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烛火漂浮着，
把黑暗燎出一个洞。
此处动词用“燎”好还是用“灼”好？燎者，意延燒，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感，有如从布料的中间点火往四周扩散；灼者乃聚焦，如“灼见”形容观点透彻深入。黑暗中独存一点烛火，似在漆黑的幕布上烧开一个小孔，而未四向延散。由此观之，用“灼”似比较恰当。
花些篇幅写这些不是做语文炼字的习题，也无意自显。因为上文的诗并非我所作，而是出于一位三岁孩童之手，我在电视上看到，便拿来用了。当然，三岁的孩子不会用漂浮、燎、灼之类的词语，它们都是我稍作改变加上去的。原文就是“灯光，把黑暗烧出一个洞”。然而，我的改动是画龙点睛吗？没有，无非就是斟酌些细节希起略加完善之效，一两字词的改动并未触及这首诗的灵魂。此二句诗，读来让人惊叹的点不在此，而在于：何以烛火会把黑暗烧出一个洞？小诗人涂抹寥寥数笔，弥漫的黑暗便被赋予物质般的存在感，用高中的答题术语便是化虚为实。
三岁的孩子，识字量能达到多少？说是文学创作，无非就是写出眼里所见，心中所想。在孩子眼里，世界没有那么多必然偶然的联系，头脑中反倒少了约束。学诗可学杜甫，学不来李白，已经成为共识。同样看到瀑布，何以李白能写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样天马行空的比喻而其他诗人不能？可是在孩子眼里，银河理所当然是河，仿佛他们理解李白的诗，比一些成人要更容易。
说来惭愧，我比那位三岁的诗人多活了十四五年，到头也只能在他的大作上做些细枝末节的修改，没有再造佳作的才能。学得越多，被格律、结构、词句、主题之类圈缚亦更紧，反倒丢了细致的观察与灵动的想象。到后来，作诗竟演变为数学上的任务。成百上千的字词组成成百上千的意象；成百上千的意象按数个基调分好类，排列组合一番，缀以连词，套以格式，佐以韵律，修改个别用字，一首诗便大功告成，交差了事。用排列组合写诗，有数学家研究过，把使用频率最高的意象连串起来，也能创作。
陶渊明隐于山中，写了那么多首《饮酒》，到头来还是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许他不是“忘言”，而是根本找不到词语去表达，就像咿呀学语的小孩子看见新玩具的那种快乐。所谓“诗意”，就是能将干硬的文字变得润泽，死板的生活富有活力的魔法，究其根本是对生活本身的忠实发现以及对其的真切态度。
语言文字是再清晰不过的东西，白纸黑字本身意味着确定性。利用这种确定性可以严谨清晰地论述自己的观点，读来透彻明了，便是一篇好论文；然而我想作好诗，应当不同法。在横竖撇捺的文字迷宫当中藏着诗人的“真意”。读者会在清晰的文字中间偶遇朦胧的美，跳脱出白纸黑字的僵硬也能感到因思想共鸣而产生的悸动。也就是说，如果解构一篇好论文剩下的是清晰严密的逻辑之网，那么解构一首好诗剩下的更可能是无可言说的朦胧与情感。即人与生俱来的、对生活的感受和体味。
但现实是，孩童时的我们似乎比现在的我们更具备这种感受能力。现代社会以“科学”为借口的极端工具理性将人物化，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旅程越来越近似于工业产品从生产到报废的流程。为了提高效率，我们致力于关注和处理生活里分布零散而总量巨大的信息流而非体味生活本身；生活对人来说变成了数字，文字和规则的混合物，而不再有血有肉有颜色。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具象化为一串二进制代码，诗人的“真意”又何处容身？我们歌颂的能力是对事物“一眼看穿本质”的敏锐，而非对世界的忠实再现与诗意重构，因为这些对提升效率没有作用。
唐·德里罗的小说中有过这样一句话：“一亿个活着的分钟，汇聚到静止的一点。”我认为这便是文学创作的实质。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规则的、运动着的，我们身处其中是如此具有活力，生机勃勃，使人如此希望通过记录保留下这份生动；然而若提笔以记之，流淌的马上凝固，运动的马上静止，朦胧的马上尖锐。时间无法停留在字里行间，活着的分钟记录在纸上就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创作者就像“追风者”，尝试用静止的作品追寻活着的分钟，但没有法子：生活本身的细节如此的丰富、灵动，是记不完的；便只好把它浓缩、重构，用少得可怜的文字蕴藏作者的故事、情感与能量，让每个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解压出与作者的共鸣。创作者把自己的“活着的分钟”静止，以文字为媒介交由读者去激活，读者搜索自己类似的生活体验与情感，从而理解作者的意图，产生与作者的共鸣。
由此看来，文字所蕴含的信息远远少于作者想要传达的“活着的分钟”，读者更多需要靠“真意”的展开看到作者的寓意。现代社会关注信息与信息媒介本身，即关注文字和文字包含的信息，对理解诗意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对自己的生活没有观察，又何以理解他人生活中的诗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阅历的积累，我们都会对生活和社会有更加深刻、更加本质的认识，会理解更深刻的“真意”。这一旅途不会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们会亲历更多生活的曲折、社会的不公，会理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也会理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失意。面对穷人“心忧炭贱愿天寒”我们会悲悯，面对权贵“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我们会愤慨。在试题答案中寥寥几字概括的“真意”，可能需要一生的观察与实践去体味，需要唤醒我们三岁就初步具备的技能，让我们面对生活不至成为没有情感的机器人、没有思想的木头人。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本诗集，记录下的同窗回忆和高一故事，沉睡着他们一年来所有的“活着的分钟”。想必以后学弟学妹们打开这本诗集，被折叠和压缩的经历和感情便能喷涌而出，在他们心中唤起专属于他们的共鸣。我特别钦佩老师和他的新弟子们能够鼓起勇气成为一名追风者，用他们的笔触记录真实的思想与情感，镌刻下他们的回忆。
加缪说：“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这本诗集作为静止的一点，时刻准备着被打开、激活，以三岁孩子的心态。
这是他们的似水年华。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有时，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断的景物，孤零零地从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现，繁花似锦似的小岛在我的脑海中漂动。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把黑暗燎出一个洞。
此处动词用“燎”好还是用“灼”好？燎者，意延燒，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感，有如从布料的中间点火往四周扩散；灼者乃聚焦，如“灼见”形容观点透彻深入。黑暗中独存一点烛火，似在漆黑的幕布上烧开一个小孔，而未四向延散。由此观之，用“灼”似比较恰当。
花些篇幅写这些不是做语文炼字的习题，也无意自显。因为上文的诗并非我所作，而是出于一位三岁孩童之手，我在电视上看到，便拿来用了。当然，三岁的孩子不会用漂浮、燎、灼之类的词语，它们都是我稍作改变加上去的。原文就是“灯光，把黑暗烧出一个洞”。然而，我的改动是画龙点睛吗？没有，无非就是斟酌些细节希起略加完善之效，一两字词的改动并未触及这首诗的灵魂。此二句诗，读来让人惊叹的点不在此，而在于：何以烛火会把黑暗烧出一个洞？小诗人涂抹寥寥数笔，弥漫的黑暗便被赋予物质般的存在感，用高中的答题术语便是化虚为实。
三岁的孩子，识字量能达到多少？说是文学创作，无非就是写出眼里所见，心中所想。在孩子眼里，世界没有那么多必然偶然的联系，头脑中反倒少了约束。学诗可学杜甫，学不来李白，已经成为共识。同样看到瀑布，何以李白能写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样天马行空的比喻而其他诗人不能？可是在孩子眼里，银河理所当然是河，仿佛他们理解李白的诗，比一些成人要更容易。
说来惭愧，我比那位三岁的诗人多活了十四五年，到头也只能在他的大作上做些细枝末节的修改，没有再造佳作的才能。学得越多，被格律、结构、词句、主题之类圈缚亦更紧，反倒丢了细致的观察与灵动的想象。到后来，作诗竟演变为数学上的任务。成百上千的字词组成成百上千的意象；成百上千的意象按数个基调分好类，排列组合一番，缀以连词，套以格式，佐以韵律，修改个别用字，一首诗便大功告成，交差了事。用排列组合写诗，有数学家研究过，把使用频率最高的意象连串起来，也能创作。
陶渊明隐于山中，写了那么多首《饮酒》，到头来还是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许他不是“忘言”，而是根本找不到词语去表达，就像咿呀学语的小孩子看见新玩具的那种快乐。所谓“诗意”，就是能将干硬的文字变得润泽，死板的生活富有活力的魔法，究其根本是对生活本身的忠实发现以及对其的真切态度。
语言文字是再清晰不过的东西，白纸黑字本身意味着确定性。利用这种确定性可以严谨清晰地论述自己的观点，读来透彻明了，便是一篇好论文；然而我想作好诗，应当不同法。在横竖撇捺的文字迷宫当中藏着诗人的“真意”。读者会在清晰的文字中间偶遇朦胧的美，跳脱出白纸黑字的僵硬也能感到因思想共鸣而产生的悸动。也就是说，如果解构一篇好论文剩下的是清晰严密的逻辑之网，那么解构一首好诗剩下的更可能是无可言说的朦胧与情感。即人与生俱来的、对生活的感受和体味。
但现实是，孩童时的我们似乎比现在的我们更具备这种感受能力。现代社会以“科学”为借口的极端工具理性将人物化，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旅程越来越近似于工业产品从生产到报废的流程。为了提高效率，我们致力于关注和处理生活里分布零散而总量巨大的信息流而非体味生活本身；生活对人来说变成了数字，文字和规则的混合物，而不再有血有肉有颜色。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具象化为一串二进制代码，诗人的“真意”又何处容身？我们歌颂的能力是对事物“一眼看穿本质”的敏锐，而非对世界的忠实再现与诗意重构，因为这些对提升效率没有作用。
唐·德里罗的小说中有过这样一句话：“一亿个活着的分钟，汇聚到静止的一点。”我认为这便是文学创作的实质。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规则的、运动着的，我们身处其中是如此具有活力，生机勃勃，使人如此希望通过记录保留下这份生动；然而若提笔以记之，流淌的马上凝固，运动的马上静止，朦胧的马上尖锐。时间无法停留在字里行间，活着的分钟记录在纸上就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创作者就像“追风者”，尝试用静止的作品追寻活着的分钟，但没有法子：生活本身的细节如此的丰富、灵动，是记不完的；便只好把它浓缩、重构，用少得可怜的文字蕴藏作者的故事、情感与能量，让每个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解压出与作者的共鸣。创作者把自己的“活着的分钟”静止，以文字为媒介交由读者去激活，读者搜索自己类似的生活体验与情感，从而理解作者的意图，产生与作者的共鸣。
由此看来，文字所蕴含的信息远远少于作者想要传达的“活着的分钟”，读者更多需要靠“真意”的展开看到作者的寓意。现代社会关注信息与信息媒介本身，即关注文字和文字包含的信息，对理解诗意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对自己的生活没有观察，又何以理解他人生活中的诗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阅历的积累，我们都会对生活和社会有更加深刻、更加本质的认识，会理解更深刻的“真意”。这一旅途不会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们会亲历更多生活的曲折、社会的不公，会理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也会理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失意。面对穷人“心忧炭贱愿天寒”我们会悲悯，面对权贵“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我们会愤慨。在试题答案中寥寥几字概括的“真意”，可能需要一生的观察与实践去体味，需要唤醒我们三岁就初步具备的技能，让我们面对生活不至成为没有情感的机器人、没有思想的木头人。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本诗集，记录下的同窗回忆和高一故事，沉睡着他们一年来所有的“活着的分钟”。想必以后学弟学妹们打开这本诗集，被折叠和压缩的经历和感情便能喷涌而出，在他们心中唤起专属于他们的共鸣。我特别钦佩老师和他的新弟子们能够鼓起勇气成为一名追风者，用他们的笔触记录真实的思想与情感，镌刻下他们的回忆。
加缪说：“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这本诗集作为静止的一点，时刻准备着被打开、激活，以三岁孩子的心态。
这是他们的似水年华。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有时，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断的景物，孤零零地从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现，繁花似锦似的小岛在我的脑海中漂动。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