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我醒来时以为这就是真实的生命，其实它只是一个好的故事，美丽、幽雅、有趣，美的人与美的事在梦里铺展开，延伸至无边无际。尚记得梦里潮湿的大地上氤氲的空气里有水与花草的气息，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梦醒时我看见一段与水、草与花、木有关的自然界的爱早已结束，这爱情的终结犹如春来夏往花开花谢一般简单又自然，又毫不留痕迹，一如我的爱情的开始。
　　我坐在他的身边，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我看得清他的一切，他的干净的头发，他的脸，他的颈，他的整洁的衣服，干净的鞋。他低着头写字，写与我有关的文字，我的欣喜的心轻快地荡漾着、漂浮着。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去之前我有多紧张，我翻来覆去地换衣裳，不停地穿上再脱下。后来我穿了件红上衣，带暗绿色镶边，肩上有一只似乎振翅舞动的翠绿色的鸟儿，穿白的裤子，绣着一朵粉色荷花，花瓣的颜色由外向内渐次加深成滴水的鲜艳的红色，一片碧绿的荷叶自顾自地舒展开。我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亭亭如一株春天里的树，遇见了温暖的风，心里面开出了花。此刻我能紧紧地挨着他坐下，这该是造物主的大恩赐了吧？我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看他，仔仔细细地看他的头发他的脸都是什么样，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的头发有一点点乱，让我的心有种很怜惜的感觉，想伸出手去轻轻摸一摸。他的唇有点白，但是湿润。我转过头来，假装望着窗户外面的青松嫩草，却是想在心里描画出一个他的影子，记得不真切的地方再转过头去看，再接着描画。我兴致勃勃地进行这一项浩大而繁复的工程，他却以为我正寂寞。他稍稍停一停，说，你今天神采飞扬，很开心？我点点头，我看见他的嘴角弯得很美，我说您看我和往日有什么不一样？他说我的衣服很漂亮，我骄傲地笑一笑，是一件米色的吊带，腰际有两只黄绿色线绣成的凤凰。他说那凤凰很生动，散落的小小的粉红的花、碧绿的叶也很可爱。我说还有呢？
　　“还有盘起了头发，今天怎么要梳髻了呢？”我侧侧身，说您看我的头花，很清亮的珠子，正好挽髻用，要不然多可惜。我说还有呢？他说，我早就看到了，新穿了耳洞，还有点肿，怎么想起来要穿耳洞呢？我说是一时心血来潮啊，昨天晚上去洗澡，洗完就和同伴一起去了，同伴说不会疼，就像拿手轻轻掐一下，或像蚊子叮了一口，我想这有什么要紧的，便一点不紧张，放心大胆地去了。他说真的不疼？我说疼，好像耳朵被猛然间撕裂一样，昨晚我躺着，仿佛听得见细小的泡沫破碎的微响，像我的血肉生长的声音。又不敢压了它们，睡时用手托着耳朵，只要翻身就会醒过来。他说真可怜。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我的耳垂，问疼不疼，我说不疼。其实我想说我很快乐。他说为什么要去打耳洞，素面朝天不也很好？我说不。我在心里说，有耳洞才像个女人，我想让您看见我变成另外一副面孔，想让您知道我有许多种样子，永远看不厌。他说可是有点肿。我说没关系，擦些药水就好了，每天还要转一转，要不然和血肉长在一起，边说边调皮地作恐惧得战栗状。他说怎么转呢，动有粉晶的那一面？我说哪一面都行啊。他轻轻地动一动，耳朵有点微微地痛。他说疼吗？我说不疼。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耳朵，我的脸颊，我的心愉快地跳跃，想要歌唱，唱一支最美最宁静的曲子，直唱到地老天荒。他的脸慢慢地移近，对着我的耳垂儿悄悄地说道，你是我的女孩。我笑着摇摇头，说不。他依旧不紧不慢地低低地说，你是我的女孩。我笑着说不是。你是我的女孩。他很害羞，他口中的热气直直地送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脸颊上。于是，幸福溢满了我的胸膛，我的心，满得就要流淌出来，带着一种水与草的气息，迷醉了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我抬起沉醉的头来，看到窗外闪亮的草，怒放的月季，正迎着太阳一朵朵一片片芳香四溢了，摇曳着，燃烧着它们所有的美丽。想起古人一句美丽的诗，“春晨花上露，芳气著人衣”，我冲口而出，说可惜不是春天，说你看窗前的花，太单薄，太孤单。他笑着说疏影横斜的样子也不错。
　　他说这个院子里住着的是一家人才好。我永远记得，这是一场虚无又温情的承诺。我很开心，点点头，小小的漂泊生活便有着淡淡的家的感情了，这些就足够了。我说你接着写吧，我说话给你听，他说好。我说从这边的窗望出去是月季与藤萝，从对面的窗向南望，有株石榴树，红艳艳的花，很漂亮。我说我最喜欢石榴树，最爱“别院深深夏箪清，石榴开遍透帘明”两句，说我家院子里就有一株，只是从不开花不结果，也许是还太年幼。他笑得很开心。我说电教里也有石榴花，好几株，由一位老人照管着，老人很细心，每株树都长得很茂盛，有一人多高，生机勃勃的枝丫旁逸斜出，试着想一想，从繁茂的枝叶下走过，抑或是从红花旁路过，嫩叶红花扯住了一位姑娘的头发，必定有一段关于古老的爱的浪漫的好故事。我说最好的石榴树长在这儿，最好的珍珠梅长在电教与光华楼之间，开花的时节不像珍珠更像雪，衬着电教墙上爬满的爬山虎墨绿的叶子。他说爬山虎又叫地锦，很雅致的名字啊，只是仍不如叫做爬山虎来得更生动。我说是，说只可惜白与墨绿搭配起来似乎有点单调，但光华前面又恰巧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月季，粉的、红的、黄的、白的，恰好配那片过于浓重的绿，他笑我。我说最好的紫薇长在图书馆的南面，紫薇果然怕痒，是最有人情味的花木，花又开得长长久久，像人类的爱情，只是也终有开败的一天，亦像我们的爱。他笑着骂我胡说。我说最好的榆叶梅长在农园的前面，开得最早，最灿烂，落花的时节亦最让人惆怅，铺的满地粉红的花瓣，让我想起我初春时候去长城，满山的桃花开得正艳，台阶上亦有无数浅色的花瓣，踏着它们向上行，我的心里既不忍又愉快。他说我真是会煞风景会作怪，我不理他。我说最好的荷花开在鸣鹤园的池塘里，盛开时很美，连叶子都美，我曾经采下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他说像个渔姑吗，如果再撑一只小船？我说你竟胡说。说残荷也不错，难怪黛玉姑娘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清华的荷塘却会把残枝败叶捞得干干净净，那才叫“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才是真的煞风景呢！不过清华有更多的榆叶梅，我说我在榆叶梅前照过相，很漂亮，与之后的明黄的迎春相交映衬，很鲜亮。他问是花还是人？
　　我低低地笑了。我说我高中的宿舍前面有几株榆叶梅，花没有这儿的繁茂，叶没有这儿的翠绿，可我记得那花落时也有人在照相，笑得也很美，看得我心酸。花开得最艳时，曾见两只小鸟在那儿追逐嬉戏，娇嫩的花落瓣纷纷，看得人心都要醉了，更不要说风里还有花的香甜的气息。我说我做过一件最最煞风景的事，你猜是什么？是和宿舍的伙伴们想拿月季花的花瓣，做成一个花瓣枕头，我们悄悄地摘下花来，晾在宿舍的窗台上，最终也没有成功，白白糟蹋了那么些好的花。他笑我太无情，说你讲树给我听吧。
　　我说好。我说我常常梦到一个古老的巨大的苹果园，那里面参天的果树上悬挂着火红的果子，腐败的枝叶有股潮湿的发酵的气味，我很年幼，仰头看透过枝梢洒下的斑驳的阳光，像是一个童话世界里曼妙的希望。很小很小的时候果真有那样一个园子，爸爸牵着我的手在里面走，当时恍恍惚惚地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还有幸福的时分便是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桑树上桑椹熟时，劈劈啪啪的往下掉的声响，尤其是在静夜里，尤其是有风的时候。我想像我是只猴子，爬上树去摘最甜美的果子。他笑我说好端端的女孩子竟想自己是只猴子，就为了一树的果子，好像不够雅致啊。我说那说雅极了的一件事，去年深秋的一天，一早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明媚的天，不知是初升的太阳的光芒，还是黄澄澄的叶子映亮了那一方天空。那叶子真美，像地上的太阳，明晃晃的，让人的心情无端地晴朗。当天晚上起了风，打开窗户看落了一地的叶子，就想出去走一走，我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时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想些什么人，有没有某个时刻心里面只住了我一个，除了我世间的一切都未曾窃占分毫？可是我多想知道，付出什么做代价我都愿意。念人怀远雅不雅呢？脚踩在落叶上，好像踩在雪地里，又让人无端地惆怅，那真是条寂寞又美丽的街。他疑心是他惹我感伤，慌忙停了手里的笔，抬头看我的眼。我看着他，很想吻他，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唇，像吻一个娃娃。可是我没有。我看着他的握笔的右手，我说那一只指甲的形状好奇怪。他说是啊，抬起手，让我看它。有点很厚重的感觉，我撒娇撒痴说我要摸一摸，他不说可亦未说不可。我伸出左手用食指轻轻地摸了两下，他问我是不是感觉有些厚，我没有说话，只是想知道他的指甲有没有感觉，有什么样的感觉，软的，暖的，有点湿？这场景似乎只有梦中才能有，那可接触的快乐却是实实在在的，感观世界里才会有的，人们通常只承认感观世界的真实。快乐也的的确确与抽象无关，快乐无外乎贪、嗔、痴，无外乎欲望的满足。
　　我说我们再说有趣的事吧，春天的加拿大杨树，总会有“毛毛虫”掉下，不经意间遇见，毛茸茸的，软软的，灰的、黑的，就像真的毛毛虫，心真的会一惊。他笑我是个胆小鬼。我真的胆小，最怕学校里夹道的老槐树，不知为何会生出那么多的青虫。他说就是“吊死鬼”啊，古人很多诗写它们，你想一想。我说有杨万里的“柳上青虫宁许劣，垂丝到地却回身”，他笑，说还有“悬虫低复上，斗雀堕还飞”。我说青虫都可以写得这样有趣又可爱，他说何止青虫，再如苍蝇，我抢着说有“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他说好，说杨万里说秋天的苍蝇怎样呢？我说是“秋蝇知我政哦诗，得得缘眉复入髭”。他说冬日里晒暖阳的苍蝇呢？我笑着求饶，说我不记得了，我不背诗了。他说是“隔窗偶见负暄蝇，双脚摩弄晓晴。日影欲移先会得，忽然飞落别窗声”。我说我们不要说苍蝇，说树。他说好。我说未名湖边的柳树，早春时如烟如雾，在风里摇摆成一个美人。他说树近水更美，我说是，还有诗说“浅深山色高低树，一片江南水墨图”，山与树与水，真是绝配。他笑，可不是我要你背诗，是你自己要背。
　　我说那我不再讲树，我讲水给你听。那条有名的滦河水流过外婆的家门，河水很清，秋天的水更清，阳光漂浮在远远的芦苇上，蓝的天白的云融在极清极静的水里。如果初夏时节有姑娘在水里浣纱，在水边的石头上捶衣衫，姑娘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细长的手、雪白的胳膊，那该是多么美丽动人的景象，阵阵青石响又该是天籁一样。他说那是“美人何荡漾，湖上风月长。玉手欲有赠，徘徊双明”。我说只可惜是条小河，不是湖，可美人荡漾的心依然如旧。说起美人，我想起水里有蛇，有碧绿的蛇在水里洗澡。他说我的联想妙极了。我说河里有鱼，有首写鱼的绝妙的好诗，“鱼儿殊畏人，欲度不敢度。一鱼试行前，似报无他故。众鱼初欲随，幡然竟回去。”倏然往复的鱼有了细密情思，自然中无灵无性之物竟倏忽间鲜活起来，是诗人的天才笔致还是造物的鬼斧神工？我说河里有鸭，白的与灰的，可我最爱那绒黄的小鸭，摸一摸，绵绵软软的，如初生的娇嫩的婴儿，妈妈通常不许我摸，怕我捏死了它们，其实怎么会？我像爱我的宝宝一样爱它们。他笑我，你的宝宝？我撒娇说只是想像嘛，别当真。我说我看过小鸭们睡午觉，它们竟然把头放在身子上，有一只头忽然一沉，便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看四周，看大家都在睡，便又把头放在身子上，继续睡。小鸭们醒了便觅食，竟有一只小鸭子看花了眼，以为不远处一粒泡沫是食物，飞快地奔了去，其他的小鸭见状一起扭啊扭地赶过去，这时我才形象地了解了什么叫做“趋之若鹜”！我说姥姥家的枕套上绣的就是绒黄的小鸭，那天夜里我梦到许多鸭，吱吱地叫着，我很开心。更开心的是和姥爷去看戏，我一个劲儿地向前挤，姥爷在后面远远地骂，挤丢了你！然后我果真挤丢了，哭着拉拉那些人的衣角，抬头看看他们的脸，都不是我的姥爷。我喊姥爷又听不到回应，便凭着模糊的印象朝家的方向走，心里又紧张又荒凉。他说你怎么不认得回家的路？我说我不认路，来时有姥爷在我身边，我的心在远远的戏台上，我的手握在一只我绝对信任的温暖的大手里，我没想到我该记着如何从姥姥的家走到简陋的戏台。他说我是个极痴傻的小孩子。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我终于知道路该怎么走了，人生的路亦如此，大多时候都要自己一个人走的。我说很好笑的是，我一边走一边设想最坏的情景是什么样，大概是敲开一家的门，陌生的大娘或大婶满脸迷茫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走丢了？我想那样我会尴尬至极。我说那天姥爷比我回来得晚多了，笑呵呵地说，你早回来了？全不知我心中的寂寞与凄凉，我有点委屈，也有点庆幸，他不曾晓得我心中的一番挣扎与羞赧。而最开心的便是家的失而复得。他笑我，我说不准他笑。
　　于是梦到了最繁华处。他说我的头发乱了，想给我梳头，我把盘起的头发轻轻放下，很长，瀑布一样。我安安静静地，不说一句话，可是很快乐。这时的语言是没有用的，再不必费心去搜寻语言，是笑而不言心自闲了。我告诉他是我说得太多了，他说喜欢说话也是一种贪，可他喜欢听。我说有时说得越多越寂寞，像过年到了元夜的寂寞，正是愈繁华处愈显寂寞，或说是落寞。梦到此时，自然要醒了，一个好的梦终结了，一个有关于水草的梦，一个无外乎爱恋与仰慕的梦，不过水与草都是美丽的。我的心寂寞之至，也安静之至。
　　以上文字，散文也罢，小说也罢，亦真亦假的故事，用的却是写实的笔法。人常说人生如梦，未必指如梦般虚假，我倒更愿意说是如梦般真实。真实的人生里，或许亦有我隐约的影子出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