陪饮了两杯。见瓶中酒已所剩不多,他先给自己满上,剩下的一点倒在她杯中。这是保护她的意思。他的酒量其实相当不错,惜乎酒兴不浓,所以从不和人斗酒,相反常常劝人少饮、慢饮,很有酒德。这天,他就很怕高勤方过量。
  喝完杯中酒后,他说:“酒过三巡,我们今天到此为止吧。”高勤方岂肯答应:“不行,我还没尽兴呢!服务员,再拿一瓶酒来!”他连忙劝阻说:“酒真的不能再喝了!下面我们以茶代酒吧。别争了,听大师兄的!”她不再坚持,却颇为动容地说:“今天能与大师兄同饮,我真的太高兴了!这是我考上博士后第一次饮酒,也是我入学以来觉得最幸福的一天!我为有你这样的大……大……哥而感到自豪。”他注意到她把“大师兄”的称呼悄然换成了“大哥”。是酒后语言不够连贯所致呢?还是旨在拉近距离的一种有意为之的试探呢?他一时无法判断,王乐的戒令与程忠的叮嘱忽又闪现于脑海,让他变得非常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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