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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明宇把枪丢了。
  这是民国二十五年春天。马明宇奉命由南京前往广州履新,任广州城警察局代理局长。上任第一天,那个雾蒙蒙、潮湿的早晨,他独自便装出行巡查,丢了那把贴身携带产自比利时的勃郎宁手枪。
  待马明宇意识到中了套,那帮团住他争吵皮肤黝黑的黄包车夫已在薄雾中远去。额头蒙了层细密的冷汗,他却不动声色,没事人似的继续巡查,同时暗想,广州鱼龙混杂,不亚于上海、南京。
  暮色四合,馬明宇由下属陪同行至繁华的长堤,夕阳下成群的江鸥掠水而过,珠江帆影,尽收眼底。夜幕低垂,堤边煤油小灯燃起,远处灯光点点,近处游人如鲫,睇(看)相、算命、卖药、站街流莺……三教九流混迹其间。
  马明宇步入七妙斋,出席欢迎他履新的酒会。交情较深的军中政要、昔日旧友相继到来,商贾富豪、帮会头目也争相前来“拜码头”。酒至酣处,洪门头目贺东升凑来,瞪着眯眼,他说,马局,在下另外备了份厚礼,还请笑纳!说完贺东升扬手一挥,精瘦的随从旋即呈上一枚锦盒。
  揭开锦盒盖,马明宇拿眼一瞧,是那把丢失的勃郎宁手枪。手禁不住打起颤。他立马抱拳掩饰道,确实是份厚礼,恭敬不如从命,那我马某人收下了。其他看客不明所以,一齐夸道,好东西,宝马配英雄!
  马明宇不曾料,初来乍到,洪门就将了他一军,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抱住贺东升的厚肩,朗声道,兄弟,日后我定还你一份大礼!
  新官上任,总会烧三把火。
  半年内,马明宇干了三件大事:一是端掉受日本黑龙会控制的本土黑帮组织洪门,击毙帮会头目贺东升,大快人心;二是破获一起特大贩毒案,抓获贩毒嫌疑人5名,缴获鸦片124公斤、运毒车2辆;三是成功抓捕石室圣心天主教堂枪击案嫌疑人。
  坊间传言,每次马明宇出警前,衣兜内藏有一粒派拉姆子弹,声言是给自己准备的。他借此鼓气骇敌,跟“对手”宣告死战到底的决心。
  从同僚口中听闻此传言,马明宇态度暧昧,仅是嘴角轻扬,微笑,但不语。
  广州城雨季漫长,台风不时来袭,久雨初晴的日子,马明宇窝坐办公室,接到一通来自天津的电话。那个电话令他感到不安。眼望窗外枝叶洒满阳光的木棉,马明宇一阵恍惚。拉开抽屉,他摸出勃郎宁手枪,拿擦枪布来回拭擦枪管。
  真是个多事之秋,马明宇边翻看报章边回味那个电话。暴雨期间,广州连续发生人口失踪案,失踪者皆为二十岁出头年轻女性,已有十余人。凶徒似乎是为了故意制造惊悚气氛,将不同女性手臂肢解后遗弃在沿街的垃圾桶内。警察局表示,仅凭那些手臂,还不能断言失踪女性遇害。但人口失踪案查办毫无进展,羊城百姓人心惶惶,担心家人或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于是坊间又有传言泛起,期待“神探”马明宇有所作为,也有人质疑广州警局的办案能力,称马明宇不过是个代理局长,没传言中神勇,不能对他抱太大希望,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片质疑之声,马明宇猜是人为的,“有人”借题发挥,想赶他走,赶他离开广州城。
  “有人”是谁?再深一层分析,可能是黑道牛鬼蛇神或日本黑龙会,也可能是警局内部同僚,或者兼而有之。若是后者,情况就更复杂了。想到此马明宇脊背发凉,背心冒出冷冽的汗液。
  也有同僚将传言转述给马明宇听,对他安慰一番,提醒他羊城复杂,千万注意人身安全。这个节骨眼上,安慰显得微妙,不知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或是旁敲侧击。原警察局局长高升,空出来的位置,一马人虎视眈眈。马明宇作为代理局长是最有可能接棒的,但“最有可能”不等于铁定就是他,唯有位置坐上了才算铁板钉钉。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其他几位副局长。觊觎那个位置的人,他们貌似都像,又似乎都不像。早在马明宇调来之初,草木皆兵的气氛就已经在警局蔓延开了。
  马明宇给瓷茶杯续了水,泡的是英式红茶。目视茶汤,他想起曾经在英国剑桥留学的浪漫日子。心里有点乱。稍后他去了趟洗手间,硬使力、咬牙根,不见动静。他发现自己又开始便秘了。
  洗手间水声滴答滴答响。马明宇回想起跟秦一诺的通话。他不知他的办公电话是否被监听。
  马明宇说,到时在哪见面?
  秦一诺说,哪里见面方便?
  考虑了好几个去处,马明宇觉得还是去二沙岛好,那边多是外国游客,安全。但他换成商量的口吻说,去珠江边如何?二沙岛江滩。
  秦一诺说,好,到时开好房间,再告诉你房号!
  雅蓝酒店是女孩预定的,江景房,阳台正对滚滚珠江水。
  烈阳下,鱼群似的游客在江滩漫步或泡在涌着浊浪的浅江里。而他们,完全无视江边蔚蓝风景,躲入房内,要么客气地交谈,要么沉默,很长时间不讲一句话。
  室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女孩趴米色条纹床单上,高举左手,紧贴腕壁的玉镯剔透醒目。她调皮地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马明宇看,稚气的举动令马明宇想起徐志摩的诗歌《再别康桥》,以及英国留学时的许多往事。他避开女孩的目光,将脸撇一旁,直视发灰的墙面。女孩腾起身,拢向阳台,拉开滑道门,珠江水的腥味扑面而来。她站在刮热风的阳台,凝视矗立江滩中央的许愿塔。
  热浪袭人,女孩踅回厅里,拉紧滑道门。
  “我想去许愿。”女孩说,“就一个。”
  琢磨片刻,马明宇没直接说“好”,目视女孩嫩滑的额头,他说,你当真想去?伸手他够到茶几玻璃烟灰缸旁的万宝路香烟,抖出一支,点燃,身体舒服地靠在沙发边抽起来。香烟烟头红红的,青烟缭绕马明宇头顶,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女孩说,当然是真的,走吧我们。
  马明宇将刚点燃的香烟掐灭,从公事包掏出鸭舌帽、超大欧版墨镜,戴上,走到穿衣镜前照镜子。他的脸差不多被帽子和墨镜遮住。   女孩嘟起嘴,瞟了眼马明宇,她说,放心,在这里,不会有人认出你!她从粉色手提包摸出盒装凡士林,抹在两条瘦臂上。
  马明宇尴尬地扬手正了下衬衫衣领,抖腕上的玫瑰金手表,给女孩看时间。他的意思是,太阳正是烈的时候,出门得装备齐全。他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女孩,情势复杂,小心驶得万年船。女孩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地下党员。
  突然厅里电话响起鬼魅的铃声,瞄了一眼,马明宇警惕地说,别接。女孩凝视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指向15:48,她说,我们还去么?!
  马明宇说,去,干吗不去。其实他猜到女孩前往江滩许愿的意图,但他没点破,心中漾起感伤的涟漪。
  陈旧的地板吱吱作响,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江滩。
  外国游人,特别是那个白俄女人不时拿眼偷瞟年纪不到二十的女孩,再把目光挪到马明宇身上。那些目光停留在马明宇身上的时间更长、更古怪。他时而埋头,踩脚下细软的黄沙,时而扭头,眺望远处壮阔的蓝色江景。
  马明宇担心有人跟踪他,不时留意经过身边的路人。
  拢近许愿塔,女孩默默站立,闭目,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马明宇听不清女孩的喃喃低语。他安静地站女孩身后,耳边回响着江风飒飒的声音。
  女孩猛地转身,忧伤地冲马明宇笑。她说,你想知道我许的愿么?
  马明宇说,当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女孩说,讲出来就不灵了。
  犹豫着女孩又说,真想听你?
  马明宇没说话,点了点头。背后冒出的热汗浸湿了他的竖条纹衬衫。
  女孩說,我希望妈妈能好起来,我宁愿生病的人是我,真的。
  马明宇叹了口气,很想告诉女孩真相,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最终他忍住了。
  矮下头,女孩右手摸左腕的玉镯,两滴眼泪滑落,浸入沙粒中。女孩说,妈妈已经昏迷多日,你去天津看看她,可以吗?
  马明宇盯着玉镯看了半晌,眼睛像给虫子咬过,红了。他说,没问题。然后他拍了两下女孩的窄肩,牵起女孩的手。女孩那只手凉凉的。
  他们从江滩返回雅蓝酒店。
  麦琳是只猎犬。
  每次马明宇回家,妻子麦琳总是在他身上东嗅嗅、西瞅瞅,看能不能闻出点蛛丝马迹,比如暧昧的香水味、女人的发丝和红色唇印。她当然希望老公一点事没有。她说,明宇,好歹你是个“神探”,在羊城也算公众人物,千万别出啥事。麦琳是国府李宗仁将军远房侄女,念过圣玛丽女子教会学校,尽管是个知识女性,但不时也耍耍大小姐脾气。当初,马明宇选择跟麦琳成婚,也是看中麦琳的“特殊身份”。
  这一天,马明宇回家时,麦琳正拖着吸尘器给地毯除尘。本来这些事由佣人做,但麦琳有洁癖,佣人清洁一遍,她仍嫌邋遢,还会继续做第二遍。马明宇批过她,你闲在家里,还闲出毛病来了!说归说,麦琳还是依自己的意思,照做她的。
  麦琳说,昨天在哪开会你?
  马明宇弯腰站门廊换拖鞋,他说,开会当然在会议室。
  麦琳关了吸尘器电源,变成一只猎犬,拢近马明宇。她从头到脚打量马明宇,跟从前一样,没嗅出香水味,也没在衬衣的肩头和衣领口发现女人的发丝、唇印。但麦琳不甘心,不依不饶,目光移至马明宇皮鞋鞋沿边。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来。
  “你撒谎!”麦琳说,“你从来没跟我撒过谎,到底在哪开会,说实话!”
  麦琳又补充了一句,坦白从宽!
  “我坦白,”马明宇顿了顿说,“确实是在会议室。”
  麦琳拣起马明宇换下的黑色皮鞋,凑到马明宇眼皮底下,她反问道,会议室又不是沙滩,会有沙子?
  扫了一眼皮鞋,马明宇说,珠江山庄,我在江边开会。
  麦琳说,那你不早说,肯定你心里有鬼。
  马明宇说,是你成天没事疑神疑鬼!
  麦琳盯着马明宇的眼睛看,马明宇也不甘示弱瞅着麦琳看。麦琳没瞧出马明宇心虚,她说,可不要骗我!
  马明宇没搭腔,移步厅里,翻开报章读报。他从报章看到自己,是关于人口失踪案的新闻。麦琳也看到了。阴霾散去,麦琳的心情一下晴朗起来,她嗲声嗲气说,真是在开会,错怪你了老公!
  他们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麦琳没完没了地扯最近看的西洋养身书籍,如何减肥瘦身,什么东西要多吃、什么东西得少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她说,明宇,秋梨燕窝在炖盅里,一会端给你。
  过去马明宇患有轻微便秘,食过西药,也食过中药调理肠胃,但疗效不明显。麦琳托人寻来偏方——牛奶炖燕窝,马明宇吃了,真有效果。实际上,马明宇最清楚不过便秘的真正原因,都是压力所致,作为地下党员,他行事时时小心、处处小心;在警局内部也是争斗得厉害,桌面上虽是风平浪静,桌底下却是波涛汹涌,同僚都在暗处使力。他没跟麦琳谈这些事。当然,组织纪律也不允许他谈。
  那时麦琳见马明宇吃燕窝吃出效果,更来劲了,季节轮到秋天,她就炖秋梨燕窝汤,美其名曰“润肺”。一年四季,每到一个季节,麦琳就换个花样,牛乳燕窝汤、、秋梨燕窝汤、人参燕窝汤……
  抹完桌椅、浇灌好阔叶植物,麦琳闲下来时,会想起她跟马明宇在南京初遇,尔后结婚,许多快乐的瞬间,比如马明宇回家,她嗅闻他的味道,马明宇会笑着还击,麦琳,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只猎犬。麦琳说,我是猎犬,那你就是猎人,反正我是你的人。偶尔,麦琳也会觉得马明宇万分神秘,为何在南京他们会突然相遇,马明宇碰巧成了救她的勇士。
  终归麦琳愿意做马明宇的人。她喜欢马明宇身上的侠骨,加上那么一点书生式的傲气。
  但麦琳搞不懂,马明宇为何不想跟她添个孩子。有时红酒、烛光伴春宵,酒醉微醺,麦琳提起这事,马明宇黯然神伤,他说,这兵荒马乱的,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别,还是别生的好!
  麦琳不愿做马明宇的人,是在收到一叠照片后。   马明宇下班从警局回家,仰望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感觉有事要发生。进门时他察觉气氛不对。麦琳恹恹地呆坐沙发边,茶几的烟灰缸内装满女士香烟烟蒂。望了一眼麦琳,马明宇打趣说,今天猎犬咋回事,病怏怏的?
  麦琳沉默。
  马明宇感到不妙,识趣地收声,不再讲话。
  突然麦琳一声吼,干吗去了你?声音尖利、突兀。
  马明宇说,办案。
  麦琳说,不是说今天。
  马明宇说,哪天?
  麦琳说,前天,你说在珠江山庄开会,江边一夜,你都干了什么?
  马明宇说,开会,开会还能干什么。
  麦琳吼着说,装,装,看你装到什么时候。然后她腾起身,将手里紧捏的一叠照片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眼前是他在二沙岛许愿塔前的照片,他牵着女孩的手。马明宇记得那只凉凉的手,似冬天的冰凌。
  马明宇想解释,但不知从何谈起,干脆不说。
  麦琳说,现在你没话可讲,哑巴了吧。
  双手捂脸,马明宇猜照片的来历,毫无头绪。他再仔细一想,脊背卷起阵阵凉风,是黑道牛鬼蛇神或日本黑龙会,还是同僚放的烟雾弹呢。若是他们,或者他们之一,“照片事件”仅仅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地雷阵”、刀山火海等着他。
  马明宇说,麦琳,要不这段时间你先回南京?
  “想都别想!”麦琳说,“我回去,回去了好给小妖精挪窝、腾位置,你们逍遥!”
  麦琳又说,难怪你不想添孩子,还找他妈的一大堆借口。
  马明宇说,你就不能往干净的地方想。
  麦琳呜呜地哭起来,用手背揩了把脸颊的泪水,又用手板心抹眼泪。她说,我不干净,你做的事就干净了。
  马明宇抽出衣兜的白色丝绸手帕,递给麦琳。麦琳用手挡了回来。
  天慢慢黑了。他们坐黑暗里,彼此沉默。马明宇起身去洗手间,坐马桶沿边,他流了一身汗,肠内的粪便依然堵塞。
  “便秘了!”他小声喊。伸手够到纸巾,扯下一截揩额头的汗。他回到厅里时,麦琳嘀咕了一句,燕窝汤在炖盅里,你自己去喝。稍后麦琳进了卧房,连旗袍也没脱,扯开被褥,倒软床上,蒙头大睡。
  马明宇跟进卧房,坐床榻边说,麦琳,有人在背后搞我,这次不知能不能扛过去。
  掀开捂住脑壳的被褥,麦琳探头说,你又骗我。
  马明宇说,当真不骗你。
  麦琳说,谁,谁在背后搞鬼!
  马明宇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现在,还讲不清,可能比我想的要复杂。我们来广州,不晓得是不是个错误。
  麦琳说,那些照片,你怎么解释?
  马明宇说,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那只从肘部断裂的手臂是一位遛狗的美国牧师发现的,更确切地说,是那条牧羊犬发现的。美国牧师接受报章记者采访时,用流利的中文说,每天清晨,我都会去海珠小岛公园遛狗。今天,走到公园门口时,国王(他家狗的名字)疯了似的,对着公园门口的垃圾桶狂吠,它慢慢嗅到垃圾桶边,抬起两条前腿,头伸入桶内,拖出一个黑色垃圾袋,抖出一只断臂,看那手指,应该是从女孩身上卸下的。我吓坏了,赶紧报了警……
  发现断臂的地点离广州警察局不远。
  马明宇从家里赶到现场时,周围人山人海,两名办案警员正在跟美国牧师做笔录。断臂就在垃圾桶旁,用一块黑布遮住了。马明宇半蹲着,揭开黑布一角,看到断臂腕上剔透的玉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灰,好在没人发现他情绪的剧变。
  那枚玉镯,化成灰,马明宇也能认出。那是他家祖传的宝贝。
  马明宇跑去公园管理处拨打住处电话,没人接听。他担心麦琳出事,捏听筒的手心流了一把汗。又拨两遍,半晌,那边才传来麦琳细软的话音。
  马明宇说,怎么不接电话?
  麦琳说,为什么不接,你比我更清楚!
  马明宇知道麦琳还在生他的气。他说,没事吧你!
  麦琳说,大清早的,我能有什么事。
  马明宇说,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
  天空阴沉沉的,滚着闷雷,似要下雨。怀着极度的不安,马明宇赶回家,进门他就紧紧抱住正在拖地的妻子麦琳。他一句话也没说,沉默著,箍抱妻子麦琳,他脸上的泪水流成了河。半晌后,他说,诺诺可能遇害了。
  麦琳说,诺诺是谁?
  马明宇说,秦一诺,照片里的女孩。
  麦琳说,照片里的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环视一圈客厅,马明宇摸索茶几、电话机等器物下端,看是否装有窃听器,没找到。他还是不放心,将麦琳牵到浴室,打开花洒。浴室响起哗哗流水声,他说,秦一诺是我女儿,我也是跟你结婚后才晓得的。她母亲患了肺病,晚期,她来找我,请我去看看她母亲。马明宇将一半真实、一半谎言的话讲给麦琳听。其实马明宇和秦一诺母亲是英国剑桥大学同学,两人同为共产党,为革命工作需要,回国后不久他们便分开了,各奔东西。
  麦琳沉默。
  马明宇说,今天,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麦琳继续沉默,眼窝淌出热泪,一串串滑面而过,滴落在杂色磨石地板上。
  返回警局前,马明宇交代麦琳锁好门、窗,任何陌生人前来摁门铃,决不能开门。然后他匆匆前往警局,召开紧急会议。他们将新发现的断臂事件,定性为新一起人口失踪案。
  下午两点不到,断臂案取得新进展,玛利亚女子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报案,称因车祸身亡的某女性,半截手臂被人卸下盗走。经警局查证,那只断臂属于车祸身亡女性。
  听到此消息,马明宇心里稍稍妥帖了些,女儿秦一诺可能还未身亡。他隐隐预感到,很快会有人主动跟他联系。
  马明宇时刻留意办公室电话的动静,生怕错过来电。但白天,来电都是谈公务。夜间回家,马明宇枯坐客厅,等待座机铃声响起。
  座机始终不响。   麦琳心事重重坐一旁,不时用手捂紧打哈欠的嘴。马明宇叮嘱麦琳去卧房休息,麦琳不肯。夜深了,他们等得快绝望了。这时,座机电话突兀地响起铃声。岑寂的夜里,铃声显得怪异,充满死亡的气息。
  马明宇迅速抓起听筒,那边先是女儿秦一诺呼救的声音,再是陌生男子的声音。好在女儿醒目,没喊他“爸爸”,而是喊“明宇”。那边误以为秦一诺是马明宇的情人。
  马明宇说,你们别乱来,我是广州警察局局长!
  对方说,是代理局长。
  马明宇说,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对方说,若你想你的情人性命安全,你知道该怎么做。
  马明宇说,我不知道。
  突然对方挂断电话。
  马明宇隐约听到电话那端背景音,大约是纺纱机器哐当哐当的响声。稍后,他拨了两个电话,找警察局侦缉队队长钟鸣和警员谢同飞。他俩也是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党员。最近,马明宇通过秘密联络点,获悉两条信息,前者是钟鸣、谢同飞的身份,后者是人口失踪案线索。
  他们三人聚集马明宇家中,一根接一根抽闷烟,等待对方再次来电。为安全起见,他们要么沉默,要么用手语“交谈”。马明宇猜到,对方很快会致电。半夜三更,厅里座机又响了。此时麦琳已在卧房沉睡。
  对方说,想好了么?
  马明宇说,我不明白。
  对方说,你是聪明人,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明宇默语不言。
  对方说,你哪天离开广州,你的情人就哪天安全回家。
  那边再次挂断电话。
  馬明宇听到嘟嘟嘟的忙音,他也将电话挂了。马明宇把听到的背景音讲叙给钟鸣队长和警员谢同飞听。他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经分析,那声音可能来自三元里的纺纱厂。锁定目标后,他们即刻赶往目的地。
  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黎明前夕,他们找到绑匪可能的藏身之地,破门而入。黑暗中,两名绑匪从另一扇门逃脱。他们成功解救出秦一诺。
  人口失踪案与日本黑龙会有关,他们将失踪女性运往东北做慰安妇,或用作毒气实验。执行行动前,马明宇要求所有警员换成便装,更换枪支弹药,伪装成本土黑帮,与黑龙会交火。外界和对手黑龙会误以为是黑吃黑。
  马明宇派人给报馆投递匿名信,披露人口失踪案真相。经《大公报》报道,引起国民公愤,大批爱国学生组织游行,号召全民一致抗日。
  又一天,马明宇回家,目睹麦琳忧心忡忡地站在阳台。
  麦琳说,明宇,咱俩离开广州,好吗?
  马明宇说,怎么,遇到麻烦了?
  麦琳说,茶几上有封信,你去看看。不久前,有人在窗外鸣枪,该是对你示威吧。我猜,若不是碍于你南京有人,只怕那帮人早对你动手了。
  麦琳意味深长地望着马明宇,像是知道了什么。为何马明宇会跟她结婚,又不愿添孩子。
  马明宇从信封内摸出一粒子弹壳。他看到他的手抖了两下,手心很快蒙上一层汗液。马明宇扭头时,麦琳已经走到他身后。麦琳说,我害怕,怕你出事,这世道,人死了,都不晓得死在谁手上。又说,你有什么秘密,藏着吧,千万别告诉我!
  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尔后,广州警察局惊泛两起传闻:一是马明宇患了严重抑郁症,出现自杀倾向;二是马明宇打算离开广州,至于去哪里,可能是回南京,也可能是去另一个城市履职。
  面对传闻,马明宇作了一番解读:前者是威胁,随时他都可能被加害,死后舆论将称他为自杀;后者显然是为他离开广州做舆论铺垫。马明宇当然没打算离开广州,除开任职广州警察局局长,他还有更隐秘的任务,譬如,保护爱国学生、保护进步民主人士经广州转站香港、收集情报……
  坐办公室,马明宇抿了两口英式红茶,从衣兜摸出一粒派拉姆子弹。这就是传言中马明宇留给自己的子弹。该传言的第一个传播者即是他本人。他做好了随时赴死牺牲的准备。
  国府内政部警政司先是传来小道消息,接着马明宇收到正式任命电报,他的警察局代理局长职务,终于去掉“代理”二字。他顺利通过了国府的考验。那一天,天空被乌云遮蔽,但不久,乌云散去,瓦蓝的天空晴朗得无可挑剔。
  任职文件下发,马明宇的同僚纷纷致电道贺,他一一回谢。舒服地靠在办公椅椅背上,隔窗,马明宇眼望蓝绸般的天空,他暗想,“地雷阵”、刀山火海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无论前路是生是死,他都得咬牙硬挺着,蹚过那趟浑水。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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