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的威力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ongxinta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黄昏的时候,闻佳看出来李默有点不大对劲儿。他的眼神空空荡荡,像两只空瓶子。他俩站在走廊,全班同学都在那儿。班主任捏着长长的成绩单,挨个喊着班里人的名字。他喊到谁,谁就可以进教室选一个座位。他念了十几个名字了,还没有到李默。他要是多考几分,就能往前坐一两排。
  “别泄气。”闻佳是李默的同桌,她试图去安慰李默,她不知道李默在为别的事情发愁。
  “我不是为了这个。”李默踹了一下墙壁。墙壁上布满鞋印儿,为了防止学生自杀,整栋教学楼都用不锈钢栏杆封闭了,所有人都把怒气发泄在了墙壁上。痛感从脚趾一直向上蔓延,让李默觉得踏实。他犹豫了片刻,对闻佳说:“是因为中午的事。”
  “什么事?”闻佳问。
  “中午我在午睡,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大得吓人,听上去根本不是敲门,而是砸门。我就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我看到我爸站在家门口,一手握着油饼,一手把铁门上的布帘掀开了一个角。他伸着头,一边吃一边看,嘴巴不紧不慢地嚼着。我家住的老房子,前面一道大走廊,每层楼有三家住户。砸门声还在响,我爸一边吃一边看,外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儿。”
  “到底是怎么了?”闻佳问。旁边几个人也围了上来:说说,怎么回事?
  “有个男人在踢邻居家的门。”李默说,“他双手抱着肩膀,看架势是想打架。我家隔壁住着王阿姨,是个寡妇,她开门的时候手里还端着碗筷,穿着一件单薄的印花布外褂。她也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怎么了?你是谁?你干吗这么踢门?王阿姨问他。”
  怎么了?男人叫起来,你把我的饭给弄脏了!
  什么饭?什么饭弄脏了?王阿姨问。男人指着王寡妇的鼻子,老子住在一楼,告诉你——你家阳台上的水——滴到我碗里了!王阿姨愣了愣,那你想怎样?你踢门干什么?
  “这不关我的事,但他们就站在我家门外的走廊上,简直跟我家客厅没什么区别。”李默顿了顿,接着说,“我看到王阿姨脸色苍白,手一歪,半碗面条滴滴答答流在了地上。我爸这时候开了门,但两只脚还在屋里。他一动不动,只是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看着。”
  你别拽我!把你的手拿开!王阿姨喊了起来,你干吗拽我!你想动手?!男人的手伸向了她的肩膀。王阿姨尖声喊着庆义的名字,那声音就像是扯破了一块布。
  你想怎么着?想叫人了是吧?男人拽着王阿姨的肩膀摇晃,像晃着一个麻袋。王阿姨的头发顿时松散开来。我让你给我叫!男人一边摇一边骂,我让你给我叫!
  “操,这么混蛋。”闻佳骂了一句,“然后呢?”
  “庆义出来了,他是王阿姨的儿子,一米九的大高个。庆义往门口一站,男人的手一下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你们想打人?他这么说着,又往后倒退了半步,就有点想走的意思。他的手臂重新抱在了胸前,翘着屁股站得笔直,让人想起一只斗鸡。”
  庆义飞起来一脚,踹在了男人的肚子上。他低着头,捂着肚子,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直起腰,额头上一层汗。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低着头拍掉身上的土,那模样就像个小学生。
  有话好好说么。他抬起頭,很和气地一笑,你看看,这是干什么,你们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男人又往后退了两步,退到楼梯口,突然又用手怒指寡妇和庆义:
  下次要是再这样,有你们好瞧的!
  他一边指一边往后退,就这么下楼走了。
  周围的人忍不住笑了,李默也在笑。“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不高兴吗?”闻佳说,“有必要吗?跟你也没什么关系。”这时,班主任喊了李默的名字。“还是老位置。”李默对闻佳说。
  班主任站在门口看着李默,“你不感觉进来得有点儿晚吗?”李默像是没听到,他走到教室第五排靠墙的位置,拉开一张椅子,又拉开一张。他走到最里面,靠墙坐下。他发现自己的腿正在发抖。
  他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他不知道今天这事儿如果发生在他们家会怎么样。或许李树功不会开门?或许他还会握着油饼看着?他在想如果开门的是王雪芬会怎么样,她的儿子并没有庆义那么高大。
  “你别放在心上,那种人哪儿都会有。他故意把门踢那么响,其实也是心虚。”闻佳随后走进了教室,在李默旁边坐下。
  “我也这么想,我没事。”李默贴着墙壁,感受到墙壁正在托着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默发现自己其实挺胆小的。说来奇怪,他凭什么就胆小呢?他想这可能是遗传,他的母亲王雪芬就是个胆小的人。
  王雪芬似乎什么都怕。她怕李默在学校里和别人打架,怕突然哪一天被学校给叫过去。她害怕自己生病,有时候舌头颜色的变化也会让她寝食难安好几天。她怕和任何邻居有任何纠纷,哪一个似乎都惹不起。她还怕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她怕看电视,她怕从那上面得到任何消息。似乎对她来说,任何新消息最有可能首先是坏消息。
  让她害怕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她最害怕的就是听到有人给李树功打电话。她怕极了。那些电话一打来,就会从李树功嘴巴里蹦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那些消息隐隐约约,忽明忽暗,像是从阴间蹦出来的小鬼。
  母亲的叹息,总是随着父亲的电话应声而起。
  刚开始,李树功起初做生意那段儿时间,王雪芬其实挺喜欢听李树功接电话。今天这儿接了一个项目,明天那儿有一个工程,好像蒸蒸日上,总也忙不过来。可过不了多久,她就发现她错了。那么多活全都白干了,他一分钱都要不回来。李树功的电话对王雪芬来说,就和定时炸弹没什么区别。
  “天呐。”有一次她正在洗菜,李树功来了电话。王雪芬侧着耳朵听着,李树功电话里的词语让王雪芬惊心动魄了。她手里的一把雪里蕻抓得紧紧的,菜汁混合成一股从指缝里流出来。“天呐,”她这么低声说着,“这还让不让人过了?”李默手里正在切一个土豆,他的手也在发抖。
  那段时间,李树功的电话只要一响,王雪芬和李默就会警觉地竖起耳朵。他们又惊又怕,不想听但又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越是怕,就越是有事情发生。
  那天李默一个人在家,大概是下午三点多一点,有人敲门。这里是不是老李家?隔着铁门,一个男人把脸凑过来。李默打量了一下,那家伙戴着灰色的鸭舌帽,迷彩服上脏兮兮的全是石灰,是个脸庞宽大、留着胡茬的男人。他背后跟着另外三个人,一个手里夹着烟屁股,一个双手插在裤袋,还有一个正在往楼下张望。看上去,他们像是从工地上来的人。
  “是,但我家里没大人。”
  “你爸呢?”
  “他三天没回家了。”
  李默很惊讶自己会这么镇定。过一会儿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只不过是一件有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而已。他在脑子里早就让自己镇静过几千遍了,从李树功第一天没回家开始,他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
  “你们就在门外等吧。”李默说。
  没人再理李默。四个男人在走廊里抽起了烟,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就走了。
  李默沒告诉王雪芬这件事。他甚至细心地清理了他们留在走廊里的烟头。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是不是要先让她有点心理准备呢?王雪芬知道了,肯定会整天担惊受怕,他不想让她这样。他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李树功。
  “到家里来了?”电话另一端,李树功挺惊讶的样子。他居然笑了。李默想不通他为什么笑。
  “你在哪儿?”
  “没你的事儿,我过两天就回去。”李树功说,“没你的事。”
  然而还是来了。有天放学回家,给李默开门的居然不是母亲。他一眼就认出是那天带头来的家伙。他转身朝屋里说,不是老李。进屋后,李默看到另外三个也在。他们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要么双手放在膝盖上,要么抱着后脑勺仰着。
  他们只不过瞥了李默一眼而已,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李默看到桌子上放着四只一次性纸杯,里面的茶水一点儿都没动过。杯子是他们家很久没用过的,一株迎客松在上面张开怀抱,上面还有三个黑色的楷体字:
  迎——客——松。
  地板上全是鞋印儿,全是,连卧室里都是。大号的胶底鞋印儿,黑压压的一片连着一片,夹杂着碎土和泥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李默走进卧室,那儿的门刚才是关着的。他打开门,看到王雪芬正对着电话大喊:“你快点给我回来!”接着啪的一声,电话摔在地上。她从椅子上滑倒在地,比那电话还快一点。她看到李默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她的一只手拄着红色的椅子。
  “回来了?”她用手捋了一下已经散乱的头发,出了门,随手把儿子给关在了屋里。李默把耳朵贴在门上,他听到王雪芬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过来。
  “他的事情我不管,你们该找他就找他。”王雪芬说,“你们不能干扰我们的生活。”
  “是是是。”几个男人应声道。接着一片沉默。
  没过多久,李树功回来了。五个男人下了楼,女人在厨房里做饭。“你饿了吧?饭这就好。”王雪芬把儿子叫到厨房。锅里热腾腾的蒸汽看得人眼有点发晕,李默觉得厨房热极了。王雪芬在锅里下了面条,放调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盖上锅盖,没有看李默一眼。蒸汽从缝隙里蒸腾起来,笼罩了房间。过了一会儿,王雪芬抬起眼皮,低着头对李默说:“你下去看看,别出什么事儿。”
  李默下了楼,但他在楼道里碰见了正在上楼的李树功。李树功步履稳健,朝李默摆摆手。
  “回去回去,没事。”
  李默站着没动。他看着他上楼的背影。他什么都不知道。王雪芬也是。
  一天中午,王雪芬回家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古怪的东西。李默看着她把它放在客厅的桌上,小心翼翼的样子。它浑身上下缠着绸缎似的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王雪芬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瞧瞧这儿,看看那儿,最终选定了地方。她拿来了抹布、水盆,把客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打扫干净。之前,那张桌子是用来放水果和杂物的;之后,王雪芬从布袋里掏出来了一个香炉。
  李默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没有错,真的是一只香炉,金灿灿的,和寺庙里的一个样,只是没有那么大。王雪芬一边摆弄,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还给了李默一个严肃的眼神,让他站在一旁,不能笑也不能乱动。接着从布袋里拿出了更多的东西,底座、烛台、蜡烛、小碟子,还有大大小小好几样点心,全都一样一样摆好了。最后,王雪芬把包裹着白布的东西放在底座上,伸出手,把白布一圈一圈解开。
  渐渐地,它露出了头、露出了眼睛、露出了白瓷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李默面前了。它端坐在一堆白布中间,像刚剥好的玉米,浑身白嫩嫩的。李默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王雪芬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重新端来了一盆清水,甚至拿来了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李默看着王雪芬用毛巾沾湿了水,仔仔细细地拂去了菩萨表面的灰尘。她先是擦干净了菩萨的脸颊和胸脯,接着是宝瓶,最后是青色的莲花底座。现在,菩萨看起来清洁光亮了,反射着一层细腻的白光。李默觉得整个客厅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王雪芬点燃了蜡烛,又用蜡烛点燃了长香。三支黄色的长香,冒着烟气,被插在了香炉里。她又从沙发上拿起一个沙发垫,放在地上。之后,她跪在上面,双手合掌,闭上眼睛,从她的嘴里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连续的、但是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开始磕头了。她把头磕在地上,一次,两次,三次。头撞击在地面上发出轻微但是沉闷的声音。仿佛还不够崇敬,仿佛还不够虔诚,她又跪了好一会儿,从嘴里再次发出了默念的声音:“菩萨保佑……”
  她重新抬起头,额头上多了一块灰白色的污迹。王雪芬严厉地对李默说:“快,过来拜拜。”
  李默跪下了。他偷偷地朝菩萨看过去。菩萨细长、平静的两只眼睛,几乎面无表情。他磕了三个头。膝盖下面,是家里的老式沙发垫子。他脑子里莫名地想到,大概沙发垫子从来没想到,自己将会变成一个蒲团吧。
  王雪芬欣慰地笑了。她摸了摸李默的后脑,嘱咐说,以后,对菩萨要敬畏,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触碰。   “可是,他回来怎么办?”李默问。
  王雪芬的脸僵住了,布满阴郁。缓缓地,李默听见她咬着牙说:
  “畜生,只要他敢……”
  2
  “那是谁?”闻佳捅了捅李默的胳膊。
  李默抬起头,看到教室门口侧身站着一个人,毛发很重,胡子和头发脏兮兮的。他闪了一下,然后退到了走廊里,过一会儿,又出现了。他只露出来半个身子,好不让别人看到他。两只发亮的眼睛像盯上猎物的鬣狗一样闪烁着。
  “他是不是在盯着我们看?”
  现在是下午第二节课后,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吃饭。李默的晚饭是热干面,有一个同学每天晚上都从学校后门翻到外面,给大家带回热干面吃。学校的饭真是太难吃了。热干面油乎乎的,粘在塑料袋上,好像是塑料袋融化在了上面。他手里的一次性筷子干枯得都发叉了,散发出淡淡的异味。教室里人不大多,不是去吃饭,就是去操场散步。
  “不知道。”不过李默知道那男的,他挺出名的。有天学校在操场开会,散会后学生们排着队上楼梯,有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在楼道口接吻,就是这个男的没错。几个老师路过,装作没有看到。
  李默想起来他的名字叫邓天一,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父亲出钱给学校修了一座教学楼。楼下树着一块石碑,他父亲的名字就刻在那儿,名字后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字。在本市的电视台上,这张面孔也时常露面。他穿着西装,和市委书记谈笑风生。
  “他来这干什么?”闻佳还在自顾自地说话。邓天一从门口退了回去,再也没出现了。
  李默掂起塑料袋,从窗口丢了出去。学校后面有堵墙,下面就是垃圾堆。他看到桌面上留下了塑料袋弯曲折叠的纹路,又细又长,像是水纹。他拿出了卫生纸,先是把上面热气化成的水给擦掉,然后擦掉褐色的面酱。他觉得自己的桌子挺乱的。
  他把面前足足有十几斤重的书本搬下来,把书下面沾满铅笔碎末和卫生纸碎屑的地方也擦了一遍。他把那些書给整理干净,但他脑子里在想着别的事情。他觉得那些书的重量让他手显得不那么无力了。他举着那些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盯着那些揉成一团的卫生纸,不敢抬头。他的腿又在抖了,但他试图去忘掉它。
  “喂!”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下。
  乔飞站在那儿,俯下身子。
  “我要是你,现在就回家。”
  李默抬起头,乔飞伸出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听到乔飞说:
  “你摊上事儿了。”
  他走开了。
  闻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怎么回事?不会弄错了吧?”李默的胃扭曲起来,看着乔飞离开,他觉得闻佳的脸也扭曲了。所有的事情都扭曲了。乔飞走到教室门口,一只脚迈出了教室,但他停住了。他和门外的什么人说了几句,然后朝这儿打了个手势。他示意李默过去。乔飞是班里的混混,在外班认识很多人。
  走廊里出现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二十个。这些人或者一言不发,或者轻声耳语,谁也听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把脸贴在教室走廊的窗户上,每一扇窗户上都有几张人脸。
  教室里安静了,那么多人往走廊里一站,教室里的光线变暗了。
  邓天一再次出现在了教室门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些女生聚在一起,畏惧地往外面看。几个男生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的视线在李默和邓天一之间来回移动。班里学习最好的那几个学生,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俯在桌子上,桌面上摊开复习资料,仿佛周围的一切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仿佛他们在安心学习。快高考了,一分一秒都是耽误不得的。
  乔飞又跟邓天一耳语了几句,李默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指,再次做了个过去的姿势。“别去!”闻佳拽着他的胳膊,“肯定是搞错了。”但李默站起来。管他呢?他想,自己没干什么错事。闻佳又拉了他一把,但没能拦住。李默站在了教室门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他的腿还在发抖。发抖。抖。
  “有事吗?”李默这么问,他吞了口唾沫,尽量放轻松。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什么。
  邓天一笑了笑,他伸出手,把手背贴在李默胸口,手指抬起了李默的下巴,接着反过来,手指拨弄李默衬衣上的图案,那是一串字母。他在抚摸。李默喉咙里一阵恶心。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木料,周围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像刀尖在无声地切割。
  “别装傻。”
  啪,邓天一给了他一个耳光。不重,但李默不由得往后趔趄了一步。身后不知道是谁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他又往前趔趄了几步。
  走廊上围成一个圈,把李默围在了中间。邓天一伸出手,抓住了李默的衣领。他的脸凑了上去,李默感到他鼻孔的气息,热烘烘,臭腥腥,似乎刚抽过烟。邓天一贴着他的脸,慢慢地说:
  “你知道是为什么。”
  人群背后出现了骚动,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就在那儿!”李默听到有人这么喊。转瞬之间,周围的人散去了一半。李默看到班主任走了过来。只一会儿工夫,走廊里的人全不见了,像水流进了下水道似的。
  “你这是想干什么?”班主任问。
  “你别管。”邓天一盯着班主任。片刻,他歪着眼睛转向李默,伸出手指,在李默的脸颊上划了一下。“你等着。”他就这么走了。
  “没事吧?”班主任问李默。
  “没事。”李默说。他回到教室,闻佳走了过来。“我刚才把老师给叫了过来,”她说,“怎么回事?”李默说谢谢,但他就没说别的什么。只有他一个知道,邓天一撞到他的时候说了那么一句:放学体育馆后面见。
  他觉得肺里面那股棉絮一样的东西突然顶了上来。他俯下腰,哗哗地吐。那些还没消化的面条混合着黄水,就像一场泥石流。
  已经是深夜了。
  李默懒洋洋地往上看,看到了星星。
  水杉的叶子随风晃动,在夜空里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水草。在河流的底部,星星闪烁不停,像是鱼群的眼睛。李默觉得他嘴巴里的血味儿不那么重了。   没人知道李默居然会打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手还在发抖,但是那种有力道的发抖,连他的脚也是。他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在抖动,声音也在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那气用力地吐出来。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晚自习,回家也已经太迟了。
  轻轻地,他打开了门。李树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里播报着晚间新闻,他的鼾声像是一头河马。卧室的门是关着的,王雪芬似乎已经睡了。有时候就是这样,李树功会睡在沙发上。李默换了鞋子。
  “几点了?”李树功醒了过来,含糊不清地问道。“十一点十分,我把电视关了吧?”“别关。”李树功说,“先别关,我看新闻。”他摸到了遥控器,但只是调了一下声音。他又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遥控器就睡着了。李默关上了电视。
  他在卫生间注视着自己的脸,突然之间有那么点儿得意,那毕竟是一张经历过战斗的脸。他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尘土和枯草,鼻子像两个流血的窟窿,嘴唇紧紧地贴在牙齿上,他必须要用很大的劲儿才能把它从牙齿上撕下来。他伸出手指的时候发现它们几乎给踩烂了,但他毫不在乎。他脱掉了外套,胸脯和肚子上红彤彤的一片,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他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通红、柔弱的身体在他面前,像是个陌生人。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拼命地护住了自己的脸。现在,除了嘴巴有点肿,他的脸看上去还不错。
  他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它是那么的陌生,柔软——在过去的日子里,它逐渐长大了不少。它布满了新鲜的伤口,那些伤口像一个一个的小眼睛,在石头缝里盯着李默看。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腿不再抖了,真的。那两条腿在灯光下光洁明亮,茁壮得像两棵白杨树,它们站得稳稳的,把血液源源不断地从脚底输送到头顶。
  邓天一找他其实是为了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上个月,整座教学楼的学生都不在走廊里打水了,电热水箱的水总有一股怪味儿,像用硬纸壳子泡出来的。学校派人把电热水箱打开,在里面发现了几十只烟头。很多人都知道,热水箱盖子的一个角被人撬开了,但没人想过谁会往里面扔东西,后来邓天一就被人给揭发了。
  邓天一被带到教务处没多久就出来了。那天李默去打热水,已经换了新的水箱。他就在那儿碰见了邓天一。
  “你他妈的来这儿干什么?”邓天一问,“你他妈的哪班的?”
  “我来打水。”李默有点发愣。 “不行吗?”
  “怎么别人都不来,就你来?”邓天一狐疑地盯着李默看。“你给我小心点,我记住了你的脸。”
  李默后来才知道,虽然换了新水箱,但再也没人从那儿打水了。大家宁愿下楼去寝室区接水。这件事跟李默根本没关系,他们显然搞错了。
  李默打开水龙头,用凉水弄湿一条毛巾。他坐在马桶上,小心地擦拭自己。他闭上眼睛,觉得浑身上下渴得不行,他的身体正拼命地补充着水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哭着。李默想这真是奇怪的事,身体在喝着水,眼睛却把水排出去。眼泪流下来,像手指抚摸着自己,安慰着自己。
  “你在干吗?”厕所门突然开了。
  李默赶快用一只脚顶着门。没什么,我在上厕所。他听出来那是王雪芬的声音。
  “早点睡觉。”
  王雪芬进了厨房,李默小心地听着。他听到茶水倒进杯子的声音,听到王雪芬大口大口吞咽茶水的声音。他听着王雪芬的脚步声渐渐离开,他的脚还在顶着门。他觉得那血还在涌动着,轰隆轰隆的,简直像瀑布那么响亮,从几个小时前开始,再也没有停过。那时候他在杉树林里,像条狗一样向前扑去。他听到风从耳边流过,如同血液那么畅快,如同泪水那么冰凉。
  3
  “你说你把谁打了?”
  李树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秋裤罩在他细弱的双腿上。他瞪着眼睛,嘴唇哆嗦着,像是在期待李默否认这一切。
  李默又重复了一遍,邓天一,人大代表的儿子。李树功脸上的眼神在一瞬间混合了愤怒和失魂落魄。
  “什么?……”他站在那儿,两只手握了一握,搓了搓。他低着头,左顾右盼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站起来还是该坐下。他坐下了,重新坐回了沙发里。接着,他再次站起来。他看着李默。
  “你真把他打了?”
  李树功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重新坐在了沙发里。
  “净给我惹事!”他看上去很愤怒地骂了一句。他握着遥控器,换了几个台,但根本没心思看下去了。电视的声音让人莫名地心烦。他一边看,一边骂。“啥时候的事?打得严重不?”李默说不严重,最多擦破点皮。
  “擦破点皮?看我扒了你的皮!”李树功怒吼着,遥控器被他甩过来,砸在了地上。“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等你妈回来收拾你!”
  李树功看起了电视。他像是忘了这件事,看得很认真。电视上播放的是拳击比赛,两个男人正在搏斗。李树功一皱眉头,换了台。李默低着头,找到了电池,电池盖和遥控器。他把电池放进去,盖上盖子。遥控器放到了桌子上。李默这时候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李树功竟然哼起了歌。从他的嘴里,准确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它们很连贯,很悦耳,很动听。
  王雪芬回到家的时候,对发生的一切并无预料。她提着芹菜、土豆和猪肉,塑料袋发出簌簌的声音。她走到走廊的时候,李默已经听见了钥匙清脆的响动。他听到王雪芬打开了门,平底鞋踩进了房间。王雪芬把菜放在地上,弯腰打开鞋柜,一边换鞋一边问:“儿子回来了吗?”
  “问问你儿子干的好事!”李树功骂。
  “啥事?”王雪芬站住了。
  “去问问,问问,漂亮得很!”
  王雪芬的声音在一瞬间慌乱了起来。“李默,啥事?出了啥事?”她走进了李默的房间,站在了李默面前。李默看到了一张因受到惊吓而变成惨白的脸。他注意到母亲的嘴唇都快变成了白色。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最开始,他不知如何开口,但他的犹豫让王雪芬暴怒了。她几乎是怒吼着让李默快点说。李默只能说了。他說话的时候,看到李树功也过来了。李树功伸着脖子,两只手揣在胸前,那神情像是在看热闹。李树功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微笑,那意思是我看你们该怎么办。   焦虑和恐惧几乎是用眼睛能看得见的速度缠绕住了王雪芬的全身。她的胸口不住地起伏,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眼睛一翻,喉咙里像蛇一样发出了一声崩溃的嘶嘶声。她伸手扶住了墙,转过头,看到了一脸微笑的李树功,她有点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你竟然还笑?”
  “你还是人吗?”王雪芬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因为嘶哑而无力。她的一只手按在了胃上,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抵住了墙。
  李树功很得意地说:
  “瞧瞧你害怕的样。”
  “这该怎么办?”从王雪芬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畜生!这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李树功说。
  “滚!”一股气流从王雪芬的胸腔涌出来,最终爆发了。几乎是在一瞬间,王雪芬的表情由绝望化为坚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肩膀用力地往上顶,像是承担起了一份非她承担不可的重任。
  “要你这男人有什么用?”她怒吼着,“要是别人家,谁家的男人不站出来?”
  “娘们家懂什么?”李树功轻飘飘地说,“我要是去,就该打架了。”
  “真是娘们。”李树功自顾自地说着,他摆一摆手,似乎王雪芬、李默以及这件事已经不在他眼里了。他穿着拖鞋,一下一下地去了客厅。李默听到,他又躺到了沙发上,开始看电视了。“头发长,见识短。”李树功发出了轻蔑的嘲笑声。
  王雪芬浑身颤抖着,她抿着嘴唇,闭上眼睛,闭了很久一会儿。她得缓一缓。过了好半天,她才终于想到往下该怎么办。她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问了李默几个问题。李默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生怕王雪芬那双因为劳苦变得衰弱的眼睛会流下眼泪,他小声地回答了她。
  从李默的话里,王雪芬多少有了一丝把握。她知道儿子是在反击,并不是主动打人。她也已经知道那个孩子伤得并不重。她想起前天晚上,李默很晚才到家,嘴唇也有些肿,她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王雪芬去厨房,喝了一杯水。之后,她给李默的班主任打了电话。李默听着她在电话里客气地笑了几声,接着压低了声音,很小声地问了邓天一的情况,还问了他家的地址。李默听到她尽量控制自己慌张的声音,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邓天一的家人,那个人大代表父亲,到底怎么看?
  非常迅速地,王雪芬梳妆打扮起来。她从衣柜里找出了只有在最正式场合才穿的一件红色外套。之后,她涂了口红,喷了一点香水。她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对李默说,穿好衣服,要出门了。李默洗了把脸,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到王雪芬站在了菩萨前面。
  王雪芬点燃了三根长香。她站得是那样的笔直,把三根长香举到头顶的时候非常恭敬。李默看着她把三根长香插在香炉里,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祈求了一阵之后,磕下了三个响头。
  李树功像是看笑话似地歪着脖子看着。“娘们,真是娘们。”他嘟囔了一句,提着毛巾出了门。李默知道,他又要去澡堂,和老哥们儿喝酒去了。
  邓天一的家在一个相当大的别墅区。李默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这些高大洋气的别墅从眼前掠过。有些人家的院子前养了凶悍的大狗,对着出租车狂吼了一阵。李默的手边,放着王雪芬买的果篮和牛奶,还有一束康乃馨。
  开门的是邓天一的母亲。她笑容满面,把康乃馨放在一边,一进门就紧紧地握住了王雪芬的手。王雪芬反应很快,也紧紧地抓住了这双伸过来的手。两个女人像多年未见的亲姐妹,团聚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没有邓天一,没有人大代表,这有些出乎李默的预料。李默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的红木沙发里,看着两个女人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话。他注意到,和想象的不同,邓天一的母亲衣着相当朴素,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她看上去并不像喜欢仗势欺人的人。
  李默驚讶地听到她竟然道歉了。李默听到她说,小邓不好管教,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朝李默看了一眼,大概是察觉了李默脸上的疤痕,像是极为愧疚似地说:“你家孩子也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王雪芬流泪了,先是断断续续,后来上气不接下气,她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擦着落在脸颊上的泪水,嘴里呜啦不清地冒出了一连串话。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当着别人的面哭了起来。哭声在房间里回荡。李默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悄悄地,他把手指放入了裤袋,放在了大腿上,指甲用力地掐进了肉里。
  过了许久,王雪芬的哭声停止了。两个女人悄声细语地说了不少话,李默根本听不清。最后,像是告一段落似地,邓天一的母亲揉了两下腿,站起来说:“你看,我这房子乱得很,这两天洗衣机坏了,衣服搁了两天也没洗。”她自顾自地笑起来。
  王雪芬表情严肃了,她立刻站起来,问:“在哪里?”
  “都在卫生间堆着呢。”邓天一的母亲指了指。
  王雪芬撸了一把袖子,把她那件唯一能穿出去的衣服的袖子给撸了上去。“大姐,你不嫌弃的话都交给我吧,反正在家都是我洗衣服。”
  说着,她就往卫生间走。
  邓天一的母亲站起来,赶紧去拦。但王雪芬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洗衣服。拦了两次,邓天一的母亲放弃了。“卫生间有个小板凳。”她对王雪芬说。王雪芬拉开了卫生间的门,然后又关上了。
  电视打开了。邓天一的母亲躺在沙发上,换了几个台。电视节目把她逗笑了。她猛然想起后面还坐着李默,“桌上有饼干,自己拿着吃。”她对李默说,头并没有回。李默看着她把一只脚架在了另一只脚上。
  李默听到卫生间传来了放水的声音,哗啦哗啦。接着,很有节奏地,响起了搓衣板上揉搓的声音,咔哧咔哧,咔哧咔哧。这声音李默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见到王雪芬蹲在地上洗衣服的样子。两条胳膊从袖管里伸出来,按在揉成团的衣服上,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李默坐在那儿,手里搁着半块饼干,听着这令人绝望的声音不断地从卫生间传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4
  一切太平无事,菩萨有求必灵。
  三根金黄色的长香点燃了。客厅里,灯光昏暗,白炽灯像是快坏掉了,发出的光白森森的。王雪芬整了整头发,一层白霜覆盖在她脸上。   长香燃烧着,三颗红点在半空中抖抖索索。青灰色的烟雾升腾了起来。王雪芬把长香举在胸前,举过头顶,拜了三拜。长香插入了金色的香炉里。香炉金光灿灿,照亮了菩萨的脸。
  王雪芬的额头磕在地面上,抬起来,再次磕下去。如此三次,嘴里默念有词。李默看到她扣合的双手,因为在水里浸泡过的缘故,有些泛白,干净异常,仅在食指和拇指处有一些香灰。她的磕头,太郑重其事了。仿佛这个过程太短,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虔诚,于是,她又把头磕下去。她的前额上,粘住了几根灰白的、衰老的头发。
  “李默,过来。”她对李默说。
  李默跪在了沙发垫上。“磕头。”王雪芬说。李默把头低下了。
  “再磕。”王雪芬的声音,短促,有力,仿佛生怕声音太大,惊扰了菩萨;又仿佛生怕声音太小,不足以训斥儿子。她看着李默的头低了下去,有些椭圆的后脑勺,就和李默小时候一模一样,和李默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王雪芬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很想伸出手,摸一下这个后脑勺。
  “再磕。”王雪芬说,“不许抬头。”
  李默磕了。地面出奇地凉,他觉得自己的脑仁仿佛被冻住了。他仅仅看了菩萨一眼,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的身体。他还看到了那些袅袅升腾的青烟。在那一瞬间,它们看起来既像云彩里的神仙,也像浓雾里的妖怪。李默的心情古怪又悲伤。他磕了,这是母亲让他磕的,他磕了。
  王雪芬满意地点了点头,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李树功还没有回家,李默给王雪芬打下手择菜。厨房里只吊着一只裸露的灯泡,灯泡布满黑色的油垢,黏腻腻的,发出的光线仿佛也是油腻的。李默一点一点地把手里的芹菜掰断,扔进碗里。那里有半碗黄色的光线,像半碗凝固的油。
  王雪芬做饭是最麻利的,但是今天,动作却缓慢了不少。她一下一下地切着白萝卜。菜刀切在案板上,发出迟钝的声音。王雪芬一边切,一边和李默说话。
  她问李默,最近考试怎么样?离高考没剩两个月了。李默嗯嗯地回答着。王雪芬说,学费你不用操心,给你准备好了。她顿了顿,又说,考不好也没事,我不怨你,择校费我也给你存了,考不上,咱们交就是。李默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炒白萝卜、芹菜炒肉、番茄鸡蛋。只有两个人,却炒了三个菜,这是很罕见的。三个菜摆在桌子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王雪芬和李默对坐着。客厅里的白炽灯从王雪芬的头顶打下来,她的脸藏在了头发的阴影里。王雪芬有些疲倦地一笑,对李默说:“吃吧,等会儿就凉了。”
  门是在这时候被撞开的。
  李树功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
  他通红的眼睛充满血色。他站在门口,站着,看着。腥臭的酒味儿从他身上肆意开来,用肉眼几乎都可以看到这些气味,它们是淡黄色的,黏稠、浓重、像呕吐物似地流溢出来,流淌在客厅里,餐桌上。一碰到什么东西,它们就粘在那里,往下滴。
  王雪芬立刻站起来,把李默挡在了身后。
  “臭娘们。”李树功骂道,“老子的脸,都让你给我丢尽了。”
  李树功往前走了一步。
  “你要干啥?”王雪芬问。
  李树功狞笑起来。
  “先揍老的,再揍小的。”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一伸手,亮出了一条皮带。
  “今儿个,谁都别想走。”
  王雪芬发出了一声最为凄厉的尖叫。
  “来人!嫂子!王嫂!来人啊!”
  李树功笑着就过来了,伸出手揪住了王雪芬的头发,把她推在沙发上。王雪芬的两条胳膊只是晃了一下。皮带抽在了她的胸口,第二下抽在了她的脸上,第三下又抽在了脸上。王雪芬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整个身体抽搐似地抖动了一下,安静了。
  李默迎了上去,被李树功一巴掌扇倒在地。
  “兔崽子,还有你。”
  李默再次站起来,这次被李树功一脚踹在肚子上。他捂着肚子蹲下了,李树功的皮带落在了他的脸上、胳膊上。十几下之后,皮带被丢下了,换成了客厅里的板凳。
  板凳砸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李默觉得像斧子砍进了木头。他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只是用眼睛瞪着李树功。他看到餐桌另一侧的母亲,王雪芬的眼睛半睁着,像是醒着,又像是晕过去了。眼泪从两个缝隙中流出来。
  李树功歪斜在沙发上,笑着。
  “你们说说,要是你们两个死了,该有多好。”
  他伸手从菜里捞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吧嗒了两下。他嚼着肉,看着地上趴着的两个身体,心满意足。他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具身体,白白净净的样子。李树功坐了起来。
  “对,还有这个玩意儿。”他的手伸了过去。
  “你敢动它。”王雪芬支起了身子。她的眼睛,盯着李树功。
  李树功咧开嘴笑了:“老子就要动,咋了?”
  他一把就揪住了菩萨的头。菩萨的身体,整个倒悬了起来。
  “就是你他娘的给我惹事儿。”李树功把菩萨摔在了地上。
  王雪芬尖叫着捂住了脸。
  半晌,她才把手指漏出一个缝隙,再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菩萨成了好几瓣,莲花似地盛开了。其中一道裂痕,从莲花底座一直延伸到胸脯和脸颊。菩萨细长的眼睛,一边一只,看着王雪芬,看着李默,也看着李树功。从菩萨裂开的身体里,露出来一些东西。
  它们是红色的,像菩萨的内脏。
  “老天爷呀。”王雪芬发出了一声极为悲痛的哀嚎。那声音颤抖着从她的胸腔里爬了出来,一点点爬了出来。她的胸口剧烈而又徒劳地起伏着,半张着的嘴巴像是要深吸一口气,但怎么也吸不进去。她的一张脸惨白如纸,看上去非常凄厉。
  李树功愣了一愣。他的眼睛闪亮亮地,盯着那堆内脏,咧开嘴笑了:“你这娘们,还有这一手。”
  他的手指伸过去了。
  王雪芬嘴里发出了绝望的声音。啊,啊,啊,声音凄厉,不像人声。那是李默听到过的,最让人绝望的声音。王雪芬的身体扑了过去,把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瓷片挡在了身体后面。她拼命地抓咬着,用牙齿,用手指,用指甲,用脚,用头。
  她的身下,已是一片狼藉。
  李树功的胳膊、脖子和胸口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这娘们今天是要死了。”他兀自叫骂,整个人几乎压在了王雪芬身上,掐住了王雪芬的脖子。王雪芬的脸扭曲了,像抹布一样扭成一团。她的一只手高举着,手指插在了李树功的嘴里,把他的嘴往外扯。从嘴里流出的口水,顺着王雪芬的手指流淌下来。她另一只手,兀自在地板上抓挠著,在一瞬间,那只手突然攥紧了一片东西。那东西白亮亮的,是菩萨的一只眼睛。
  王雪芬举起眼睛,刺了过去。
  李树功歪着头,露出来一个怪异的表情,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王雪芬挥舞着手臂,一下,又是一下。眼睛变得很锋利了。李树功的胳膊没有声音地红了一片。他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胳膊,喘着气,“你是要跟我拼命呀。”
  他的身体不动了。王雪芬也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客厅里只有两个人剧烈的喘气声。
  半晌,李树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掀开脚下的碎片,踢过躺在地上的李默。李默看着他走向了厕所。他撞上了厕所的门。
  从厕所里传来了剧烈的呕吐声。
  王雪芬躺在地上,喘着气。惨白的脸上带着几滴鲜血,面容像用擀面杖揉搓过几千遍一样衰老憔悴。她注意到自己还握着菩萨的眼睛,于是手慢慢松开了。
  两行白亮亮的眼泪没有声音地从王雪芬的眼角流出来了。
  王雪芬歪过脑袋,看了看李默,她伸出手,指了指菩萨的内脏。
  “好好考,你的学费。”
  李默朝菩萨的内脏看过去。它们和人的不同,是冰凉的,显得十分阴郁。屋子里全是血味儿。李默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具新鲜的内脏里面。
  厕所里,李树功的呕吐声持续着。
  那气味像猪大肠一样又臭又难闻。李默知道,再过十分钟,李树功会像往常一样,用凉水洗脸。洗过脸后,他会躺在沙发上,吐一个晚上。他会吐在沙发上,吐在地板上,吐在沙发的垫子上。天亮之后,王雪芬会重新打扫房间,把家里的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会像往常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忍耐着,不出声地忍耐着。她还会重新买一尊菩萨,像往日一样供奉着,用更加虔诚的心,敬畏着。这场争吵,已经像往常的无数次争吵一样结束了。
  很平静地结束了。
其他文献
待他出门时,我才似乎想起来问他有多高。其实,我早就注意了他的个头很高挑。我还注意到,他的左耳多了一个小小的耳钉,发型也比上一次来时髦了些,两侧很短,顶发很长,聚集在头顶,到脑门几乎形成了一个桃心。黑卫衣深色的牛仔裤,黑色的双肩包,学生模样之外,又多了些文藝范儿。  这是2016年一个夏日午后,我与郝瀚第二次见面。这一次他是来告别的,因为很快毕业,他将离开银川,去中国传媒大学读影视导演硕士研究生。我
期刊
赵潋:女,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编剧、制作人。作品有话剧《共和国掌柜》、《起飞在即》、《第二性》等。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第二性》新版将于2018年7月上演。  访谈人:邓菡彬  (以下简称赵、邓)  赵:2009年,当时我剧院领导建议我写一个戏,当代都市的单身男女,剩男剩女题材。在之前,我是拒绝和排斥写这个题材的,因为我觉得这种题材当时已经很滥。  邓:这个词汇很形象。  赵:对,当时已经写得很市场化,很
期刊
阴谋论者  有年夏天  我在河北唐县的一户人家  见过一只壁虎  一声不响地倒挂窗前  那晚的月色很浓  树影婆娑  它挂在那儿一动不动  它的沉默让人恐惧  它害人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这小小的生灵  在月光的阴影里  仿佛是一个阴谋论者  那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里是一大片废墟  四周没有活动的人形  到处都是蛇、蜥蜴、蜈蚣  等爬行动物  它们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  我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期刊
去玉山县途中  天灰蒙蒙的  云层厚重,故意为我遮着天空  我有些放心了,今夜  月亮不会出来调戏人间  那些孤单的人啊  那些受够了离别的人  那些饱尝思念之苦的人  今夜,与所有幸福的人一样圆满  没有明亮的嘲笑  没有相形的单薄  没有对影的尴尬  夜宿汾水村  我是来逃避的。  逃避中秋关于圆满的拷问  逃避熟悉的生活  就可以抽离自我吗?  在彻底的孤独里  陌生的汾水村只给我芜杂的青山
期刊
如今,出门去看风景已不是件轻松的事,特别是去著名景点。一旦有人报出地名,脑海就会自动生成一套程序,计算那里的游客量、空气情况、航行距离、住宿条件、胃的适应度、时间成本和友情指数等等。这么算下来,往往都会觉得窝在家里读书、喝茶更为惬意。至于那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真的要让给浪漫而冲动的40岁以下青年。  但是这次,因为友情指数偏高,我二话没说就来到了杭州的天目山。天目山位于杭州西北方向80多公
期刊
在江南生活久了,对江南种种美妙的体验淡了许多,就像婚姻生活中明明有一个不错的伴侣,日子过习惯了,已然把对方当成家里的一件旧家具,看在眼里就像没看见一样,甚至偶尔还生出要换件新家具的想法。罪过!  所以有时候我会把拐道去中原生活了十多年看作是为了更好地来体味江南,我的江南。  在我的心理地图上,最江南的城市当数杭州和苏州,是江南的头牌。这两块头牌在我心里轮流值日。人在苏州的时候,苏州当班,到了杭州,
期刊
我迟疑地伸出右手,曲起四个指关节,轻轻地敲在门板上。笃。笃。笃。从门后传来空旷的回响,随即消失在虚无的空间里。在这座大厦林立的南方城市,有着无数巢居于高楼内的家庭,当然也有无数扇这样的大门。只有眼前这扇门是属于我的,或者说,我仅属于这一扇大门。几年来,它像忠于职守的卫兵一样,守护着这个家庭的一切,显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以至于我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但现在,它却换上了一张沉默的面孔,庄重地向我宣告我
期刊
在东北想象(或者说追忆)秋天的杭州,一想就想到了月亮里面。  月亮里面有棵树。桂花树。南方有嘉木。嘉木里面可不只有桂花树。但还是先说说桂花树吧。杭州的桂花开得好,金桂银桂丹桂,之前的夏天,柳浪闻莺,曲院风荷,太过热闹喧哗,疲态已现。秋风一起,沉淀和凝思正当时。沉思倒也没什么姿态和架势,是小颗粒的、内敛的、隐匿的,也是静的、闲的,亦是平易的、寻常的。注目或者视而不见,都不妨。秋月夜,在庭院,在窗口,
期刊
晒够了太阳,天开始下雨。  第一场雨把天上的水下进西湖。  第一个破晓把春天搂在怀里。  词的花簇锦团在枝头晃动。  词的内心露出婴儿的物象,  人面桃花,被塞到苏东坡梦里。  仅仅为了梦见苏东坡,  你就按下这斗换星移的按钮吧。  但从星空回望,西湖只是  风景易容术的一部分。  西湖,这块水的屏幕  就像电视停播一样静止和空有。  有人在切换今生和来世,  有人把西湖水装进塑料瓶。  切换和去
期刊
玛丽莎·凯尼斯基(Marisa Carnesky):  視觉艺术家,戏剧人,行为艺术家,卡巴莱演员舞者,魔术师,女性主义者,创作现场演出近三十年。她的多部作品在全球艺术节巡演,并且长期得到学术界、评论界的高度关注。她擅长结合音乐舞蹈、文化奇观、宗教仪式、流行元素和魔术幻觉等看似不相关的表达方式,用轻松愉悦和跨界的方式探讨社会问题。2004年她创立了“凯尼斯基作品”戏剧公司,在制作高难度大型原创作品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