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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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凤还巢
  我把钱递到姓钱的老汉手里,本以为他会万分感激我,请我到屋里坐一坐,哪怕倒上一杯白开水,也是他的心意。
  谁知他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把钱攥在手里,转身就往屋里走。
  “大爷,那钱是扶贫款,公家给的,麻烦你给我写个收条。”看他一脸的漠然,我臆想的感激场面,瞬间化成了担心。
  “谁拿你的钱了,凭什么给你立字据?”
  “大爷,你不能这样,做人得讲诚信,你这么大年纪,拿了钱怎么能说没拿呢……你不给收条,领导会认为钱是我花了。”
  “你怎么说话的,年纪大是我自己长的,用得着你一个小娃娃说三道四!再说这钱是你自愿给的,我又没偷没抢!”
  我承认自己性子急,一急说话就没准头,可这钱老汉也忒不讲理了,如果不看他是我包靠的扶贫对象,不看他年龄大,我一准会与他争个高下。
  这就是我的日子,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会被分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碰上这么个倔老头。
  “陈镇长,你给我换家包靠对象吧,那老头不拿我当干部我不介意,可他压根就不把我当人,動不动就骂人,我受不了他,要么你调我回来,要么我辞职不干了!”回到镇政府,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领导,请求调动。
  陈镇长大概有急事,接了个电话,就开始收拾公文包,边收拾边对我说:“这事我知道了,还有个活,我再派个帮手给你,协助你工作,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钱老汉是老革命、老军人了,你一定要努力帮他尽快致富发家……”
  镇长大人的心思,大概根本就没在我身上,不答应我的请求也就罢了,连句同情的话都没有,撂下一大堆任务后,闪身走人!
  开上我的QQ车,重新返回钱家峪这座小巢时,车上便多了一位“清容峻貌,良多趣味”的大学生村官,不知为什么,见她第一眼,我就想起郦道元《三峡》中的这句话,清秀如水的面容,突兀似山的相貌,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严肃。
  她姓童,叫童妮娅,我推测,她的父母大概看多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才仿照着冬妮娅,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只是她除了有与冬妮娅相似的家庭,却没有她纯真的容貌与热烈的个性。
  我把车开进山口时,她突然好像打了鸡血,左右观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时夸张地尖叫一声。她夸张的举动,最终出卖了她自己,貌似严肃的面孔下面,埋藏的却是一颗热情的童心,原来她比冬妮娅的纯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到她,想起我,两年前的我,不也和她一样,怀揣着一腔热情,抱着干事创业的理想,来到这穷山恶水中的吗?理想太丰满,现实很骨感,两年了,整整两年,七百多天,别说事业了,就是日子,也是给别人的过的,自己的日子呢,无头无绪一团糟,混到今天,连个对象都找不到,急得母亲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我打了光棍,断了她的后。
  斜坡上的残阳,释放了一天的能量,大概也累了,淡淡地把剩下的余晖挂在树梢,随风摇曳。再看一眼身边的童妮娅,今天的她,不就是两年前的自己吗?那一刻,我挺瞧不起她的,也看不起自己。
  二、开戏场
  进了村,我们下车往里走。搭伴工作总得相互了解。路上,我问童妮娅:“你是哪儿人?”
  见我询问,她倒是畅快,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家史介绍给我。她家是城里的,独生女,没有父亲,母亲是老师,因为没有多少家庭背景,所以,尽管自己成绩优秀,还是被分派到了乡镇工作。
  她小资的家庭背景,还是打击了我。不过转而一想,家庭条件好怎么样,不是跟我一样,来这穷山恶水工作吗?这样一想,心下便坦然了,感觉她跟我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
  她反过来问我:“你呢,村里情况怎么样?”
  我说:“领导要求精准扶贫,说脱贫致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钱老头的问题,我哪里是扶贫,整个就是一长工,什么活都替他干,致富的方法替他想了一大箩筐,谁知这老头倔得很,根本不听,不听也罢,还好骂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自己的日子还不知道咋过呢,整天替别人瞎操心。”
  我一发牢骚,她倒笑了起来,端起手臂,做个姿势,来了句字正腔圆的河南豫剧:“没做过官的想做官,你看我做官的难不难?”她这一嗓子,嗓门真大,像脱了缰的野马,顺着这古马道,踏着乱石杂草,就飞了出去。
  “你会唱戏?”
  “会啊!学校演出,我还代表系里拿过奖呢?”我一问,她的精神头更大了,“这儿反正没人,我给你来一段。”
  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她自个儿就唱上了,唱的是京剧版的《铡美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而把她欺……”
  刚走了几步路,就见钱老头不知从哪儿凑过来:
  “刚才的戏是你唱的吧,姑娘,真好听。”
  “是的,大爷,你爱听,以后我就唱给你听!”
  “咋不爱听!我干革命半辈子,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抗过洪救过灾,那也算是功臣啊,是功臣就爱听忠臣良将的戏,包龙图就是忠臣良将,敢替老百姓说话,敢替秦香莲伸冤,哪儿像现在的官啊!动不动就欺负老百姓。”
  说这话时,他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话里有话,但碍于童妮娅在场,只能忍气吞声。
  不过,说来也怪,那个怪怪的钱老头,好像王八看绿豆,跟她对上了眼,对她的话竟然言听计从,而且闺女长闺女短的,叫得口口甜。
  童妮娅呢,更怪,回到大队部,打开手机流量,跟着里面的视频,敞开嗓门学唱起戏曲来。
  她一唱引得邻居都过来听。她这人,看似冷若冰霜,谁知道,一唱起戏来,竟如此大方,不光唱,还伴着手势,那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有时我甚至怀疑,她不是什么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她应该是学戏剧的。   钱老汉答应了看山的任务,童妮娅让人在古马道建起了一座小房子,房子建成后,钱老汉搬了进去。
  搬上山的钱老汉,一天也闲不住,他先养起百十只土鸡崽,然后就动手清理乱石荒草,就近取石垒院墙,早晚两次围着山巡视。
  有一天,巡山回来,发现土鸡全部死了,剖开一只鸡的五脏,才知道,鸡是被人下了耗子药。再过两天,木格子窗棂也被人打烂,好不容易垒起的院墙,被人推得七零八落。
  童妮娅本来打算过来安慰下钱老汉,谁知,他却安慰起我们来:“农村人不讲究,你们不要怕,他们吓不住我,再说了,童姑娘不是说有法律吗?哪一天让我逮住了,就用法律给他们说事。”
  钱老汉不害怕,童妮娅心里宽慰了不少,她一方面找人加固房子,整修院墙,一方面报了案,让派出所协助调查。
  钱家峪村的资产清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集体资产归还了给集体,与此同时,改组了村支两委,撤销了钱村长的职务,并通过选举,选出了新一届领导班子,村支书由钱老汉的侄子钱理群担任。
  理群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年纪跟我们相仿,有事业心,跟他的叔叔一样,是一名退伍军人,敢于担当,敢说敢干。
  上任第一天,他就带着村支两委一班人上山了。
  童妮娅向他传达了镇党委开发荒山,治理荒山的意见。他当即表态,坚决响应,而且说出了近期的几个想法。
  一是在雨季来临之前,拦住山谷,建坝蓄洪;二是架设线路,山顶通电;三是探测水源,打上一口深水井;四是实施雨季造林,绿化荒山。
  四项任务中,我负责建设拦水工程和打深水井;理群书记负责架设线路和雨季造林。童妮娅被镇政府任命为荒山改造的总负责人,负责协调调度各项工作。
  各项工程一开工,童妮娅更忙了,每天白天四点一线绕山转,晚上还要定时向分管领导汇报工作情况。
  她白嫩的皮肤经不住太阳的炙烤,变成了紫红色,我曾劝她出门时戴顶草帽,她笑笑说:“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成了紧箍咒了,想再摘下来可就难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仍在山上忙碌。
  她穿得单薄,我感觉她在打颤,急忙脱下身上的夹克,给她穿上。
  “你听,古马道那儿有声音!”
  她一提醒,我倾耳细听,果然,从山顶那儿,传来几声闷闷的杂音,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像幽魂,虚无缥缈,而又落地有声。
  “野山魂!”
  “野山魂?”我惊悸地喊了一声。
  四、老银杏
  我和童妮娅赶到山顶时,才明白,那声音不是什么野山魂,是有人在乱砍树木。
  走近了才看清,砍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领头的就是刚被撤掉的钱村长。而且,他们要砍的树,也不是一般的树,是一棵百年银杏。
  “你们再砍,我要报警了!”互相看清对方时,童妮娅厉声说道。
  “树是我们原来自家地里种的,凭什么不让砍?”
  “自家种的也不行,不到林业局办理采伐证,任何人都不能采伐!”淡淡的月光下,我看到童妮娅的眼神里透着的坚毅和不屈。
  那伙人仗着人多势众,强行采伐。
  童妮娅扒掉身上的夹克,往地上一扔,挤到银杏树下,说道:“来吧,要想锯,连我也一块!”
  钱村长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大吼一声,七八个人上来就把我和童妮娅按在了地上,另外一伙人,拉响了电锯。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一跃,挣脱了摁住我的手,上去就把钱村长摁在了我的身下,我摁住村长,其他人又压在了我的身上,就这样,我们撕打在一起。
  撕打的过程中,对方的人打电话报了警。
  钱村长装病住进了医院,我因为涉嫌打人,被依法拘留,童妮娅也被主要领导约谈。
  我待在里面第三天的时候,童妮娅便来看我。她紫红色的脸颊消瘦了许多,透着淡淡的白。远远地看到我,她用手指指狱警手里的饭菜,示意我一定吃下它。然后,凄惨地一笑,就流出了眼泪。
  看她流泪,我的泪也涌出来了,因为离得太远,我只能这样看着她,看到她时,我才开始后悔,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害了我自己不要紧,却连累了她。
  哭过后,她拭去泪水,脱下身上的夹克,交给狱警,转过身去,匆忙地离我而去。
  晚上,我做梦了,梦见了山顶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开口说话了,它说,自己是当年走马道时,渴死在道旁的赶脚夫,在那条道上,走了一辈子,也沒活出个人样来,结果把命还搭在了那里。死了后,自己变成了孤魂野鬼,满山满岭寻找回家的路,可是荒山野岭的,往哪儿找去啊!后来,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长在古马道旁的树,回不了家了,可是能从歇脚的人嘴里,听到家乡的消息,那些消息,听了让人心碎啊,不是爹死就是娘亡,我死了,反而赚了便宜,他们活着,每天都让贫穷逼着,逼得走投无路!
  今天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我提前被释放,一直认为,这是老银杏树的功劳,因为冥冥之中,它才是事件的见证人。
  童妮娅来接我时一言不发,搭上班车时,才开口说话:“以后我们要过苦日子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聚众来镇里闹事,说我们身为国家干部,随便打人,让我们出治疗费,不然就上访。”
  “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自卫!”我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
  “幸亏钱老汉巡山时,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站出来给你我作证,否则,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组织给我们什么处分?”
  “扣发我们俩半年的工资。”
  “停车,停车!”我大声向司机喊,“大不了我不干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受这窝囊气呢!”
  我猛地打开车门,走下车来,童妮娅一把没拉住我,从另一边下来,上来就抓住了我夹克的衣领。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还能干成什么事!咱们的项目都开了工!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等着你我去做呢,那么多钱投进去了,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你舍得,老百姓舍不得!咱干工作为了啥,为了自己,如果为自己,我一个女孩子,你当我真傻啊,放着城里不待,跑到这荒山野岭寻生活!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自愿来这里,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父亲牺牲的战场,有我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为了早日让老百姓脱贫致富,他把命丢在了这里。临终时,他告诉我,他不甘心啊,没能让老百姓富起来!”
  她边说边哭起来,松开了抓住我的手,伏在我的背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她哭,我也哭,我们俩就这样抱头痛哭。
  哭过后,我又重新跟着她上路了,她说得对,我不能光替自己打算,我是国家干部,我身上背负着老百姓的期望,我的日子,就是老百姓的日子,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我的日子也就过好了。
  那棵老银杏树救了我,我怎能辜负了它?怎能辜负了这群世代被贫穷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
  五、荒洪劫
  工程进展很快,而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钻井队在古马道上,就打出了一口好井,水井近二百米深,到达深层地下水。有了这样一口井,荒山造林的速度也加快了。
  童妮娅没有看错人,钱理群是个能干的小伙子,而且号召力极强,全村没有外出打工的劳力,几乎都被他动员到山上了,很多人不计报酬,出义务工,挖树坑,抬石头,修山路,砌水坝,拉线杆,运电料……山上山下,整天是红旗招展,热火朝天。
  我们要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各项预定的任务。
  童妮娅像上足了弦的钟表,领着我,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转,连日的劳累,使本来就单薄的她,显得更加清瘦。
  然而老天最终没给我们机会,没等工程结束,提前就进入了雨季。
  钱理群冒着磅礴的大雨,踏着漆黑的夜色,来找童妮娅汇报工作时,童妮娅也没有睡,她不停地打电话,向陈镇长求援:“外面的雨太大了,我们出不去,需要紧急支援,截嵌的大坝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随时有垮掉的危险!”
  “我再说一遍,抢险的车队,路上遇到了山体塌方,他们现在正在徒步赶往现场,你们不能等,立刻组织人员进入现场,掘开副坝泄洪,大坝不能垮啊,关系着下游十几万老百姓的生命!如果……如果……我拿你是问!”
  镇长的话,比外面的雷声还惊心,其实他不说,我们每个心里也清楚,大坝一旦垮了意味着什么。
  “我们成立一个临时指挥部,组长由我来担任,钱理群任副组长。其他人员是成员,统一由我调遣。”
  “不行,也算我一份!”我请求。
  “你是公职人员,服从命令是你的天职!”她不许,继续说:“现在你的任务是开车出山口,给抢险队指引方向,其他人跟我上大坝!”
  我不许,她便发怒了:“不听从指挥,你就蹲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说完,伞也不打,就冲进了雨里。她走出去,又折回来,交待我:“天太黑,雨太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着她滴着雨水的脸,我使劲点点头,对她说:“你也是。”
  我不敢怠慢,检查下装备,发动了车子,就冲进了雨里,路灯根本照不太远,尽管雨刷不停地来回移动,可是仍然扫不完倾倒下来的雨水,更让我沮丧的是,车子出村不远,同样遇到了塌方,暴雨携着泥沙,借着山势,汹涌肆虐,我只好戴上矿灯,弃车前行。
  在那条路上,尽管来回奔走了两年,可是我仍然迷路了。
  迷路的原因,除了大雨,还有对童妮娅他们的担心,也许这会兒他们正拼命地挖掘着副坝,那条副坝早该挖开的,都是侥幸心理惹的祸,总想着再过三五天,大坝就彻底完工了,完了工,再挖开也不迟,谁能想到,老天爷连这两天也不给,给我们来了个突然袭击。
  童妮娅连日操劳,身体状况很不好,经了这场大雨,指不定又会得什么病呢?
  还有下游的老百姓,不知道陈镇长安排没有安排撤离,十万火急啊,快点撤吧,万一大坝垮了,我们受不受处分,受多大的处分都无所谓,可是人命关天啊!
  走出去大约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终于迎上了前来支援的消防官兵,他们果然走错了路,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略一交流,便撒开腿,顺着古马道,直奔着山顶冲了上去。
  我们在与时间赛跑!在跟自然争斗!
  跑近大坝时,副坝已被掘开,突然就听到众人嘶哑的喊声:“快救童书记!她被洪水冲了下去!”
  灯光在奔腾的水面上跳跃,众人的呼喊盖过了滚过的雷声。我冲到水边,试图跳到水里,我相信自己的水性,一定能救起柔弱的童妮娅,童妮娅,我的童妮娅,你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要支开我?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你的身边?让我保护你!你是指挥官,是大家的主心骨,你只负责指挥,你去挖什么土啊!老天啊,你咋就不睁开眼啊,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如此的重负,她才二十四岁啊,她的青春才刚开始呢!
  我死死地揪着钱理群的衣领,在雨中,我像一只杀红了眼的恶狼:“钱理群,你就是个混蛋,那么多壮劳力,就差她一个弱女子?”
  “我能有什么办法?没有人能拉住她,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还敢狡辩,我让你狡辩,让你狡辩!”
  “谁狡辩了,这是事实!”
  我们俩滚在泥里,滚在水里,打累了的时候,仰躺在泥水中,失声痛哭……
  六、青春祭
  童妮娅走了,我感觉自己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我昏昏欲睡,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烧退后,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娘,看到她,我失声痛哭,痛苦到了极点,除了痛苦,我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她,没能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还让娘为我挂心。
  我哭,娘也哭,她老人家边哭边安慰我,你没事,没事就好……可是,可是,我多么希望有事的是我,而不是童妮娅!我的母亲,听我这样说,死死地,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搂住我,生怕一松手,我真的像童妮娅一样,走了。   母亲听说后,从老家连夜走着赶到医院的。她舍下了一场院的麦子,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赶到镇上。她一个劲儿地祈祷,一个劲地感谢老天赐福给她:“老天爷对我不薄,对我不薄!”
  她越祷告,我越自责,我愧对母亲,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还让老母亲操心。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陈镇长,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看我醒来,依然笑着,夸赞那天晚上我出色的表现。他说,幸亏那晚官兵及时赶到,幸亏在第一时间掘开了泄洪道,幸亏群众转移及时……只是他绝口不提童妮娅的事,那也是他内心最柔软的心事。最后他嘱咐我好好养病,转身就离开了病房。
  童妮娅的遗体,是在四五里外的河口找到的,据说,她的面容很安详,依然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像是睡在了梦里。我想也是,她太累了,青春也需要休息。征得她母亲的同意,还因为乡亲们的挽留,最后把她葬在了古马道的旁边。
  病好后,我去她的坟上,给她烧纸时,远远地就看到钱老汉蹲在她的坟前抽烟。见到我,他把烟袋往鞋上一磕,对我说:“我刚才还对童家妮子说呢,我一定好好干,争取脱贫致富,你们放心吧,都是我这孤老头子惹的祸,都是我,咋不让我替她呢!老天爷不开眼啊!”
  他说完,抹着眼泪离开了。
  我坐在童妮娅的坟前,定定地看着她,我感觉她也在看我呢!我对她说,妮娅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如果你不任性,咱们俩换换多好啊,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还能唱戏给我听。现在好了,剩下个不会唱的,你想听我也唱不出来。
  正在我埋怨自己时,远处,突然就传来钱老汉嘶哑的唱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了香莲状,驸马,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堂驸马郎……”
  他嘶哑的嗓音,撕扯着我的心,久久地在山岗上回荡。
  我要走了,真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这里山风烈,一定不要再任性了,热了换夹衣,冷了穿棉袄,这件夹克,你穿过的,我留给你了,做个念想,常相忆,别相忘。
  这里不久就要换面貌了,咱们的付出终于有了效果,绿树在疯长,高压线路横空而来,高峡出了平湖,往日的古马道也即将铺上了沥青。想来,你也不会孤单,远处,那棵百年的老银杏,是咱们父辈留下的魂,说不定那群人里,也有你的父亲!你们父女如此重逢,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情啊。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牛皮包装的酒瓶,倒一半酒在童妮娅的坟前,剩下的一半,拎着,边走边喝,边喝边唱:“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發狂吟!”
  我走了,我的童妮娅,带着你未了的心愿,带着受伤的青春的梦想,我的日子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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