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治夫人和友人多次通话，约我去家里喝茶。因近日琐事甚多，一直没能赴约，心中很是愧疚。
　　秋深露重了，香山红叶被风卷落时，才得暇到恩馀堂来。
　　一见面，彭先生就说，一直打电话约你，是想请你来看红枫，可惜现在都落完了。余听此言，看已经落完叶仅留枯枝的枫桩，甚感遗憾，只能对主人表示最真挚的谢意和抱歉。
　　今年北京出奇的冷。我本是不怕冷的，但是北京的寒风吹得我总感觉彻骨的寒。反倒是那些在寒风中正待聚蕾含苞的腊梅更让人钦佩。
　　前次就和彭先生约好，说有暇再来府上观宝。入室坐下，彭夫人的香茗已经沏上。冷风中的茶香更显得悠隽。因外室邻园，略显清冷，所以移步入内室。刚转入内室，过门，就看见画案上列陈的一些紫砂。紫砂，以宜兴所出为最佳，前些年港台流行紫砂收藏时，可谓泥贵金玉。许多名品和稀物都外流了。近年因规模化产量，加之粗制滥造不绝，紫砂器已远不如高潮时珍贵。但是名师、名器、妙品的价格，仍然是令人心弦激荡的。
　　恩馀堂育花爱草过百年，自然要给这些美妙生命找个好居所。因而多年来，都有到宜兴定做留款记泥盆的惯例。所以在恩馀堂内留下精美的紫砂器，我一点都不感觉奇怪。这些紫砂器多为名家妙手精心之作，因而观者会发现，型制气韵同俗器确实大不同。在案上所列的诸多美壶中，余独喜“包袱壶”，其造型俊秀，气度幽雅。总幻想那里面包裹着宋版密笈，可解己蠹鱼馋念。另外一把松桩紫荆花地图壶，彭先生告知是1997年香港回归时特制的，一共两把，一把当年送给香港特区政府，一把得那些制壶名家垂爱，馈于恩馀堂中。这也算是一段紫砂佳话吧。
　　


　　在所有紫砂制品中，盆奁和壶杯是最重要的两类。细致考虑，这种形制的选择，无疑显示出宜兴紫砂工匠超人的聪慧。茶是东方人最为重要的饮品，从唐陆羽撰《茶经》以后，茶从普通的饮，上升到一个全新的品赏高度，甚至成为一种特殊的美学。自唐始，越窑秘色、邢窑白盏、长沙汤壶，陶瓷开始同饮茶发生全面的关系。及两宋，黄河南北、江淮两岸、闽粤诸路，陶瓷之花遍开。斗茶吃茶成为了社会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上至君王贵胄，下至兵徒贩夫，须臾不得分离。
　　坚美润洁的瓷器使茶色艳丽美妙，但紫砂泥中的微渗力与土性，更多的保留和还原了茶天然味色。余常想，紫砂泥宛若是美茶的大地，植入这温润包容的大地后，沸水中的妙茶才会显现更美丽的姿态，吐露更深隽的幽香。
　　茶爱紫砂，花也应该爱紫砂。
　　中国是举世公认的花之国，可以自豪的讲，没有中国种属花卉的花园不能称其为花园。今天世界上各地都有从中国引种的花卉。国产花卉品种之多，令人惊奇，如全世界杜鹃花属花木共有850余种，中国就有650余种。全世界山茶科山茶属植物共有220余种，中国就有190余种。全世界报春花共有550余种，中国就有约390种。全世界丁香属花木共有30种，中国就有25种。全世界木兰科花木共有90种，中国就有73种。全世界萱草属花卉共有15种，中国就有11种……中国人骄傲的称自己为华夏族，古文字学中“华”通“花”字，所以可以说今天的华夏子孙，也就是花的子孙。花是中华民族最美丽的饰物和标记。
　　紫砂过火后的泥土无釉形态更好的保存了大地的本色，以紫砂为花的居所无疑为上上之选。我满目所览恩馀堂中居于紫砂雅居中的这些美花妙木，充满自然和谐，花木与紫泥相得益彰。花木给了紫泥更好的形态，紫泥给了花木更灿烂的生命通道。
　　


　　杯中的茶香，盆中的绿韵，使我心中获得难有的恬静。千百年来，不同的时空段，这茶香、绿韵还应给了更多人这份恬静。我相信，恩馀堂多年前的那些贤朋，也会为茶香、绿韵所痴迷。
　　茶话间，彭先生取出一幅许麟庐先生的墨牡丹。牡丹绘者甚多，加之牡丹图样的普遍使用传播，多数观者以其为俗物。但这幅牡丹，全无绿叶红花，尽皆以墨色处理，重墨抹绘叶蔓，淡墨水染花朵，水同墨的变化透出特有的灵气，让花朵更加娇嫩欲滴。就如当年人谓板桥，“何以用朱砂画竹”。板桥答曰“那天下何处有黑竹”。纯以墨色画牡丹的意境更显得奇妙。事物并非一成不变的，一切皆与心念相关。看完许麟庐先生的墨色牡丹，彭先生又取出李可染先生的《暮韵图》，今日的艺术品市场日热一日，研究可染先生的著作，随处可见。他的艺术成就与贡献，不用赘言。可是那墨牡丹给我留下的思索，再观这幅《暮韵图》，可染先生笔下水墨浓淡处理所得到的意境，当在其线条技法之上。黑墨，在可染先生笔端早已分为五色，远近虚实，层次韵味，皆在墨色中见功夫。师牛堂笔下的墨色韵味，是市面上那些制假者根本无法企及的。
　　观画，亦如观人，秉性修养，气度神思，尽在绘者笔底也。
　　多次在恩馀堂看到张伯驹先生的遗墨，因而深知两者渊源深厚。前数日重翻一位大名家取典《后汉书·许劭传》中语为名的集子，偶读到“张伯驹”条目下一些略带微词味的话语，心中总是觉得，人世变幻，情义难堪。我的数位朋友都和这位张中州有不浅情缘，加之工作中常遇到关于旧物变迁聚散的考量，所以我细致览阅过这位旧日贵胄的不少资料。不想说感慨的话，更没心思为故者打嘴仗。仅是希望世人可以将一个人，一件事放入一个大的时空空间中去品味回想，这样对我们看待今天的世事会更有价值。
　　因为心中有牵系，所以就又讨阅了一件恩馀堂中的珍藏——张伯驹自书《咏春词》。此书窄幅细条，书写酣畅淋漓，题款“丁巳孟春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下钤“伯驹长寿” 、“伯驹八十后印”，最让人喜欢的是书法右下角钤盖的那方圆印，印文“华好月圆人长寿”，此印布局巧妙，宛如花饼，花月共存。
　　月圆明夜，花好人寿。祝福自己，也祝福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