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

来源 :天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ymmhl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某厂的专用铁路线上,一台老式的蒸汽机车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哮喘病一般的发作。车头后面是一线车皮,至少有那么十来节,车皮里装满了一捆又一捆的钢丝。
  “今天算是碰哒鬼,何事还不把信号?”司机不时抬起手腕,看着指针嘀嗒嘀嗒,已经超过正点发车整整一十八分钟了。
  副司機正闲着无事,听见司机在发牢骚,连忙扭过头,也来凑热闹:“说不定那个调度员正和哪个堂客扯谈,正调口味调得来劲,心醉神迷,过于兴奋,信号的事,早忘光了。”
  “你他娘的净放屁,小心老子一铲子!”司炉紧紧地抓住煤铲,也正为迟迟不见信号而纳闷而担心。
  司机坐在驾驶台上,以臀部为摩擦面,向内旋转九十度,朝副司机笑了笑:“今天是他老子值班,小心他真一铲子。”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如何晓得今天是你老子在值班。你老子已上了年纪,硬起来都要费劲哒,哪里还会有精神和堂客们调口味?那不会——那不会——”副司机连忙改了口。
  四五分钟又过去了,仍然不见发车信号。
  副司机很关心司炉:“你老子——会不会——突然中风、脑溢血、半身不遂、嘴歪斜、大小便失禁,旁边又无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司炉不吱声。
  “你说——你去——还是——我去?”副司机越发关心了。
  司炉不理他,再次探出半个身子,抬起手来,搭个凉棚,聚精会神,向前瞭望。
  “你不去?我去!”副司机是真热心,飞身一跃,跳下车,拍拍屁股,跑着,走了。
  “有么子好看的。到了该把信号的时候,信号自然会把你的。”司炉摇着脑壳嘀咕。
  副司机好久不打回转。
  司机和司炉闲得无聊。
  “你说车上的钢丝圈套会是哪个工厂要的?”司炉无话找话了。
  “那又如何晓得呢。我只管开车。我不探闲事。”司机一点不感兴趣。
  “这些钢丝,要大不大,要小不小,你说是做么子用的?”司炉还是无话找话。
  “人家订了货,肯定有用头。”司机惦记着副司机,探出头去望了望。
  “喂,我说我们背一捆,留下来,做沙发,怎么样?”司炉提议说。
  “那不行!”很果断。
  “那有么子不行的?公家的,冇得数。一切包在我身上。你等沙发坐就是。”极耐心地做工作。
  “我不要。”很固执。
  “你不要?那我要。你就装着冇看见。西方有个加拿大,东方有个大家拿。”司炉丝毫不动摇。
  司机默然了。
  司炉啪地跳下车,飕地爬到货箱上,掀了一捆钢丝下来。
  钢丝圈先立在地上,向前滚了好几滚,最后终于慢慢地不情愿地倒下了。
  “做么子?做么子?哪个狗胆咯样大,大白天偷我的货!”副司机正好回转来,大老远就看见了有人爬车掀钢丝,自然大声叫起来。
  “你有么子货?穷得光屁股!鬼喊鬼叫的,你娘偷人啊!”
  副司机一听这骂声就知道是司炉了,脚步也跟着放慢了,一晃一晃地晃过来,伸出一只脚,踢了踢赖在地上的钢丝。
  “你是呷饱了冇得事做啵?往下掀钢丝做么子?你怕火车拉不动?”一脑壳的莫名其妙。
  “留一捆,有用唦。”话里充满了神秘。
  “有用?么子用?”
  “做沙发弹簧还可以啵?”
  “沙发弹簧?不错,不错。现在城里的时髦货。我们在这山沟里,堂客找不到,做个长沙发,睡一睡,也蛮好,软绵绵的,有弹性。你说是不是?”说着,眉开眼笑了。
  “你这家伙,一天到晚,除了堂客,还是堂客。”有了同盟者,司炉很高兴。
  “哎,就这一捆够不够?不够再掀两捆下来。不要少了我一份。”
  “那还少得了。我们三个,一人一份。”
  副司机好感动,心里直想拥抱司炉,就像外国电影里那样,结果却是抬起手来在司炉肩上拍了两下。他还想再说两句,赞许司炉够朋友,司机却在车头上催命一样喊起来:“喂——喂——喂——么子事情——不发信号?”
  “快帮我一把!”司炉着急了,“赶快藏到车库里去。”
  “他在叫我呢,未必冇听见?你自己扛吧!”副司机边说边转身,飞快地跑向了车头。
  “你他娘的尽装宝!”司炉朝着跑远的屁股气恼地丢了一句过去。
  副司机虽然听见了却佯装着没听见,心里很得意。
  “么子事情不发信号?”司机见副司机过来了又重复着问一句。
  “出事哒。调度说线路上出事哒。发车时间往后推。”
  司机还想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刹住:一天到晚,安全第一,结果又是事故第一。再问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留点精神吧。
  二
  若从远处看过去,火车慢慢蠕动着,仿佛冬眠蛇出洞。不过,若在近处看,它则像头雄狮捕食,风驰电掣,穿山越岭,冲!冲!冲!轰隆隆。
  司机坐在车头左边,全神贯注,看着前方。
  副司机则坐在右边,抽着香烟,哼哼哼哼,哼着一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歌词但却十分流行的歌曲。副司机已二十八岁,待在这个可移动的卧式锅炉房里面足足八个年头了。二十八岁,尚未婚配,女朋友也没有一个,异性对于他来说,当然是很陌生的。他只偶尔,进城时候,在那拥挤的公共场所,比如公共汽车上,或者影院戏院里,或者在那搞展销的百货商店之类的地方,短暂挨过某些异性,而且往往是隔着纺织用品进行的。这不能不令他悲哀,甚至令他伤心欲绝。所幸的是,他还开朗,伤心过后,又如往常,就像现在哼着歌曲毫不在乎歌词一样。
  “沙发么子时候交货?”突然收声,询问司炉。
  “急么子?你有堂客要讨了?”司炉刺了他一句。
  “那是的。下次带把你看看!”打起脸来充胖子。   “急也是空的。材料还不全。”
  “还要一些么子材料?”
  “还要木头,还有布……”
  “木头有。”副司机的眼睛一转。
  “在哪里?”
  “下个礼拜,我们车上会有几个车皮木头。”
  “调口味?”
  “是真的。到时候,卸几根。”
  “好机会。”
  “那是的。”口里吐出一个烟圈。
  “还有布呢?冇得布。”
  “这种货在这条线上好像从来冇跑过。”
  “那就要去买。还有人造革……”司炉说着,若有所思。
  “那要好多钱?”显得颇担心。
  “少说也要几十块吧。”信口开了一个价。
  “那就呷不消。我每个月咯点工资,吃饭、抽烟、喝点酒、再打几回牌、影都冇得哒。沙发,看来坐不成了。”很是有点灰心丧气。
  “慢慢再想办法唦。”
  “还有么子好办法?线上不跑这些货,还有么子办法想?”
  “可以互通有无唦。”司炉打了句官腔。
  “好主意!”好兴奋。
  “晓不晓得哪条线上正在跑着咯些货?”
  “……”想回答。不晓得。
  火车慢慢爬着坡,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像是被人卡住喉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何事搞的,气压掉了!”司机着急,吼了起来。
  司炉连忙踏开炉门,低下头去观察火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烤得他喘不过气,赶紧打了几铲煤,然后,对着副司机:“该你了!”边说边把那铲子顺手煤堆上一插。
  “哎,哎,哎——现在还冇轮到我!”
  “你还要不要沙发?”
  没有办法,只好动身,与他换了一个位子:“早晓得咯样,不要沙发哒。”
  “不要就不要,不把你就是。你还想结婚,结个脑壳昏。”司炉懒洋洋地说。
  “你又不把哒?”
  “你自己不要。”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现在哪个在铲煤?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一个长沙发,靠背可以放下来当床睡的大沙发。那种沙发睡上去——”
  “软绵绵——有弹性——”司机接过他的话,脸上挂着一些气恼,“快铲啰,气压又掉下来哒!”
  马上闭了嘴,专心地烧火,炉火很快又旺了。
  “你是想要长沙发,还是两只一对的?”副司机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司机。
  “么子都不要。”
  “他當然要两只一对。双职工,一个坐一只。”司炉及时插进来。
  “其实,小的不如长的。长的能坐又能睡。”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
  “我看你真蠢,硬是想不通。他的情况和你不同。人家两公婆,一起睡大床,哪里会睡长沙发?要是哪一天,也和你一样,打算要睡长沙发了,那事情就拐场了。”
  三
  司机具有中国男子最标准的个子高度,大约一米七五左右。他厚实宽阔的胸脯迎着车头破开的大风,给人一种做工者的向前进的健壮之美。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他一离开老婆女儿,就总板起一副面孔,沉默寡言,少有笑意,只有在做事的时候,才会舒缓,变得安详。
  只要是跑车,他就一定穿一套蓝色的工作服。由于懒得洗,工作服油黑,煤烟味极重,不习惯的人闻了,难免不窒息。一顶五十八公分的同样蓝色的工作帽,端端正正地扣在他那个霸气的后脑壳上,就像一块被丢弃的正在霉变的西瓜皮。当过工人的,一看就知道,他这帽子是次品,只是号称五十八,实则不足五十八。那个时候的劳保用品,尺寸不准很正常,好在只是做工才用,也就懒得再啰嗦了,最多不过唉叹几声自己运气不好的空话。
  今天,又和往常一样,虽然不到发车时间,他却早就已经做好发车前的一切准备。现在他正安安静静恭候那个发车信号。
  “还差二十多分钟。”副司机又坐不住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走,走,走,我们两个搬木头去。”司炉趁机开始催促。
  尽管这时闲得无聊,模样却是一反常态,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只顾聚精会神地向前注视信号灯。
  “装得不错,装得不错!”司炉笑着,放好煤铲,“走,走,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讲么子?”副司机还装糊涂。
  “讲么子?走不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莫——着急。莫——着急。我看今天的发车时间恐怕又要往后推了。”无可奈何,副司机转过身来,靠在车头的铁窗边上。
  “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算了!”司炉有点不耐烦了。
  询问的目光转向司机,司机也是不动声色、目不转睛盯着信号,观察不到任何反应,尤其是那面部反应,于是越发犹豫不决。
  司炉却是打定主意,纵身一跃,跳下机车,转过身来,望着他。
  没有办法,只好挪动,慢慢移到车门口,又转过头看司机,司机还是没有反应,无奈只好跳了下去。
  “马上就要发车了!”司机终于发话了。
  “几分钟,就回来!”司炉冲了司机一句,又转头催副司机,“走,走,走,快一点!”
  “哪里去?做么子?”司机放开了喉咙,“要是上厕所,不要带报纸,免得一蹲半小时。”
  “只搬两根木头就回。”司炉答得很轻巧。
  “搬木头?不要搬!”
  “冇得事,搬得动。”
  “我说了——不要搬!”“我”字叫得特别响。
  司炉好像没听见,只顾推着副司机,朝着后面的车皮跑去。
  “快一点!快一点!”司机见他们不理,气得又叫了两句。
  副司机窃笑:“他比我们还要急。”
  司炉也一笑:“是要快一点。你莫磨磨蹭蹭的。”
  不过几分钟,两人回来了。
  “我硬是被压死了。”副司机揉着右肩膀。   “想睡软绵绵的东西,多少总要压一下的。”司炉笑嘻嘻地看着副司机的一脸苦相。
  “你们这样搞,以后查起来,弄不好就进牢房!”司机忧心忡忡的。
  “你说冇看见,不就冇事了。”司炉十分宽宏大量。
  “对,对,对!就说他一个人搞的,我们不晓得!”副司机忙补一句,特别强调我们两字。
  司炉斜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说:“好了,要得,就说是我一个人!”
  副司机一听,鼻子都笑了,手脚顿时显得多余,不晓得往哪里放好,左掏右摸,好一阵后,才抓出了一包香烟,一人一支,叼上,点燃,屁股放松,就势坐下。
  一时,大家再无话,各自抽着各的烟。
  四
  “好了。准备。发车了。”司机望着信号灯,话音一落,车动了。
  副司机忙探出头去,看看信号又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转过头来,又再看表,吸一口气,满脸狐疑:“何事搞的,表慢了?四分钟!”
  “你那烂表,不慢就快。看在朋友的份上,我这块表换把你。”司炉极慷慨。
  副司机立即左手往前一伸,把表凑到司炉眼下:“你——他——妈——的——胡说八道,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瑞士大罗马,绝对真家伙,不是走私货!”
  “崇洋媚外,还讲狠。”司炉一点不示弱,“我的表是北京时间。上海货。不比你的差。到底换不换?”
  副司机嘿嘿嘿的一阵干笑,右手抓住衣袖口,用那衣袖轻轻地擦着左腕的表壳:“你算了。想得好。不过,要是你愿意,另加那么二十张刮得响的工农兵,我们两个再商量。”
  马上听到“呸”的一声,司炉猛地啐了一口。
  “大罗马”立即一哆嗦,应声缩回衣袖里。
  火车已经驶出车站,正在由慢到快加速。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这个笨重的钢铁怪物显得越来越轻巧了。
  副司机仍疑虑重重,还在对着司炉念叨:“差四分钟就发车了!火烧眉毛?火烧屁股?调度员是哪个?又是你老子?”
  “我老子再不会值班了。”
  “何事?死了?要不要我送花圈?”故意瞪圆一双眼睛,显出十分惊恐的样子。
  司炉慢慢嘬起嘴巴,毫不在意,对着惊恐,噗地喷了一口烟:“我看你的花圈钱还是留着讨老婆吧。”
  “你老子退休了?”司机也奇怪。
  “退休了。真会想。光拿钱,不做事。我可能都活不到他享福的咯个年龄……”
  “你也可以开动脑筋创造條件退休嘛。”司机很会安慰人。
  “如何创造法?”副司机有兴趣。
  司炉随即一歪嘴:“如何创造都不晓得,你还想个么子退休?老子今天心情好,度点真传把你哒:一是砸断你的狗爪,二是敲掉你的大牙!”
  “这个条件太高了。比找老婆还要难。”副司机嘟哝着。
  “咯样讲,你是不想退休哒?不退休,就铲煤!”司炉趁机把铲子塞到副司机怀里。副司机无思想准备,条件反射地接过铲把。
  “哎,哎,哎——你咯杂家伙,何事搞的,又要我烧火!我讲你要搞清唻,到底哪个是司炉?”副司机真气恼了。
  “帮帮忙,帮帮忙,刚才扛木头,腰闪了一下。”司炉把手撑在腰部,随之“哎哟”叫了一声。
  “我不照样扛了木头?我的腰也闪了一下!”也想趁机接过话头,也想顺势一推铲子,司炉机敏地躲开了。
  “你又如何会闪腰?你的那根那么细。有不有用,还要看!”司炉气呼呼地说。
  “你的那根比我的也大不到哪里去!”
  “至少大两倍!”司炉放开喉咙喊道,喊罢又压低了嗓音,“一休班,我还要——找人帮忙锯木头。现在省下点力气,下班才有劲做事。你还睡不睡沙发?”
  “睡沙发,睡沙发,沙发在哪里?”副司机不听,大声叫起来。
  “会有的。我包了。”司炉挤出一张笑脸。
  不相信地哼了一声。
  “快铲煤,快铲煤,气压又要掉下去了!”司炉大惊小怪起来。
  只好无奈地踏开炉门,埋头加了一阵煤,又看了看气压表,一切正常,没有事,刚想再说点什么,司机把话扯开了。
  “你老子搞么子鬼,何事突然退休了?”司机问司炉。
  “高血压。我要他去医院查了,一量吓死人。我娘死人要他退。烟酒都戒了。”司炉爽快地回答。
  “戒了,你就高兴了。这下,两个老抠鬼,又会多留一笔钱了。要是我是你老子,统统吃光、用光、玩光!一个子不留!臭王八崽子!”副司机忙接过话,脸上表情狠狠的。
  三个人都笑了。
  五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吐出一条白色长龙。白龙随着车头飞舞,上下起伏,左右翻腾,就像一个无敌的拳手在无形的空气之中打开一条艰难的道路,然后就是奋勇冲锋。
  “要过站了。”司机招呼,随即便把车速调慢。
  司炉将铲搁到一边,站到车头门口吹风。他的上衣没扣扣子,听风把那衣角吹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像雄鹰扇着翅膀,穿过一朵朵的白云。这番情景使得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伢子显得更加英俊洒脱。他遐想着下班之后,换上刚买的那件衬衣,去约女友,逛街、吃饭、商量眼下应做的事情。每个时期他都会有自己调排的中心工作,如何交际,见么子人,做么子事,他都想得一清二楚。而眼下,他心中,所要抓的工作就是如何做齐所有家具,为其婚事做好准备。
  “把哒过站信号哒。”副司机在探望前方。
  “好了,通过。”司机说。
  火车嗵地越过岔道,颠了一下,驶向站台。
  好像忽从梦中吓醒,门口惊得大叫起来:“不对,不对,上错道了!”
  平时,车是进二道,今天进的是三道。
  副司机从车窗里向外探出半个身子,一阵顶头风过去,飕地——工作帽——飞了。
  “妈的——前面有车皮!”   这时,司机也看清了:机车进的这条轨上正停放着一列车皮。
  他一咬牙,一使劲,刹车手柄拉到头,列车还是往前冲。
  凭经验,他知道,撞车不可避免了,立即放开喉咙大喊:
  “跳车!跳车!快跳车!刹不住了,快跳车!”
  “快,快,快,快跳车!”
  副司机在跟着喊,司炉也在跟着喊,不知哪个喊哪个。
  火车带着刹车嘶鸣,还在继续向前冲。
  司炉先从左门跳,落到地上还跟着火车跑了十来米,后来撞到一棵树上,就紧抱住不放了。副司机从右门跳,脚刚落地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想爬起来再跑,手脚已经不听话。他想这下真完了,只要车头一撞上,锅炉就爆炸,车皮就翻滚,自己即使跳了车,也会压个稀巴烂。他恐怖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最后一刻。
  火车仍在继续冲——冲!冲!冲!冲!冲!冲!
  司机看见他们跳了,自己也想跟着跳,身子却像被钳住,使劲动也动不了。
  火车仍在继续向前,虽然速度已在减慢。
  司炉紧紧抱住树干,一股凉气袭遍全身。这股凉气使他清醒,看清机车仍在向前,司机还在死扳刹柄。
  “跳呀,跳呀,还不跳!”
  司炉拼着性命大叫,叫声就像一阵嚎哭,既是绝望,又是希望。
  火车仍在继续向前,离车皮已越来越近,司机飞身跃向车门,双脚用力那么一蹬,与此同时,轰隆一声,车头车皮贴一起了。
  由于速度已大减慢,撞上之后并未出现副司机所想的爆炸。车头后面挂的车皮也无一节翻出轨道。只是车头跳了起来,迅速往后叠了回去,于是,空虚的驾驶室,一刹那间消失了。
  人们四面八方奔来,看见十分巨大的车头已被挤成一个V字,看见司机就像头猪倒挂在这V字中央。
  司炉也向V字奔来,跌跌撞撞,扒开人群,向前一把抱住司机,想把他从车上拉下,结果当然纹丝不动。司机双脚已被死死夹在变了形的门上。鲜血殷红,透过工装,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散布一地的煤上。殷红马上变成煤黑。他又一连叫了几声,司机没有一点反应,心里立即反应两字:死了?死了!已经死了!死了两字随即变成两根金箍棒般的木头,狠狠敲在他的头上。当即,他就一头倒下,什么事都不晓得了。
  六
  待到司炉苏醒过来,再次睁开两只眼睛,已经是在医院里了。由于一度丧失神志,加上他又坚决要求,经主治医生考虑再三,终于给他开了一张工伤三个月的假条。
  三个月,好家伙,可以好好休一阵了。每天早上八点起床,比原先要晚一钟头。每天午睡三个小时,原先基本就没睡过。晚上则和女友外出,不是去跳舞,就是去打球。生活非常有规律。除此之外,养伤期间,所剩下的业余时间,就是备好结婚家具,其中自然包括沙发。不过,有关沙发这事,他却不想自己动手,决定邀请别人代劳。请人代劳,所付报酬,也与人造革也和布一样,可用多余木头代替,不够,还有那些钢丝。如果这些还不够,以后还可以再搞,这也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请朋友帮忙,难免要下馆子吃饭,这方面的额外花费就要自己开销了。
  副司机在撞车之后情况又是如何呢?一點也没有如何。他只觉得自己幸运,仅仅只在前额头上划了小小一道口子,而且只有三厘米。他以为要缝上几针,结果只是打个补疤。这几天他正在换药。他很庆幸自己没像司机那样压断双腿。在他看来,压断双腿,哪怕只是压断一只,也会影响他再工作。不能工作,事倒不大,若是影响他找老婆,那就是件大事了。好在没有影响大事,他为自己感到高兴,同时也有一点气恼:自己头上划了口子,打了偌大一个补疤,医生仅给假期两周。而司炉,那滑头,一点伤都看不到,先是住进了医院,后又休假三个月。于是,他来看司炉,开始打算好好说,结果越说越气愤:
  “医生都不是好东西!”
  司炉不同意:“天下医生父母心。你真不要咯样讲!”
  “还他妈的父母心!我脑壳都撞烂了,都只让我休两周,根本不把人当人!”
  “你本来就不用休。开了两个星期假,你还觉得不满意。要是我去当医生,一天都不开把你!”
  “医生把你三个月,你当然讲医生好!”
  “我三个月是需要!你不晓得我跳车,撞到一棵大树上!我的病是脑震荡!脑震荡,晓得啵!你才不是好东西!”
  “脑震荡?你说你是脑震荡?要是你是脑震荡,那我就是脑挫裂了!你他妈的脑震荡,血都没冇看见一滴,你说你是脑震荡!”
  “好,好,好,你不信,就算哒。我不和你讲。我脑壳好痛!”
  “你脑壳好痛?我脑壳不痛?你不想讲就不讲,你说沙发如何哒?”
  “我已托人去做了。不过,请交五十元。”
  “五十元?做么子?”
  “做么子?你真的是脑挫裂?请人为你做沙发,一餐饭钱都不把?不会让你吃亏的!”
  副司机想了想:“那你先替我垫上。”
  “我哪里有钱垫。五十元都拿不出,你不想睡沙发了?”
  “你他妈的尽搞名堂,专门想揩我的油,我不是来送钱的!”
  “你不是来送钱的,那你找我做么子?”说罢,呵呵呵地鬼笑。
  货真价实休息的,当然只有司机了,已经在医院,待了三个月,脚尖都没沾过地。脚上的伤口虽愈合了,腿上还是打着石膏,想要动也动不得。每隔三五天,司炉来看他,还有副司机。三个人一起,放肆地乱扯。两人都说他:“命还是算好,中间那只脚,照旧——翘得起!”要不就是扯苏联,不然就是美利坚,还有越南柬埔寨,还有伊朗伊拉克,还有那个以色列、阿拉法特好可怜……有时扯得无聊了,就扯看过的电影,扯起欧洲十七世纪贵族们的生活方式,扯起那位女皇西西如何漂亮和能干,等等,等等,扯个没完,个个都是探讨的话题。当然,司机最关心的,还是何时拆掉石膏,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尽管医生多次告诉两腿骨骼对接良好,一切恢复都极正常,他却依旧忧心忡忡,怀疑医生有意欺瞒。
  那天,医生来查房了,说是明天可以拆了。他一夜都不能合眼,眼睁睁地等着天亮。然而,石膏拆下来后,他又发现自己两腿细成柴火棍子一样。不管医生如何解释:只是废用性的萎缩,只是长期卧床所致,锻炼锻炼就会好的!他都认为是在哄他,一言不发,暗自心伤。好在医生没说谎话。又一个月过去之后,两腿虽然依旧细小,他却可以下地走了。于是,他就要求出院,自己回家继续锻炼,医生自然就答应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妻子女儿来到医院,高高兴兴,接他回家。
  家里略有一些变化,客厅多了一对沙发。
  “新买的吗?”有点诧异。
  “撞糊涂了?”妻子一笑,“是你自己托人做的!”
  “是我自己托人做的?”顿时,一脸都是惊异。
  “你的司炉送来的,一点错不了。”妻子边说边坐到其中一只沙发上,同时指着另一只,“你也坐坐试试看,软绵绵的,好舒服。你那屁股尽是骨头,坐这沙发最合适。”
  司机坐到沙发上,沙发随即弹了弹,每弹一下都好像有什么在扎一下。
  把手放到屁股下,仔仔细细摸了摸,摸了左边摸右边,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又想起在医院,每天护士来打针,每次打完针之后,坐下都有这感觉。
  “是针头没拔出来?”每次都想问护士,最后还是没有问。
  周实,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性比天高》、长篇随笔《无法安宁》等。
其他文献
一灯如月看多时。  1  我现在的家是2009年布置的,买的第一件家具就是灯。一个长鸟笼形状的灯。时常我一个人在家里,什么台灯、工作灯、吊灯都不开,独开这一盏。尤其黄昏的魔术时刻,夕阳随影流光,渐渐从茶几转移到玄关,最后和这个长鸟笼灯的灯光汇合,随即阳光便消失,三足金乌纵身一跃,彻底跃入西山的阴影中。  我时常想那金乌跳得那样仓促,会不会跌痛?但鸟笼灯永远安详地、幽幽地亮着。橘红色,不亮堂,却是暖
期刊
风乃天地间箫声。  ——庄子  一  出差,居山脚边酒店,入眠困难——恰好有雨,顺便听了一夜的风声,也不觉得苦。  把身体整个平放在席梦思上,摊开双手,一次次深呼吸,尽可能地放松,力劝自己千万不可焦虑、恼怒、崩溃。不得已,近年来慢慢学会自控负面情绪,这样子,睡不着的痛苦会减轻许多,慢慢地,失眠成了一种享受,犹如历经生命的盛典,就当作思念一个人吧——是的,在黑夜里带着思念一个人的隐衷,听风。  简直
期刊
1  她叫何曾氏,是我的亲人。准确地說她是我的老姑婆,我曾祖父的亲闺女,我祖父的亲妹妹,我父辈的亲姑姑。她在杨家塘村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已是奔九十的人了。  我的老姑婆何曾氏算得上是个有福之人。她这辈子似乎有神灵护佑福星高照,任是怎样的灾祸都奈何不得她。过去几十年,我的家族经历过不少屈辱。我的曾祖父没活到被人称为寿星的岁数,大概是气血淤结的缘故。我祖父的哥哥受不了鞭挞之苦做了一名吊死鬼,若干年后把
期刊
该文在应用分流面变分有限元法和混合道界层理论所建模型的基础上,用边界层与有势流叠代的方法修正计算结果;分析了叶轮各机械阻力矩,特别是应用润滑理论分析了轴承阻力矩;引进了
介质粘度是影响涡轮流量计性能的主要因素之一。该文根据粘性流体力学原理对现有涡轮流量计理论模型进行了重要改进。利用新模型计算的流量计性能曲线与变粘度实验结果更为吻
冬:冬曾是一个负担过重的字rn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冬:四时尽也”,就是到最后一个季节.rn上面一个“久”(zhi,三声),我们现在叫“折文旁”,是个部首.rn“久”的意思是什
期刊
该文介绍传统涡轮流量传感器,运用相应粘度补偿模型,并配以相应的积算显示仪表,可以实现对粘性液体的流量测量。
旋流式内消能是一种泄流能力强、消能率高、可节省总工程投资的新型消能工。运用这种新型消能工将施工导流改建为永久泄坝洪洞是解决高坝水力设计中泄水建筑物的安全和消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