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岛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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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尘
  也有生活
  它们在风中舞着
  在烟中恋爱
  在暖气上抚摸
  它们在好几个地方
  找我
  ——顾城《神说》
  受朋友超哥邀请,去一趟新西兰。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孤悬”意识之外的激流岛,那个充盈着无数谜团和困惑的激流岛,一定要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激流岛是个陌生的词,它并没有出现在我们所认知的知识谱系中。然而在1993年10月3日之后,激流岛“横空出世”,成了绝望的代名词。
  搅动朦胧诗潮“三驾马车”之一的著名诗人顾城,就在这一天,在奥克兰的这个小岛上,按照网络上流行的说法是“杀妻自缢”,诗人魂断激流岛,大陆文坛震动。顾城和谢烨伉俪的一段诗坛佳话,同样香消玉陨,消失在大洋深处。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他们所居住的激流岛,也不时出现在顾城海外零零碎碎的作品中。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类似于画家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岛,有着南太平洋绚丽的色彩、如火的激情,那是一个荒蛮的处女地,更是一个让艺术家感知原始与未知、让艺术创作勃发的圣域。充满着新奇与陌生、迷幻和浪漫。
  激流岛事件,按照旅英作家虹影当时的说法,成了朦胧诗中最朦胧的一章。如今,20多年过去,这个朦胧的面纱在我的追寻中,似乎已然揭去。
  一个艳阳的日子,我和超哥还有他的儿子小宇一起,从奥克兰海港码头乘坐渡轮,前往激流岛。小宇在新西兰求学而后工作,自然充当了我们的向导兼翻译。
  据小宇说,在奥克兰当地的华人中,知道顾城的人并不多。国内著名音乐人高晓松曾受新西兰国家旅游部邀请来过奥克兰,并顺道去了激流岛探访顾城故居,还写下了组曲,一共有三首,分别是《白衣飘飘的年代》《月亮》和《回声》,以了却他20年的夙愿。高晓松自己说,当得知詩人死了的消息后,对着刊登消息的《北京青年报》默默地看了一整天,然后写了一个长达十五分钟的组曲。后来这个组曲也收到了个人作品集《青春无悔》当中,这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组曲。“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风里面,你还在怀念”,我知道,他也是在怀念那个激情奔涌、理想主义蔓延的八十年代。
  “诗人在变老之前就已离去”,我悚然一惊,莫非这是一句谶语?
  海港码头渐渐远去,奥克兰高耸的天空塔越来越小。轮渡在豪拉基湾中航行,碧波不惊,唯有零星的小型帆船在海湾中游弋。小宇说,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会看到海湾中有海豚出没,可惜碧绿幽深的海面上,除了碧绿一无所有。当然,海豚也不在我这个中原人的语汇中,我们彼此都是陌生的,它不可能给我这个深居内陆的人更多的惊奇。通过小宇的翻译,我问船上的几位老外,你知道岛上的中国诗人顾城吗?他们摇头,一脸茫然。
  35分钟之后,激流岛到了。
  和众多的新西兰离岸岛屿一样,激流岛曾经是个荒蛮之地。激流岛的原名叫怀赫科岛(Waiheke Island)。毛利语中Waiheke有水流的意思,所以顾城在他的文章中称之为“激流岛”。但我眼前所见,没有激浪翻滚,有的只是风平浪静。 传说中,毛利人离开这个岛乘独木舟南下,求神灵来保护他们。于是毛利人过海的时候,就把丑恶的灵魂带到了对岸。当然岛是干净宁静的,拥有连绵起伏的山丘、幽静的海湾。和顾城当年居住情况不同的是,现在又有了迷人的葡萄园和橄榄园。查资料得知,岛上丰腴的火山土壤、丰富的微气候,是培育顶级葡萄的宝地。上世纪90年代以来,激流岛迅速成长为一座美酒之岛。世界闻名的黑曜石酒庄、Mudbrick酒庄、石脊酒庄等30多个酒庄星罗棋布,在这里酿造出了拥有世界声誉的葡萄酒,更带来了浓郁的法国风情和美食文化。
  下船的乘客中,大多是老年人,也许是休闲到他们的另一个家、或者来度假品尝经典的葡萄美酒。我注意到有一队从广东来的游客,她们喧闹着上了大巴。当然大妈们不会是去拜访顾城的,前方浓郁的酒香、美食,在吸引着她们。
  我们下船乘坐公交车,这也是岛上唯一的一趟公交,也只有一条线路。小宇一上车就和高大威猛的女司机攀谈起来。司机介绍,每年都会有中国人来寻找顾城的故居,她简单了解一些,知道那是一位诗人。毕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岛上的中国人只有顾城一家,那样惨烈的事件,也打破了岛屿多年的宁静。
  在司机的指引下,我们在OKOKA ROD 站下车,沿着左边的Fair view岔道步行下山。在准备探访顾城故居之前,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知道他的家在激流岛法尔威尔路124号。在新西兰的习惯中,“124号”只是个信箱号码,同时也充当了家家户户的门牌号,因为每家的信箱就醒目地立在院门口的马路边上。
  行至半山腰,我们找到了123号,也找到了125号,但是就是没有124号。我和超哥停下来抽烟,莫非顾城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也许是不想让我们打扰他宁静的家?“我要在世界上,建一座城,世界不可以走进来”,顾城这样说。顾城老师,我是来探访和祭拜的,看在我千里迢迢的份上,看在诗歌的份上,多有打扰了。我默念着静下心来,认真地观察地形。是有一条藏在灌木丛中的小道蜿蜒向上,路边的杂草和碎石堆中,一块小小的石头上,用白油漆书写着124号字样,还加了一条指示箭头。
  沿着落叶和苔藓覆盖的小道曲折上行走了十几米,路边插着一块木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私地禁入 请勿侵犯 ”的字样。抬头看,郁郁葱葱的密林中似乎有褴褛的红色屋角,那应该就是顾城的老屋了。回到岔道口,丛林中一条小路通往上方,虽然崎岖又满是青苔,却仿佛是直指谜底的捷径。受这块木牌的警示,我沿着上行的小径向山上攀登,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满是厚厚的野草、断落的树枝、落叶,无法下脚。我扶着树干拽着青藤,一步一步攀援。我知道,这是顾城无数次辗转、无数次徘徊和沉思的小径,也是他养鸡和绘画的所在。
  小宇在山下喊,不要再上去了,就是这里。我看了看一无所有的山头,叹了口气折返。不顾警示牌的警告,终于到了房子前,这是一栋典型的两层新西兰民居,面积不大,单层占地不过六七十平米,可居住的面积更小,木楼就坐落在斜坡上。二楼有一个超大的平台,是搭建在一个大水窖的上方。想来,这就是当年顾城能看得见海的阳台了。   新西兰民宅和国内钢筋混凝土的公寓式住宅不同,也和砖木结构的瓦房不同,多为独栋木结构,外加一个大大的只长草的院子。除了庭院需要时常打理割草外,外墙和屋顶每隔几年也要刷漆翻新。显而易见,眼前的这栋房子已被遗弃多年,院落里长满了杂草、灌木和藤蔓,红黄紫相间的油漆也剥落得十分狼狈,一些外墙木头都开始腐朽。一簇簇一人多高的芒草,几乎拥堵住了屋门和窗台。
  在高大的芭蕉和杉树的遮蔽中,空气里充满了腐败阴森的潮湿气息。
  八十年代末,朦胧诗群的五大代表人物四散。北岛去了英国,后又到美国定居;江河旅居美国;杨炼旅居伦敦;顾城选择了新西兰;唯有舒婷一直在原籍厦门。
  而今,我就站在顾城激流岛的家门前。
  屋门紧锁,窗子还用木板给钉死了,落满灰尘的窗帘紧闭。木屋上爬满了青藤、鹤掌叶,枯死的藤叶和青绿的枝叶一层层交错着。透过半边白色的窗帘、蛛网,隐约可见屋内一些陈设:有敞开的衣柜,翻到的沙发,旅行箱,地上散落着凌乱的衣服,还有尘土。室内空气应该是凝固的。灰尘无声地落下,在沙发、旅行箱和衣物上,也许还有他的手稿上,慢慢沉积……悲剧发生后二十多年过去了,顾城的儿子小木耳和他的姐姐顾乡仍生活在新西兰,但她们似乎刻意遗忘了这栋老屋,任其颓废,像是一个永远被定格、陈列的悲剧。一个“墓床”。
  沿着房屋外侧,我绕到水窖旁二楼的露台。木质的露台木板和护栏已经陈腐、朽烂,走上去嘎吱作响。目光越过郁郁葱葱的树顶、山坡,可见一线碧蓝的海水。这里应该是顾城、谢烨,甚至还有英儿喝茶和闲坐的地方,也是他更多地向远方极目眺望的地方。二楼是顾城和谢烨居住的卧室,用木板钉死的窗子也露出了一条未被封死的边缝,我想,也有可能是先来的性急的瞻仰者撕开的口子,以方便打探室内的陈设。我忍住了,不能再去窥探那撕裂的伤口,不能也不忍去掀开封尘的往事。我回到霉点斑驳、难以承受“生命之重”的阳台上,思付着,不知那一万多公里外的祖国,在顾城的心中凝结着怎么样的情感?关于此岸与彼岸,我们又将如何穿越、如何抵达?
  在阳台上徘徊,想到的只是他的诗句:
   松林间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1988年,顾城和谢烨来到新西兰,最初他在奥克兰大学做汉学研究员,但一直在寻找心中的“理想国”。顾城两人的经济条件不太好,手中仅有不到一万纽币的积蓄(一纽币约等于五元人民币)。奥克兰的冬天很冷,他们没有钱买木柴去烧壁炉,朋友们就送了很多的废报纸给他。不懂英文的顾城翻看报纸上的二手物业版,能承受的总价内不是车棚,就是水塔、篷车或小店铺,甚至还有电话亭。最终,他看到了一个地名和一个数字:激流岛,独栋房屋,四万八纽币。这是一个低廉到不可思议的价格。
  那时,激流岛还是一个相当避世的所在,据说当时在岛上居住的多是隐居的怪人、年老的嬉皮士和特立独行的流浪艺术家,这也恰是顾城所追求的“世外桃源”。
  卖房子给顾城的是一位神神叨叨的外星迷,據说此人整天披头散发坐在岛上静坐冥想,没事吸吸大麻,思考着外星人和地球末日,这有点像杞人忧天。战国《列子·天瑞》载:“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看来作为不可多得的先知先觉者,古今中外亦同。
  此公在数年前运气大好,天上掉馅饼,买彩票中了十万纽币,就买了这栋房子,准备修建外星人基地。于是在墙纸上画满了外星人和飞船,在院子里挖大坑,拆去数面内墙,破坏柱子,弄歪楼梯,最后连主梁也锯断了。1988年5月,他夜观星相,觉得似有异动,准备再带着对他深信不移的女友去墨西哥参加“拯救地球”世界大会,但苦于囊中羞涩,随即一不做二不休出卖房子。当他如约看到顾城和他头上那顶标新领异的帽子后,判断他也同外星人有关。他不理睬其它来看房子的人,直接问顾城,“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你知道吗?”
  顾城问:“什么时候?”
  “五十年以后,”
  “没事,我只要二十年。”
  问者和答着都会心一笑,惺惺相惜之下,外星迷立刻大笔一挥减去一万块钱,以3.8万纽币的价格成交。
  据《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记者陈惊鸿来新西兰的调查了解,这栋房子始建于1927年,历经数个主人。虽有1000平米土地,却非常倾斜,足有45度。后来又遭到外星迷的各种破坏,摇摇欲坠。在最初的日子里,顾城他们喝雨水(那个大水窖就是收集雨水的),上山采石,挖土填坑,能捡到什么木头就钉什么,捡到邻居用了一半的油漆就往墙上刷。
  顾城曾提到,整个屋子都被拆成了一个空壳子,没有电、水和取暖设施,地基也有问题,然而顾城却相当满意。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我终于得到了一块土地,在世界过不来的地方,我要打败它,那个丑陋的世界。”
  当时,儿子刚刚出生,顾城无力抚养。也可能是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生灵,也可能是他认为儿子会影响到他的精神世界。最后,他们把儿子寄养在一个毛利人的家中。谢烨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在木耳的事情上是有点失控的,难能理智,总有生离死别的阴影笼罩着我,不能冷静自持,好像守着一只空巢等待着羽翼未丰的雏鸟还能回来,伤心而绝望。
  我相信诗人对儿子是有很深的情感的,在顾城的理想国中,还有一个自耕自食的小农耕生活。他甚至收集了关于种植木耳的知识,他知道多数的木耳都能吃,除了一种生长在西藏的有毒木耳。这也可能是给儿子起名为小木耳的原因。
  购买这栋房子让顾城夫妇陷入经济窘迫,积蓄耗尽,有限的稿费和外出交流讲座费用,也难以为计。岛上商业设施少,物价较贵,怎么办呢?穷则思变,他们开荒种菜,但疯长的虫子先替他们吃光了菜苗。新西兰政府规定,不允许在菜园里打农药除虫。我估计他们也买不到这类农药和杀虫剂。
  后来他们试着在树林里采木耳、摘野果、海边捡贝类。吃过漫山遍野的野韮菜,却发现这种野菜有致幻功能。试着烹煮了一只被车撞死的刺猬,骚臭味却入心入骨。在湿冷的冬天里,燃料也很快告罄,再做饭则须砍树枝,还要晾晒三个月后才能烧火。   在种种的困顿中,顾城夫妇想到了养鸡这条路,勾勒了鸡生蛋、蛋生鸡、鸡粪可育肥,产生沼气做饭、取暖的蓝图。他们将后院的山坡改造成养鸡场,用一笔刚刚到来的稿费作为启动资金。之后,养鸡业一度非常红火,两百多只鸡,每天能产200个鸡蛋,顾城就到岛中心的小市场上售卖。据说顾城还曾在岛上为人画像,以此谋生。但依顾城的性格,画像往往都白送了。
  1992年,在德国柏林,作家王安忆和到此讲学的顾城见了一面,有过一次长谈。王安忆在此后的回忆文章《岛上的顾城》中写到:顾城总是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尝着各种植物,看看有什么能够作为充饥的粮食,各种草的汁液染黑了嘴唇。曾有人指着一棵树告诉顾城,这可以吃。于是顾城就从这棵树的根部尝起……他很耐心地,忍着辘辘饥肠,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从根啃到梢,最后才知道,这棵树可以吃的只有它的花蕊……
  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前的中国人,对于饥饿的感受可谓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为了活下来,什么都能吃,什么都可以下咽。生活的拮据困顿并没有击垮顾城,在异国他乡,作为唯一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岛民,顾城仍然是乐观的,养鸡、作画怡然自得,俨然这里已是自耕自食的世外桃源。在他亲绘的一幅《岛爷》的画作中,写道:岛爷居岛望天,本作山中岁月,海上心情,不防南极坏了臭氧层。冰山一融化,海水就上升,真真恨煞意中人。叹曰:天上有云,地上有人,有人无钱,忙个不停。
  这个“忙个不停”里,透漏出顾城的无奈、达观和自嘲。顾城还曾和王安忆讲到“第一只母鸡”的有趣故事。那时他们刚刚有了一只母鸡,每天会下一枚鸡蛋,来补充家人的营养。可是母鸡却出走了,谢烨追了它几天,又派顾城去追。母鸡就跑,却又跑不远,只是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你却永远抓不到它。等到天黑,你悻悻然回家,却发现那母鸡便在房前咯咯叫着。第二天天刚亮,你起床走出房子,它便起身走开,一天的追逐又开始了。那母鸡好像是来诱惑顾城的,你永远得不到它,但是母鸡似乎又是诚信的,每天总要下一枚蛋。这枚鸡蛋可能在鸡窝里,也可能在附近的树根下、草丛中,你要耐心地去发现。
  然而养鸡的生意刚有起色,顾城夫妇又遭遇了迎头痛击。
  附近山谷中有一个怪人,自称为自然主义者,不开汽车,只跑步或骑单车。另外他也听不得各种声音,有时邻家狗一叫,他就大声咆哮。鸡叫声让怪人无比愤怒,每天都骑车去岛政府告状。在奥克兰,有养鸡不能超过12只的规定,但之前激流岛因为长时间遗世独立,并无此项法规,怪大叔天天告状,岛政府遂确认了此项法令,勒令顾城处理掉家中的鸡。
  当时,顾城已经辞去奥克兰大学的工作,现在唯一的营生也要断绝。无奈之下顾城挥刀把200只鸡都杀了,肉存放到邻居家的大冰柜里。之后,谢烨和英儿在周末集会上靠售卖鸡肉春卷补贴生活。另外一个惊异的故事是:据说杀完鸡后,愤怒的顾城把所有的鸡头放在一个袋子里,然后拿着装满鸡头的血淋淋的袋子,来到岛政府(应该是社区)官员面前,以示抗议。官员被顾城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吓坏了,落荒而逃。
  就这样,诗人顾城在激流岛上一意孤行地进行着乌托邦式的生活,没日没夜地营造着他的“女儿国”,生活和精神上的种种矛盾却日益激化。在顾城去欧洲讲学期间,英儿以“突然失踪”宣告了她对理想国的彻底失望与拒绝。传说英儿是和一个教气功的老外私奔到了澳大利亚。温良贤淑的谢烨也要离开他,并将赴一场从德国来的中国人“大鱼”的约会。眼看着亲手缔造的理想国,顷刻之间就要崩塌,诗人在崩溃绝望之中,亲手引发了惨烈的悲剧。
  我无意于去对顾城挥动斧头的行为,做出法律意义上的分析,也无意对“斧头”的隐喻做出先知式的判断,更不想对三人“女儿国”式的生活,做出道德的评判。我只想关注这个结果,这个惨烈的休止符,是如何地告诫诗人,什么行为可以忍耐,可以休止。
  一阵海风吹来,山坡上松涛阵阵。疯长的绿色植物染绿了一切,似乎也要向我的身体里渗透,心下一紧,寒意从脚跟升起。是时候了,于是我在背包里取出酒,在房前倒了三圈,开始朗诵《我们写东西》《墓床》和《神说》三首诗。向前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缓步下山。
  对于写作者来说,我们都是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运棋子/有时  是空的。”空的,永远是常态,继续探索去寻找下一个。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找不到,就算了,就放手,幸運者永远是少数人。这样一想,于是释然。
  一辆破旧的小轿车驶到路边停了下来。原来是顾城老宅的邻居,70岁的安德鲁斯热情地邀请我们来到了他的院子里。在这里看去,顾城的小木屋静静地立在旁边的山腰上,很安静,但是安静得过于久了。老人说,现在几乎每周都有中国人来,他知道那里曾经住着一位诗人,但很少见他。他只见过谢烨,说她很勤劳,什么活都干。还见过另外一个女人,应该是英儿,说英儿在练太极、气功,后来跟她的教练跑了。最后老人问我,他写过这里吗?他写过我们吗?能朗诵给我听吗?
  我不知道朗诵哪一首,想了又想,是《墓床》吗?太悲观,不合适。《神说》?还凑合。就朗诵《家》吧:无论走多远我都回家摸铁炉子 镜子毛苏苏的毯子你的头发都写信写远处冒烟   冒啊……更小更小家  一次次向后逃跑
  我朗诵着,小宇在旁边翻译,我注意到安德鲁斯很认真地听着,有时一脸茫然,有时点头。念到最后,我心想坏了,这个“家”所蕴含的诗学意义,老外会怎么理解?朗诵之后,我又加上了那首著名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老人点着头,似有所悟地说,能给我一本他的诗集吗?小宇说,听说岛上唯一的书店里有,还是英文版的。我不便拒绝,就送给他一本我的诗集,当然是中文的。他高兴地收下了,并和他的朋友布莱恩一同开车送我们下山,一直到激流岛码头才挥手告别。
  八十年代,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有人说,诗歌如烈酒,灌醉了整个八十年代。《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编辑说,每天都能收到四五百份诗稿,有的写在烟盒上就寄来了。舒婷一本《双桅船》,居然印出一百多万册。北岛和顾城夫妇去四川领奖,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直接戳在诗人身上。三人最后躲到后台更衣室桌下,有人推门就问:顾城、北岛他们呢?北岛一指后门说:他们从后门溜了。   对于那个年代,北岛在《波兰来客》的散文里写道:“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行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激流岛事件多年后,诗人芒克回忆说,顾城腼腆得像孩子,但眼睛亮得像会说话。这个童话般的诗人,我无意去评说顾城的生活和他一手制造的激流岛事件,因为当事的各方都烟消云散。顾城和谢烨死了,英儿因鼻咽癌2014年病逝于悉尼,墓碑上的铭文翻译成中文即是:“LIYING麦琪/中国诗人、作家/刘湛秋的爱妻/一个美丽、快乐的心灵之旅已经结束。一个带着所有的理解和认知飞向来世的自由的灵魂。/你是如此地为人所爱。”
  如此,我们又作何感慨?
  “大地上长麦子,也长诗人。”詩人,他是自己诗歌帝国中的君王,但首先是个自然人,终究没有修炼成神,也不是神。就像他的诗中那样:“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让后人评说。“人时已尽,人世很长”,作为诗歌中的智者,在生活中我们可能是个弱者,我们只是习惯性地按照诗歌的思维生活,可想而知和社会就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困顿、矛盾以及冲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言宏评价道:顾城以其孩子般的诗思和语体构造了一个诗的天国,这样的天国,正因为其高于世界,而又面向着人类,所以在实际上,又与我们的尘世存在着紧张。
  1992年6月,顾城在伦敦大学召开的“中国现当代诗歌国际论坛”会上,回答听众的提问时说,“我曾经做了一个噩梦,我像一个标本被扎了一针,被钉在桌子上。我说我要用脚走遍大地,但同时,我说,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就是一个标本,我们在审视他,在研究他,然后收藏在各自的“博物馆”里。
  这是个警示,也是个隐喻。
  “他们在好几个地方找我”。是的,我正是这预言中践行的一份子。激流岛事件,成了每一位诗人的心病,也成为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心结。
  我心悲戚。又读到谢烨生前的一首诗《要求》:
  我想死一回
  想在生命的边缘行走
  去看看那边海岸的风景
  去看看一瓣瓣玫瑰和帆走过
  我想爱一回
  就像青色的小虫爱着
  湿漉漉的花瓣
  一回,我想
  把蜜水饮尽
  在返回的轮渡上,关于生活,关于谢烨的爱与诗歌,那种彻骨的爱的渴望与痛楚,还有写下“我爱过芳香的时间”的人,让我泪流满面。他(她)们对幸福的要求如此简单,又都如此绝望,他(她)们是有罪的人吗?都是无辜的!那谁又是有罪的人呢?对面一位新西兰的老者慢慢地、试探性地问我一句,当然,我听不懂,那湛蓝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对这一位东方面孔的关切。我只是机械性地回答: I don't speak English。
  悲悯之外,我又陷入了巨大的失语之中。语言多么无辜?谁又不是无辜的人?
  “诗人又将何为”?
  责任编辑   杨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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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仿佛刚收了暑假,寒假又忽地蹦到眼前。在愉快的大假到来之前,师生和家长们都要“历劫”,“期末老妖”准时准点来会战。虽说我方已经做好迎战准备,但每次“期末老妖”都有出其不意的新武器,想想就不寒而栗……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对于我来说,和孩子们一起历经的备考过程是一份美好的记忆,将永驻心田。一幅幅画面如一张张旧时宝贵的黑白照片,深烙我心。有孩子们稚嫩的小手奋笔疾书的画面;有因某道题目解法不同而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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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作为贾平凹于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刚一出版就因露骨的“身体”书写招致铺天盖地的道德批判。时隔多年,回顾这一批判,人们不难发现,批评者并未切实理解贾平凹的意旨所在。其实,贾平凹将历来缄口不言的“身体”呈现在读者面前并非想只言身体,而是想借助于身体来表达现代人身体与身份的抵牾。在身体和身份的纠缠与抵牾中,贾平凹关注和思考着现代人在身份束缚下的精神萎靡与堕落。  《废都》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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