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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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村庄建在一条大鱼塞塔身上——我们有十九个小屋那么大的地方,是用我们发现漂流到海滩上的骨头建造的。奥萨一直认为,我们用很大的昆布带扎成的小屋,一旦遭到海浪袭击的时候,很不安全。我们的小屋分成两排,顺着塞塔的脊椎骨的长度相对而列,从她的背鳍一直延伸到她的鼻孔。我的小屋位于鼻孔最近的地方,所以我可以监视鼻孔,远离那些垃圾——鱼喜欢挤入温暖和潮湿的隐秘处。如果是一个小孩子随便爬来爬去,很可能会掉下去,挤破脆弱的气管膜,那会使我们温顺的塞塔窒息而死。在那样的情况下,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啊?翻江倒海,把我们细小的柱子和不多的食物掀入数英里深的海底?可能吧,但塞塔是最温驯的动物,也是最聪明的动物——她明白这种侵略行为没有意义,她以一个动物天性的智慧知道,一旦她的体内塞进了东西是根本没有能够治愈这种不幸事情的良药的。不,我认为她只不过是平静地深入海里,用她的尾部进行一个最后的拍击,仿佛进行道歉或者别的什么似的。这两种方式都会成为我们死亡的结局。
  查看塞塔需要的一切东西,是我的职责。我每天游到她的嘴里,抓住一条箭鱼的大骨喙,用这个大骨喙把她的须剔开——比较大的鱼有时候會在那些坚硬的角鳞甲之间把她的须缠住,弄得她很不舒服。在那个大黑洞里找到我的路,游过一群急速移动的鳞虾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塞塔很有耐心地极力将她的咽喉闭上,所以我才不会被她吞进肚子里去。那些日子,有时候,我想到我经不住诱惑,想到我放不下抓鲸须的工作,让我的身体冲入那个水流湍急的小溪中,为了一个庞大的生命体起见,被数以百万计的鳞虾淹没。但是那会意味着推诿了我的责任,而且我认为塞塔的肚子也不会有容下我这种人的空间——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大概也不容易消化。
  其他村民会收拾剩下的事情——收鱼,我们的主要食物来源,如果鱼堆积太多太快的话,对塞塔也是一个危险。鱼维系在她的皮肤上,以吸她的血为生。如果你懂得如何抓住它们的话——就在肚子上方——就能轻易把它们拽下来,它们宜生吃——味美多汁,都是瘦肉,生吃或者用一桶一桶的盐水腌吃,美味可口。我们必须把饮用水收集起来——每过几分钟,塞塔就向前面喷出一股巨大的水雾,无论海水的温度怎样,她喷出来的水总是很热,而且无盐。
  奥萨几乎就像我一样喜欢塞塔,但就是害怕她突然潜入到海底,失去在地面存在的保证。奥萨拥有许多这样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谁会对这么简单的生活问题既拥有热情又持有怀疑的态度。虽然她喜欢游泳,但她害怕被淹死。她害怕淹没了自己的牙齿(牙齿能够把饭吃进肚里也可以把饭吐出来),虽然她很好吃。她最大的恐惧是被人误解,虽然她过着一种神秘的生活。然而,对我却并不神秘,或者至少我认为那时没那么神秘。明白了吗?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们靠海鱼为生。我们吃鱼虱,偶尔也吃肺鱼、丁鲑鱼或者锯盖鱼。我们和自己的孩子们玩耍,与自己的老婆做爱。生活是美好的,生活也不那么美好,我们很快乐。我们也不那么快乐。这有什么,我总是问我的奥萨,要弄明白吗?
  虽然我将她称为我的奥萨,但准确地说,她绝不是我的——噢,不是我的老婆——仅仅是我的情人。情人们是不允许结婚的,直到他们生了孩子——人类的生活讲究得太过分了,一对夫妻没有繁衍就不允许经历生活。如果几个季节下来,情人们还没有取得成效的话,那么,他们就得分开,再组成新的一对,我是奥萨的第二个情人。她的第一个情人被发现是阳萎以后,就被放到一堆鲸骨上漂流了,阳萎并不在惩罚之列(我们并不是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只是他兼有欺骗行为——根据判断,这对情人为了达到他们厮守一起的愿望,竟然藐视我们关于能育性的习俗。奥萨本人绝不坦白交待——是她的妹妹塔马,偷听到他俩讨论这件事情之后,便对几个长者进行了告发。由于奥萨有可能当成一名产妇,被赦免了同样的刑罚,再给她一次机会。
  就我而言,我惊奇地发现奥萨随时都有兴趣。她的第一个情人康格,是一个在鲸鱼身上骑马不用鞍,用长矛捕杀较大的动物箭鱼、尖吻鲨鱼与保护我们的塞塔免遭攻击、成为新鲜的肉和皮一样多的人。奥萨经常骑在鲸鱼身上——不是在打猎,而是在其他时间为寻开心——我妒火中烧,静坐抗议,骑鲸并不需要高超的技艺,而是要有骑在在鲸鱼身上绝妙的自由方式。但是,康格被流放了几个月之后,当我发现塞塔的两半边躯体系有不适的迹象或者有受到攻击的证据的时候,奥萨便在海里加入了我。我们会游到塞塔的下面,观赏她庞大的体积,她的嘴一张开,喉咙突起两倍大小,吞咽着海水。有一次,我们发现了她肚子上的一个新伤口——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有我的胳膊那么长,一条尖吻鲭鲨鱼牙齿扎进她的肉里——这个情况把奥萨吓得目瞪口呆,我无法带她离开,即使另一条鲨鱼的攻击肯定就要发生了。到处是伤口,浑身是伤疤,遍体是痂,水泡满身,疮生无数——如此之多的受伤证据,它们怎么能治愈啊——这些使奥萨迷惑不解。那个身体和身体上突起的东西是她的酷爱,也是她迷上我——大海中最大身躯的看管人的原因。
  虽然寡人不是她的第一个伴侣关系,但是我惊奇地发现她快到了激情满怀的程度,甚至好像还很天真。
  在我们在一起的最初数个星期之中,我们从夏季的海到秋季的海,都是待在旅途中的鱼身上,待在海底冰凉的黑暗之中,渐渐地,我们浮出到了海面上。我们一起走进了其中的一个小屋,把伴侣之事搁在了一边,她带来许多新添的东西——五光十色的海星包围了我们临时的简易小床和咸桔球,弯弯曲曲的卷须美不胜收,挂在我们的天花板上,如同太阳似的。在那时,海水依然是温热的,那些天,我们靠和其他人一起打水仗、哈哈大笑和游泳度日。我们之中游泳速度比较快的人抓住丁鲑鱼就吃,年龄小一点儿的孩子们轮流向鲸鱼的鼻孔发起攻击,被鲸鱼的鼻孔蜿蜒地喷向空中,我们两三个人平躺到塞塔的鲸尾叶片上被高高地抛向空中,而我自己的奥萨却爬到一条条鲸鱼的背上,不停地骑着鲸鱼。在她的激励下,我们两个人潜入到冰冷的海底,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迷失在黑暗中,在剧烈扭动的沉默中交织在一起,我第一次知道了该进去的地方,经历了一阵性交的折磨。   然而,她没有怀孕。很快,我们的鱼把我们带向了冬天的大海,冬天在我们的面前拉得很长,平静寒冷,奥萨说就像一具死尸似的。太阳高悬天际,几个月在上空一动不动,我发现我的奥萨渐渐变得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她不喜欢寒冷和冬天的大海的单调乏味,冬天的海除了我们自己一切都不存在,偶尔在海底有个寂寥的身影,她的身体开始在海底浮现。她的棕黄色头发曲卷披肩,开始变得干枯,就像海草似的那么长,湿漉漉的,她的眼皮很双;她疑心很重,柔软的嘴角撇了下来。在冬天,我们几乎全部以鱼为食,但是奥萨对鱼没有胃口,需要吃其他种类的东西。而其他人都喜欢冬天的天气——受到太阳惬意的、令人愉快的抚摸的时候——奥萨却总是感到不寒而栗。
  她的妹妹塔玛——告诉康格村无性的老人们——说来无妨——没有与她年龄一样的男孩子们和她调情。她不得不等待男性的注意,直到她再长大两三岁为止。塔玛常常白费了我对塞塔的照料,常常把我清洗过鲸须的箭鱼嘴给藏起来,还有,更可恶的是,用这个尖利的嘴在塞塔的皮肤上挖几个大洞,然后,我会用几大桶鲨鱼的脂肪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把那些洞磨平。可是,我把这件事情说给奥萨后,她一点也不责骂她的妹妹,反而却坚决要求我别去管她。“她没心眼,”奥萨说,“她真的还是个孩子。那么,如果她烦人的话,你能指责她吗?”
  “烦人?”我问道。“一个人怎么会烦人呢?我们被大海,天空和繁星包围。每天,塞塔从不同的地方游向我们——海水波光游荡,五颜六色——你明白海水是怎么变化的吧!”可是,奥萨对她妹妹的同情心似乎比对我的多,所以我俩的敌意日渐增长。她在痛苦之中疑虑重重,当然,我不赞同,真的不赞同,除非我不认为这是真的,反而给她一些勉强和不满意的慰问。我可以当照顾人,但仅仅是我认为应该照顾的事情才会去照顾——奥萨老有这些个微不足道的事情,用什么理由来照顾她呢?“什么理由?”她问道。“塞塔把我们带到这里,什么理由?”我说,塞塔不需要理由——太阳西沉的理由就够了。“那么,我也不需要理由了,”她说。“也许有一天,我会骑上一头鲸鱼,下定决心死死抓住它,决不松手。鲸鱼都知道温水区域在哪里,从不离开温水区域。”每当这时,奥萨总是会变得异常平静,目光呆滞,自艾自怨,双颊绯红——她在气头上会忘记呼吸。我对她激动的情绪而着迷。但是,当这种激动的情绪变得很平静时——当我们对爱情生活深恶痛绝时,我就会变得怒火万丈。于是,她便允许我对她进行一些小小的亲密行动,虽然在我们分离的日子里我对这小小的亲密行动渴望至极,已经变成了十足的性欲,但是我渐渐认识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快就会被长辈们结束,除非我们的爱情能开花结果。
  冬天的海域白日漫长,没有黑夜。奥萨把很多时间消磨在我们的简易床上,全神贯注地抠她脚上的老茧,或者抠我脚上的老茧,当我让她抠的时候。否则,她就会躺在床上,支起两肘,盯视着塞塔皮肤上的暗灰色的图案。当她确实离开了小屋的时候,她便会四处走动,寻找一些被太阳晒伤了皮肤的男孩,收买他们,直到他们同意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这时,她便剥掉他们身上的皮。
  我们的村子是在狂欢之中,在鼓乐和横笛声中,在旋转和滑倒,在塞塔五颜六色的皮肤上跳舞,没有地方昏睡,来度过那些白昼的大部分时间。我经常观看这些狂欢活动——发现观看别人的快乐,自己也是很愉快的——但是,奥萨却依然把许多时间花在我们的床上——坚持睡觉——由于没有黑夜来临,必須睡觉——所以,她总是做梦。
  有时候,她会把这些梦描述给我,全是些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曾见到过的事情,比如说,像鱼一样游过空中而不是游过大海的人啦;一望无际的水面,像我们塞塔的背部,只是更广阔,更坚硬,更僵硬啦;而且,在那个水面上,东西都在往上长,像海草似的,但不需要水来支撑,一动不动,而不是漂流,在微风中低吟。她告诉我,这些都是她梦见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啦,等等。她说,那种生活使她很受伤害,那种梦魇具有愈合心灵创伤的含义。她问我,是不是我以前也做过梦,而我却感到震惊,甚至对她的幻觉感到恼火——一生中第一次撒了谎,告诉她说我没有做过梦。我告诉她,做梦是那些傻子和先知们干的事情。她认为我暗示她是一个傻子,躺在床上对我不理不睬;我原本想劝劝她,但我发现我劝说不了她。实际上,我不知道她是哪种人——傻瓜,还是先知——而且不知道她是否也不知道。
  然而,我们却彼此保持互相吸引——依然具有阵阵激情。就像有一次,我们爬上我们小屋的屋顶,一架子昆布,去观看冬天的灯光时——几条鲜绿色的发光带正在空中跳动。突然,“咚”地一声响,水从大炮炮口中射出,水柱高高射向那些绿色的天灯,我们在热雾中被弄得浑身是水,我们脊背底下的海藻又柔又软,奥萨问我这都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比她知道的多,但我的确知道那样的回答不是她想要听到的,我又一次帮助了她,向她做出了解释——我那个傻啊——因为,就在此时,我明白了:那时,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情,只是暂时的发光;就像真理一般,压根就没有那样的事情,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和想法。她吸了一口气,又重新睁大了眉开眼笑的一双眼睛。“我们不能呆在这儿,”她说。“我们应该滑下去。”然后,我们彼此开始运气,我们真干了——从屋顶上滑落下去——昆布突然让我们下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它一直拖着我们,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我们一直抱在一起滑落,停了一会儿,在绿雾朦胧的光亮之中,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之后,我们落在了草垫上,又“砰”地一声,无情地落到塞塔宽厚的背上。
  “你都去过哪儿?”她后来问道。她靠在我怀里,扬起头,脸色随着我的呼吸嗒然若丧。
  “还能去哪儿?我一直在这儿。”
  “你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
  “对,是啊。”
  “你打算只爱我一个人。而我也打算只爱你。但那是不够的。我们的家需要一个肉体。”
  “那就是要一个孩子嘛,”我说,“也许有可能。”
  她沉默了一会儿,每隔几分钟鼻孔里便发出一阵吭的声音。“不,”她说。“不,不要孩子。有了孩子注定要和我们一起四处漂泊。我们不能打算要孩子,我们无法呵护我们的孩子。”   “四处漂泊怎么啦?”我问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但是,如果我们不能再靠塞塔生活怎么办?如果塞塔随便游水、随便潜水、随便像其他鱼一样跳出水面怎么办?我们倒是可以随便,不像鱼虱似的依附在塞塔的背上。如果我们在下面找到一个永远不用搬家的地方会怎么样?那时,我才能和你一起过上安稳的生活。”
  “你说的‘那时’是什么意思?”我说。“没有‘那时’这样的事儿。只有现在。现在跟永远一样。永远过安定的日子。”
  她又陷入了沉默,痛苦地说,“我明白。”但我能感觉到她背上的骨骼绷得很直,感觉到它们的收紧,直到她从我的胸上滚下来,离开我,于是我们静静地躺在那儿,各自随着塞塔巨烈的呼吸,身子一起一落。
  我记不得那年春天的时候,谣言还是鸟——哪一个先来的。谣言说,长老们总想把我和奥萨拆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我试图保守秘密,我们还是有许多困难。她现在除了偶尔拒绝和我亲热,但同时她也拒绝和我一刀两断。她认为,她梦见的事情总能够说服我,而我说我从不做梦,她却不相信我。“你老说梦话,”她说。“有时候你还大声叫喊——所以我知道你在撒谎。”我老是做梦,这是真的——但不像奥萨,我对她的认为很不高兴,假如塞塔什么时候死了,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从心里开始害怕了。我们几代人都是靠她的脊背生活,所以我们认为她死了,也就是消失了,但又不尽然,难道她不是一条鱼,如同大海里的其他鱼吗?我又开始做了许多恶梦,梦见大量的尸骨、泡沫和血。我梦见塞塔不行了,梦见村民们猛打她的背,使她深入到鳞虾之中。然而,担任塞塔殡仪员的花香我不能够轻易拒绝的神圣责任——只要我还料理她需要负责的事情,那么,她当然会尽职尽责地一如既往为我们服务。而且,我问奥萨,我们何去何从?她决意要我接受她夜间幻觉的可能性,而我决定让她承认我们现实存在的处境。
  我企图在她睡觉的时候说服她,但她毫无睡意,十分生气,走了。她会回到她父亲的小屋里去。有时候,塔玛一回到父亲的小屋就会上到塞塔长长的骨头突起的脊背上,站稳后,双臂像鱼鳍一样伸开,自言自语地唱道,“奥萨回家喽,奥萨回家喽。”声音大得连两边木屋里的村民都能听到。她回到我的小屋时,先在门口停下,一只手放到门框上,看着我,说,“奥萨回家了。”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爱她的小妹妹。”
  “别傻了。”她说——虽然责骂了我,可也责骂了奥萨,她的爱不会那么简单,或者不可能拥有那么单纯的爱。然后,她会编造一串她的姐姐为什么回家的荒谬理由:奥萨的双目又失明了——爸爸便目不转看着这双新奇的眼睛。她出生之前,奥萨在天上忘记吻别这条大鱼了——所以她必须回来重生,奥萨喜欢和爸爸睡在一起。奥萨脱掉了她全身的皮。
  有一天,她没有在门口停留,而是悄悄溜进了小屋,双手背在身后。她又冒出一串谎言:奥萨把一个鱼虱整个吞下去了。奥萨肚皮发胀了。奥萨回家去找她的妹妹,可她的妹妹却变成了一只小鸟。
  “一只什么鸟?”我问道。
  “嗨。”她说着,伸出了窝起的双手。她手里是我曾经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有点像奥萨梦幻般的东西。一个像一条箭鱼的口鼻部位的东西,又长又尖,这个东西一开一关,发出奇怪的尖叫声。一个圆滚滚的身体,形状与其说像一条鱼,不如说像一个大鱼蛋,皮上有一层薄薄的皱膜,那奇怪而柔软的鳍时而展開,时而收起。
  “这是什么?”我问道。
  “一只小鸟啊,傻瓜,”塔玛说道。“是奥萨创造的它,是她梦里的一个东西。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只真正的鸟。我是见过这只鸟的唯一一个人。我,现在你也见到了。”
  “你在哪儿弄到的?”
  “是它找得我。它落到了我的头上。来,你可以拿着它。”她说道,然后伸给我,但那只鸟却跳出她的手,开始飞向空中,拍打着我只知道它们叫作鳍的东西。“好了,”她说道。“在奥萨的梦里,那叫做飞翔。”那只鸟飞出了木屋门,可是,塔玛却无动于衷。“它会回来的,”她说道。“我是它的新家。”
  结果那只鸟却没有回来,但有几个村民看见它滑行——飞翔——从小木屋飞进飞出,飞到头顶上,飞到胳膊下面,直到降落到长着一双大眼睛的胆小的一个老人托普的手里,他一把抓住它,在他的老婆将它放进一个临时替代的鸟笼里之前,差一点把它的脖子拧断。当一个名字叫作戴伊的老婆婆宣称我们的大鱼怀孕了的时候,村子里出现了几年前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骚动,这是继我说过我坚信村民塞塔没有怀孕,而只是患了消化不良症的话以后,又一次发生的骚动。“她怎么可能怀孕呢?”那时我告诉他们。“她比任何鱼都要大两倍啊。”
  大家都把这只鸟的到来看成是一个信号——可问题是,这是一种什么信号呢?有的人认为,这意味着末日的到来,听了这话,引起一些人又跳又笑,又喊又叫。一些人吵了起来,用骨头互相敲打膝盖。有的人奏鼓笛,在塞塔的脊椎上上下行走。有的人尽情地吃,打开腌鲽鱼储存物,或者摘掉新鲜的鱼虱,一咬两半。男孩之间玩遮光黑布游戏,儿童曲棍球游戏、板羽球游戏,进行摔跤、跳跃障碍和喷射比赛。结果在一片欢闹中,村民们失去了那只鸟儿的踪迹,当一条曲线在托普的小木屋出现时,他等待着因为他做出了一个一鸣惊人的事情,而有很多拳头庄严地表示祝贺砸在他的背上,但最后却发现托普永远失去那只鸟了——他说那只鸟飞到了德宝家,德宝说那只鸟飞到了托陶格的家,托陶格说它飞到了斯普拉特的家,而斯普拉特却浑然不知它在何处,或者它究竟还存不存在了。斯普拉特前一个星期死了,他的遗孀用一条死肺鱼把村民们打出了她的小木屋。
  那天深夜,奥萨回到了小木屋,我知道她会回来的。天空没有月亮,夜色乌黑,海风之大,在这个季节异乎寻常,我感觉我好像丢魂落魄了似的,在一个甚至比塞塔还要大的野兽满是海水的嘴巴里打转转,没有她的鲸骨可抓,只好任凭一团漆黑将我们全部吞噬。奥萨在门口停留;我看不见她,但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两只眼睛很大,死死地盯着她知道我会躺下的地方。她每次到门口都心生恐惧——有种介乎于被人捉住的感觉——但她却在门口徘徊,就像她的妹妹以前徘徊过许多次一样。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梦里怀了一只鸟儿,你会相信我吗?”她问道 ,声音颤抖,一股脑对我说了这句话,好像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似的。我在漆黑的夜晚凝视着屋顶上的那个破洞,这个破洞,她硬说我从来没有修理过,以致于塞塔呼出的湿气不停地变成毛毛雨下到我们身上。
  “不。”我说。
  “如果我说,那只鸟从一个叫做大地的广阔之地,而且我们都能在那儿生活,我和你,向我们飞来,你会相信我吗?”
  “不。”我说。
  “如果我说,我怀了一个孩子,你相信我吗?我们的孩子?”
  我怦然心动了,我想相信她,但是我又一次说了不。相信她的一个牵强矫情的说法,就是相信她所有牵强矫情的说法,相信所有牵强矫情的说法,是要冒生不如死的危险的,我要负责任的。
  “我明白了。”她说后,陷入了沉默。塞塔的嘴喷出了水雾,温暖的雾气骤然朝我们袭来,我感到奥萨正在从我身边消失,消失在夜色之中。
  到了第二天中午,整个村子人人皆知,奥萨怀孩子了——是塔玛得意扬扬地传播的这个消息。有个村民断定,这个神秘的鸟肯定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信使,一些风言风语说,奥萨怀了一个力气很大、非常勇敢的孩子。大多数人听了这话都很高兴,末日完全会被推迟了,但是有几个持异议的人说,那个孩子也许是有一天破坏毁灭的人。所有人——包括奥萨的父亲——排着队把我的背打得咚咚直响(一些鲨鱼捕猎者打得更狠),而且在下午,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拿着枕头、香料和一个梭子鱼牙头饰来看望圣洁的孕妇。只有奥萨还没有从之前的黑夜中回到我们的小屋,但我没有去找她——没有不余遗力地去找她。三个老妇人在小屋里吞吞吐吐地窃窃私语,局促不安,忧心忡忡,又兴奋不已,把草垫上放着的几个枕头的位置调整来调整去,还喋喋不休地议论着。
  “好厉害的一个女人啊,和谁弄的孩子。”
  “噢,没男人帮忙。”
  “可能是魔鬼的孩子。”
  “没听说过,没有男人帮忙,女人就可以怀孩子。”
  “最终还是凭她的智慧吧。”
  村民们感到迷惑不解了。婚礼庆典按顺序进行,但是如果夫妻两个不想圆房的话,就不能举行。至于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却忙于和塞塔呆在海里。既然她已经回到我们温暖的海水里了,那我就有许多事情可做了:消除她鳍下的黄色海藻,用几桶鲨鱼油脂洗刷她的鳍和鱼背,把她的吸虫在藤壶上队成一行。这是例行的工作,虽然如此,但很愉快,我在海里忙忙碌碌的,一直都没有回到我那个空无一人,清新芳香的小屋。至于奥萨,我很想念她,也非常想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怀了一个小孩。但我对我自己的怀疑一直感到很苦恼。她说的事情,她自己相信吗?我们都遭受着两种倔强脾气的痛苦折磨,因为我们一直都很倔——奥萨酷爱做梦和信念,而我却如同一个病人似的,身体愈来愈瘦,倒是不害怕在神秘之地与世隔绝,不让我干什么,也不让我离开。
  一星期过去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托普本人,发现那只信使鸟不见了——来找我,两只大眼睛在他的两个大眼窝里转来转去,对我们两个人对大自然认识的分歧,对我不冷不热地生产了质疑,认为我应该做点什么来解决这个分歧。塔玛叫喊“奥萨回家”的声音,村民们都可以听得到,看样子,村民们倒也是很想听到这句话。但是,她没有再来到我的门口,而是在一个傍晚来到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中间,解释了大家的问题,惭愧、愤怒、惊慌地又叫又喊着说奥萨根本没有怀孕。奥萨疏忽大意丢了她常常用来洗刷自己的昆布条,塔玛发现了这个情况,便来到这里,把昆布条送到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那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迅速做出决定,这是奥萨违犯繁殖力的二次过错,必须将她放到一大堆骨头上,让她在海上漂流。
  当鲨鱼捕猎者把她带走时,除了她的父亲,他在门口站着,全村人似乎一致同意。但他也进行了小小的搏斗——他只是一个一生收集鱼虱的人。据说,奥萨好像愿意离开,她好像有点儿痛苦,只是态度不那么庄严,至少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抗。据说,她忘记与我们的塞塔,那条大鱼吻别了。据说,她没有向她做出任何事情。据说,她的木筏根本就没有漂流,但好像被暗流移动,而且一只鸟却在上面飞翔,引路,盘旋,跟随。
  这些事情都是塔玛说的,她在我的门口晃来晃去,流连忘返,是塔玛自豪地告诉我,那是她自己的血脉,血流到了昆布上,那是她的第一次,很合拍,因为奥萨的确怀过一个孩子,但要她的妹妹立誓不给别人说。
  “为什么?”我问道,然后喉咙紧缩了一下。“是因为她要死了吗?”
  “嗨,别当这样的傻瓜。”她说。
  此时,除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愚蠢、失恋和担惊受怕以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选择,天黑之前睡觉,被塞塔的雨雾喷淋,欣赏并仔细检查一下她的喷嘴的类型。她的嘴不常喷水吗?她喷水没有以前高吗?我们的塞塔喷水的速度慢下来了吗?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更不知道我的奧萨是否在那儿变成了一堆骨头,但是,我每天都注视着那个叫做大陆的神秘和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想象着我的奥萨正在跑过那个叫做大陆的神秘、无垠的地平线,旋转着穿过那个叫做大陆的神秘、无垠的地平线,跳着舞穿过那个叫做大陆的神秘、无垠的地平线,我们的孩子爬在她的背上,哈哈哈地笑着,然后骑在她的背上不下来。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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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夏天,女孩和家人都要开车前往北部寒凉的苏必利尔湖度假,湖中有小岛,他们会在其中一个小岛的最深处住下,她就是在那儿和石头相遇的。这种石头在沙滩上常见,可这一块却藏在树林里。当时的她正在屋后的灌木丛里玩耍闲逛,女孩一会儿抻抻蕨类植物的叶子、踢踢树叶,一会儿又掰断了蘑菇头。她在桦树丛旁坐下没多久,便觉得脖子一阵刺痛,直觉告诉女孩有人在盯着她,女孩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了一块石头。这块黑色的石头是圆的,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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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长安远》是周瑄璞继《多湾》之后的又一长篇力作,同样是从中原腹地出发,但二者的蕴含却大相径庭。如果说,《多湾》呈现的是一种“根性”写作,一种蜿蜒流淌后神性“祭坛”的抵达,那么,《日近长安远》表达的则更多是一种肉身漂泊与人性撕裂。单从标题出发,《日近长安远》所借用的“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世说新语·夙惠》)的历史典故,便无疑隐藏着“长安居不易”之“外乡人”的辛酸与苦楚。而这份卑微的底层情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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