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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黑又小的房间,四壁环堵,仿佛没门没窗,憋得她透不过气来。
  焦虑比黑暗更沉重地包裹着她。她努力地左突右冲,却依然出不去。
  什么东西缠住了她,是蛇。
  不,不是蛇。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赤热、肌肤的湿滑。他缠绕着她,箍得紧紧的。她知道为什么透不过气了。
  焦渴代替了焦虑。她积极地迎合他。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怒喝。她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是梦。
  那声音是丈夫马一水憋在喉咙里好久才猛然吐出的一个呼噜。
  陈梦菲觉得自己身体湿湿的,前胸后背都是汗。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虽然是在黑暗中,陈梦菲还是有一些脸热,她起床去了卫生间。
  陈梦菲想,大概是秦大姐的话刺激了她。
  快下班的时候,秦大姐邀她一起去隔壁的生鲜超市买菜。秦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超市,她说过,她家的晚饭必定是四菜一汤,她和老伴还要小酌一杯。如果儿女们回来,就更得煎炒烹炸了。
  陈梦菲不想去超市,她的晚餐用不着四菜一汤。可是,秦大姐挽着她的手臂,几乎硬拉着她走出了医院。
  超市是一个连锁店,在全市已经开了七八家,因为统一供货,所以商品种类很全,价格又便宜。秦大姐买了橘子、桑葚,还买了羊肉,又去青菜柜台挑选秋葵。秦大姐边挑边对她说:“都说秋葵是植物‘伟哥’,不知道真的假的。”
  陈梦菲就笑,说:“你这羊肉和桑葚,不都是补的吗?”秦大姐快六十岁了,陈梦菲记得她说起过,她丈夫比她大四岁。
  秦大姐知道她笑什么,自己也笑,“哧哧”的。
  出了超市,秦大姐就又挽了陈梦菲的胳膊:“俺家那口子老了老了,瘾倒大了,烦死个人。”
  “烦你还给他补?”陈梦菲乜斜着她。
  秦大姐搡了她一下,又哧哧地笑。
  秦大姐满得要溢出来的幸福感令陈梦菲很不舒服,她担心秦大姐反过来询问她,就快走两步出了超市。
  社区医院晚上不开诊,到点下班,关门上锁,大家都无牵无挂地回家。这样完全彻底的轻松,陈梦菲起初还有点不适应。从前,只要科里有重患,陈梦菲就是人回了家,心也在医院。轻松感提醒着陈梦菲,她退休了,她不是市医院的护士长了,她是社区医院聘任的理疗师。陈梦菲在心里笑笑,本来是想为这轻松而欢喜,却莫名地涌起伤感,那笑便也僵着,漫到脸上,透出几分寂寥。
  家里也是寂寞的。冰箱启动停止的声音十分清晰,石英钟指针不知疲惫地颤抖着,跋涉着。马一水一如既往地不在家。起初,马一水还打电话通报一下行踪,说和某某及某某喝酒,或者跟谁谁打麻将。她的回答多是充满抱怨,甚至还说上几句不好听的话,但她的怨怒根本阻止不了马一水。后来,他再来电话,她等他说完,一声不吱,就挂了电话。一来二去,马一水索性连电话通报也没有了。
  她也不去追问。
  马一水回来后也不解释。
  看似和平相处,其实本质却是淡漠疏离,仿佛两人中间隔着一堵墻。
  陈梦菲有时想,大概所有的夫妻到了这个岁数都是这样吧?可是,今天秦大姐否定了她的假设。一个礼拜一两次,真行。陈梦菲窃笑。
  陈梦菲自己热了点剩饭,吃了两口,觉得难以下咽。忽然很想吃烧烤,可是,一个人怎么去吃?想了半天,又没有人可约,就在装零食的篮子里翻出一桶薯片,嚼了几片,也没什么意思。打开电视,遥控器从头按到尾,没有一个能吸引她的节目,就扔了遥控器,抓起手机。
  女儿马俪在朋友圈里发了一组照片,精美的菜肴让人怀疑那不是用来吃的。
  她在微信上发信息,问马俪是不是小两口儿浪漫去了。
  马俪好半天没回。陈梦菲心里不快。这也是她不喜欢微信这类玩意儿的原因。
  陈梦菲不习惯发信息,她更喜欢直接打电话,什么事,怎么办,我咋想,你咋看,三言两语,直接明了。马俪告诉她,如果不是十分着急的事,尽量还是发信息。她以为马俪是因为工作忙,接电话不方便。马俪说不是。马俪还让她对别人最好也是这样,说他们这代人都喜欢用发信息这种方式来沟通。
  陈梦菲凡事喜欢知道个究竟。马俪只好告诉她,发信息是对他人的尊重。
  陈梦菲盯着手机,心里来气:让我尊重你,你却把我一晾半天。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真不一样。唉!陈梦菲感叹着,手机“叮”了一声,马俪回信了:不是,是同事升迁请客。
  收到女儿的回复,陈梦菲心里的气便也消了,她接着问:“你啥时候也请这样的客?”
  马俪说:“年底前有希望。”
  马俪在北京一家媒体当记者,时常有大篇的文章发在重要的版面上,这让陈梦菲边读边感慨,自己的女儿咋这么有才。
  马俪去年结了婚,女婿在一家金融公司做业务,月薪四五万元,但马俪说,那点钱不值得提,他们收入的大头在女婿的提成上。
  陈梦菲不屑:“提成才能有几个钱啊?”马俪瞪大了眼睛,说:“是工资的好几倍!”
  陈梦菲很欣慰。她不需要女儿的钱,自己的退休金每月接近五千元,在社区医院打的这份工,又是每月两千元,加上马一水的六千多元工资,一个月一万多,在这个经济落后的东北小城,打着滚儿也花不了。
  陈梦菲提醒女儿别玩得太晚了,把女婿一个人扔家里不好。
  马俪回说:“他啥时候被扔过呀,被扔的都是我!”
  陈梦菲说:“他做业务,忙的是正事。你不能什么都要。”
  马俪回说:“凭什么不要?你闺女我差什么吗?”
  陈梦菲无语。想想自己不也是天天被马一水扔在家里吗?而马一水忙的又是什么呢?
  陈梦菲不再和女儿说话,继续翻看朋友圈。看了半天,不是养生的,就是旅游的,要不就是晒孙子孙女的,陈梦菲觉得无聊,就关了手机,洗洗睡了。
  陈梦菲睡得挺香,马一水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居然不知道。   是马一水的呼噜声把她从梦中唤醒了。
  马一水喝酒后,呼噜打得特别响,而且还会有停顿。是那种有口气憋在喉咙里的停顿,然后猛地一吐气,“哼”地发出一声巨响。她时常被他的这种呼噜声惊醒。
  大概陈梦菲下床的声音惊扰了马一水,马一水翻了个身,呼噜声小了许多。
  陈梦菲重新上床,那个梦境又浮现出来。她把手伸向马一水的被窝儿。马一水只穿着一个裤头,虽然肚子有些发福,但胸肌微隆,胳膊上也还有腱子肉,他的身上很热,一种很诱惑的热。陈梦菲已经皮松肉懈了,她想起母亲当年的话,女人真的不抗老啊。陈梦菲的手在马一水结实的肌体上滑了几下,心里蹿起一股火苗,她掀了自己的被子,钻进马一水的被窝儿。
  马一水睡得很沉,对凑过来的陈梦菲没什么反应。陈梦菲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马一水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似乎有了点感觉,胳膊也搂过来。陈梦菲就偎在他的怀里,贴紧了他。马一水的胳膊却又变得沉起来,鼾声也大起来——他又睡死过去了。
  陈梦菲心里的火苗却没熄,秦大姐的故事、她自己的梦境,此刻都如风一般撩着那火苗。他们好久好久没在一起了,久到她已经记不清是多长时间了。陈梦菲梦里的焦渴变得真实起来,她有一点急躁,有一点迫切,她的手顺着马一水的胸腹往下摸。
  大概陈梦菲弄疼了他,马一水很不耐烦地叽咕了一声,翻过身去,并且弓起了腰,像个大虾米那样,把一个光光的脊梁留给了陈梦菲。陈梦菲很想在那光脊梁上打两下,却没举起手。失望、落寞、委屈,种种的不快,憋得陈梦菲要哭了。可她又觉得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为了这事流眼泪,又有点太那个了。
  “有什么呀?嘁!”陈梦菲不屑地嘀咕着,退出马一水的被窝儿,抓过了自己的被子。
  凉意袭人。被子刚才翻着,此刻盖在身上便觉得有点凉。心里更凉。
  陈梦菲把被子裹得紧一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她想接着睡觉。可是,好长一会儿过去了,她没睡着。身体的潮汐难平。马一水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十分的刺耳。她试着用被子蒙住头,呼噜声穿过棉絮,敲打着她的耳膜。她把手指塞进耳朵,依然无法阻隔那紧一声慢一声的呼噜。
  陈梦菲被折腾得烦了,便起身下床,出了卧室。
  卧室对面是女儿的房间。现在已经成了杂物仓库。大大小小的包袱、纸箱、塑料筐,不仅把马俪的单人床堆得满满的,地板上也没有下脚的地方。
  陈梦菲在客厅转悠——如果,那也算客厅的话。
  房子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那时管这种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的房子叫一室半。所谓客厅就是进门后的一个起居间,逼仄得仅仅能放下一张饭桌。曾经有七年的时间,这里放了一个沙发,陈梦菲睡在这儿,小屋住的是女儿,大屋的床上,是马一水和他父亲。
  马一水的父母是同一天病倒的。老两口儿本来是出去旅游的,不知道是老太太突发心脏病,老头儿受了惊吓,脑出血了,还是老头儿脑出血,把老太太急得犯了心脏病,反正马一水和陈梦菲接到旅馆的电话赶到时,医院里只剩下老头儿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老太太和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永远地走了。
  马一水只有一个姐姐,在新疆插队时嫁给了当地人,在千里之外安了家。照顾父亲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他们两口子的头上。亲戚和朋友都建议,把老头送到养老院去,陈梦菲没同意。她主张把公公接到自己家里,一则自己是学护理的,懂得如何照顾病人;二则也是最重要的,是她不放心,她对马一水说:“要想让老爷子多活几年,就别把他交给外人。”
  可是,怎么住呢?马俪正在读中学,不能没地方学习,小屋必须让她独占。让老爷子住客厅?夏天还好说,冬天客厅温度低,老人受不了。掂量来掂量去,只好在客厅放一个简易的折叠沙发,晚上打开当床,由陈梦菲睡,马一水和老爷子睡大屋的双人床,这样照顾老人也方便点。马一水觉得不是办法,可又没别的主意。陈梦菲说:“就这么定了吧,我咋都能将就。”这一将就,就是七年。还真应了陈梦菲的话,老爷子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居然活了七年。最奇迹的是,七年卧床,没长褥疮。
  所以,当区妇联把“五好家庭”的牌子送来时,马一水不无讨好地对陈梦菲说:“这是奖励你的。”
  陈梦菲没言语。心里疼了一下。
  公公去世后,马一水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说是装修,其实也就是刷刷墙,换了一张床垫子。原来的床垫已经浸满了老爷子的屎尿味。陈梦菲又把床罩窗帘换了,家里看上去有了一番新意。他们还撤了客厅的沙发,买了一套实木的餐桌餐椅。餐桌是长方形的,靠墙那侧摆了一套茶具,平时吃饭,半边桌子就够了。这样,客厅既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也能用来待客。马一水忙活得很有兴致,陈梦菲也想让自己的兴致高起来,但却无法做到,仿佛闹雾霾,太阳虽然升起来了,但却无法照亮天空。后来,女儿上大学离开了家,家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人,小屋便也不觉得挤了。可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情况又变了,他们家南面起了一片高层住宅,那些高楼把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陈梦菲家房子的南面原本是个工厂,那是一个有名的国有企业,后来改制成了股份有限公司,再后来就不断地换牌子。规整有序、欣欣向荣的厂区越来越冷清,越来越荒凉。忽然有一天,好多台挖掘机开进来,捣毁了成片的厂房。再后来,这里就成了一个所谓的高档住宅小区,一色的电梯楼戳进云彩里。那些高楼离天近了,就制造了大片的阴影,他们的房间几乎一整天都见不到阳光,冬天阴冷,夏天潮湿,十足的小黑屋——家越发成了陈梦菲心里的阴影。
  陈梦菲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儿,看看表,下午5点多了,就喝了一杯温水,穿上羽绒服,走出门去。
  陈梦菲关门的时候,瞥了一眼門上的“五好家庭”牌子。她很少正眼来看这块牌子。
  牌子很旧了,铁牌子上生了锈,字迹也模模糊糊地不清晰了,像她曾经的那场心痛,如结了厚痂的疤痕,如果不去触摸,便仿佛不存在了。
  陈梦菲一直记得那个女人的说话声。陈梦菲在医院里每天不知道要和多少陌生人打交道,却从来没听到过那种声音。小城的女人是典型的东北人,说起话来粗喉大嗓,干脆利落,即便是温柔的,也不过语调轻一些,语速慢一点,但那个女人却不是这样。她说话的尾音拉得有点长,语气轻柔得似烟如雾,那声音仿佛带着颜色,有着味道,一下子就能把人黏住。陈梦菲有一次踏进一个面包店,推开门,奶、蛋、糖、油混合后被炙烤出来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诱惑感让陈梦菲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是马一水的学生。马一水在市职工大学当老师。职工大学的学生大多是各个企业的优秀职工,企业派他们来职工大学进修学习,回去后要么被提拔,要么被重用。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是有门路和背景的,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变人生轨迹。所以,职工大学的学生都是成年人,他们在老师面前,虽说也讲些规矩,但私下里更像哥们儿、朋友。马一水随和,学生们愿意和他接触,他们家里经常有学生出入,有男生,自然也有女生。陈梦菲觉得这很正常,当老师的,哪有家里不来学生的。所以,她在家时,还会给学生们泡茶,洗水果,有时还做点好吃的,留学生吃了饭再走。可是,那个女学生第一次来的时候,陈梦菲就觉得不舒服,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声音。那个女学生是服务局送来的,听说曾经在市里最好的一家宾馆当过大堂经理。她相貌并不算漂亮,但个子高挑,细腰丰乳,言语间波光流转,察言观色,很是周全。陈梦菲瞥见,那个女学生常常用很崇拜的眼神去看马一水,可那双眼睛看这个家和她陈梦菲的时候,却充满了挑剔和不屑。
  有一次,马一水告诉她,平时走路提着气,收起小腹,这样,就不会出现大肚子了。陈梦菲还当是马一水关心她,就照马一水说的,收腹挺胸,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她一边走一边问马一水,这招是谁告诉他的。马一水就说是那个女学生。陈梦菲呼地吐出提到嗓子眼儿的气,小肚子立刻重新扣上个小盆样鼓起来。
  后来,马一水又纠正她家务上的一些做法。陈梦菲就问,是不是也是那个女学生告诉他的。马一水犹豫了一下说是。陈梦菲嘴上责备他不该把家里的什么事都告诉学生,心里却在想,马一水得和那个女学生说多少话,才能说到她日渐饱满的小腹,说到她炒菜愿意放酱油、一天才洗一次碗这些琐事呢?
  怀疑是在马一水对那个女学生的事支支吾吾开始的。
  但怀疑归怀疑,陈梦菲并没太当真。不知道是太忙了,还是太相信马一水了。直到那天,她亲耳听到了他说,我想你。
  那天,马俪早上起来突然肚子疼,陈梦菲询问和查看了一番,决定去医院,她觉得马俪的症状很像阑尾炎,当然也可能是别的急腹症。果然,外科主任在马俪的肚子上按了按,就确了诊,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
  等待马俪手术的时候,马一水的传呼机响了。陈梦菲问他是不是单位有事。马一水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说没事,不用管。过了一会儿,马一水说下楼去抽支烟。
  手术室的护士长和陈梦菲是卫校同学,她看陈梦菲没精打采地坐在走廊里,就让她到值班室休息一会儿,说刚用上麻药,手术还没开始,手术至少得半个小时。陈梦菲走进了护士值班室,她想躺一会儿,可是发现风很凉,就去关窗。窗子正对着医院大门,大门旁的公共电话亭前,马一水捧着电话,一脸温柔。本能告诉陈梦菲,这个电话不正常。她想都没想就跑下楼。当她站在馬一水身后时,马一水正在讲马俪的病。他讲得很详细、很专注,连陈梦菲跑过来他都没发现。陈梦菲想,这人一定是非常熟悉他们的人,会是他的哪个哥们儿吗?这时,她听马一水说:“看来,怎么也得在医院住几天,等她出院了,出了院我就去看你,别急啊。嗯,知道,知道,我也想你!真的,真想你!嗯!嗯!”
  他的话那么体贴,那么有耐心,语气甚至有些甜腻。对方又说了什么,马一水轻柔地对着话筒说:“乖,听话。”
  陈梦菲觉得浑身发冷,禁不住地哆嗦起来。直到马一水说了“拜拜”,放下话筒,神情迷离地转过身,才看见脸色惨白的陈梦菲。
  陈梦菲颤抖着手拿起马一水刚刚放下的话筒,按下重拨键。
  铃声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陈梦菲听到电话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脱口叫出了那个女学生的名字。女学生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妖娆地答道:“是我啊。”陈梦菲像是被烫了手,话筒“啪”地掉落下来。
  陈梦菲真的希望自己的怀疑委屈了马一水,希望那是女人的小心眼儿使然。然而,事实告诉她,她的感觉不仅没错,还很准。
  陈梦菲见过听过男人出轨后女人们的故事,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许会换来一些同情与安慰。可那些安慰好比止疼片于癌症晚期的病人,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倒是事情本身反而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陈梦菲不想展示自己内心的伤痕与疼痛,她没哭,没闹,却病倒了,高烧不退,而且呕吐不止,像吃了什么脏东西。
  陈梦菲吊起了输液瓶。
  人们都以为陈梦菲是因为女儿的病着急上火,马一水守在她的床边,侍候得十分周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羡慕得小护士们直说陈梦菲有福气。
  陈梦菲淡淡地看着小护士的笑脸,心里却是万般的苦涩。
  她猜测,马一水出轨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睡沙发。
  沙发在客厅,紧挨着女儿的房间门。而且沙发又是那种简易的,翻个身都会吱嘎响。有一天半夜,马一水剑拔弩张地跑过来,陈梦菲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可是她依然听到了女儿开灯的声音。当女儿睡眼蒙眬地出现在小客厅时,马一水赤条条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卧室门里。女儿看着头蒙在被子里脚却露在外面的妈妈,似乎明白了什么,吐下了舌头,去了卫生间。等女儿回屋后,陈梦菲掀开被子——她一头汗水,却浑身冰凉。从此以后,每当马一水半夜摸过来,她都是十分坚决地推开他。
  难道为了孝敬公公,竟导致了丈夫的出轨?
  陈梦菲闭上眼睛,她不愿意看见马一水的嘴脸。她不喝他端来的水,也不吃他买来的饭,她觉得他碰过的东西都脏。他给她扎着针的手臂下垫上毛巾,她一把扯了,扔到一边,仿佛那毛巾上有刺。
  偏巧区妇联来了通知,让他们全家去参加表彰会,说他们家已经被评为市里的“五好家庭”。马一水的同学在区里当副区长,主抓街道工作、妇女工作。他在一次工作报告中讲了陈梦菲把瘫痪的公公接到家里伺候,自己去睡沙发的故事。街道主任很有工作经验,她立马找到职工大学,让马一水填了一份“五好家庭”的申报表。马一水说表彰会参加不了,家里四口人,躺倒了三口。区妇联就派人把“五好家庭”的牌子送来了。
  陈梦菲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牌子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没人的时候,马一水握着陈梦菲的手,坦白了他和那个女学生的事。他说,他们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谈得来,所以走得近了些,一起吃过几次饭,他还到她家去过两次,她丈夫是跑销售的,经常不在家,但她女儿在家。她女儿才五六岁,一步也离不开妈妈。陈梦菲想问他,如果她丈夫在家,你还会去吗?如果她没有一个离不开妈的女儿,是不是就会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问太愚蠢,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他如果没有企图,平白地去一个女学生家做什么?难道职工大学的老师也需要做家访吗?难道,一个懵懂小儿会成为一对贪欢男女的障碍吗?
  马一水跪在病床前对陈梦菲发誓,他永远不会跟她离婚,他说他再也不去私会那个女学生了,而且,今后也绝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陈梦菲闭着眼不说话,泪水却顺着眼角涌出来。
  马一水不是第一次给她下跪。
  当初,陈梦菲的父母都反对她的这门亲事,可就是马一水的下跪,让她违背了父母意愿,一意孤行地嫁给了马一水。
  那阵子,陈梦菲的家里正在想办法,要把她调回省城。陈梦菲毕业那年,全班同学百分百就地消化。幸运的,被分到市里的医院;不那么幸运的,被分配到了下面的县级医院;陈梦菲不好不坏,被分到市造纸厂职工医院。造纸厂是市里十大名企,在全国甚至东亚地区都处在行业排头的位置,所以,职工医院的规模属于小型综合医院,不仅担负着全厂近万名职工及家属的医疗救治,也对市民开放,有些专科在市里还小有名气。那个时候,陈梦菲没有别的选择,不服从分配,就等于两年的卫校白念了。所以,陈梦菲的父母就让她先干着,在省政府工作的大姐夫答应找机会帮她办调转。可是,如果她和马一水结了婚,她还怎么回省城呢?而且,母亲认为她和马一水在年龄上也不合适,马一水比陈梦菲小两岁。母亲说:“女人不抗老。现在不觉得怎么着,过些年,岁数大了,差别就出来了,到时,你后悔都晚了。”
  父亲不同意的理由很特别,他说,马一水看上去相貌周正、仪表堂堂,可他走路时,身体的重心不在脚上。父亲建议陈梦菲再考虑考虑,不要急着结婚。
  陈梦菲觉得父母说的似乎有理,可又舍不得马一水,马一水对她太好了。
  马一水是在侍候住院的父亲时认识陈梦菲的。他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这个眼睛清亮如水的小护士。
  马一水追陈梦菲很有些锲而不舍的劲头。陈梦菲上白班,他会在她下班时,准时出现在医院大门口,或者接陈梦菲回自己家吃饭,或者去看电影。陈梦菲上夜班,他一定会在半夜里提着热乎乎的饭盒来到医院。虽然医院食堂有夜宵,但那常年不变的面汤如何能和马一水母亲精心准备的美食相提并论。马一水的父母非常赞同马一水追求陈梦菲。老两口儿身体不好,特别希望家里有个懂医的。而且他们知道,将来有了孩子,今天发烧明天感冒的,有个在医院上班的媽妈会非常方便。还有就是陈梦菲的娘家在省城,少了许多的牵绊。这真是很好的一桩婚事。陈梦菲不知道马家人的掂量,她只记得马家人对她的好。陈梦菲第一次到马一水家做客,老爷子亲手泡茶。马一水把热腾腾的茶杯送到陈梦菲面前,陈梦菲推开杯子,悄声说:“你看我脸上这汗。”老爷子笑笑,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拎着一个保温桶回来,放到陈梦菲跟前,笑眯眯地说:“菲菲,吃冰棍儿。”
  陈梦菲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冰棍儿,又甜又软又香。马一水告诉她,冰棍儿厂的厂长是父亲的战友,那冰棍儿是市里最高级的。
  马一水和陈梦菲逛百货店,陈梦菲看到柜台上一种叫凡立丁的布料,灰蓝的颜色,像雨后的天空。科里一个女大夫用这种料子做了条裤子,穿起来又垂又挺,比大纹哔叽还好看。陈梦菲的手就在那块布料上摸了摸。第二天,马一水来接陈梦菲的时候,手里竟拿着那块布料,用两块乔其纱的纱巾包着。那纱巾是刚兴起来的,医院里似乎还没见人戴过。马一水说,是母亲送她的。
  陈梦菲在这样细腻的关照中体会到了不曾有过的温暖。陈梦菲姐弟五个,她是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父母的温情无论怎么排都轮不到她。她呢,似乎也并不在乎,反正饿不着,冻不着,她没有老大的霸气,也没有老小的娇气,凡事不争不抢,倒活得自在安然。
  陈梦菲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宏伟的设想,她是那种没有野心的女孩,学习成绩不好,却也不是特别坏。高中毕业,她没考上大学,正好看到了卫校的招生海报,她就报了名,居然一考而中。她并不是有多喜欢护理工作,她只是觉得女孩子穿着护士服很神气,而且在医院里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对婚姻呢,她只想嫁个懂得心疼自己的男人,和和美美地过一生,便是圆满了。马一水和他父母的点点滴滴让陈梦菲找到了被呵护被疼爱的感觉,她徜徉在这样的温暖中。
  有一回,本来要值夜班的陈梦菲被同事临时换班,陈梦菲想告诉马一水晚上别过来送饭了,可那个时候,除了单位电话,没有别的通信方式,下了班,就没办法联系了。那晚,来送饭的马一水扑了空。大半夜的,白跑一趟,马一水居然不生气。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做出了决定——拎着饭盒去了医院的单身宿舍。那间宿舍住着四个人,三个小护士、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医生。也许是天意,那天那三个人都不在,陈梦菲正一边听着收录机里小虎队的歌,一边洗衣服。看见马一水,陈梦菲笑了。她的笑里有歉意,也有开心,她一个人正无聊,何况,马一水带来的鸡汤小馄饨又是她的最爱。
  陈梦菲笑得很甜,杏眼微睁,朱唇轻启,露出一对小虎牙。
  马一水看着陈梦菲的笑,就有些难以自持。他打开饭盒,把陈梦菲按在床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则去搓洗盆里的衣服,不时抬起头,看看陈梦菲。馄饨是鸡肉虾仁加了一点韭黄,特别鲜。陈梦菲吃得很香,鼻子尖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喝完最后一口汤,陈梦菲恋恋不舍地舔了一下嘴唇。马一水看着粉红色的舌尖在她饱满而润泽的嘴唇上掠过,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
  马一水其实早已经熟悉了陈梦菲的身体,只剩下最后的一道门槛了,因为每次到了最后的时刻,陈梦菲都会异常坚决地反对。那天,马一水有些一不做二不休的决绝。他想,他一定要得到陈梦菲,他已经看出了陈家人对这门婚事的不满,他得想办法把生米煮成熟饭。   陈梦菲由着马一水亲吻、抚摸,可就是不让马一水做最后的冲刺。
  马一水咬着她的耳朵说:“乖,听话。”
  陈梦菲差不多要掉泪了,马一水的宠爱,让她觉得那么幸福、那么甜蜜。她的身体虽然蜷着,但那抵抗已经露出了几分犹疑。
  马一水忽地起身,跪在床边发誓:“菲菲,难道你看不出我有多爱你吗?菲菲,我喜欢你,爱你,菲菲,相信我,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陈梦菲看马一水下跪,心里一热,身子就软了。马一水趁机跃马扬鞭,攻城略地。
  风暴过后,陈梦菲看着床单上的一片殷红,又是羞愧,又是紧张,慌忙扯下来,要往洗衣盆里按。马一水说:“别洗啊,那可是我的旗帜,我胜利的旗帜。”
  陈梦菲耳根子都红了:“你疯了?等她们回来看见,我还要脸不要了?”
  陈梦菲把床单浸到水中的那一刻,忽然十分思念母亲,她的眼睛潮了。
  马俪拆线出院了,陈梦菲的高烧也退了,只是娘儿俩都有些虚弱。那天,马一水还特意借了一辆轿车,来接她们娘儿俩出院。
  马一水扶着陈梦菲,陈梦菲挽着马俪,上了楼,走到自己家门前,陈梦菲看见门上的那块牌子。红地金字,亮亮的,十分鲜艳醒目,钉在这扇旧门上,突兀得有些不真实。
  后来,她想过,马一水到底是因为在乎那块牌子还是因为在乎她才与那女学生做了了断。陈梦菲很想问问马一水,但她忍住了。她能猜出来马一水会说什么,那些话不是她想听的,也不会是马一水真实的想法。她有时后悔,为什么不态度坚决地一刀两断?是因为马一水的痛悔,还是因为自己的无助?那会儿,陈梦菲确实想过离婚。有一次陈梦菲回娘家,聊天时忽然问妈妈,调动工作还有没有可能。妈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在她的话音中察觉到了什么苗头。妈没有追问陈梦菲,却把担忧告诉了陈梦菲的大姐。大姐借着谈女儿找对象的事,看似无意地说:“聪明女人,婚前得瞪大一双眼睛,婚后要闭上一只眼,甚至两眼都闭上。”
  陈梦菲看着大姐的一脸沧桑,默默地掩埋了一肚子的心事。
  果然,后来,马一水并没有像他发誓的那样,再不犯类似的错误。陈梦菲觉得是自己纵容了马一水,心里便对自己有了恨。可静下来的时候细想,又觉得自己委屈,莫名地,心里就升起酸楚。陈梦菲从此不再相信“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在电影和电视里看见男人下跪,她也不再感动,甚至还有些厌恶。
  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大潮涌入小城,造纸厂这个大型国企一夜之间变成厂长家的了,厂长也不叫厂长,改叫老板了。工人们买断的买断,下岗的下岗,即便是留下来,也由主人翁变成了打工仔。铁饭碗都砸碎了,自己的未来如何安放?人人心头愁云惨淡。职工医院何去何从,众说纷纭。坊间的传闻,每一波都会在他们的心头激起巨浪。陈梦菲此时在职工医院的大内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年之内有望成为护士长。其实,她的同学中有好几位早就是护士长了,有的还调离了护理岗位,进机关做起了人事或者文秘工作。陈梦菲好不容易盼来的希望,因为改制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陈梦菲内心的焦虑感并不亚于那些工人。
  终于有了确定的消息,职工医院划归了市医院,但人员却只能留下三分之一。留下的,就成了市医院的人;没留下的,要么下岗,要么自谋出路。那段日子,职工医院真是人心惶惶。有人四处求情,有人唉声叹气。陈梦菲属于技术骨干,照理应该是能够留下的,但是,什么事不都有个万一嘛,万一真的有了万一……陈梦菲也不无担心。
  马一水对陈梦菲的焦虑只给了四个字:顺其自然。他说,人咋都能活,何必非要怎样怎样。
  陈梦菲觉得马一水的想法,不仅表现了他的束手无策,更是对她的不关心、不理解。她想骂他窝囊,骂他冷漠,可那除了让自己更上火,还有什么用吗?
  陈梦菲有位同学当初被分到了市医院,嫁给了一个外科大夫,现在,那个外科大夫已经当了副院长。有同学就劝陈梦菲去求个人情,虽说是同学,人家能够帮你,但毕竟你得开口啊,难不成还要人家主动吗?陈梦菲就去找那位同学。同学正忙着,大大咧咧地让陈梦菲自己去找她丈夫。
  陈梦菲敲开了副院长办公室的门。副院长叫着她的名字迎上来,显然,人家夫妻已经通了电话。陈梦菲心中温暖。副院长满脸热情地伸手相握,一双隐藏在胖脸上的小眼睛打量着陈梦菲说:“我记得你。在我们的婚礼上。”
  陈梦菲不相信,那天同学去了很多,一帮女孩子,他如何分辨得出谁是谁,况且十几年过去,哪里又记得那么清,分明是客套。“你那天穿着白裙子,罩了一件红黑相间的针织衫。看似寻常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却十分出众。”
  陈梦菲就有些惊讶了,她恍惚记得自己有过那样的衣服,但什么场合穿过却没有一丝印象。
  副院长笑眯眯地接着说:“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陈梦菲也笑,觉得怪不得人家当官,夸人漂亮都这么有技术含量。
  副院长让座,手在陈梦菲的背上推着。陈梦菲的T恤是低領的,副院长的手抚在她裸露的后颈上。陈梦菲感觉,那手有些流连。
  副院长倒了茶,递过来,似乎怕洒了,待陈梦菲接稳了,副院长的手才拿开。
  陈梦菲诉说来意。副院长一直微笑着注视她,目光闪亮。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事情那么简单,不过是三两句话。陈梦菲住口了,副院长还注视着她,也不说话。陈梦菲就慌了神。莫非,真的有万一?
  半晌,副院长似在梦中醒来,手掌在沙发上抚了一下,说:“啊,是这样。兼并分院的人才筛选工作,恰好由我具体负责。所以啊,你的事,放心好了。”
  陈梦菲连连感激。
  副院长又笑:“能和你做同事,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啊。”
  陈梦菲心想,这人也太能忽悠了,嘴上却说:“真的太感谢了,真的。哪天咱们两家聚一聚,我做东。”
  “好啊,好啊,以后咱们要经常聚聚。”
  陈梦菲告辞。副院长起身相送。一只手握了陈梦菲的手,另一手又落在她的后颈上。这一次不是流连,是抚摸。   大热的天,温热的手掌,陈梦菲却打了个寒战。
  陈梦菲心生悲哀,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位同学。同学性格开朗,为人大方,整天乐呵呵的,她的婚姻令同学们羡慕,她也从不掩饰得意。哪里想到那令人羡慕的丈夫原来竟是这样的龌龊。陈梦菲离开市医院时,没去和同学打招呼。她有些怕见她。市医院在闹市区,对门一家商场的高音喇叭正在叫卖杭州丝绸、围巾、睡衣、各种床品、蚕丝被。一条大红苏绣的被罩被高高地挂在橱窗里,牡丹娇艳,凤凰华美。陈梦菲扫了一眼,心想,有多少婚姻是一床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被罩,里面的棉胎究竟是什么货色,有时主人也未必知晓。
  陈梦菲没有张罗两家相聚的事,她横了一条心,就按马一水说的,顺其自然,万一留不下就留不下。
  似乎拿定了主意,心中却陡生悲凉。
  结果还好,陈梦菲被选中留下,但是被分配到了急诊科。急诊科是医院里最忙最累的,遇有重大抢救,更是没黑没白。好不容易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瘫痪在床上的公公、即将面临中考的女儿,都需要她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照顾。家,对于陈梦菲来说,是一个需要尽职尽责的地方。
  陈梦菲给那位同学买了件刚时兴起来的羊绒衫,同学不要,两人撕扯时,陈梦菲差点掉下眼泪。她觉得同学太善良,她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她点什么。陈梦菲终于把衣服塞进同学怀里,匆匆跑掉了。偶尔会看见副院长,陈梦菲不知道如何面对,副院长一派正大光明地打招呼,倒让陈梦菲窘迫不堪。陈梦菲怀疑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心里反而惴惴的。后来,副院长被提拔了,到另一家医院去当院长。再后来,听说他公出时,在景区坐缆车掉下了山涧。处理后事时,发现他的手机里有许多暧昧甚至露骨的短信。细心的人数了一下,他同时来往的女人大概有七八个。陈梦菲长出一口气,为自己不曾冤枉他。
  陈梦菲到急诊科两年后,被调任内科护士长,又过了两年,女儿考上了大学,接着,又送走了公公。静下来的时候,陈梦菲回想,那会儿马一水还是有一些风吹草动的迹象的,因为没有深究,她也不知道他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其实,她即使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再听一回马一水发誓,再看一回马一水下跪。她知道,马一水不会跟她离婚,他只是玩玩。他和那位副院长一样。
  有时,陈梦菲觉得马一水挺没劲的,有本事来一场惊世骇俗、山崩地裂的真爱。可是,如果马一水真的在外面有了难以割舍的情感,回来跟她离婚,她能接受吗?
  陈梦菲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望着镜子里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觉得生命真是无趣。
  陈梦菲关好门,走到街上。晨光微露的街道上,人影稀少,一辆清雪车轰鸣着开过来,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去哪儿呢?去早市?太早了,小贩们还没出摊儿呢。陈梦菲想了想,就往公园走去。说是公园,其实不过是沿着一脉丘陵修出来的绿化带,建了几个亭子,修了两座小桥,再摆点健身器材,就被说成公园了。小城位于长白山余脉的一个褶子里,城的四周环着高高低低的山丘,陈梦菲觉得那些山像围墙,把整个城市都困在里面。可关于这个城市的简介中,居然用了一个很好听的名词:盆地。
  公园的广场上,已经响起了音乐声,一些穿红着绿的中老年妇女围在一个老头儿周围叽叽喳喳——那是她们每天跳舞前的开心时刻。那个老头儿是这些大妈的领头者。音响设备是他带过来的,舞蹈的花样也是他教的。跳舞的时候,他站在前面领舞,嘴里含着一只口哨,音乐一转换,他的哨音也跟着一声长啸,伴着他夸张地舞出的几个动作,示意大家舞步换了。陈梦菲看着他摆臂踢腿,扭腰晃胯,心里纳闷儿,一个男人,手脚咋那么灵活?腰身也柔软得让人惊讶。陈梦菲曾经很认真地观看过广场舞,那些舞者的恣意忘我,让她有种感动。有段时间,她试着加入他们,她渴望在那样的运动中让自己有一次超脱和出走。可是她的胳膊腿儿硬得跟木头似的,她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大家。那些舞步变化太多、太繁杂,陈梦菲总是顾得了脚,顾不了手,好不容易动作对了,又踩不到点儿上,要不就是人家朝左她朝右,弄得她十分难堪。陈梦菲知道自己只能去爬山了。
  陈梦菲沿着一条长长的打扫得很干净的石级,一口气上了山顶。这里,她经常来。她喜欢爬这个石级,378级,她用不了10分钟。陈梦菲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真的,虽然已经过了半百,但她若不是去照镜子,就没有衰老的感觉。想想刚上班时,她和小姐妹偷偷管40多岁的护士长叫老太婆,就禁不住想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已经比当年的老太婆还老了。
  山顶上是一片平地,有人在这里打拳、跳舞、喊嗓。陈梦菲只是喜欢在这里走走,然后找一个能望远的地方,出一会儿神。其实,所谓望远,也望不出去多远,远处还是山,绵延不绝的山脉,和灰蓝色的天连在一起,有时有雾,便连那远山也看不见了。
  陈梦菲每次爬上来,都要站在那儿望一会儿,望见了什么,望出去多远,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儿站着,呼吸会很顺畅,心里也敞亮。
  旁边的树林里,有人大声喊着“咿——咿咿,呀——呀呀!”
  也有人在唱歌,破鑼样的嗓子,却喊得像帕瓦罗蒂一样自信。
  有时,她很想学学那些人,放开喉咙喊上两声。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
  陈梦菲觉得自己活得憋屈,连大声唱歌都不敢。她问自己,是不是太在乎这张脸面了?可妈说过,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没了脸面,人还咋活着呢?
  陈梦菲在意父母的话,是在马一水背叛了她之后。她时常想起小时候,妈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只是如今,她也要成为老人了,面对眼前和未来的日子,她居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习惯,日复一日。
  陈梦菲拎着豆腐脑儿、油条、玉米饼回家时,马一水还在睡。
  陈梦菲把豆腐脑儿倒进一个大碗,把油条摆到盘子上。进卧室看看,马一水没有醒的意思,就自己先吃了。油条是给马一水买的,她极少吃油炸食品。她把豆腐脑儿盛出一小碗,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天冷,滚烫的豆腐脑儿拎到家也凉了。陈梦菲喝了几口豆腐脑儿,掰下一块玉米饼,咬了两口,就不想吃了。没睡好觉,食欲也受了影响。   陈梦菲离开餐桌,看看时间还早,就走进女儿的卧室。房间几乎没有站脚的地方。他们两口子的业务书,马俪的儿童读物、教科书,过期的杂志,换季的衣服和鞋,过时不用但还没坏的旧电视、收录机、电炒锅,半新不旧的床单被罩,永远也不会再穿却又舍不得扔的呢子大衣、毛料西服,还有当年用了她很多心思和时间织成的毛衣毛裤和一些马一水父母用过的东西。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编织袋。陈梦菲环视着房间,想起朋友圈里有人提到的“断舍离”,她忽然觉得挺有道理。她动了一个念头,要把这个房间清理出来。
  陈梦菲打开她和马一水结婚时买的一对皮箱,里面是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她托人走后门囤下来的毛线、布料、毛巾、被罩。居然还有用马一水给她买的那块凡立丁做的一套衣服:喇叭裤和小翻领、双排扣的外套。因为珍惜没怎么穿,那套衣服看上去还是很新。
  陈梦菲翻看着那些旧物,心里苦笑。为什么曾经那么稀罕的东西会变得一钱不值了呢?
  马一水醒了。
  马一水只穿着短裤出来上卫生間。他不关门,所以他解手、放屁、刷牙、洗脸的声音,陈梦菲都听得一清二楚。房子太小了,没有空间,没有秘密。陈梦菲有时觉得,她和马一水的交流,更多的不是语言,而是这些声音。
  真的,他俩的对话太少。少到不会超过三句。
  “吃饭吗?”
  “吃吧!”
  有时是他问,她答。
  有时是她问,他答。
  “电费快没了。”她对他说。
  “行,我今天去交。”他回答。
  国家电网的收费大厅离他们学校很近。
  有时,他连话头都不接。比如,她从外面回来,对他说:“邻居的小两口儿搬走了。”
  他也许在看电视,也许在看手机,也许正在吃饭,反正不管他正做什么,他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没停止他正做的事,也不回答她的话。
  陈梦菲不记得他们最近的一次聊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陈梦菲也记不得了。年轻的时候,陈梦菲和马一水的日子过得也是有声有色的,他们会叽叽咕咕没完没了地说东道西,会嘻嘻哈哈地你揪我一下头发,我掐你一把大腿,也会因为观点不同,因为说话语气,因为盐多醋少这样的鸡毛蒜皮而争执不休,有时甚至不睡觉也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对还是我错。慢慢地,他们就不那么认真了,似乎谁对谁错没什么关系。这样的日子看起来似乎很和谐,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表面的平和下埋藏着怎样的冷漠。
  陈梦菲也想改变一下家里的气氛,她曾经做过努力。下了班,她对马一水说:“吃完饭,咱俩去公园转转啊?”
  马一水正在看手机,头都不抬地说:“不去!”
  更多的时候,陈梦菲连说这样的话的机会都没有。马一水的酒局越来越多,他几乎是固定的三点一线:家、学校、饭店。
  几年前,职工大学被合并到师范大学,马一水遇到了人生的尴尬时刻。论年龄,他应该是学科带头人了,可是,他的业务水平真的没办法和师大的教师们比,最重要的是他的职称还只是个中级,而师大里像他这岁数的人都是副教授、教授了。学校领导看他以前在职大教的是生物化学,就把他安排到了生物实验室,去管理那些小动物。对这样的安排,马一水满脸苦笑却也不能不从命。
  师大的生物课程中,解剖课是必需的,教授们带着学生把蛤蟆大腿上的一块肌肉或者老鼠的肝脏取出来,去分析那块肌肉上的神经走向,或者那个肝脏的血管分布。解剖用的动物很多,从蚯蚓到青蛙,从老鼠到兔子,从鸽子到山羊,上完课,蚯蚓、老鼠什么的自然进了垃圾桶,可是,那些鱼啊,鸡啊,兔子啊,还有狗和羊,就被他们扔进了锅里,老师会带着几个亲近的学生,拿这美味来喝一顿酒。一般情况下,这种活动都会带着实验室的人,特别是一定要带着马一水,一来,是因为这些小动物是他们养或者买的,二来,马一水实在是个好酒友,酒桌上的马一水知趣、有趣,他有本事让一桌陌生的人瞬间变成热络的朋友,能三言两语化解有人酒后失言闹出的尴尬,他会在冷场的时候挑起大家都会关注的话题,会在酒酣脸热的恰当时候提醒大家见好就收。当然,真的碰到想一醉解千愁的,他也能舍命陪君子,酩酊大醉之后,他还能把人家送回家。一句话,马一水的“酒德”好。于是,马一水的酒局就不断溜儿了。
  周末,陈梦菲本想和马一水去逛逛街,顺便找家西餐厅,浪漫一下。可是,马一水扔了饭碗就往外走,他的麻将局早就定下了。
  马一水的麻将一打就是一天,甚至更晚。因为打完麻将,他们还要喝酒,有时还要洗澡,之后还要去吃串,这一系列过程走完,不到后半夜是回不来的。
  马一水的麻友很固定,一个麻友在政府里当着不大不小的科长,说没权,出门去,人家还挺尊重他,说有权,什么事也定不了。坐到这个位置时才40多岁,以为好好干还有升迁的机会,可是,一晃10年,工作确实有过调动,只不过是从这个科调到那个科。另一个麻友是他那个副区长的同学,也算“七品”之列了,人有才,也有工作热情,本来大家很看好他的前程,可是,熬得头发都花白了,不过是排位从第七上升到了第三,位列常务副区长之后。有人问他,什么时候把区长前面那个“副”字去掉啊,他就瞪着眼睛问:“你有钱还是有人?”另外一个麻友就是马一水职大的同事,合并到师大后,同样被安排到一个不咸不淡的岗位。他俩正当年,却眼看着人家本校的老师,带学生,出成果,副高晋正高,研导升博导,他们只能发发牢骚,打打麻将,喝喝小酒。
  酒局、麻将局消磨了马一水的时间,也消磨了他说话的欲望,他回到家,除了一身酒气,还有一身的疲惫。他懒得再说话,更懒得去散什么步,逛什么街。陈梦菲有时想,幸亏自己退休后到社区医院应聘了,否则,这日子该如何打发?
  “你干吗?”马一水从卫生间出来,路过小屋门口,停下脚步,探头进来问。
  “收拾收拾。”陈梦菲本来想告诉他,把小屋收拾出来,她要搬过来住,他的呼噜声太响,她没法睡觉。可是,她又懒得去说那么多。   她以为马一水一定不会追问她,所以头也没抬,继续为皮箱里那些东西的去留纠结着。
  马一水竟然走了进来,说:“你别忙活了,新房子下来了,到时候一起收拾吧。”
  “新房交工了?”陈梦菲惊喜异常。原来一直听说今年是交不了工的。
  房子是马一水父母的,动迁好多年了,是市里有名的烂尾工程,没想到居然回迁了。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这个早晨,陈梦菲和马一水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有感慨,有设想,陈梦菲兴奋得恨不得马上就去看房子。马一水说,还有些手续没办完,钥匙还没拿到。
  “周末之前能拿到不?”陈梦菲急切地问。
  马一水一边声音巨大地喝着豆腐脑儿,一边呼噜着:“争取吧。”
  新房回迁的消息着实让陈梦菲高兴,终于有希望离开这个黑暗的小屋了,终于要住大房子了。
  公婆的房子是一个三开间的平房,虽然不小,但年头太久了,而且房子一旦没人住,就破损得特别快。公婆去世后,马一水想把房子卖了,房款分姐姐一半。可是,姐姐說她不要,一是照顾老人她没尽什么责任,二来一个破平房不值几个钱,她的日子挺不错的,不差这点小钱。房子卖了一阵子,没人买,就罢了。后来被划进了政府改造棚户区的工程,动迁时,马一水让他那个副区长的同学说了话,动迁公司就放宽了些条件,左靠右贴的,变成了94平方米。选户型时,他们发现90平方米左右的几乎全在楼角上,而采光好,又不是冷山墙的房子面积都在120平方米以上。陈梦菲想再加些钱,换个大的,马一水有些犹豫。陈梦菲知道马一水不会同意她的想法,再坚持下去,必定会吵架。她就给马俪打电话,想让女儿来游说游说。果然,马俪特别支持父母换大房,还说,她刚入职,攒的钱还不多,但许愿将来装修的钱她出。马俪的话透着对自己赚钱能力的极度自信。这样,他们就选了一套126平方米户型的房子。现在看,马俪的自信是有理由的,依马俪夫妻俩现在的收入,别说装修,就是给他们在这个小城再买个新房也没什么问题。
  周末,马一水没约麻将局,带陈梦菲去看新房。
  新房有些偏,已经接近城市外环公路了,但看看周围林立的高楼,似乎不久的将来,这里必将一派繁华。
  新房在19楼。进门就是一个宽大的多功能厅,带套间的主卧,次卧也够宽敞,独立衣帽间,卫浴分开,厨房虽然窄了一点,但若是做成开放式的,也就不是问题了。马一水说,毛坯房显小,将来装修好了,看上去会更大。陈梦菲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仿佛站在山顶,她望见了小城南边那一片山峦,灰蓝的,几乎要融进蓝天。陈梦菲心情愉悦,眼睛放光。她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盘算着铺什么样的地板,打什么样的柜子、买什么样的家具。陈梦菲想,一定要在这个落地窗前放一个茶桌、两把椅子,没事时,坐在这里看天、望远——陈梦菲太想望一望远方了。
  看完新房,他们又去超市买了一些蔬菜水果,还有肉馅儿。陈梦菲心情很好,她特地挑了一盒秋葵、一条海鲈鱼。回到家,陈梦菲很上心地煎炒烹炸,弄了四个菜。马一水自然是要喝一口的,陈梦菲就开了一瓶红酒。马一水说那不是酒,他不喝,他喝白酒。陈梦菲呢,又不喝白酒,她咽不下那股辣味。于是,他们就各喝各的。他们已经习惯了步调不一致,他们不会为这样的小事来争犟。陈梦菲想,不管怎样,能一起喝酒,总还是难得的。
  马一水端杯的时候,朝着陈梦菲示意了一下,虽然有些浮皮潦草地应付,但陈梦菲还是很积极地响应着,也端起杯,还凑过去跟他碰了一下。新房子让她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仿佛就要告别这沉闷的日子了。
  陈梦菲殷勤地给马一水搛了一块鱼肉,又搛了一筷子秋葵。马一水用筷子挡住了她搛过来的菜,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想吃自己搛,你别管我。”
  “这怎么是管?你怎么这么看问题?”陈梦菲觉得马一水有些不知好歹。
  “吃什么都要受你约束,我在这个家还有一点自由吗?”马一水声调高起来。
  居然把她的好意说成了约束,陈梦菲的火“噌”地顶到了脑门儿,她想发作,可又一想,难得两口子坐在一起喝顿酒,就强压下火气,把秋葵塞进自己嘴里。
  马一水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便也不作声,闷了头喝酒。
  一顿有酒有肉却没滋没味的饭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吃完了。
  马一水喝了酒,便去睡觉,呼噜声震天。
  陈梦菲无事可做,就和面包饺子。她想多包点冻上,平时不想做饭或者有事来不及时,煮点冻饺子,又快又方便。
  陈梦菲拌好肉馅儿,又剁了白菜和芹菜,她准备包两种馅儿的。
  陈梦菲自己擀皮自己包,忙活得出了汗,她进屋脱毛衣的时候,很想把马一水叫起来,让他和自己一起包,可想想又算了。不知怎么,她有点怕和马一水一起做事,担心他们会因为一些细节起纷争。
  马俪来电话了。电话里的声音气呼呼的:“妈,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
  陈梦菲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出什么事了?”
  “他心里没有我。他把我的生日,把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都忘了。”马俪哭唧唧地说。
  “就为了这个,就要离婚?”陈梦菲长出一口气,她还以为女婿也做出了和马一水一样的事情,“你爸也不记得我的生日,不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啊,这算什么事,还值得你嚷嚷离婚。”
  “妈,都是您太好脾气,把我爸惯的。我可不想学您。现在还没孩子,他就这么不把我放在心上,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呢。这日子过得没什么意思,真不如离了算了。”马俪的话把陈梦菲噎得半天没言语。
  马一水醒了,他听了个大概,起身抢过电话,吼道:“离什么离?好日子烧得你。”
  马俪被父亲吓着,气焰小了许多,哼哼唧唧地又数落起女婿的种种不好。陈梦菲在旁边听着,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不得什么。
  马一水听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打断马俪:“这都不是事!我告诉你,不能离婚,离了,你能自己过一辈子吗?不能吧?还不得再找吗?你再找谁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离什么离呀,多麻烦!不许离!”   在阻止女儿离婚的问题上,马一水和陈梦菲意见一致,态度一致。这难得的一致,讓陈梦菲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态度到底对不对。本来,她还想对马俪说,女孩家,轻易不要离婚,女人出一家进一家的不容易。话到嘴边,她又咽下了。她记得,这是母亲当年对她说过的话。她结婚前,母亲是那么不愿意她嫁给马一水,可是,当她真的做了马一水的媳妇,母亲又是那么坚决地维护她的婚姻。陈梦菲相信,母亲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好。可是,她真的好吗?
  陈梦菲想起曾经读过一个叫丁艳的女诗人写的诗:
  出嫁那天
  娘送你一包针线盒
  娃呀,女人的命就像土布褂子
  你得缝缝补补地过
  …………
  她记得,她读这首诗的时候,差点掉下泪来。
  她没把这首诗发给马俪,她不希望女儿的日子也缝缝补补地过。
  马一水还在焦虑地踱着步,一边还嘀咕:“还想离婚,胆子大了,小兔崽子。”转而冲陈梦菲吼:“你不许同意她离婚啊!”
  陈梦菲在马一水吼的那一瞬间真想说,离就离吧,有什么了不起。可这话只是在她的喉咙里滚了滚,没吐出来。
  她看马一水转悠得让人心烦,就说:“你别瞎转了,没事帮我包饺子吧。”
  马一水看看盖帘儿上快摆满的饺子,居然来了气:“包这么多干啥呀?想吃下楼买去,饭店、超市都有,又不差那点钱。”
  陈梦菲想说,买的哪有自己包的好吃,再说,馅儿剁了,面和了,能不包吗?可她知道,她的话必定会引出马一水更多更不好听的话来,结果也必定是一番争吵。她沉默了。
  马一水说不差那点钱,是的,他俩现在是不差钱,可是,差什么呢?
  陈梦菲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包饺子。马一水靠在床上,捧着平板电脑看韩剧。他不帮她包饺子,她没表示出气恼,不是心里真的没气,而是习惯了不表示。快包完了,陈梦菲看看馅儿和皮,明显的是皮多了,她就包了几个合子。小时候,母亲包饺子时经常会特意包上几个合子,特别是大年初一早上的那顿饺子,一定要包,还要让家里每人都吃一个,说,合子合子,和和美美。
  妈妈一辈子追求的就是和和美美。陈梦菲也下意识地追求和和美美。
  陈梦菲忽然想知道,妈妈和爸爸的一辈子真的和和美美吗?
  饺子全都包完了,陈梦菲把摆满饺子的盖帘儿送到窗外。厨房窗户外面装了一个铁架子,夏天可以放花盆,冬天放干葱,放冻货,像个小储物间。室外温度都零下20多摄氏度了,比冰箱里冻得还好。
  晚饭,陈梦菲煮了饺子。吃饭的时候,她问马一水什么时候开始装修新房,马一水端着一碗饺子,坐在电脑前,一边看剧一边吃。听到陈梦菲问她,含混地说:“再说吧。”
  陈梦菲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回答,惹急了,马一水会一走了之,就不再追问,但心里却是按捺不住的焦虑。她开始关注有关装修的话题,从要不要请装修公司,大包还是小包,到地板、瓷砖的颜色、图案,生态板的品牌,橱柜拉篮的材质,再到窗帘、床品的款式颜色,她不停地往网上购物车里塞着木床沙发、餐桌茶几、锅碗瓢盆、酒杯茶具,购物车装满了,她删掉一些,接着往里塞。每天晚上,她看手机看得眼眶子生疼。
  又是一个周末,陈梦菲看见了窗外的冻饺子。她居然把它们忘了。被冷风吹了七八天,饺子出现了裂纹,那几个合子裂纹更多、更大。陈梦菲有些心疼,浪费了东西,还搭上了自己大半天的工夫。她隔着玻璃,凝视窗外的冻饺子,凝视着那些裂纹,心里忽然有了气。她想,她就不收了,反正收回来也不能吃,她想看看,如果她不收,马一水会不会想着去收。
  冻饺子在厨房窗外的铁架子上足足放了十几天,风抽干了面皮里的水分,饺子的裂口越来越大,露出了饺子馅儿。其间下过一次雪,雪盖住了饺子的口子,又过了一些天,风吹掉了雪花,但饺子上面布满了许多细小的黑色颗粒。是烟尘。虽然一再地号召取消小锅炉,居民也都用上了集中供热,但最终大大小小的烟囱还是冒着黑烟。
  陈梦菲觉得盖帘儿上的冻饺子像极了自己的日子,本来是好肉好菜好面皮,却再也摆不到餐桌上了。
  到底还是没忍住,陈梦菲追问马一水什么时候开始装修。
  马一水说他没时间。
  “喝酒有时间,打麻将有时间,干正经事没时间。”陈梦菲的话都到嘴边了,还是生生被她咽下去了。
  她正坐在饭桌前,便低了头喝了一口粥,把心头的火气压下去,缓和了口气问:“你没空,我有空。”
  陈梦菲以为马一水不会同意她来装修,她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激他一下,没想到,马一水居然十分痛快地交出了新房的钥匙。陈梦菲有点不知所措。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法后退了,就抓过钥匙。我装就我装,有什么呢,反正也不是自己亲自干。陈梦菲握着新房钥匙时,还有一阵欢喜的感觉。她太想离开这个房子了,她觉得自己那种憋闷的感觉就是因为房子的黑暗狭小。以前,她只以为是日子没过好,现在她觉得是房子的原因,环境影响人的心情。现在新房子摆那儿,就等于是新生活在向她招手,她如何能不加快脚步奔过去呢?她希望春节前能装修好,这样,就可以搬到新房过年了。
  陈梦菲迅速和一家装修公司签了合同,明确了各自的责任。签合同之前,她给马一水打电话,希望他能看一下合同,怎么说这也是法律文书,陈梦菲担心自己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被黑合同的陷阱给坑了。马一水正在麻将桌上,哼哈了几句之后说:“你就签吧,权力在你那儿,你就说了算。”
  陈梦菲想对他说,这不是谁说了算的事,这是合同,一旦签了,就要有责任了。可是她知道,她再说什么也没用了。马一水就是不想管,不想负责任。
  不负责任!这几个字在脑子里闪过之后,陈梦菲忽然觉得马一水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丈夫的名义似乎没什么别的意义了。
  装修公司来电话,问陈梦菲今天签不签合同,他们是按签合同的顺序开工的,如果今天她不签,他们就要签别人,这样,陈梦菲的房子就得至少再等一个星期或者十多天才能开工。陈梦菲说:“别,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签。”   陈梦菲急急忙忙地又把合同看了一遍,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了,就走出家門。外面下雪了。雪很大,雪花一团一团地漫天飞舞,地上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所有的坑洼不平。马路上不时有人摔倒,有车相撞。陈梦菲尽可能不走大马路,她很害怕那些私家车,开车的也许是刚拿到驾驶证的新手。
  装修公司的小伙子对她十分热情,给她拂去头上身上的雪花,还给她端来一杯咖啡,然后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名片告诉陈梦菲,小伙子叫李诚。捧着热热的咖啡,陈梦菲心里也热乎起来。她看见墙上的一行大字:“把客户当家人,把工作当饭碗。”她笑了。觉得这家公司挺实在的,自己选他家还真是选对了。
  签合同非常简单,交钱,签字。陈梦菲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甲方”两个字后面时,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婚姻也能签合同就好了。可以详细地规定夫妻的义务、权利和责任,奖惩细则,一切都有合同规定限制好了,不必争议,不能推诿,一切都明明了了。甚至可以规定什么时候解除婚姻,比如将孩子抚养到成年。
  陈梦菲为自己这个想法小小地激动了一下。可也就是激动了一下,她甚至都不能跟别人说。和谁说呢?陈梦菲一辈子不愿意跟外人说家里的事,她牢牢地记着母亲叮嘱她的话:家丑不可外扬。母亲说,没人真的同情你,不看你笑话的就已经是善良的了。母亲说,家家如此,所有的婚姻都是千疮百孔。
  “女人的命,就像土布褂子,你得缝缝补补地过。”
  那首诗又在脑海里闪过。
  陈梦菲想起马俪,马俪真的是她的小棉袄。可是,这个小棉袄这会儿离她太远了,而且小棉袄自己也有了问题。
  想到马俪,陈梦菲忽然记起好像有些日子没跟马俪联系了,就在微信上给马俪留言:“忙啥呢?咋不理老娘了?”
  马俪没回,大概在忙着。前几天看微信朋友圈,马俪在做一个系列报道,她想,也许工作一忙起来,就把两口子那点小矛盾给忘了。
  陈梦菲正想着,装修公司的设计员李诚张罗着要去她家看房子。其实,李诚已经到新房里看过好几次了,设计方案都出来了,他的设计风格简约、实用,又不失情调,而且一切考虑都把生活便利、居住舒服放在首位。这很中陈梦菲的意,正是看好了这个设计方案,陈梦菲才想和这家装修公司签合同。李诚三十岁出头,性格开朗,看上去挺仁义的样子,说话做事让人感觉实实诚诚的。他说,最后再和陈梦菲敲定一下具体的细节问题。
  陈梦菲就和李诚一起到新房去了。李诚一边询问着陈梦菲的意见,一边往本子上记着。有时,陈梦菲一时没有主张,李诚就说出几种意见来,让陈梦菲挑选。新房的主卧套着一个小书房,中间是一堵墙,窗户在小书房这边,卧室没有采光,就显得有些暗,空间也有些逼仄。李诚建议把墙打掉,做一个完全敞开的套间。陈梦菲犹豫了一下说:“留着吧。”
  那天,她和马一水来看新房时,她就提出,要把这堵墙打掉,马一水没同意。马一水没说为什么,陈梦菲也没问。陈梦菲骨子里是个顺从的女人,但她奇怪,为什么马一水不同意把墙打掉?
  一切都谈妥以后,李诚跟着陈梦菲去市场上挑选材料,其实主要是让她挑选地板、瓷砖、板材和卫浴用品的款式、花色。李诚怕陈梦菲滑倒了,不时地伸手来扶一把陈梦菲,十分贴心。陈梦菲越发地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一走进装饰材料市场,陈梦菲就有点发蒙,东西太多了,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再加上她对建材一点不懂,完全听身边的李诚介绍。李诚为了不担嫌疑,任何产品都介绍得不好不孬,有优点也有缺点,陈梦菲就有些难以决策。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哪个都挺好,但又不敢下决心。环顾左右,来看装饰材料的大多是两口子,年龄有大有小,但极少是像她这样一个人的。她就觉得有些孤独。生活中有许多时候,其实,明明心里是有想法的,但还是需要有个人再商量一下。装修就是这样的事。陈梦菲想打电话把马一水叫来,又怕扰了他的局,惹他不高兴,再吵起来。可是,她心里还是生了抱怨。一个男人,装修这么大的事,咋能甩手不管呢?
  在一家板材店,一对年龄和陈梦菲差不多的夫妻在一块块的样板前流连。陈梦菲也随着他们看。那个妻子摸着一块黑胡桃色的板子,对陈梦菲说:“这个颜色多好看。”
  陈梦菲看了看那块板子,确实,颜色很正,很沉着,而且是亚光的,看上去不那么贼。陈梦菲就点头说好。
  那个妻子喊丈夫:“哎,你来看看这个。”
  丈夫过来看了一眼说:“不好看。黑黢黢的,一点也不亮堂。”
  “我看挺好的呀。”妻子坚持着。
  “好什么好,咱家的房子本来采光就不好,再用这个色,那还有法儿住吗?”丈夫有些不耐烦地解释。
  “地板人家要这个色,你说不抗抹乎(不耐脏),柜子人家要这个色,你又说不亮堂,那你说,啥地方用这个色?”妻子来气了,脸色有些涨红。
  丈夫似乎更气:“你咋偏得要这个色?我说你怎么一上午了看这个也不行,看那个也不行,闹了归齐,你还是惦记要这个色。”
  “我喜欢这个色!”妻子坚定地说。
  “你喜欢,你自己整吧,我不管了。”丈夫一甩袖子,走了。
  “你爱管不管!”妻子冲着丈夫的背影嘟囔,也气呼呼地走了,方向和丈夫相反。
  陈梦菲在一旁看着都有几分尴尬,卖板材的营业员却见怪不怪,一个说:“又吵翻一家。”
  另一个说:“今天第几个了?”
  陈梦菲好奇地问:“吵架的还挺多?”
  营业员笑笑:“啥多呀,差不多来一对吵一对。”
  李诚说:“装修一个新房子得打老多仗了。俺们时不时地得劝架。有的两口子干脆吵黄了,离婚了。阿姨,像您这样的多好,您一个人说了算,没人和您争,没人和您吵,省多少心哪。”
  陈梦菲脸上笑着,心里却对那些吵架的夫妻生出几分羡慕。此刻,她宁愿吵架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来面对这些冷冰冰硬邦邦的装饰材料。
  李诚大概渴了,跑到一旁买了两瓶饮料,递给陈梦菲一瓶。陈梦菲也没推辞,笑笑,表示了谢意。有的店家看到他们,以为是准备装修婚房的娘儿俩,陈梦菲也不解释,她觉得让人这样误会着,挺好。   陈梦菲相中了两种板材,一时不知如何取舍,就让李诚帮她拿主意。李诚说:“阿姨,您现在觉得纠结,其实到最后您就会发现,选哪种可能都挺好看,也可能都有点不可心。所以,您现在就问问您自己,您心里觉得更喜欢哪个,就定哪个。”
  “小伙子,你也太会说话了吧。”陈梦菲笑眼望着李诚。李诚一脸真诚地说:“阿姨,我说的是实情,真的,装修房子这事,就是怎么装都有遗憾,装得再好,等住进去,还会发现有的地方整错了,有的地方没想周全。特别是再看看后面装的人家,又觉得人家的想法更巧更妙,后悔自己咋没那么做,越看越觉得自己家没装好,不完美。”
  陈梦菲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豁然开朗,她对李诚说:“你看咱俩也转悠了大半天,我的喜好你也都弄明白了,你就按着你的设计方案,看着定吧。我也转累了,不转了,走,咱们吃饭去。你想吃啥,阿姨请你。”
  “谢谢阿姨。”李诚开心地挽起陈梦菲的手臂。看上去,他们真的像娘儿俩。
  晚上10点多,马俪来电话,说她白天看到老妈的微信了,但正忙着,没空回。这会儿刚到家,就给老妈打个电话,问候问候,也请老妈原谅。又问新房的装修方案定没定下来。
  陈梦菲就把白天的事跟马俪说了。马俪问了装修公司的报价,说:“妈,您一会儿上微信收钱,我给您转账。”
  陈梦菲说:“不要你的钱,家里有钱。”
  “知道你们有,但这是我们俩的心意,你们得收下。”马俪说我们俩,这就是说,他们小两口儿和好了。陈梦菲本来正惦记这事,现在看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知道女儿女婿和好,比收钱更让陈梦菲高兴。陈梦菲兴致很高地和马俪聊了会儿天,说了新房的设计方案,又说起那个李诚,陈梦菲说:“那小孩看上去实实诚诚的,可是,又挺有思想的。”就把李诚说的话跟马俪说了一遍。马俪咯咯地笑,说:“老妈,您是和我分开太久了,您闺女可比那个毛头小伙儿深刻多了,您女婿就更甭提了,那叫一个……”马俪突然咯咯地笑得喘不上气,估计是女婿在旁边胳肢她了。陈梦菲就笑着挂了电话。
  新房装修工程开工了。砸墙、改线路、改管道、做防水……一道道工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陈梦菲偶尔会过去看看。其实,她去看也是白看,什么也看不懂。不过,她越看越觉得,主卧和小书房的那道墙应该打掉。难道在新房还要睡小黑屋?陈梦菲琢磨着,怎么劝说马一水改主意。
  这天,马一水突然问起装修活儿干到哪一步了。陈梦菲说:“大概这两天应该贴瓷砖了。”
  “贴瓷砖得看着点,让师傅把水泥打满了,要不瓷砖贴上不结实,过两年就掉了。”马一水说。
  陈梦菲想了想,自己似乎有四五天没到新房去过了,要是瓷砖已经贴上了,怎么检查贴得好不好呢?陈梦菲心里就有点着急,她跟马一水商量,能不能抽出点时间,陪她过去看看。陈梦菲一来想让马一水替她看看瓷砖贴得咋样,也想借机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还想趁马一水高兴,就跟他商量一下,把主卧的间壁墙打掉。也许是她的态度很真诚,马一水想了想,就拿起电话,跟领导说,晚去一会儿,家里有点事。陈梦菲也向医院请了假,两人就去了新房。
  新房的门锁着,工人没来干活儿。地上堆着水泥、沙子,割下来的瓷砖条子和包装纸板乱糟糟的,几乎无处下脚。
  厨房、卫生间墙面的瓷砖已经贴完了,地砖也铺上了。
  陈梦菲端详着墙面,奶白地银丝暗花的瓷砖,贴到墙上后显得很大气、很温馨。她不无炫耀地问马一水:“看,我选的瓷砖还行吧?”
  马一水只是嗯了一声,伸手去墙上敲。他在一块瓷砖的下面敲敲,中间敲敲,又在上面的两个角敲敲。瓷砖发出不同的响声。马一水敲完这块,敲那块,敲了卫生间,又去敲厨房,越敲他的脸色越沉。
  陈梦菲看到瓷砖表面清理得很干净,看不到一点水泥,就对干活的师傅很满意。她正想夸几句,马一水满脸不快地开了口:“这瓷砖贴得不合格,得返工。”
  “返工?咋了?这不挺好的吗?”陈梦菲愣怔着问。
  马一水就教她听敲击瓷砖的声音:“你听,这儿是空的,这儿,这儿,都是空的。他们根本没把水泥打满,就在中间打了一点。他们这样干,省料不说,速度还快。这砖将来一碰就得掉,你要往上钉个钉子啥的,还会裂。”
  陈梦菲看看漂亮的瓷砖墙,她觉得马一水说得有点玄乎。
  马一水又从地上捡起两块瓷砖条子,互相敲击了几下,又互相蹭了蹭,对陈梦菲说:“这瓷砖的质量太次了,你听这声,一点都不脆,再看这儿,一磨就成粉了,这就是说瓷砖的硬度不够,质量不咋的。”
  这一下,陈梦菲是彻底蒙了,马一水讲得头头是道,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些啊。她想起热情贴心的李诚,她给他信任,还请他吃饭,她像待孩子样待他,他会反过来坑她吗?她有点不相信。可是,她又觉得马一水说得有道理。现在瓷砖已经贴上墙了,这时返工,要把贴上墙的瓷砖刨下来,人工、材料,算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装修公司能同意吗?
  陈梦菲一时没了主意,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发呆。
  马一水要走,说学校有事。
  陈梦菲就急了:“你走了,这咋办啊?”
  “咋办不是告诉你了吗?返工!”
  “返工,人家能同意吗?”
  “管他同意不同意呢,这活必须得返工!”
  “人家要是就不同意咋办?”
  “那就不用他们,換一家装修公司。”
  “可是,”陈梦菲的话音都带着哭腔了,“装修款都给他们了,能要回来吗?”
  马一水已经走到门口了,听了陈梦菲的话,又折回来:“你给了他们多少?”
  “全给了。”
  “全给了?!”马一水不相信似的瞪起了眼睛。
  “人家说,得买材料,还有人工费是每天支付的。”
  “废物!”马一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身往外走。
  陈梦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崩溃般大叫起来:“你才是废物!你不是废物,你干啊!你什么都懂,你咋不干?你就知道当甩手掌柜的,一点责任都不负,这个家有你没你还有啥差别?你才是废物,家里外头都是废物,大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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