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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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行常是漫长的、不愉快的、难过的。我的田野之旅最后阶段更是如此,被迫坐得笔直,像个老姑婆啜饮瓶装矿泉水,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我汹涌作呕的肠胃,同时间,飞机上以超大音量播放法国调情电影,供我取乐。撒哈拉沙漠消失于我的脚下。
  就在此时,我突然想出聪明点子,要在换机的罗马停留一晚。我眼前浮现美丽景象──安静凉快的房间,微微浆过的干净床单。绿叶繁茂的树影洒落床铺;或许还有宁静的喷泉。
  下机后,我发现自己虚弱到无力提行李,只好放到寄放处。我看着宝贵的田野笔记、相机消失于张大嘴的门后,怀疑它们还会现身,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疯狂到与它们分离。紧紧抓在我手上的是因旅行而污损的衣物,牧师娘给我的裤子吸引优雅的罗马人好奇注视,狂野双眼与憔悴面容则招来轻骑兵行注目礼。
  我找到房间,又热又吵,灯光闪烁嗡响,价格高到离谱。这正是渴望与现实的真正关系。我躺下睡觉。
  一般人较少注意非洲村落与欧洲城市的最大差别在时间的流逝。对习惯农居生活节奏、脑袋里只有季节而不知今夕何夕的人而言,都市住民似乎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营营碌碌呼啸而过。漫步罗马街头,我觉得自己就像多瓦悠巫师,神秘的缓慢速度标示出我的仪式角色与身旁日常活动的差异。小餐馆的菜色太多,我无力应付:多瓦悠生活的别无选择使我失去决定能力。还在多瓦悠时,我成日幻想狂吃痛饮;眼前,却点了火腿三明治。
  人们老是警告我在罗马免不了被抢、被打、惨遭当街劫掠,我特地只带足够买火腿三明治的钱。或许我对接下来的际遇不该吃惊,返回灯泡嗡嗡作响的旅馆房间,门上铰链已被撬开,东西被洗劫一空:飞机票、护照、钱,甚至我从多瓦悠带回来的衣物也都不翼而飞。旅馆人员坚称他们不负责行李保管责任,我的西非式愤怒尖叫能力虽令他们钦佩,却于事无补。我火速检查口袋,全身只余一英镑。这种情形,下一步很明显。我走进餐馆,省略火腿三明治,直接点了一杯啤酒,哀悼我的不幸。餐馆主人是个壮硕古怪的人,摸清我的国籍、职业、婚姻状况后,拿出一张翻到破烂的照片,上面是他的大群可爱孩子。他说曾在韦尔斯做过战俘,略带腼腆说韦尔斯女孩非常热情。不久,我也对他倾吐遭遇。
  他以奇怪的罗马/克尔特口音说:“所以,你没钱、没机票、没身份证明。”我说是的。他说:“那我借你一万里拉。”他拿出一叠纸钞放在吧台上。我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在我的困惑状态里,这种超乎寻常的慷慨似乎不比我先前的可悲遭遇更不可思议。我又摆荡回田野工作的备档心情。
  我的恩人打电话给英国大使馆,我则闷然不悦还要和官僚打交道,想象自己在罗马无止尽奔波,拿着公文四处盖章,还要挣脱小孩的包围纠缠,才能登上飞机。他和大使馆说好了。我先到警局作笔录,然后大使馆会安排我遣送回国。“遣送”听起来好像上镣铐运回国。
  警察局挤满愤怒、绝望、沮丧的各国观光客,全惨遭罗马青年的劫掠。许久之后,我终于被带到地下室深处的办公室,由一个警察询问。“你在火车站被抢?”“不是,在旅馆。”他哼了一声,记下来。“损失什么?”我一一列出丢掉的财物。“多少现金?”“大约一千英镑。”他蹒跚走开。
  另一个警官出现,一言不发,将一个眼神狂乱、浑身毛发惊人、手戴镣铐的男人安置在我对面椅上,转身离去。那名男子弯身向前,疯狂瞪视我。我们都知道如果此刻我转开眼神,他就会掐死我。他瞪着我,我也回瞪他。两人都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询问我的警察终于回来,完全无视多毛男子,叫我签笔录。书写漂亮的意大利文并不难解。上面宣称我在火车站被抢了一千英镑。我可受过比这更不堪的官僚待遇,高高兴兴地签了名。
  现在我该进攻大使馆了。那里又是大批惨遭蹂躏的观光客,由一个面容严厉、嘴角紧抿的领事馆女性人员发落。她正对一个非常年轻、肮脏、穿着破牛仔裤的女孩说教。“这是你第三次在火车站被抢。我们没法一直补发护照给你。我要打电话给你的父母。”那位浪荡的流浪女嗤之以鼻:“他们在乎吗?”领事馆人员紧抿双唇表示不满:“我要打电话给你父母,在这里等着。”她转身离去,留下我们面面相觑,对年轻女孩感到同情、难堪与好奇。女孩以挑战眼神望着我们。我前面的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开心笑了,一起走开,坐到窗边的椅上。我则再度掉入生命暂时停摆的状态。
  终于,那位一本正经的领事馆人员回来了。“过来。我已经和你的父母商量好,我们先预支一笔钱给你回英国,但是你不能继续留在意大利。明天就走。”
  我们颇感紧张,觉得那位少女绝非含羞紫罗兰,肯乖乖接受安排。出乎我们的意料,她甜甜蜜蜜地笑道:“没关系,亲爱的。这个家伙,”她指指刚才和她说话的男人,“邀请我去住在他的游艇上。”说完,两人联袂在我们沉默的热烈喝彩中离去。
  我的案件处理则属一般流程。她嫌恶地瞄了我的裤子一眼,撅嘴表示不满,便安排了我的遣返。我小心调整自己的陈述,以符合笔录所载。
  阔别十八个月,我终于回到英国,身无长物,只有一件破裤子、七本记载西非洲笔记的破烂练习本、一架蒙了沙的相机,还有一份意大利文笔录。我瘦了四十磅,黑得像炭,眼白发黄。
  让数学家颇感困扰的矛盾之一是爱因斯坦的时光旅行者。他以极高速航行宇宙数个月,回到地球,却发现已过了十年了。人类学旅行者正好相反。他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待了不可思议之久,思索宇宙之谜,快速老化。当他回到家乡,却仅仅过了数月。他种下的橡实并未长成大树;时间太短,嫩芽还来不及探头。他的小孩并未变成大人;唯有最亲近的朋友,才注意到他曾离开过一段时间。
  世界少了他依然正常运转,这实在太侮辱了。当人类学旅行者远行异乡,寻找印证他的基本假设,旁人的生活却不受干扰、甜蜜行进。他的朋友继续搜罗成套的法国炖锅。草坪下的刺槐依旧长得很好。
  返乡的人类学者不期望英雄式欢迎,但是某些朋友的平常以待实在太过分了。返家后一个小时,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简短说:“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但是大约两年前,你丢了一件套头毛衣在我家。什么时候要来拿?”你觉得这类问题岂在返乡先知的思虑范围内?   一种奇怪的疏离感抓住你,不是周遭事物改变了,而是你眼中所见的一切不再“正常、自然”。现在“作为英国人”对我而言,就像“假扮多瓦悠人”般作态。当朋友与你讨论一些对他们而言很重要的事情时,你发现自己居然怀抱一种疏离的严肃态度,好像在多瓦悠村落与人讨论巫术一样。这种因缺乏安全感而产生的调适不良,更因举目望去都是匆匆忙忙的白人而更加严重。
  举凡和购物有关的事都变得非常困难。看到超级市场的货架沉重呻吟堆满食物,我不是作呕厌恶,就是无助发抖。我会连绕三圈仍无法决定买些什么,或者疯狂大买奢侈商品,因害怕被人抢走而恐惧抽噎。
  长期独处后,礼貌性谈话也变得非常艰难,一些小事则带来无限满足。我疯狂迷上奶油蛋糕;另一个从田野场回来的朋友则不可自抑大啖草莓。自来水、电力真是神奇。同时间我染上怪癖,百般不舍丢掉空瓶子或纸袋;它们在西非洲可是珍贵之物。一天里最棒的时刻莫过早上醒来,发现我已不在非洲,一股如释重负的暖流穿过全身。我的笔记丢在书桌全没整理;连续好几个月,只要看到或碰到它们,我都感到恶心。
  最奇怪的心理经验是目睹我数个月前从非洲寄出的瓦瓮抵达。当初,我细心用多瓦悠布疋包裹它们,装在铁制行李柜里,上面贴了四种语言的“易碎物品”警语标志。接到自己寄的包裹本来就是奇怪经验;微带一种人格分裂的味道,尤其寄件的我对收件的我而言,已经逐渐变成陌生人。
  此刻,你不可能不评估此行损益。我当然学知了西非洲某个无足轻重小民族的许多事情。田野工作的完成与否完全是定义问题而非事实认定。我可以继续待在多瓦悠兰五年,获致微小的研究成果,却仍无法穷尽“了解一个全然陌生民族”的研究目标。但是想要获得特殊成就,总要有一般能力做基础。现在我阅读人类学文献有全然不同的眼光,能察觉某些句子是刻意模糊、逃避或者勉强,也能察觉某些数据不恰当或无关。若非去了多瓦悠兰,我不可能有此能力。我的研究也让其他有兴趣的人类学者工作起来较轻松。我甚至认为我在解开多瓦悠宇宙观上的成果,验证了某些常用的解释模型与文化象征间的关联。整体而言,我的研究结论颇站得住脚,我很满意它们在整体人类学的地位。
  至于我个人有了许多改变。与其他田野工作者一样,我的健康毁了一阵子。我曾对第三世界文化与经济的最终救赎怀抱模糊的自由主义信念,现在则遭重击。这是返乡田野工作者的共同特色,当他们像返回地球的航天员一般踉跄笨拙地游走于自己的文化时,只能莫名感激自己是西方人,生活在一个突然间变得珍贵万分也脆弱无比的文化里;我也不例外。但是人类学田野工作会阴险让人成瘾。田野工作的宿醉头疼不比厌恶疗法更有效。返乡数周后,我打电话给那个当初鼓动我投入田野工作的朋友。
  “啊,你回来了。”
  “是的。”
  “乏味吧?”
  “是的。”
  “你有没有病得要死?”
  “有。”
  “你带回来的笔记是否充满不知所云的东西,而且忘了问许多重要问题?”
  “是的。”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虚弱发笑。但是六个月后,我回到多瓦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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