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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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魏礼传是个乐于助人或助人为乐的体面人。但助人也有个限度,不能助过了头。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说的都是这个道理。用大人物的话说,“真理只要向前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就会成为谬误。”可见真理都是在一定范围内,一定限度内,才成为真理。如果超出了一定的范围,一定的限度,就会成为谬误。魏礼传助人助过了头,也就名声扫地,为人所不齿了。
  作为魏礼传的朋友,侍子松自以为是魏礼传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知根知底,无所不知,萬不料魏礼传还做过这样的事来——
  当年,刘西艳的丈夫因车祸丧生,而肇事车辆趁夜色逃逸,一家人六神无主,走投无路,哭成一片。
  就在刘西艳以泪洗面,悲痛欲绝时,从门外进来一条大汉。此人身高一米八以上,身穿浅灰色中山装,浓眉大眼,脸堂方正,棱角分明,即便是识字不多的人,也立马想起中国的国字。国字脸黑得发亮,最黑处是鼻梁左上方的一颗黑痣,黑痣里还有一撮黑得看不见的黑毛。此人自称姓魏名礼传,是法律援助人员,也是县政协委员,家住刘西艳的西庄。魏礼传一进屋,就像一根擎天大柱,把刘家摇摇欲坠的天空撑了起来。
  像大人带着孩子,又像孩子搀扶盲人,魏礼传把刘西艳带到交警队,带到公安局,带到司法局,带到人民法院……刘西艳走一处骂(骂肇事者)一处,走一处哭(哭自己命苦)一处,骂得口干舌燥,哭得撕心裂肺,再硬的心肠,也为之动容。
  最受感动的是刘西艳的公公和婆婆,像遇到大恩人似的,每天都要给魏礼传上烟敬酒,管吃管喝地请魏礼传帮他们寻找逃逸的车辆和肇事者。
  魏礼传像个将军似的,坐在刘家的八仙桌旁,教刘西艳如何哭诉,如何骂人,如何伸冤,如何打官司。公公婆婆言听计从,一一照办。但让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逃逸的车辆找到了,法院判决了,魏礼传也从八仙桌旁睡到儿媳妇床上了。
  刘西艳化悲痛为感恩,不久,就怀孕生子了。魏礼传不得不回家与妻子离婚。妻子宁死不同意,可喝了半瓶敌敌畏仍没有死掉。那半瓶敌敌畏虽然没有结果妻子的性命,却把魏礼传吓得半死,从此,再也不敢与妻子离婚了。
  刘西艳的儿子长到四岁时,不慎落水身亡。刘西艳抱着没有血色的儿子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不到半年,就真的死去了,再也没有活过来。
  一个放羊的老汉说,刘西艳丈夫死时,法院判给她一大笔赔偿款。刘西艳死后,这笔钱就落到了魏礼传手里,少说也有二十万。魏礼传拿着这笔钱,在县城买了房子,像隐居闹市似地住进了城里。魏礼传虽然住进了城里,但老家人都称他为骗子。
  魏礼传没有把妻子带进县城,不愿离婚的妻子也不愿跟他进城,仍住在乡下的老家。老家的妻子,也称魏礼传为骗子。
  刘西艳的公公和婆婆,恩将仇报,只要提起魏礼传,就骂自己引狼入室,就骂魏礼传是骗子,骗子,骗子……
  有人说,魏礼传在老家无处安身,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个大骗子。
  魏礼传虽然在乡下名声扫地,可在县城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犹如重生的凤凰名声鹊起。在县城似乎隐居的魏礼传,却极为关注弱势群体,先后帮助八名寡妇打赢了无望的官司,是县法律援助中心的红人。
  作为县报记者,侍子松多次采访报道过魏礼传的先进事迹,并在一次次的采访中,与魏礼传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在一次下乡采访中,侍子松从一位放羊的老汉那里,偶然听到魏礼传是个骗子的传言。当时,侍子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得张着嘴巴,直到晚风把二寸长的舌头吹干。
  真是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侍子松做梦也想不到相貌堂堂,黑如包公,满脸正气的魏礼传还有这样的奇闻异事。
  作为一名记者,侍子松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从不相信道听途说,一直奉行的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后来,又读了西方一位历史学家著作,就固执地认为亲眼所见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平日里最忌讳的就是“听风就是雨”,因此,他对魏礼传是骗子的传言虽然感到震惊,但并没有信以为真。何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几人敢说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人呢?一位伟大的作家说过,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有限。耶稣也曾面对一个行淫时被捉拿的妇人,摩西在律法上吩咐要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人们听见这话,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全都走了,只剩下那妇人和耶稣。
  作为一名记者,念念不忘的是“团结一致向前看”。更何况,就是真有其事,这事已过去多年,谁还会陷入历史的阴影而不肯走出呢?因此,侍子松对骗子一说,不久也就淡忘了。
  一场秋雨,下得不大不小,没完没了。街道两旁法国桐的叶子像猪耳朵似的,一片一片地被秋雨割了下来。一脚踩上去,就像踩着棉花球一样,听不到一点声响。踩着落叶,撑着雨伞,侍子松拐进了幸福小区,来到了魏礼传居住的两室一厅。下雨天,喝酒天,侍子松和魏礼传喝起了闲酒。
  魏礼传的房间里,挂满了领袖肖像和名人字画。领袖人物从马克思一直挂到邓小平,画有梅兰竹菊,字有诗词曲赋。给侍子松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正对酒桌后墙上装裱的两句诗:“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落款字太小又太草,侍子松歪头看了半支烟的工夫,都没有看出名堂。魏礼传告诉他:“鲁迅这两句诗,是县城书法家荒石先生留下的墨宝。”
  “真好!”
  魏礼传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是诗好还是字好。
  “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二人的话就多了起来。古今中外,天南地北,想说啥就说啥。所谓开心,就是推心置腹。
  “我自风情万种,与世无争!”魏礼传放下酒杯,抹着油亮的嘴唇说,“这话说得真好!”
  “谁说的?”
  “是从书上看到的,还是听别人说过的?我喝得高了,记不清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侍子松端着酒杯说,“这也是句真理。”
  “谁说的?”   “好像是领袖说过的。”
  “古人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魏礼传又抹了一下油亮的嘴唇,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我虽然有自知之明,但我还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我的,也就是说,在别人眼里,我魏礼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还用问吗?你是个体面人,是个乐于助人或助人为乐的体面人,也是法律援助中心的红人。”侍子松放下酒杯,“不过……不过……”
  魏礼松这么一问,犹如搅起了半锅剩饭,弄得满屋都是馊味。剩饭里含有没拣净的杂质,侍子松觉得垫牙,就想吐出来,但刚吐到舌尖,又咽了下去。
  “不过什么?”魏礼传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双眼盯着侍子松,没拍胸脯,但仿佛拍着胸脯似地说,“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在魏礼传的鼓励下,侍子松趁着酒兴,就说了下去:“不过嘛,也有人说你是个骗子,大骗子……”
  听到侍子松说起骗子的话题,魏礼传像哥白尼发现太阳系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把眼睛睁得比盘子还大。听着听着就从酒桌边站了起来,像一头犟驴围着酒桌来来回回地转着。国字脸一会儿变成正楷,一会儿变成行书,一会儿又变成小草,一会儿又变成大草,草得不像个国字。仔细看去,鼻梁左上方那颗黑痣,黑痣里的一撮黑毛,一会儿拧在一起,像饱蘸墨汁的狼毫;一会儿又像自卫的刺猬,根根竖起。
  “……有人说,刘西艳丈夫死时,法院判给她一大笔赔偿款。刘西艳死后,这笔钱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骗子手里……”
  “谁说的?”魏礼传忍无可忍,终于听不下去了。
  “不管谁说的,我都不信!”侍子松说着,又端起了酒杯。
  “既然不信,为什么不一巴掌搧过去?”魏礼传理直气壮地问,“为什么不一巴掌搧过去?”
  魏礼传不仅眼睛睁得大,嗓门也高,震得酒杯也像醉酒似地摇摆起来。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法国桐上的猪耳朵,又被秋雨割下两片,有一片轻飘飘的,竟被秋风追赶得沿街直跑。魏礼传话没落地,雨就停了,飞跑的猪耳朵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仿佛都被魏礼传的高嗓门吓住了。
  “我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就凭咱俩是朋友!”
  侍子松哈哈大笑。见侍子松哈哈大笑,魏礼传也哈哈大笑起来。
  “看!连下三天的秋雨终于停了。”侍子松手指窗外对魏礼传说,“今天喝高了!趁着雨不下,我该回去啦!”
  “下次再喝!”魏礼传挥了挥手,想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只是欠了欠身子,又歪了下去。
  “酒后吐真言”,“言多必失”,侍子松一出门,就后悔自己酒喝高了,话说多了。“言多必失!言多必失!”他不停地告誡自己,半路上,才想起自己的一把天堂伞还忘在魏礼传的门后。他立马想回去取,但往回走了七八步,又停下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像倒扣的尿壶,尿壶里的水已流光了。于是又低着头,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上,侍子松仿佛不是一步一步地走,而是像河水里的木头,以不动的姿态随河水流动而前行。他心里想的很多很多,能说出口的,只是八分之一。若让海明威见了,一定会把他看作是人海里移动的冰山。
  侍子松没有想到海明威,他首先想到的是毛姆。毛姆说:“人们请你批评,但他们要的却是赞美。”是的,既然人家要的是赞美,你干嘛要说人家是骗子?
  你不是读过八遍《红楼梦》吗?看看人家王熙凤是怎样赞美自己的。自从贾琏去了扬州,荣国府的大小事情都是王熙凤操持。这期间,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王熙凤把秦可卿的丧事操持得红红火火,滴水不漏。王熙凤也因此大红大紫,出尽了风头。从荣宁两府来说,王熙凤功不可没,特别是协理宁国府,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贾琏回来后,王熙凤却在他面前责怪自己:“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地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 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
  侍子松想,自己若有王熙凤那样的口才,就是死海也能说成喷泉,就是骗子也能包装成圣人!如此看了,《红楼梦》还要读下去,还要学下去。
  下半年,你不是参加报社的民主生活会了吗?看看人家朱总是怎样评价自己的?朱总说自己老跟不上形势,都什么年月了,至今仍不善于团结女同志一道工作……别人是怎样评价朱总的?李主任说朱总工作碍于情面,对小李我的批评是越来越稀了啊!洪主任满脸严肃地责问朱总:还有没有时间观念?动不动就早来晚归,难道不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侍子松想,若让报社这些人来评价魏礼传,哪怕魏礼传真的个骗子,也会被评为身边的好人。这几年,县委、县政府每年拿出二十万元来奖励全县评出的县级好人,说不定这好人的光环会像紧箍咒一样戴到魏礼传的头上;说不定这二十万的奖金会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魏礼传的头上。
  想来想去,侍子松后悔不该趁着酒兴说魏礼传是个骗子。即便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不能说,甚至越是推心置腹的朋友,越不能说。是人都爱听好话,谁愿他人去揭自己的伤疤呢!
  虽然我侍子松不相信魏礼传是个骗子,但从魏礼传的神态上看,他以为我侍子松相信了。
  因为侍子松是魏礼传的朋友,是朋友就该站到魏礼传一边,给说魏礼传是骗子的一记耳光。   因为侍子松没有给说魏礼传是骗子的一记耳光,就把朋友得罪了。虽然魏礼传仍哈哈大笑,但侍子松以为魏礼传在内心里,已不再把他当作朋友了。
  刚才出门时,魏礼传送都不送,连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礼数都没有!天堂伞明明就靠在他的门后,他能看不见?可他就是不愿提醒我!种种迹象表明,他魏礼传已不再把我当作朋友了,即便仍当作朋友,也和以前两样了。
  “雨伞丢了没啥,朋友丢了也没啥!”还没进家门,侍子松就阿Q似地笑了起来,“今天最大的收获是记住了一句名言:我自风情万种,与世无争!”
  让侍子松想不到的是,半月之后,魏礼传主动给他打来电话——约他喝闲酒。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放下电话,侍子松就像雪地里的小狗,屁颠屁颠地到了魏礼传居住的幸福小区。一路上,侍子松都在想,是自己冤枉了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哪能因为自己没有出手就断了交情呢!但他还是给自己来个“约法三章”:一、不多喝;二、不多言;三、不提骗子的话题。
  可又出乎侍子松的意料,魏礼传虽然请他来喝酒,但一改往日劝酒的常态,并不劝他喝,让他自斟自饮,能喝多少是多少。侍子松像理发时脖子里落进了数不清的短发一样,浑身燥热,上下都不自在。
  这时,魏礼传把头歪了过来,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患有抑郁症?”
  侍子松把夹起的一粒花生米又放了下来,他不知道魏礼传为何问他这个。
  “是的。去年秋,在东方精神病院治疗了整整一个月。”
  “有病就少喝点,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多少是多少,”魏礼传意味深长地笑道,“上次喝高了吧!”
  “不好意思,上次是喝高了……”
  “不是喝高了,是喝醉了!”
  “是喝醉了!”
  “有病就少喝点,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多少是多少。我不再劝你喝酒了,”魏礼传说,“我不再劝你了,只为你的健康状况担忧!”
  侍子松笑了笑,一仰脖子,偏偏把杯子干了。
  “抑郁症病人有哪些特征?”魏礼传把猪耳朵嚼得蹦蹦脆,边嚼边小声地问,仿佛问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侍子松又干了一杯之后,才胸有成竹地说:“抑郁症病人时常出现感情高涨状态,睡眠少却显得精力旺盛,内心充满愉快和欢乐,显得活跃多语。会主动与别人交往,觉得任何事情对自己来说都是可喜的、美满的,不停地追求新鲜事物。但有时又会为琐事激怒,甚至伤人毁物,可片刻之后又化怒为笑,赔礼道歉,仍然欣喜若狂。”
  “还有吗?”
  “抑郁症病人都会联想,有时联想过程加速,涉及范围极广,往往从一个概念迅速转移到另一个概念,从一个话题迅速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因思维联想速度实在太快,舌头跟不上思维,根本来不及表达,只好莞尔一笑,以为自己变聪明了,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忽而做这,忽而做那,但对每一件事情都不能有始有终,干什么都是虎头蛇尾,结果一事无成。”
  “还有吗?”
  “有时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易于疲劳,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说话减少,动作迟缓,生活懒散。记忆力减退,丢三落四,搁东忘西,脑子进水,思路闭塞,思考问题困难,思考内容多与悲伤情感有关,对外界刺激几无反应。”
  “说下去!”
  “有时喋喋不休数小时,但见解肤浅片面,而又自以为是,不容别人纠正,以为自己能力最强,见解最独特,甚至达到痴心妄想的地步。”
  “说下去!”
  “有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食欲减退,体重减轻,对啤酒、白酒、美味佳肴均无兴趣。有时不思茶饭或食之无味,有时感到生活是负担,前途黑灯瞎火,不值得留恋,生不如死,悲观厌世,想以死求解脱。所以有的抑郁症病人甘愿卧轨、跳楼……对抑郁症病人来说,卧轨、跳楼、跳海……都是常态。”
  魏礼传点点头说:“继续说,说下去!”
  “常以善良为本,体贴他人胜过体贴自己,总是把别人的需求放在第一位。经常产生强烈的自责、自疚和无用感、无助感,以消极和否定的态度看待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无端地放大自己的缺点,缩小自己的优点,一旦有挫折发生,就会把全部责任归咎于自己,甚至相信自己就应该受到一些不公正和不平等的待遇,从不积极寻求各种方式方法去娱乐自己和他人。因而经常失眠,又因失眠而加重低落情绪。有时醉后不觉烦恼,但酒醒后就更加感到烦恼。”
  “有病就少喝点,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多少是多少。没人再劝你喝酒了。”魏礼传点点头,又笑着说。
  侍子松又干了一杯,强调说:“抑郁症病人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承认自己有病!”说完,抓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魏礼传听了,点头点得像脚点地,笑得脸皮直打哆嗦,黑痣上的那一撮黑毛,差点就抖落下来了。
  “就凭这,东方医院那個眼镜蛇似的大夫就说我病得不轻,非住院治疗不可。报社朱总也以为我病得不轻,他看到我丢三落四,搁东忘西,自暴自弃,无精打采,工作不主动,做事提不起精神,效率低下,注意力不集中,就一个劲地劝我看黄碟,看三级片。”
  魏礼传听了又是一阵大笑,笑得连筷子都掉地上了。好不容易把筷子捏住了,可刚刚看好的一块鱼肩肉已被侍子松夹去了。于是把筷子在盘子里指指戳戳,最后,无趣地夹起了一根鱼刺。
  侍子松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想把那块鱼肩肉放回盘子里,但又觉得不妥,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低头把鱼肉猛嚼,吧嗒吧嗒几下子就咽进肚里去了。
  魏礼传慢慢地把鱼刺吐到桌角,用比吐鱼刺还慢一半的语速说:“其实,抑郁症也有病人不觉得,而大家也意想不到的幸福。也就是说,抑郁症也有抑郁症的好处。”
  “什么?”这时轮到侍子松睁大眼睛了,“抑郁症还会有好处!”
  “据我所知,抑郁症病人打人不犯法。也就是说,那个说我是骗子的人,你就是把他给打死了,也不算犯法!”
  “别提骗子!别提骗子!”一听到魏礼传说起骗子的话题,侍子松就连忙起身告辞了。   侍子松和魏禮传二人再次相聚,已是两个月之后,也就是新年来临之际了。家家都在送灶神。听到空中燃放的烟花爆竹,侍子松才晓得当天是腊月二十四,也就是大年前的小年。
  小年也是年,家家都要陪灶神吃点祭灶糖。祭灶糖就是用高粱面制成的饴糖或麦芽糖,很粘,意思是让灶神吃了粘住嘴巴,免得他到天上说人间的坏话。
  酒,也还是要喝的。但酒瓶还没有开封,魏礼传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看你笑得跟中了大奖似的!”望着魏礼传喇叭花似的嘴巴,侍子松感到莫名其妙。
  “搞错了!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侍子松更加莫名其妙了。
  “告诉你吧,前天我才想起来——我老家有个人和我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他叫魏礼言,我叫魏礼传,传言难分,意近音似,难怪你把他魏礼言当成我魏礼传了!哈哈哈……”
  “有这事?”
  “搞错名字的事,是常有的事,是不算事的事,”说着说着,魏礼传又哈哈大笑起来,“何况两个名字仅一字之差,更何况读音是那样的近似!”
  “有这人?”
  “有这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相貌也有点仿佛,也是个黑汉子。不过,他早已不在老家了。”
  “这人是做什么的?”
  “没有正当职业。此人无恶不作,到处坑蒙拐骗,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
  “原来是我搞错了!不过,我早就说过,我根本就没有相信你是骗子……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喝!”
  “干!”
  这一次相聚,魏礼传和侍子松喝得非常开心。
  “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多少是多少……”这样的话,魏礼传没有再说,只是一遍遍地强调:“搞错了!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说完就大笑不止,比精神病还精神病。
  酒呢,的确没有劝,但二人都喝醉了。
  春节过后,魏礼传又打电话让侍子松去喝酒。侍子松说:“你准备两个小菜就行啦,酒我带去!”放下电话,侍子松就把春节期间一个通讯员送他的两瓶常青大曲提去了。
  魏礼传一看到常青大曲,就像小伙子见了大姑娘似的,两眼像元宵节的灯笼似的,只见他一把把常青大曲抱到怀里,流着口水说:“是常青大曲!果真是常青大曲!好多年都没喝到这样的常青大曲了!”
  打开酒瓶,满屋子都是酒香。魏礼传和侍子松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就把两瓶常青大曲喝得口朝地底朝天,像两枚倒放的手榴弹。
  回家时,魏礼传像对待亲兄弟似地搂头抱腰,一直把侍子松送到幸福小区的大门口。到了大门口,魏礼传才停下脚步,说:“有件事情,请你一定帮忙……”边说边把从怀里掏出的一张折了又折的信纸塞到侍子松手里。侍子松站到路灯下展开一看,原来是魏礼传的《悬赏书》,白纸黑字写的是:“如有人查证魏礼传骗人一元钱,欠人一元钱,本人愿给付二十万元奖金……”落款有魏礼传的签名、印章和指印。
  魏礼传紧拉着侍子松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请你一定要找到那个说我是骗子的人,告诉他,只要他能查证我魏礼传骗人一元钱,欠人一元钱,我愿奖赏他二十万……”
  侍子松把《悬赏书》重新折起,慢慢地塞进内衣口袋。他一边慢慢地往内衣口袋里塞,一边想:“这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带上《悬赏书》,侍子松特意去了趟魏礼传的老家,可东西庄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个放羊的老汉。一打听,才知道老汉卖羊去了。原来那老汉不仅放羊,还做羊的买卖,有时还会杀羊卖肉。
  第二次去找放羊人,仍没有找到。知情人告诉侍子松,老汉走闺女去了。他随便问了几个当地人:“听没听说过有个骗子叫魏礼言?”被问的人张着嘴巴直摇头。“听没听说过有个骗子叫魏礼传?”被问的人依旧摇头,像吃了摇头丸似的。侍子松不知道人家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愿告诉他。
  后来,在一次采访归来的路上,路过魏礼传的老家,侍子松又想起了那个放羊人,于是下车,打听。一位大姐抬手往村口一指:“那个歪头剥着羊皮的,不就是放羊人吗?”侍子松来到村口,只见放羊老汉手握尖刀,像机器人似地在为一只老山羊脱衣。老汉的背后开着一丛白色的喇叭花,但夕阳把喇叭花和老汉的脊梁都镀上了一层金光,老汉那一刀不苟的架势,仿佛天底下就他一个人似的。
  侍子松把烟递过去,老汉才看到眼皮底下有人。他立马就认出侍子松了:“侍记者!侍记者!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来……”侍子松边掏录音笔,边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次你给我说过魏礼传是个骗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他怎么啦?”
  “他要奖赏你二十万!”
  “奖赏我?”老汉用刀尖指着自己的胸口。
  “只要你能证明他骗人一元钱,他就奖赏你二十万!”
  老汉猛吸一口烟卷,眯着眼望着一圈一圈螺旋式上升的烟圈,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侍子松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没落,又说:“是不是搞错了,你说的那个骗子叫魏礼言吧?”
  “怎么会呢!魏礼言是魏礼言,魏礼传是魏礼传,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搞错?”老汉看了侍子松一眼,眼神里尽是轻蔑,轻蔑得不想再看第二眼。
  就那一眼,看得侍子松心里发毛,说话也变得忐忐忑忑的了。
  “大爷,大爷,上月我来找你,你去女儿家了。我随便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魏礼传这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而不愿告诉我。”
  “不是不愿告诉你,是不敢告诉你!”
  “不敢告诉我?”
  “人家怕惹麻烦!——魏礼传有个干儿子,干儿子在这里当村长,手大得能遮住天!”
  “别人怕,你就不怕吗?”
  “我怕什么?我老伴早死了,女儿也嫁到外地了,我鳏夫一人,怕个鸟!不瞒你说,侍记者,我女儿把我的送老衣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上百万的冥币,就是见了阎王,阎王也要给我敬烟,说不定还会喊我羊老板呢!”   老漢这番话,把侍子松逗得哈哈大笑,但老汉自己却像机器人似的,没有笑。
  “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用怕,你能作证了?”
  “证明他没骗人一元钱?拿他二十万的奖赏?——做梦去吧!”说这话时,老汉连看都没看侍子松,仿佛是对天空说的,仿佛是对喇叭花说的。
  “为……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能作证的只有刘西艳,可刘西艳成了魏礼传的情妇,还为他生过孩子……这骗钱又骗色的关系,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就是刘西艳不死,也不一定去说她情夫的美事!何况那母子都已不在人世了……”
  “这……”
  这又让侍子松想起《红楼梦》中的宝玉。宝玉初见黛玉时,问黛玉:“有玉没有?”黛玉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灵通’不‘灵通’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跟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面对这样的宝玉,贾母是这样说的——“你这妹妹原有这个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她的玉带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儿女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宝玉听了贾母这番话,也就不生别论了。
  每每读《红楼梦》,侍子松都会对贾母的话击节叹赏。贾母的这番话,可谓一箭三雕,不仅包含黛玉的孝敬之心,而且也包含着姑妈的爱女之情。姑妈已去世,贾母的话还让宝玉无法核实,想一想也合情合理,不得不口服心服。
  “这样吧,”老汉抬起头来,把一块约二斤的羊肘子塞给侍子松,对他说,“你回去见了魏礼传,就说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汉果真把名字搞错啦……将错就错……这样既能交差,又不得罪朋友……比什么都好,比说什么都干净利索!”
  “好!好!”侍子松忙说,“老大爷,我听你的……”说着说着就收起录音笔,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汉,“这是肉钱!肉钱!”
  老汉转过脸去,没有接钱,连看都没看……
  不到一个月,侍子松又接到了魏礼传的电话,催问悬赏事情的进展。侍子松对着话筒哈哈大笑,笑得跟精神病似的,足足笑了一分钟,才开口说话:
  “搞错了!果真搞错了!”
  “果真搞错了?”
  “果真把名字搞错了!”
  “果真搞错了?”
  “果真把魏礼言错成魏礼传了!”
  “果真搞错了?”
  “果真搞错了!”
  “那,那好吧……”
  魏礼传仿佛不相信搞错了似的,听他那语气,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仿佛在为没人去领他那二十万的奖赏而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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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rn当阿甲看出,在已变成废墟的土堡子房所在的滩地上游动的那个黑点不是饿鹫而是个人时,阿甲这才意识到,那个人从昨天或者从前天开始就出现了.
中餐厅和西餐厅的最大差别是什么?  或许是服务。很多人会认为比起街上随便一家酒楼饭馆,任何一间西餐厅的服务水平都要高很多。起码他们的侍应不会在上完菜之后,顺便掀起桌角的布抹掉手上的油渍。也有人说是环境。虽然装修高雅的中菜馆日益增加,但平均起来,还是西餐厅更胜一筹。吃西餐的地方陈设再不济,到底灯光够暗,一黑遮三丑,昏黄烛台之下不只对面的人会美了几分,连墙角剥离的壁纸或脱落的油漆也隐没无迹了。哪像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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