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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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夔戊十六年七月二十日,珈蓝国,帝都。
  豪华的寝殿中,寂静得像一座奢靡的坟墓,阴冷,空洞。
  冻冰被雕琢成了各色神兽的模样摆放在寝殿的四周,神兽冒着寒气,张牙舞爪,密密麻麻的琉璃宫灯照得这里如白昼般雪亮。
  裹着厚厚外套的宫娥太监们,守在门口昏昏欲睡,这寝殿实在太冷了。侍卫五步一个,皆沉默地站在门口,笔直挺拔,一手垂在腿边,一手扶着刀柄,随时准备削掉不速之客的头颅。
  层层纱幔后,是枕着真丝软枕昏昏欲睡的皇帝,太医在他的枕头里塞满了宁神益气安睡舒眠的干花,为了让他睡个安稳的觉,连安息香中都加了驱邪除魔的朱砂。
  皇帝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却形同枯槁,满头白发,眼窝凹陷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众人都道皇帝是撑不过明年了,他夜夜担惊受怕,日日寝食难安,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心情不好就砍人脑袋。道士和尚萨满不知来了多少,可皇帝一听到风吹草动还是惊慌失措,大声喊着:“有刺客……有刺客……护驾!护驾!”
  这样令人惊悚的喊叫每天都会听到几次,可刺客不是日日都有,搞得侍卫们苦不堪言。
  这个夏夜,皇帝喝了一碗参汤后好容易才有了睡意,提心吊胆的宫人们抓紧时间打个盹儿,渐渐几个人都睡了过去。
  “皇叔……皇叔……”
  迷迷糊糊间,皇帝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他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珠惊恐地盯着四周,枯瘦的双手立刻握住了枕边的长剑。
  “谁?谁在叫我!谁在叫我……”他的声音颤抖着。
  “皇叔……是我……”纱幔被一双无形的手层层掀开,一群看不清容貌的人静静站在他的床榻边。
  一个人影迅速移了过来,轻声喊道:“皇叔,您醒了?”
  皇帝瞪着惊恐的双眼,用尽吃奶的劲儿捏着拳头捶着床,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来人啊……”
  他的声音,像夏日的蚊子,根本就没人在意。
  人影凑到他鼻尖处,笑道:“您想喊谁?他们都在这里呢。”
  人影招招手,所有的人都涌了过来。
  他的宠妃……他的心腹太监……他临幸过的宫女……还有一个小女孩……他的女儿珍瑰公主……不!也许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皇上,您该喝药了。”
  “陛下,您赏我的夜明珠被臣妾弄丢了。”
  “父皇,你答应陪我去御花园玩的……”
  层层叠叠的人拥挤而来,皇帝凹陷的眼窝中流出了恐惧的泪水,因为惊恐而张大的嘴巴毫无知觉地流着口水。
  这是第几次了?从夔戊五年起,这些可怕的刺客就隐匿在他的身边,他们无处不在,防不胜防。
  夔戊六年,一个进宫表演杂耍的光头在台上演着演着凭空变出了一把长刀,那刀锋的寒气削掉了他半边眉毛……光头立即被侍卫乱刀砍死了,后来他在床上修养了半个月。
  夔戊九年,一名术士被一个大臣献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术士可以让石头变成黄金,让沙土变成珠玉,更奇妙的是他还可以变出各种绝色美人。
  那个夜晚,他与众大臣狂欢,金子堆得老高,像一座小山。在术士的笛声中,一只雪白的手臂从金山中缓缓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西域美人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身,跳着放浪形骸的舞蹈,所有人都看呆了。
  突然!美人袖中射出无数条尖锐的银线,一根射穿了酒壶、一根射死了一个太监、一根从打扇的宫女的太阳穴一边射入又从另一边刺出。其余的,呈伞状射穿了他黄金打造的龙椅,而他则被细如发丝的银线困在龙椅上动弹不得。
  术士哈哈大笑着在烟雾中消失了,美人款款一笑也消失了,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倒在他的脚边,那被射穿的酒壶中的酒还在潺潺流出。
  回过神来的他勃然大怒,解开束缚后抢过侍卫手中的长刀疯狂砍杀着大殿上的女人。
  宫女们尖叫着四处逃窜,缛重的长裙困住了她们的脚步。很快,温热的鲜血四射飞溅,一直到大殿中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后,他才累得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从那以后,他草木皆兵,再也不肯让任何人靠近他半步,刀剑不离身,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惶恐不安。
  这样的暗杀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有时隔了一年,有时隔了五年,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把戏,但从来没有让他真正致命。每一次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这些无孔不入的杀手就会悄无声息地又来到他的身边,令他猝不及防!
  “我不会轻易杀了你……我只会让你一次次崩溃,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你赐予我的痛苦,我会在你漫长的生命中一次次加倍还给你!”
  人影逼视他,笑得温润如玉。
  皇帝颤抖着,不由自主抽动着眉毛,那双凹陷的双眼中神志逐渐涣散。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他不知道,这个夏夜,到底真实发生过,还是只是他因为惊恐而引发的一场噩梦。
  01
  边境营地。
  晋旻坐在溪边的大石上,一腿翘着,一腿垂在石头边,脚下是潺潺的溪水,头顶是硕大的圆月。
  一身戎装,举着水囊喝酒,年轻的脸上风霜满面。
  遥遥的,听得到将士们击鼓唱歌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帐篷里伤患的哀号。
  穿过黄沙,踏过戈壁,走过草原……不要回头,你的家就在那里。
  将士们喝酒解闷,闲聊扯淡。
  有人想念家中新婚的妻子,他离开时,两人才成亲三个月。
  有人担心家中老母,在这冬日是否还有粮食可吃,柴火可还充足。
  有人捏着儿子的小玩偶,在粗糙的脸上磨蹭着,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
  每一个离乡的人,都在思念家中的亲人,只有几个没心没肺的小年轻,反正无依无靠,只想喝个痛快,只等战争结束后,回家置几处田地,娶个老婆安个家,最好能在殿下身边再谋得一个差事,那一生就衣食无忧了。
  沙场上刀剑无眼,人人都要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这些英勇的将士从未后悔过这场保家卫国的战争。他们的主人是年轻的三皇子晋旻。人人都说他将会是幽云国的中流砥柱,未来的储君,甚至……是未来的皇帝。   皇宫里那形同虚设的皇后和太子早已被贵妃的光芒掩盖,晋旻又战功赫赫,他第一次上战场那年还未满十六岁,跟随幽云国第一勇士——护国大将军葛参!
  晋旻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头雄鹰从遥远的月亮中飞了下来,稳稳停在晋旻的手臂上。
  “葛将军。”他不回头,也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是谁。
  “殿下,天气渐冷,隆冬将至,伤兵恢复得很慢。”葛参两鬓已有了些许白发,常年的征战却让他始终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和健壮的体魄。
  “我知道,冬日原本就不适合兴兵打仗。我们这边不好过,敌营想必更艰难。这里的气候,岂是那些娇弱的中原人可以适应的。”晋旻抚摸着爱鹰凌霄的羽毛。这两月,又攻下了珈蓝国两座城池,虽不是什么边塞重镇,但接连的胜仗对鼓舞士气还是很有用的。
  “等补给的粮草来了后,火速拿下无妄城,便可一路杀到风峡关了!”
  风峡关,是珈蓝国举足轻重的重要关卡,一旦过了风峡关,便可直入中原。
  “说到无妄城,我倒是有些好奇。传闻沈王爷的妻子绿萝夫人美艳不可方物,沈王爷为了她才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当初豪华的驼队马队一路来到无妄城,红妆万里,可谓壮观。”
  晋旻笑笑,“我也有所耳闻,沈王爷养了一群鹰犬皆是以一敌百的厉害人物,称血豹,可系统作战也可单独行刺,甚至可以悄无声息渗透到任何地方。没人知道血豹的成员是由哪些人组成,似乎男女老幼皆有。他名为王爷,实则比他那当皇帝的叔父过得还要神气。”
  葛参也笑了,“那是。探子来报,虽然两国战事吃紧,可无妄城却像没事一样,照旧城门敞开着,珈蓝帝都也并未派兵驻守。百姓们一团和气全然不受战事的影响……还真是奇了。”
  晋旻沉思片刻道:“倘若我军日夜不歇加急杀到无妄城,也要一天两夜……只怕沈王爷的‘血豹’早已做好迎战准备。葛将军,沈王爷的兵马有多少?”
  葛参叹道:“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根本无人知晓沈王爷手中究竟有多少兵马,别看无妄城不大,人却不少。”
  “我想去无妄城探个究竟。”
  大将军蹙眉道:“殿下千金之躯,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末将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晋旻豪迈地笑了,“我若真死在了那无妄城中,也是命中注定!只是想要去见识一下,一个被百姓奉若神明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那我派几个人保护殿下。”
  “不用了……几个精壮男子同时入城,更引人怀疑。我扮作商人的模样便可,我会随时用凌霄给你们传递消息。”凌霄是晋旻从小养大的雄鹰,可不吃不喝一日千里,且忠心耿耿,从未出过纰漏。
  “是。”
  “葛参听令!”
  葛参立刻抱拳单膝跪在了地上。
  “我每日用鹰给你们报平安,如果超过十二时辰没有收到我的平安书,整个兵营无条件听从葛将军指示!兵符在此,若有急战来不及通报,一切由葛将军安排!”晋旻的声音清朗郑重。
  葛参双手高举过头顶,将兵符郑重地捧在手心。
  这虎型的兵符带着晋旻的余温,沉甸甸的重量让葛参久久没有站起来。
  夜风吹散了葛参的白发,他望着这个年少的皇子,重重点头。
  “葛参领命!”
  02
  无妄城。
  乌云压顶,昏天暗地,似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高耸的城楼,厚实的城墙,晋旻要用力仰着头才能看到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官兵。
  城门敞开着,晋旻用手比了比,竟然比幽云皇城的城门还要厚几寸。
  城楼上悬挂着一排头骨,秃鹫盘旋在半空中,一下下啄着头骨中的残肉。
  晋旻拍拍凌霄的头,它长啸一声飞入了云端,朝着营地飞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城门口穿梭,守城的士兵看到可疑的人便会上前盘问。
  “请让让……让一让……借过!谢谢!”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晋旻转头一看,后面来了个铃铛贩子。几匹瘦弱的老马拉着巨大的笼子缓缓入城,马儿身上坐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其余二人皆是仆人打扮,一个眼珠浑浊是个瞎子,一个沉默不语也有了年纪,这样穷酸的铃铛贩子组合还真有趣。
  众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笼子,里面蜷缩着一些面目模糊的铃铛,还有一个无精打采的蛮人铃铛赤裸着上半身麻木地啃着硬邦邦的盘子大的馒头。一行人像是刚从沙堆里打捞出来,个个灰头土脸的。
  “小姐,听说这无妄城里瞎眼的姑娘很有行情,也不知是真是假。”图勾的眼前一片黑暗,可他听声辨位的本事却很厉害。
  阿离勒着缰绳让马儿放慢速度,有气无力道:“但愿如此,这些滞销货如果能在这里卖掉,我们就可以带着银子回家了。”
  一个士兵拦下了阿离,“做什么的?”
  阿离立刻笑眯眯地凑过去,往这位小哥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我们是来做生意的,这年头行走江湖不容易,希望这位小哥通融通融。”
  他身后的两个士兵上前围着笼子转了一圈,的确是些铃铛,这三人也是老弱病残的,挥了挥手,放他们进去了。
  “你呢?”其中一人盯上了衣着光鲜的晋旻。
  晋旻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手中:“我是中原来的丝绸商人,想去城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货物可以拿到中原去倒卖。人人都道这无妄城富庶,我也来瞅瞅。”
  收了银子立刻好说话了,士兵笑笑:“进去吧。”
  晋旻牵着马儿走了进去,与回过身来指挥马车的阿离撞了个满怀。
  晋旻下意识地去摸怀里的银子,阿离一脸愕然地抬起头来,明白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原来是个姑娘。”晋旻心里想着,抬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全是阿离身上的。
  阿离气急,平白无故撞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人家很警惕地马上去摸怀里的银子,然后还一脸嫌弃地掸灰尘。什么人嘛!
  “喂!你什么意思!”阿离让马车靠边,走到晋旻跟前,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   “没什么意思。这年头,到处都是毛贼故意撞人,再顺手牵走别人的钱财。”晋旻冷冷道,“松手!不然我的马儿可就要不客气了。”
  图勾赶紧走过来,冲着晋旻作揖,“公子请勿怪罪,我家小爷不是什么坏人,误会……误会!”
  又凑到阿离耳畔,小声道:“小姐,常言说得好,和气才能生财。咱们出门做生意,要和和气气的,谁知道下一个买主是不是他呢?”
  阿离转过头去,咬牙切齿地低骂了几句,转过头来已经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了:“这位公子,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是有意的。请问您需要买一个铃铛吗?女的可以做丫鬟,男的可以当苦力,我这里还有一个力大无穷的蛮人。你看,您一个人出门在外多不方便啊……”
  阿离说得口沫横飞,晋旻却冷冷挑眉:“没兴趣。不过……你刚才骂我的话,我可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
  “你——”阿离气得几乎快要炸掉了,晋旻拍掉她拽着缰绳的手,面无表情地走了。
  无妄城同任何一个富庶的边塞小城一样,街边充斥着酒肆茶楼商铺,来往的行人中各色人种都有,井然有序中带着欢天喜地的热闹。
  阿离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想要寻找一处合适的落脚点,可满眼望去都是豪华的花楼——姑娘们倚在窗边嘻嘻笑着打趣,空气中酒香四溢。精致的酒肆更是去不起的,多罗用手比画着——这种地方进去了不花个几十两银子,压根出不来!
  阿离只得找看起来稍微破落一点的客栈,刚要往里走,就被多罗拦住了,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不成调的话语,十个手指头在阿离眼前翻飞。
  小姐,不能去!黑色招牌的客栈是给道上人准备的,里面随时可能出事!你看墙上、地上,那些黑色的小点就是飞溅的鲜血,擦都擦不干净……
  阿离平放右手手掌,左手食指竖在手掌下,示意多罗打住。一个哑巴还那么多“话”!
  热闹街头,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看铃铛,却无一人表现出要买的意思。阿离牵着缰绳一脸茫然地拖着老马,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失望。
  这时,街头上的骚动自远而近,原本热闹的街头在短暂的骚动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所有的人都自动闪到了街道两侧,等阿离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早已转过身去背对着空荡荡的大街,诡异的空气中,只有因为努力压抑呼吸而刻意绵长的吐气声。
  “发生什么事了?”阿离大骇,这齐刷刷的背影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图勾竖着耳朵听了听,“远处来人了。”
  “废话,我都看到了,就在街头!”阿离也有些害怕,想要拖着马儿往旁边躲,可这时街道两侧哪里还有什么空余处,早被人密密麻麻挤满了。她刚要让马儿掉头,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巨大的轿辇在几个沉默的蛮奴肩头轻微摇晃着,由远及近。
  多罗猛地拽住了阿离有些冰凉的小手,这个足有丈余宽的轿辇外表看起来并无稀奇,可内行人一眼便明白是多可怕的奢华,单是那四面的三层鲛纱就价值万金,边缘处镶嵌的玉石更是千金难寻的宝贝,连那轿顶固定鲛纱的四根白色的长条物,也是成年鲛人的鱼骨,若要得到这样四根完美的骨头,必须绞杀四只鲛人,将其悬挂在半空,让鲛尾自然下垂,在鲛人极度恐慌全身僵硬之时,活剐鲛尾,才能留下笔直完整的鲛骨。
  鲛骨取星点,碾碎入药,有驱邪治魇的作用,如制作武器,则多锋利的盾牌也会被它刺穿……在遥远的瀚州,鲛骨比鲛纱还难得,要活捉一只成年鲛那更是千难万难的事,这四根完美无瑕的鲛骨竟然被人用来装饰轿辇,真是想都不敢想!
  多罗一手拽着阿离,一手拖着图勾就要往人群中挤。没承想这仓促的大动作却惊了老马,它嘶鸣一声,猛地扬起前蹄,拖着笼子就在空旷的大街上狂奔。
  摇摇晃晃的轱辘在地上翻滚着,马蹄声声夹杂着铃铛们惊恐的叫声,尘土飞扬中,却没有一个人转过身来。
  阿离猛地挣脱多罗的手,拔腿狂追,眼看马车就要撞上轿辇了,阿离一个鹞子翻身,骑上了马背,死死勒住马儿的脖子大喊了一声:“吁——”
  马儿被勒住脖子,疼得扬起前蹄,嘶鸣着停住了狂奔的脚步。
  马儿的前蹄已经沾到了蛮奴粗糙的皮肤,他赤裸的上身虬结的肌肉石头般僵硬,腰间围着一块兽皮,铁钳般的手掌猛地一挥,阿离的老马瞬间往后倒了下去,摔得久久站不起来,而阿离险险落在了地上,手中的鞭子朝着蛮奴的小腿甩了过去:“喂!不许欺负我的马!”
  轿辇停在半空中,冬风瑟瑟,吹得鲛纱如波涛般汹涌,阿离只看得到轿撵中有两个人影,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
  蛮奴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任由阿离的鞭子甩在腿上也纹丝不动。
  “放肆——”随着一声厉喝,一张明显有西域血统的绝色面容从鲛纱中露出了盛怒的半张脸。
  “放肆?谁放肆?!这一不是官道,二不是皇帝出巡!你们凭什么把整条街都占了!”阿离气得满脸通红,心疼地抚摸着崴了脚的老马,它在阿离的抚摸下直哼哼。
  “你——”
  “好了,蜜陀陀。大约是外乡人,不要与小姑娘计较。”鲛纱中,一个慵懒而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蜜陀陀。
  西域美人原本狰狞的脸立刻温顺起来:“是,王爷。”
  她隔着鲛纱,狠狠瞪了阿离一眼,冷冷道:“走——”
  四个铜墙铁壁般的蛮奴迈着缓缓的步伐,缓缓绕开阿离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一直消失在了街尾,背对着的人们才缓缓转过身来,摆摊的摆摊,走路的走路,吆喝的吆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在阿离走了好远后,才用古怪的表情彼此交换着眼神。
  花楼上,舞姬再次支起窗格,惊呼:“下雪了。”
  二人面前的矮几上,小火炉中咕嘟咕嘟温着美酒,酒香四溢。
  而外面的世界,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飘进屋中,很快就被温暖的屋子融化了。
  刚才的一幕也让晋旻很是吃惊,舞姬看着他糊涂的表情笑道:“公子果然是外乡人,看看你,果脯捏在手里老半天了都没吃。”   “这是谁的轿辇,这样威风?”
  舞姬捂着嘴吃吃笑着:“这样威风的,除了沈王爷还能有谁。这城里的人都恨不得将他当神给供奉起来,其实谁也没有见过沈王爷真正的模样,因为他每一次出行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倒是那蜜陀陀……”
  “蜜陀陀?”
  “就是王爷身边的宠姬,美得盛气凌人。”
  舞姬给晋旻倒了一盅酒:“沈王爷身边的人个个武艺高强,连那美人蜜陀陀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我就曾偷偷看到过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喝醉了酒在街上冲撞了王爷的轿撵,蜜陀陀直接拔刀把那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那血哦,喷了老高!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依旧没有人回头吗?”
  舞姬倚在软榻上,笑了:“没有,谁敢回头?谁敢在神祇路过人间时回头?所以刚才那小姑娘真是命大,蜜陀陀竟然没杀死她。”
  “小姑娘?”晋旻故作惊讶。
  舞姬伸出青葱玉指,隔空戳了戳这个年轻公子的脑门儿:“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分明就是一个姑娘,她胆子倒是真大,带着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有一车破烂的铃铛就敢来无妄城……哼。”
  晋旻缓缓抬起眼皮,不动声色道:“这无妄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连花楼上的姑娘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出少年是个姑娘。”
  舞姬娇嗔地拍了拍软榻,嘻嘻道:“无非是站得高望得远罢了。哎哟,在这儿待久了,就学到了两样东西——喝酒和看人。”
  晋旻坐直身子,理了理前襟,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客栈歇息了。”
  舞姬仰着头,一脸失望:“公子不在此留宿吗?”
  “自小到大我习惯了独自睡觉,床榻上多了一人睡不好。”晋旻掸掸一衣袖,放下一枚金叶子在矮几上,脚步有些踉跄地下了楼。他的背影摇摇晃晃的,可是那张脸背对着舞姬的脸上却一丝醉意也没有。
  03
  “绿萝……我来看你了。”沈牧之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熟睡的妻子。
  他的手缓缓抚摸过她的眉眼,嘴角带着浅笑,那笑容只在脸上停伫了片刻就消失了。
  绿萝的身子越来越瘦,每一次看到她苍白的脸颊,沈牧之心中都会担心不已。
  他握着她纤细的双手,轻轻道:“绿萝,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找到世上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你不是说想要回南诏看看吗?等你身体好了,我们立刻就出发。”
  沈牧之抚摸着她手臂上星星点点的青斑,眼中泪光闪动。他给她掖好被角,又在她额前轻轻一吻,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此时,躲在暗处的一个女人紧锁着眉头,眼里的嫉妒混杂着怒气死死盯着这一幕,她没有力气别开头,只是缓缓闭上眼,一点点捏紧了拳头。
  看上去她与绿萝的眉眼,略有相似。
  “蜜陀陀……”并未转身的沈牧之,轻轻喊着她的名字。
  女人身体像被雷劈了一样,立刻连滚带爬地滚了出来,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沈牧之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蜜陀陀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开口道:“王爷……王爷说过,夫人的寝宫除了您……任何人不准踏入半步……否则……”
  “否则什么?”沈王爷轻轻摸索着绿萝夫人的脸庞,夫人脸上已有倦意,对着他微微一笑,似乎让他不要生气。
  “否则……杀无赦!”蜜陀陀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沈王爷突然把耳朵凑到绿萝夫人唇边,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知道了,我不会责罚她的。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站起来,施施然走到蜜陀陀身边,脚尖在她肩头轻轻一踢,看起来不着力的一脚,蜜陀陀却胸口一闷,一口鲜血不禁喷了出来。
  “不要再有第二次,否则我会立刻砍下你的头挂在城楼上喂秃鹫!”
  “是!王爷!”蜜陀陀美艳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强抑着欢天喜地的心情飞快退了下去。
  沈牧之轻叹了一口气,来到了后院中的水池边。
  此时的冬日,池中的荷塘美景早已枯萎,结着薄冰的水面轻轻迎接着冬日的第一场初雪。
  “你倒是不怕冷。”沈牧之看着水面的一处窟窿,冷冷道。
  碎冰的水面上飘着一个竹制托盘,托盘中摆着一壶美酒,雪白的手臂捏着酒杯往嘴里送。
  一个赤裸着身体的泉客满脸惬意地喝着小酒,斜睨了沈牧之一眼:“王爷不用来找我了,鲛珠已经给你了,而且鲛珠的力量在同一个人身上只能使用一次。”
  沈牧之坐在冰冷的池边,一脸怅然。
  泉客轻轻甩着尾巴游过来,仰着头,一双碧绿的眸子深深望着他,酒杯已经送到了他的唇边:“放弃吧……”
  他缓缓饮尽,眼中满是暴躁:“这么多年了……你要我放弃……”
  话音刚落,手中的银杯猛地砸入了水中,泉客撇撇嘴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来时,杯子已经稳稳叼在了嘴里。
  泉客把酒杯丢到托盘中,淡淡看着沈牧之,“你们人类的痛苦,不过是生命太过短暂,而痛苦又太过漫长,也许你们活得长久一点,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就对你们起不了作用了。不信,你看——”
  泉客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带着略微嘲讽的笑意,他伸出带着青蹼的十指在半空中迎接着雪花。
  雪花落在他掌心的瞬间,时间立刻静止了,所有还未落下的细雪纷纷停顿在了半空中。
  世界万籁俱静。
  泉客食指拇指轻轻一弹,原本准备落地的雪花纷纷逆行,回到了空中。
  此时,沈牧之所见到的一切都在飞快倒退。
  荷塘中的枯枝干叶不知何时飘荡在了水面上,眨眼间又消失在了水中,继而无数颗嫩芽从池中冒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着,一直长到盛夏的高度,花蕾从枝头冒出,眨眼间就开出了千万朵荷花,蜻蜓停顿在花瓣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泉客冲着沈牧之莞尔一笑:“你看,你们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个花开花谢的时间。”   沈王爷双手笼在袖中,全然没有惊讶的意思,“若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你又何须困在这方寸之地。这些障眼小戏法,我三岁那年就看过了,帝都的戏法师可比你弄得有意思多了。”
  泉客望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轻轻笑了。是呀,这个沈王爷素不信鬼神,是个遇佛杀佛的张狂之人。可是这样一个人,原本的帝王相因为他自己把命数更改了,广袤富裕的珈蓝国不要,甘心在这个无妄城当个闲散王爷,眼前这个不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确实让他怎么也看不明白。当然,他也有弱点……不然留着泉客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这些年,他被一股无形的恨紧紧环绕,恨便成了毒,那毒无色无味,无声无息,长年累月侵蚀着他,直到把他变成一个恶魔!
  泉客叹了一口气,满目的美景悉数退去,静止的雪花融化在了他的掌心中。
  雪,纷纷扬扬,从未停止过。
  “你记着,如果最后是一场空,我会一片片刮下你的鱼鳞在太阳下暴晒!”沈牧之逼近,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着泉客的下颌,“我用了多大的代价得到你,就会用多残酷的方式毁掉你!”
  泉客突然觉得天地一片冰冷,他仰着头,挣扎道:“王爷,世间女子那么多……”
  “可是我的绿萝只有一个!”沈牧之一甩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泉客那张精美的脸上。
  失重的泉客瞬间跌入了水中,沉静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一直到那些涟漪都消失了,沈牧之还泥塑般站在原地,雪越下越大。
  他的单衣迎风飘舞,浑身冰凉,雪花顽皮地往他脖子里钻,很快,沈牧之的身上积上了一层薄雪。
  “哗啦”一声,泉客再度从水中冒出头来,湿漉漉的睫毛微微闪动着,目光中带着怜悯。
  “沈牧之,你的疯狂会毁掉一切,你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我只要绿萝。”沈牧之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抬手掸去肩头的薄雪。
  “你的‘执念’不过是‘求之而不得’,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走不出那个‘执’。”
  “我忘不了。”沈牧之叹了一口气,这几个字更像是喃喃自语,随即拉高声调道,“蜜陀陀!”
  眨眼的工夫,蜜陀陀已经轻柔地将黑氅披在了他的肩头,她抬手想要拂去王爷额前的雪花,却被他生疏的目光制止了。
  “去万花殿。”
  万花殿,妙龄女子才能自诩为花,这万花殿便是豢养了一群娇艳貌美的年轻女子……每一个女子进了这沈王爷的万花殿,她的家人便可得白银二百两。若有幸与绿萝夫人几分相似,赏赐更是惊人。
  因为沈牧之,这偏僻的小城才有了今日这般富庶的模样。
  因为沈牧之,城中谁家若生了一个瞎眼的女儿那便是要烧香拜佛的大喜事,天生不是瞎子又稍有姿色的姑娘也会想尽方法将自己弄瞎,祈求可以得到城主的垂爱。
  这万花殿,就是她们的梦想之地。
  因为沈牧之,沈王爷是他们高高在上的神。
  没有谁,可以抗拒神的力量。
  04
  “多罗,外面天气太冷了。晚上就不用守夜了。”
  多罗无声地点点头,三人坐在客栈角落的小桌上,要了一些牛羊肉和热汤,多罗和图勾是一定要喝酒的,阿离喝了两杯热腾腾的马奶,整个胃舒服多了。
  “吃饭了!”酒足饭饱后,阿离抱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馒头走到马棚中,铃铛们安静地坐在笼子里,马棚里燃了一堆篝火,是好心的掌柜主动给加的。
  客栈掌柜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提着灯笼在前面给阿离引路。偶尔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东问西。见着老板好说话,阿离一边给蛮奴分馒头,一边推销:“掌柜的,你看他怎么样?身体倍棒儿,一人干十人的活儿!以后谁敢来你的客栈闹事,蛮奴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他们丢出去。”
  掌柜呵呵笑了,“他一个人也要吃十个人的东西吧!自从沈王爷来了以后,咱们这里的治安……啧啧,完全可以夜不闭户了!谁闹事就报官!我养着一个吃不饱的蛮奴做什么,地方这么小!”
  铃铛们吃得狼吞虎咽,阿离又道:“听说你们这里的瞎眼姑娘特别受欢迎?”
  掌柜斜睨了她一眼,缓缓道:“准确地说,是眼睛看不见眼珠却完好无损的姑娘,当然,是碧眼的姑娘就更好了。”
  阿离看着笼子里两个眼窝空荡荡黑漆漆的瞎眼姑娘,傻眼了。出来这些日子了,只卖了三个铃铛,这一行人的吃喝拉撒睡,让她的口袋都要空了。
  阿离几乎可以想象阿爹那戴满金玉珠宝戒指的胖手指戳着自己脑门儿恨恨的声音:“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还指望把生意交给你!你看看你!让你出去买货,你竟挑些歪瓜裂枣的回来!第一次你买了个哑巴回来!还花了三两银子!这种老哑巴送人都没人要,更何况还是个男的!第二次,以为你吸取了教训,结果你又买了个瞎子回来!气死我了!
  阿爹一生气,背就痛。最后阿离索性给了阿爹十两银子,把哑巴和瞎子收来自己用。
  老头子更是气得差点儿晕过去:”你给我钱……小兔崽子,你的钱都是老子给你的……这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的生意……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个败家货!”
  是养,不是生。
  阿离老爹的铃铛生意做得那是风生水起,极品铃铛专门供给官家。老爹从来都觉得自己做的是善事,他去收铃铛都会给卖家不错的价钱,一来可以解决别人的燃眉之急,二来可以让铃铛过上好日子。而且他做生意还有个原则,就是绝不把女铃铛卖给老鸨,那才是把人往火堆里送的缺德事!
  从阿离被捡回来的那天起他老爹就是这个模样,转眼十六年过去了,他老爹连白头发都没有多长一根,每天顶着一张胖脸乐呵呵地笑着,以至于阿离从来不知道他的爹多大岁数。
  阿离只知道爹的肩胛骨上有两个碗口大的伤疤,一直没愈合好,时不时痛得她爹龇牙咧嘴。
  阿离突然很想回家。
  回到饭桌上,图勾轻轻给她揉肩:“小姐,咱们赶紧回家吧,老爷要担心了。”
  这一次阿离乖乖地点点头:“嗯,看来那两个瞎姑娘是卖不出去了,我还指望在这里给她们俩找个好人家呢。”   多罗咿咿呀呀比画着,显然很赞同回家这个决定。他一直觉得这间客栈有点怪,自三人进来后,一直有人偷偷瞄他们,鬼鬼祟祟不知道在看什么。
  图勾歪着耳朵问道:“哑巴在说什么?”
  阿离看着多罗翻飞的手指头,小声道:“他说这里的人很奇怪……让我们今晚小心些,明早天亮立刻就走。”
  阿离转过头去,望着柜台里站着的掌柜,他鬼祟的目光缓缓别开,又觉得不妥,索性转回头咧着嘴冲阿离笑,这一笑笑得阿离心中直发毛。
  木桶里的热水氤氲着雾气,水面上飘荡着几片香叶和干花,老板说这是去污洁净的好东西。
  洗去尘垢后,脏兮兮的阿离小脸干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浸泡在水中,双手顽皮地捧着散开的花朵,鼓着腮帮子玩,带着笑意的瞳仁透着淡淡的碧色,像一只顽皮的猫咪。
  烛火摇曳着,泡着澡的阿离昏昏欲睡。
  “笃笃笃——”耳朵里突然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
  “谁?”阿离压低声音,飞快穿上了衣服,拿起桌上的匕首,吹灭蜡烛,极速躲到了门后。
  “是我。”门外的声音带着沙哑,阿离晕乎乎的脑袋已经有些摸不着方向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打开一条门缝,一个矮小的黑影侧身闪入。几乎同时,带着寒光的匕首横在了那人喉间,可阿离的手已经颤抖得使不上力气了。
  “小姐,你没事吧?”图勾察觉到阿离不对劲,“我去了一趟茅厕,回来时发现多罗已经被人迷倒了。这客栈果然有鬼!”
  阿离收起匕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身子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股清凉的香气在她鼻尖萦绕,阿离昏昏地睁开双眼,此时图勾握着刀子守在门口,昏暗中只看得到图勾矮小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图、图勾……”阿离揉揉额头,坐了起来。
  “小姐,你中了十香软骨散,要几个时辰才能完全恢复。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刻走!”图勾听到阿离的声音,知道她醒了,立刻摸到床边扶她。
  两人拿着简单的行李,摸回到多罗的房间时,发现多罗躺在地上,身体尚有余温,七窍却流着鲜血。
  “不好!”阿离推着图勾就往外跑,刚打开房门就被人几个蒙面人团团围住。
  图勾猛地关上门,用身体拼命挡住想要破门而入的坏人,低喊道:“小姐,你快走——”
  阿离推开窗户,焦急招手:“一起走!”
  “来不及了!小姐!”图勾用背抵着门,一脚勾起一条板凳朝着阿离就砸了过去,“走——”
  阿离咬咬牙,身子一勾,猛地跃了下去。
  刚落地,一只冰凉的手掌就捂住了她的嘴,整个身体还未站稳,就被人拖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中。
  一把大刀劈开了房门,图勾的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图勾忍痛后退,抡起凳子就冲了过去。
  “他是瞎子!他看不见的!掌灯——”
  昏暗中,乱七八糟的声音彼此撞击着,扰乱了图勾的听力,一股疾风闪过,图勾矮小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险险躲开,脖子后却有人冲着他吹了一口热气……
  图勾的表情猛地凝固了,一把刀从身后削了过来……
  晋旻一把将阿离塞进了被里,对着惊恐的阿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几乎同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晋旻装作大梦初醒。
  “客官……我是掌柜的。”
  晋旻缓缓起身走过去,揉着眼打开了房门,“大半夜的,掌柜的有事吗?”
  掌柜抬起油灯迅速在房间扫了一眼,笑道:“真是不吉利啊!今天刚来几个外乡人就出了命案,我们已经报官了。不过为了各位客官的安全起见,客栈还是要例行检查一番。”
  晋旻的脸上闪过惊讶,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应该的,掌柜请。”
  掌柜的笑容在晋旻转身的瞬间落下,阴沉着脸在房间各个角落检查,最后目光落在了晋旻的床榻上,谄媚的笑容再度扬了起来:“不知公子是否方便?”
  “不碍事。”晋旻依旧淡淡笑着,全然不在意掌柜的冒犯,“只是被窝里可有一个姑娘,别吓着她。”
  掌柜缓缓走过去,猛地弯下腰往床下照,闪烁的油灯中,床下空荡荡一片。床上正侧身躺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想必是晋旻带回来过夜的舞姬。
  “打扰公子了。”
  “掌柜客气,什么命案啊,悄无声息的。”晋旻好奇问道。
  “白日里来的三个铃铛贩子,大概是分赃不均吧,其中一个哑巴死在了屋子里,瞎子受了重伤,发现时也断了气,女的跑了!真是的,一来外乡人就不省事……”掌柜看着晋旻有些难看的脸,立刻摆手解释,“当然不是说公子这样的贵客!你知道那些铃铛贩子哦,为了钱什么缺德事都要干的!我多嘴了……公子休息吧。”
  被子轻微蠕动了一下,晋旻很自然地转了个身,做了个送客的姿势,“掌柜慢走。”
  门关上的一瞬间,隆起的被子被阿离一脚踢开,跑下来抄起板凳就要冲出去和掌柜的拼命。
  晋旻架住她的胳膊,脚勾住凳子轻轻放在地上,在她耳旁低声道:“别出声,人没走远。”
  阿离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眼泪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流着。
  多罗死了……图勾也死了……肯定是客栈的人干的,怎么她刚逃,掌柜就来一楼搜房了?
  晋旻拖着阿离缓缓退到床边,阿离又羞又恼,这是她全然陌生的带着年轻男子淡淡体香的身体。
  “放手……”阿离红着脸,用手肘死命抵开他。
  “答应我不许出去,不然咱们俩都得死在这儿。”看到她点了头,晋旻轻轻松开她,将床帘放了下来。
  阿离双手撑着床榻缓缓往后退。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后,阿离突然觉得这个男子有些眼熟,声音也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他!白日在城门口和自己吵架的家伙!
  晋旻坐到床边,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离死死拽着被褥,哽咽道:“我不知道……我要了一桶热水洗澡……后来图勾敲门进来说自己去了一趟茅厕,同屋的多罗就被迷倒了……我们原本说好明早就离开的,我以为那个掌柜的是个好人,这个无妄城看起来那么平静,所以就放松了警惕……
  “哼,你以为自己男扮女装灰头土脸别人就认不出你是个弱女子了?真是不要命!”晋旻环着双臂嘲讽道。
  阿离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我一直在外面跑生意,只是第一次来这无妄城罢了!弱女子怎么了?!你凭什么瞧不起人!”
  “你就是太瞧得起你自己了,才会稀里糊涂被人暗算,连带着手下也被人宰了!”晋旻看着阿离又要哭了,不想再多说话刺激她了,“我觉得这无妄城有古怪,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却富裕得很。女人们以碧眼为美,瞎眼为荣,听闻还有不惜一切来熏染自己眼睛的。这个无妄城明明是珈蓝国的边塞小城,都是汉人,怎会如此稀罕西域女子的长相?”
  “你知道什么,在遥远的南诏国,极美者肤白如雪,眼若碧玉,若经男女之事则乌丝一夜变白发……那美得才叫一个惊心动魄呢。帝都的达官贵人们若谁的府邸里没两个南诏美人,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别说珈蓝国,这风气幽云国更甚!谁说只有西域女子才是碧眼?那是你见识少!只是这偏僻地方,哪里来得什么南诏美人,都是些粗野妇人东施效颦,妄图沾上国色天香的边儿。”
  “呵,口气倒是不小。”晋旻笑了。
  “想我走南闯北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吃奶呢!”一见自己占了上风,阿离的腰杆都挺直了,她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就知道隔三差五来家里问有没有新来的美铃铛。
  晋旻突然觉得自己还真小瞧了这个小姑娘。
  “沈王爷,母亲是一位沈姓妃子,珈蓝国的皇帝驾崩前立了一道遗诏,把皇位传给当时只有八岁的他。可他母亲拖着儿子带着遗诏跪在了摄政王,也就是沈王爷的叔父面前……三天后,他的叔父登基做了皇帝,他的母亲依旧是妃子……一直到沈牧之十六岁那年,看上了叔父新纳的一个南诏美人……他叔父倒也大方,索性将美人赐给了沈牧之,他便带着美人儿来了这穷乡僻壤。这位南诏美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绿萝夫人。”阿离指指自己的双眼,“是个瞎子,却有一把好嗓子,声音堪比天籁。据说她一开口说话,黄莺都要闭嘴;一唱歌,能把天上的凤凰都吸引下来。所以这无妄城才上行下效的,掀起了一股碧眼风。无妄城,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也渐渐有了名气……”阿离越说越来劲。
  “怎么说?”
  “就是大家都知道无妄城中有个有钱的王爷,却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阿离低下头,“这些都是图勾告诉我的,他是从珈蓝皇宫逃出来的老太医,年纪大了眼睛又看不见,千里迢迢逃到幽云国来,我把他捡回家,骗我阿爹说是花了银子买回来的。图勾就是知道太多事才被人剜了双眼。哑巴多罗也因知道太多事,被人毒哑的。”
  “你倒是真好心。”晋旻从不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从小宫中的尔虞我诈,让他早就练就了一颗冷酷的心。今晚唯一的意外就是他多管闲事,听到有响动便打开窗子想跳出去,看到上面掉下来了一个人,想也没多想就接住了这个从高处跌落的铃铛贩子,事已至此也不能见死不救,等明日他就离开,大家各走各的路。
  “你有什么打算?”孤男寡女坐在狭窄的床榻上,总归有些不自在,两人一沉默,空气中就隐隐透着暧昧的气息。
  “我不知道……至少我想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掌柜的为何要杀我的人,还想抓我!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也怪怪的……”阿离思来想去都找不到答案,他们这几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有钱人,带的铃铛也不是什么高等货色,怎么就被人莫名其妙打劫了呢。
  “因为——”晋旻猛地吹燃了火折子,突如其来的亮光让阿离瞬间捂住了脸,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双手,打量着这个白日并未来得及细看的年轻男子。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半点笑容也无,一双细长的眼睛流动着波光,拿着火折子的右手修长有力,食指上还戴着一枚墨绿色的玉扳指。
  “我知道了!是你的眼睛……”
  阿离回过神来,瞪大眼不解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带着湿气的长发散在阿离胸前,在亮光中闪着悠悠的光芒,发出淡淡的香气。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晋旻。
  晋旻往后挪了挪身子,别开视线:“你的眼睛在火光中会泛着淡淡的碧色,我想,一定是从你刚踏入客栈的那一刻起,掌柜他们就盯上了你。”
  阿离突然想起他们踏入客栈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那目光……像绳索一样,想要把她死死捆住。
  晋旻试图将白天那个脏兮兮的家伙和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重叠起来,可是他连阿离骂他的话都记不起来了,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那头乌溜溜的黑发,还有那双藏着怯意的,闪着光的碧眼。
  “你是南诏国人?”他看着阿离再度泛红的眼眶,硬着头皮问道。
  “不是。我阿爹就在他家的门口捡到我的……这千里迢迢的路途,我怎么会是南诏国人。”阿离哪里知道晋旻此时坐立不安的心情,平日里连宫女都不能靠他太近,他的床榻上,自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独自入睡。
  “大概你有一点南诏血统吧,若将碧眼女子送入宫中,可以得好多银两。那掌柜的想必是想把你送给沈王爷了!”晋旻觉得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为何掌柜一行人宁愿冒险杀人也要抓住阿离,一个碧眼女子实在太难得了,又是穷酸的外乡人,一个四处流浪的铃铛贩子,死在哪里都不会有人在意。
  阿离又累又伤心,原本十香软骨散的药力还未褪尽,一惊一吓后短暂的清醒也抵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当知道多罗和图勾的不幸都来源于自己时,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们二人一路保护着自己,吃苦受累,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自己任性离家,他们也无怨无悔地跟着……
  阿离猛地抱住枕头,整个脑袋陷在枕头中无声地大哭起来。
  晋旻看着她久久没有抬起的肩膀,一直在剧烈地颤抖,只得吹熄了火折子,双手抱着后脑仰躺在另一侧愣愣望着虚空发呆。   “喂……喂……”时间太过漫长,晋旻一直睡不着,又担心那个傻丫头把自己活生生憋死在枕头中,只得伸出脚用力戳了戳她的背。
  “不要哭!”晋旻不知怎么安慰,吐口而出的竟然是凶巴巴的呵斥。
  阿离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晋旻索性用脚趾头掐了掐她,还是没反应。
  不会是晕过去了吧?晋旻赶紧爬过去,将陷在枕头中的阿离翻了个身,这才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这死丫头竟然睡着了?
  “……”晋旻松开她,整个人有气无力地仰了下去。
  床上突然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女的,晋旻心浮气躁怎么也睡不着,想要一脚把她踹下去又觉得不妥,地上太冷桌上太油……思来想去,他只得抱着手臂侧过身子挪到床的另一侧,阿离睡得四仰八叉,全然没有一个“客人”的自觉性。
  折腾了大半夜,晋旻好容易才进入梦乡,却噩梦连连——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他骑着战马带着自己的铁骑冲到无妄城下,却被城墙上丢下来的巨石砸倒在地,整个人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巨石翻滚着把他死死压住,任凭晋旻怎么挣扎也不得脱身,最后满头大汗地惊醒了。
  胸前果然被一个沉重的脑袋压着,自己的下巴正抵着阿离的头顶。晋旻又惊又气,阿离却睡得浑然不知,口水还打湿了好大一片衣服。她正梦到回家,睡在自己柔软舒服的闺房中,抱着大大的绣花枕头,好幸福。
  晋旻红着脸试图挣脱,没想到阿离呢喃了一声,为了更舒服的睡姿,索性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放手,一个翻身腿还搭了过来。
  晋旻被砸得一声低呼,伸出手臂想要推开她的脑袋:“好重……你快起来!”
  阿离痛得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摆出万分扭曲的姿势,而自己的双手还死死搂着他的脖子……腿,该死的腿还搭在他的身上。
  阿离猛地松开他,颤抖着嗓子:“你……你想干什么……”
  晋旻哭笑不得,指指胸前的口水:“我!才想问你想干什么?!”
  阿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赶紧起来!”晋旻丢给她一套华丽的衣裳,“知道那些歌姬舞姬怎么打扮的吧,照着那样涂脂抹粉就可以了。”
  半个时辰后,晋旻搂着个花枝招展的舞姬走出了客栈,因为天气寒冷,晋旻的狐皮大氅将舞姬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看得到她高耸的发髻上缀着大朵大朵的绢花。
  阿离在晋旻的怀里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玩意儿?”
  晋旻低头看了她一眼,呼吸间都是阿离身上的脂粉香:“昨夜去对面拿的。”
  两人走了好几条街,来到了一条幽深的巷子中晋旻才松开她,隔着脸上厚厚的脂粉也看得到阿离脸颊在微微发红。
  两人相对无言间,一只鹰从细雪纷飞的天空中飞了下来,稳稳落在晋旻的手臂上,鹰轻轻用喙挨了挨晋旻的脸颊。
  晋旻默默看了一眼阿离,从怀里摸出几枚金叶子和一些碎银放在她的手心里:“走远一些去买一匹马,立刻出城再也不要回来了。”
  阿离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握紧了手中的物什,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晋旻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思绪有些复杂,却说不出来由般的急躁,急急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笑容有些苦涩,“阿离。分离的离。”
  晋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话还未说完,可阿离已经走出了巷子口。
  “晋旻!我叫晋旻!你可以来帝都找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他竟然让一个不过见过两面的姑娘来帝都找自己?然后呢?告诉她,自己是幽云国的皇子吗?
  晋旻拍了拍有些发晕的脑袋,定神后取下鹰腿上绑着的纸条,城门外已经备好马车在等他了。
  走出城外,看到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车夫是他的贴身侍卫桂子,桂子说帝都运来的粮草和伤药已经悉数到了,言语间十分欢喜。
  “那边呢?”晋旻坐在摇晃的马车中,有些恍惚。
  “据说大雪封山,好多路都行不通了,他们的人冻伤了不少,粮草也很紧张。”桂子开心地哼起了歌儿。
  晋旻嘴角扬起笑意,可是他的心的某个地方,却觉得空落落的悲伤。
  05
  寂静的夜里,沈牧之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中,蜜陀陀和那个脏兮兮的铃铛贩子在打斗,突然一切都停顿了,铃铛贩子的脸慢慢放大,她脸上的污垢一片片剥落,露出一张干净秀丽的脸,那双眼睛倔强地盯着沈王爷,眼里是满满的不服气。
  更诡异的是,她的面容一点点与绿萝重叠在一起……
  她喊着他的名字:“牧之……”
  那声音,分明是绿萝的。
  沈牧之猛地从梦中惊醒,立刻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冒着细雪冲进了绿萝的寝宫。
  绿萝的樱桃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微弱。
  沈牧之抱住她,死死搂着,像要把心爱之人嵌进自己的骨血中。绿萝的眼神充满了哀伤,她静静望着他,沉默不语。
  沈牧之捧着她的脸,轻轻抵着她冰凉的额头,忧伤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梅林的,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赤脚踩在雪地中,跌跌撞撞不知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看到一位女子正伏在溪边,手顽皮地拨动着溪水,水声哗哗。
  似乎听到背后有声响,阿离猛地回过头来,见是一名衣着华丽的陌生男子,立刻戒备地站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洗得脸都快冻僵了,那些厚重的脂粉才终于被洗掉了。头上烦琐的花饰已经被她摘了下来,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过于宽大的狐皮大氅衬得她楚楚可怜。
  阿离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看着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瘦弱男子,清了清嗓子问道:“请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阿离迷路了,她嘴里发问,手却摸向了腰间的刀子。同晋旻分开后,她就一直在生气,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却莫名其妙就走入了这片梅林,走了足足一个时辰连个鬼影都没遇到,肚子倒是饿得咕咕叫了。   沈牧之拂开碍眼的梅枝,有些恍惚,怔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开口:“这是我的梅林。”
  “你的……梅林?”阿离更加肯定这是个有钱人,她踏入了别人的私人领地,“请问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出去吗?”
  “沿着这条小溪走,走到尽头便是了。”沈牧之的眼里带着笑意,他扶着梅树,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阿离看着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沈牧之,赶紧走过来扶住他,“你没事吧?大雪天的怎么穿得这么薄。”
  阿离低头时才看到男子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通红。这人莫非脑子有毛病?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狐皮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沈牧之的身上,这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敢问姑娘芳名?”沈牧之的眼神片刻都不敢离开她的脸,只怕又是一场虚妄的梦,醒来还是躺在那冰冷的床榻上。
  “阿离。幸会!”阿离双手抱拳,一副江湖中人的做派。
  “在下姓沈。”沈牧之含笑道,“姑娘可是这城中人?”
  “不不,我是个外乡人,正准备回家呢。”她爹赌她在外面扛不过半个月,不仅赚不到钱还会灰溜溜地滚回去。她一负气,就带着多罗、图勾,还有几个在阿爹眼中卖不出去的次等货跑了。如今掰着手指头算算,才出来了十日,就遇上了凶险的事,还连累了多罗和图勾。
  想到两个老头子,阿离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今晚她非要去拿掌柜的人头不可!以命偿命!
  “你有伤心事?”沈牧之靠着梅树,轻轻问道。
  阿离摇摇头:“这里的人太坏了!”
  “你说说看?”
  见这位沈公子温文尔雅的样子,倒也不像坏人,阿离索性一股脑兜了出来。
  沈牧之的脸一沉:“那家客栈叫什么名字?”
  “福来客栈。”
  ……
  沈牧之努力压抑自己想要触碰她的冲动,他想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想要欢喜地抱着她转圈,他想要大声喊她的名字——绿萝!绿萝!绿萝!
  牧之与绿萝最初相遇也是在御花园的梅林,他是十五岁的懵懂少年,她是南诏国进贡的十六岁少女。他在宫中活得小心翼翼,而她天真笨拙,双眼看不见,声音却悦耳动听。她是新宠,皇帝夜夜宿在她的绿萝殿中听她唱歌,这样的恩宠自然有人嫉妒为难,所以那一日她被独自丢在了偌大的梅林,花开得甚好,芬芳四溢。
  绿萝一路摸索着,跌跌撞撞,也是今日这般问道:“这是哪里?”
  她高耸的发髻被枝桠刮散了,裹着大氅一副无依无靠的模样,楚楚可怜,碧眼中泪珠闪烁。
  他望着她惊若天人,走过去小心翼翼想要扶她。
  她听到脚步声的靠近,狼狈地往后躲避,却又撞上了梅枝,她轻轻问道:“你是谁?”
  他轻言细语,像害怕惊碎了这样一个瓷娃娃:“我姓沈。”
  “你是侍卫还是公公?”
  他笑了,少年的脸上洋溢着恶作剧般的神采:“我是公公。”
  “那烦请沈公公快速扶我回宫,若是皇上找不到我,我宫里的人又要被责罚了。”她的声音像一双温柔的手,可以抚平心中任何一处褶皱,像是冬日里好容易才能见到的温暖阳光,带着妥帖的温柔。
  再后来,她终于知道了他不是什么沈公公,他是皇上的侄儿,当今的小王爷。
  沈牧之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像喝了醇酒,整个人带着晕乎乎的醉意。
  “沈公子,我……我先走了。”沈牧之沉醉的模样,让阿离有些莫名的担心,她望了一眼这看似无边的梅林,突然就想起了晋旻那张有些冷漠却隐藏着温柔的脸。她有些想他了,哪怕两人才道别,她已经开始怀念他宽阔的肩膀和温暖的怀抱。他还让她去帝都找他,帝都那么大,她要去哪里找他?
  漫天飞雪中,梅花开得那样美,可这美似乎带着某种绝望的气息让阿离避之不及。
  沈牧之再度抬起头来时,阿离已经消失在了雪地中。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晋旻浑身都不自在,他以为自己生病了整个人才会这样软弱无力,低头间看到了袖口缠绕的一根长发。
  晋旻心中思绪涌动,让桂子停下了马车,叮嘱了他几句,便要了一匹快马,飞快回到了无妄城。他一路赶到福来客栈时,大门微微掩着,门口已经贴了封店的告示,偷偷望进去只看得到十来个官差打扮的人正在把尸体往后院拖。
  晋旻不敢轻易闯进去,就去对面的花楼点了前日陪酒的舞姬,假装闲聊,才知道福来客栈被查封了。
  “客栈掌柜的和几个伙计都被抓了,死了好多人。”舞姬很欣喜晋旻的再次到来,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好看的年轻男子了。
  “那凶手抓到了吗?是个女子吗?”晋旻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着。
  “没有啊,我看着抓了十来个人,没什么女子啊?”
  “那掌柜的昨天半夜挨个儿敲房门,说什么要找女凶手。”晋旻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从架开的窗格中往外望去,正好看到气喘吁吁的阿离冲到了客栈前,显然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慌乱地站在客栈门口左顾右盼不知所措。她随手拉住一个人询问着什么,然后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晋旻远远望着阿离已经洗去了妆容的脸庞,那张素净的脸因为奔跑而通红,他的大氅不知去向,阿离像一只单薄的蝴蝶傻傻地站在雪地中。
  晋旻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整颗心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一般。
  他急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可身体中的渴全然没有消失,脑海中嗡嗡响着奇怪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是阿离。
  见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欲离开,晋旻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丢在桌上,拔腿就奔了下去。
  舞姬笑笑,细细把玩着金叶子,饶有兴趣地看向窗外。
  晋旻一口气奔到了楼下,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脚步,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呼吸,轻轻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这才缓缓走上前去。
  “阿离——”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喊出了她的名字。
  06
  “阿离,快跑——”与他同时靠近的,还有几个戴着诡异面具的黑衣人。
  慌神的阿离这才发现几个面具人正悄无声息地走向自己,那声音……她欣喜地回头,真的看到了晋旻!
  他骑在一匹马上飞奔而来!
  “快——上来!”晋旻伸长手臂,弯腰一捞,把阿离整个人拽上了马背。
  蜜陀陀从面具人身后冷冷走了出来,右手从箭筒中拿出了三支利箭!
  “王爷叮嘱不许伤害那女子。”一个面具人隔住了蜜陀陀的手。
  蜜陀陀咬咬牙,冷冷道:“难道我射马也要经过你同意吗?”
  此时,一马二人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蜜陀陀狠狠瞪了面具人一眼,随手拦下一匹马,追了上去。
  雪越下越大,城门已经被封锁,此时血豹悉数出动,全力寻找阿离,众人都以为绿萝夫人被歹人掳走了。
  晋旻带着阿离一路疾驰,他知道此时城中已经不安全,唯有绕道走山路,才能逃出这无妄城。
  天寒地冻,山路崎岖,大雪又把小路淹没,此时眼前白茫茫一片,马儿寸步难行。
  晋旻怕跌下山崖,拉着阿离下马,两人在山中寻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一处可以栖身的小山洞。洞中还有一些柴火和燃尽的火堆,想必是山民砍柴时歇息的地方。
  晋旻推阿离进去,又把马儿牵了进去,这才找了一些枯枝把洞口掩住,好在火折子没被打湿,燃起柴堆后,两人的身子总算暖和了起来。
  阿离的身体受了凉,时冷时热发着烧,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草堆上,被晋旻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完了……我要死了……我爹还在家里等我呢……还没嫁人就死掉……以后谁给我阿爹养老啊……呜呜呜呜……”阿离抽动着红彤彤的鼻子,胡言乱语。
  “我娶你。”晋旻看也不看她,火光映着他美好的侧脸,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到了阿离的耳朵里。
  “真的?”阿离欢喜得脱口而出,立刻把死亡的阴影抛在了脑后。
  “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就娶你。”晋旻想到母亲那张必定会气急败坏的脸,得意地笑了。
  她早已物色好了几个大臣的千金,就算他不要,他的贵妃母亲也会安排别国的公主嫁给他……如果母亲不同意,他就带着这个丫头远走高飞,做个自由自在的铃铛贩子……晋旻想到这里,不觉痛快地笑出声来。
  “你喜欢我吗?我阿爹说将来娶我的人,一定要喜欢我,心疼我,对我好,这样才会幸福。”阿离再笨也觉得此时晋旻的笑容怪怪的。
  晋旻用手中的树枝拨动着篝火。喜欢她吗?他不知道,他的心气一直很高,他想要做的是幽云国未来的皇帝,他喜欢那张冰冷结实被珠玉点缀得金光闪闪的龙椅,喜欢打仗,喜欢骑马……可是他喜欢她吗?他不确定。
  搁着烘烤的衣衫,阿离赌气转过身去,又气呼呼地转过来看着晋旻投射在洞中的黑影,她才不要嫁给一个根本就不喜欢自己的人。
  “果然在这里,山民说这一片只有这一处可以歇脚。”蜜陀陀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洞口。
  晋旻拔出腰间软剑,猛地扑灭柴堆,把阿离拖到洞中隐蔽的角落,用稻草覆上。
  蜜陀陀的箭嗖嗖往洞中飞射,她不敢贸然进洞,狭窄的空间不适合她的兵器。可是她等不及,血豹已经上山寻找这个女人了,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这个阿离去了王爷身边,自己一定会被弃若敝屣的!她一定要抢先杀了她!
  在飞箭的掩护下,蜜陀陀冲进了洞中,她的身体像蛇一样游走在洞中,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在纠缠!一阵无言的打斗后,整个山洞都沉默了。
  仿佛隔了一万年之久,半空中一簇火苗跳动着,继而一捧光芒逐渐放大。
  蜜陀陀气喘吁吁地举高火折子绕着山洞看了一圈,男子的后脑勺插着自己的长箭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旁边还躺着一匹死马。
  蜜陀陀冷笑一声,摇摇晃晃走向埋着阿离的稻草堆,她一步步走得异常小心,凑近了才从箭筒中拔出一支箭,轻轻拨开那堆枯草。
  “不用装了……因为你马上就要真的死了!”蜜陀陀美艳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你们逃不出这乌里山的,血豹已经悉数上山了。与其把你送到王爷后宫,不如先宰了,随便丢到悬崖下好了。”
  冰冷的箭簇抵着阿离脖子处脆弱的肌肤,惊得她不由自主睁开了双眼。
  “你什么时候见过王爷?”蜜陀陀手上的力道加重,逼视道,“你到底是谁?”
  “我们在大街上遇见过,你们的轿辇把我的马儿可吓得不轻。”阿离冷笑,一双碧色的眸子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是你……那个脏丫头!”蜜陀陀大惊,她是那个铃铛贩子!可她分明记得那日王爷根本没掀开风帘,看都没多看这丫头一眼,不对,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相遇过。
  “这两日你还去过哪里?”蜜陀陀尖叫道,“我问你什么时候还见过王爷!”
  “疯女人!我连你们王爷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只在梅林见过一个……”电光石火间,阿离猛地想起了梅林的那个男子!他孱弱的身子,穿着单衣,一脸忧伤。
  “梅林?你竟然去了梅林!我要杀了你——”蜜陀陀气急,咆哮着扬起了手中的长箭。
  “噗——”一支锋利的箭簇刺入了蜜陀陀的心脏处,她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晋旻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满身是血。
  蜜陀陀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地倒了下去。
  阿离立刻站起来扶住受伤的晋旻,两人不敢在洞中久留,晋旻剥下蜜陀陀的貂皮长褂子给阿离穿上,风帽严严实实盖住了阿离的小脑袋。
  晋旻背上蜜陀陀的箭筒正要往外走,突然阿离停住了脚步,小声道:“我丢了一样东西……”
  晋旻立即俯下身找了起来:“你丢了什么?”
  还未抬头,后脑勺便受到一击,他抬起头,难以置信道:“你……你……”
  一块石头从阿离手中滚落,她重新燃起柴堆,把晋旻拖到草堆上,小心翼翼擦干他脸上的鲜血,只是做这些已经让她气喘吁吁了。   “等你醒了以后,立刻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你不用娶我的。”阿离一边擦拭着晋旻的脸,一边笑,“反正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回到阿爹身边,也还是嫁得出去的,阿爹说他给我存了好多嫁妆……”
  滚烫的泪落在了晋旻的脸上,他想要抬手擦干阿离脸上的泪水,却发现一点力气都没有,而眼前的一切缓缓摇晃了起来。
  “保重。”阿离俯下身,犹豫了片刻,将冰凉的唇覆在晋旻的唇上。
  “不……不要走……”他知道阿离想要做什么。女杀手说血豹已经上山了,阿离一定是怕连累自己,所以才要把他藏起来,自己引开他们。
  阿离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用手背草草擦了擦眼泪,冲晋旻咧嘴一笑,指指蜜陀陀:“我得把她拖出去扔了,万一她醒过来了怎么办……”
  “傻瓜……傻……”晋旻气急攻心,一口闷血涌上心口,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阿离在洞口静静望着他,一直到风把眼泪吹开了,才掩上洞口,骑着蜜陀陀的马离开了。
  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一群戴着诡异面具的黑衣人骑着高头大马将她堵在了半路上。领头之人细细打量了阿离一番,立刻跃下黑马,跪在雪地上,高呼:“恭迎绿萝夫人回宫!”
  一瞬间,所有的黑衣人都跃下马,跪了一地,齐声高呼:“恭迎绿萝夫人回宫!!”
  浑厚的声音在山谷环绕,惊起了一群冬鸟,它们扑腾着翅膀,将雪花抖落在了阿离的身上。
  真冷。
  07
  绿萝殿。
  阿离被几个侍女打扮得美若天仙,豪华精致的衣裙,完美无缺的妆容。她被带到了这座庞大的绿萝殿,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奢靡的一切,难以置信。
  空气中浓烈到刺鼻的香气呛得阿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股腐朽的味道。
  她寻着这气味来到了一张庞大的软床前,只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露在锦被外的皮肤长满了青色的尸斑,她的嘴半合着,一颗鲛珠在她舌尖散发着微弱的光辉。
  一头银丝散落在床上,像倾斜的瀑布,冲刷着这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女尸。
  阿离捂着嘴,却没有捂住脱口而出的尖叫,她跌跌撞撞地后退,重重跌在了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却栽入了沈牧之的怀中。
  迎着那双冰冷的眸子,阿离吓得如鹌鹑般瑟瑟发抖,眼中的泪水汹涌落下。
  这就是沈王爷的妻子,美艳的绿萝夫人,她活在人们的传说中,可她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了!
  沈牧之是个疯子!疯子!
  “别怕,她是你的前生,她就是你。”沈牧之安慰着怀里受惊的小人儿。
  阿离拼命挣扎:“不!她已经死了……我不是她!我是阿离……我是幽云国的阿离……我不是你的绿萝夫人……”
  沈牧之笑着吻吻她的发鬓:“我问过泉客了,他说人死去的那一刻,魂魄会在冥界逗留一阵,之后便会重新投胎,绿萝若顺利长大,大约应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我那夜梦见了你,你与我的绿萝融为了一体,然后我在梅林就遇见了你。我与她也是在梅林初遇的。”
  泉客的鲛珠来得太迟了,超过了二十四个时辰,鲛珠也回天乏力。鲛珠只能保持绿萝的肉身不腐,这阴寒的绿萝殿也是特意为绿萝打造的,无论多炎热的天气,这里都是凉爽的。他为绿萝净身的泉水也是防腐的,空气中浓郁的香气也是防腐的……他做了那么多,却还是留不住绿萝日渐腐败的肉身……他知道,这一次绿萝真的是要走了。可老天垂怜,他再一次遇上了全新的绿萝,他将再一次拥有她!
  沈牧之始终记得那一夜,他在皇叔面前跪了许久,乞求他把绿萝夫人赐给自己。他说愿意放弃一切,带着绿萝远走高飞,再也不回珈蓝帝都,再也不会踏进这巍峨的皇宫半步。
  皇叔很慷慨,他说,既然你喜欢,皇叔就把她送给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皇叔还将一个遥远的边陲小城赐给了他,附带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他在宫中的一切都可以带走,除了他的母亲。
  沈牧之与母亲告别后,迎亲的队伍已经等在了城门外。
  那时,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并没有注意母亲苦涩的笑容,他刚踏出城门,母亲就悬梁自尽了。
  红色的马车等在那儿,马儿焦灼不安地踏着马蹄,他兴高采烈地冲上去掀开了帘子,绿萝静静坐在马车中,头上盖着一顶红艳艳的盖头。
  “绿萝……”他欢喜得快要把嘴唇咬破了,屏住呼吸颤抖着掀开了盖头——
  那双绿色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他,带着涣散的迷茫,早已没有了呼吸。
  他无力地跪了下去,轻轻抚摸她冰冷的脸颊,整个人惶恐得泪流满面。
  他抬头望了城楼一眼,他的皇叔站在那儿,遥遥的,看不真切他的脸。
  沈牧之知道,皇叔一定是笑着的。他一定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用绿萝的死给了自己一个沉重的打击,皇叔知道,沈牧之这一消沉,是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绿萝的头轻轻靠在沈牧之的肩头,小小的,一点重量都没有,银丝散落在他的怀中,每一根都像针一样,扎得他痛哭流涕。
  驮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马队披着红妆,一路北上,从繁华走到了苍凉,他的心也一寸寸冰冷了下去。
  可阿离不知道这样悲凉的往事,她只觉得害怕,她害怕沈牧之的眼睛,害怕沈牧之的怀抱,她哆嗦着解释:“我只是在梅园迷了路……只是巧合罢了。”
  沈牧之忽地把阿离打横抱着放在床榻上,绿萝的身体近在咫尺,腐臭味扑鼻而来。
  阿离憋红了脸,又急又气,嘴里只能弱弱地抗议着:“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好容易才找到你,当然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了。从今夜起,你就是我的王妃了,记住,你的名字叫绿萝。”沈牧之勾着食指,轻轻刮了刮阿离的鼻尖。
  “真像……特别是烛光下,你俩的眼睛一模一样。”沈牧之俯下身,爱怜地吻了吻阿离的额头。
  两行绝望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阿离默默念着晋旻的名字,期盼着他能从天而降,杀了这个疯子!可是她更希望他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座疯城!   阿离闭上眼,努力调整思绪,她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受欺辱,她一定要活着保全自己,只有活着才能走出这座囚笼!
  沈牧之轻轻解开了阿离的外衣,却被一双柔弱的手阻止了,她努力扬起微笑,望着他那双疑惑的凤眼,轻轻道:“不要这样伤害我,我害怕。给我一点时间……我才能恢复前世的记忆。”
  沈牧之顿了顿,眼中的迷乱散去,重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他一边道歉一边系好阿离的腰带:“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这几日,阿离就像一个玩偶,任由沈牧之梳头画眉,连吃饭也是他一口口仔细喂着,稍烫一点的汤都要吹凉了喂到阿离嘴边。两人做得最多的就是在梅林一遍遍演绎绿萝与沈牧之最初相遇的情景,她是盲眼的绿萝夫人,他是顽皮的沈公公……他一次次要求阿离扮演盲人,与他做戏,然后捧着她的脸,爱怜地叫着“绿萝”。
  他把“绿萝”带到泉客的池塘边,炫耀:“你看,我的绿萝又回来了……我的绿萝……”
  阿离像失了魂魄的偶人,任他摆布着,扮演着眼不见为净的盲女。
  这一次,泉客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阻止沈牧之的疯狂。他怜悯地望着相拥在一起的二人,一个癫狂疯魔,一个心如死灰。泉客知道,沈牧之的大劫终于来临了,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好的解脱。
  泉客甩了甩尾巴,一个猛子扎进了池中,再也没有出来。
  冰冷的池水飞溅在阿离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抹,却发现脸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08
  “王爷——王爷!”一个血豹跌跌撞撞冲进来,“我们被幽云大军包围了!”
  沈牧之正在给阿离喂食,全然没有惊讶的意思:“是他吗?”
  血豹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不出王爷所料,那少年果然是幽云国的三皇子晋旻!”
  阿离口中的丸子骨碌碌滚了下去。
  “一切按计划行事……”沈牧之轻笑,用手绢抹了抹阿离的嘴角,宠溺道,“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来,再吃一颗——”
  辽阔的夜空,再度下起了漫天飞雪,连夜赶来的幽云大军重重包围着城墙。
  弩机朝着城中飞射着火箭,火光刺破飞雪,射入了高墙中。
  战车驮着巨大的木桩用力撞击着结实的城门。
  一架架云梯冒着城墙上飞射的箭簇,搭在了城墙下,将士们顶着盾牌拼死往上爬,却化作了一具具尸体无力地坠在了地上。
  晋旻骑在马背上,手不安地抚摸着刀柄。
  城墙太高了,城门又结实,这一时半刻恐怕是攻不下这无妄城了。
  能拖吗?把城中的沈牧之困得粮尽援绝,逼他出城?可阿离等得及吗?
  葛参并不知道城中还有一名少女牵挂着殿下的心,只是觉得这样的突袭诚然有效,但代价未免太过惨重。无妄城这样富裕,若攻下它,可维持军中开销好一阵了!
  “晋旻何在?”
  突然,城墙上一群人齐刷刷喊起了晋旻的名字。
  晋旻猛地抬头,心中涌出了一股不安。糟了……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与阿离骑马逃亡时暴露了自己的模样,沈牧之若真查起来也不是难事。
  沈牧之站在城墙上,夜风鼓动着他雪白的披风。他轻轻扼住了阿离的脖子:“你看,你的心上人就在城下……他根本攻不破我这固若金汤的无妄城。如果他们进来了,也只会死得更惨。”
  阿离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把眼泪憋回去:“大丈夫打仗,让我这弱女子做人质,这也太卑鄙了!”
  “我曾经问过你是否认识那个小子,你自己说不认识的,如今我怎么又卑鄙了?”沈牧之满脸疑惑。
  “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想要拿我威胁他?你打错如意算盘了。”阿离咬牙切齿道。
  “是吗?”沈牧之一点都不生气,他喜欢这只倔强的小猫。
  他招招手,一个万花殿的女子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嘴里无助地喊道:“王爷……王爷……”
  沈牧之推开阿离,把女子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娇嫩的脸庞,那双棕色的眸子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吻了吻她的鬓角:“别怕,很快就结束了……乖。”
  盲女惶恐地点点头。
  “来,喊一个名字,大声点……让城下的人听听,他们就会退兵了。”
  盲女努力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可嗓子越抖越厉害:“喊什么?”
  “晋!旻!”沈牧之把她轻轻往上一送,她立刻像一只轻飘飘的小鸟站在了城墙的最边缘。
  “乖。”沈牧之邪魅地笑着。
  盲女像是得到了神的启示,深吸了一口气,用那双无神的大眼望着自己的脚下。
  寒风烈烈,大雪纷飞,不用看,也知道是深渊下的风在打着旋儿,掀开了她的裙摆。
  “晋——旻——”她用尽全力发出裂帛般的呐喊,纵身一跃,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直直地……坠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她的身子以扭曲的姿势陷在了雪地中,鲜血从她破碎的身体中缓缓流了出来,蜿蜒成了一条条血色的涓涓细流。
  晋旻甩着鞭子就要冲过去,被葛参死死拦下:“来人啊!去把那坠楼的女子抬回来——”
  不用晋旻解释,葛参已经猜到了大概,殿下的这次突袭,定与城中一位女子有关。
  而沈牧之则是抓住了晋旻的弱点,试图一点点将晋旻逼疯!
  几个将士以盾为伞,围成一圈,顶着万千箭雨把尸体拖到了晋旻的马前。
  不是……不是阿离!
  晋旻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从阿离独自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一定要把阿离救出来!
  就算前一刻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爱她,可女子在城墙上呼唤他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心彻底碎了……惶恐死死攥着他的心脏,让他不能呼吸。
  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代替那个叫阿离的鲁莽少女在他心中的位置了。
  他的眼泪狠狠憋了回去。   很好!不是阿离!
  可是下一刻,他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女子的腰带上写着一行字——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坠下来的是阿离!
  接下来,每一天都是如此。
  不知何时,夜空中会有一个女子凄厉地喊着晋旻的名字,从城楼上坠下。
  晋旻整夜无法合眼,他害怕下一次死在他面前的就是朝思暮想的阿离。任他久经沙场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短短两日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扰乱了他的心绪,他答应过她,只要活着出去,就会娶她!
  “加强攻势——”晋旻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城楼!
  密集的火箭射向了漆黑的夜空,城中已经依稀看得到着火的士兵在惨叫。攻城的巨木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坚实的城门,每一个撞击都伴随着将士们的嘶吼和呐喊,让大地为之颤动!
  沈王爷每日都带着阿离观战,他强迫她的双眼注视着这场关于她的战争,他在她的耳畔低语:“你看,多残忍……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你是个盲女,就不用看到这些凄惨的死亡了。”
  阿离的眼泪早已流干,她明白沈牧之对晋旻的折磨,因为这样的折磨同样摧毁着阿离的心。她恨不得将这个疯子挫骨扬灰!
  她望着他那双冷漠的眼睛,终于明白了,这个人是没有心的,他的心在绿萝死去的那一刻也死亡了,此时站着的只是一个邪恶的孤魂,他控制着这座疯狂的小城,他用财富用杀戮用一种神秘莫测的方式牢牢掌控着城中这些愚蠢的百姓们。
  “你和你的皇叔没有任何区别……你们都是疯子……因为你们的身体中流淌着同样冰冷的鲜血!”阿离冷冷一笑,捏紧了手中的发簪。
  “……”沈牧之的眼神里波动着愤怒,他掐住了阿离的脖子,把她逼到了半空中。
  夜风吹散了阿离的长发,她轻轻往后看去,不远的营地里晋旻一定就在某个地方……他在等着她,他说过的,只要活着出去,他就会娶她!
  阿离悲戚的眼神望着沈牧之,冷冷道:“我可怜你……”
  尖锐的发簪猛地刺向了沈牧之的眼睛,他往后一闪,发簪在沈牧之的脸上滑了一道血痕,他的手死死拽着阿离的腰带。
  她像一朵怒放的花朵,红色的长裙在夜空飘荡,长发飞舞跳跃,整个人像拉满的弓,那只冰冷的箭是沈牧之惊恐的双眼!
  “放开我……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要去找晋旻了……他在等我……”阿离悲伤地望着沈牧之,“求求你……晋旻在等我……”
  沈牧之终于绝望了,他轻轻闭上眼,一根根松开了手指头。
  阿离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坠了下去。
  “让他们进来吧!”沈牧之别开头,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他摇摇晃晃走在石阶上,冰凉的泪水很快就被风吹干了,绷在脸上,生生的疼。
  这一夜,幽云国的军队攻破了无妄城。
  迎接他们的,是平静得不可思议的老百姓。他们站在道路两侧,面无表情地望着破城而入的将士。
  “我们不会伤害无辜的百姓,请各自回家关好房门……我们不会伤害妇孺老人……”
  话音还未落,喊话人的脑袋已经被一个扑上来的少年砍掉了大半边。
  这一切,快得只有眨眼的时间,所有的将士们都傻眼了。就在这惊诧的一瞬间,人们蜂拥而上,拿出了藏在身后的兵器,四射飞舞的箭簇从高处射下,片刻工夫,进城的先锋部队已经死伤过半。
  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晋旻只得指挥众人围城圆圈状行走,兵器一致对外,逼退靠近的百姓。
  他终于明白为何今夜这样容易破城了,是沈牧之故意放他们进来的!沈牧之的血豹就隐藏在百姓中,根本分不清谁是兵谁是民!
  一个百夫长抓来了一名歌姬,她说自己认识晋旻,要见三皇子,她依旧花枝招展,却吓得瑟瑟发抖。
  舞姬朝着晋旻跌跌撞撞走过来,满脸泪痕。所有的人都以暧昧的眼光望着这个纤弱的女子,他们揣测着也许殿下会把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带回幽云国。
  晋旻往后退了退,正要避开,突然葛参怒喝:“不好——”整个人已经飞快挡在了晋旻身前!
  一把锋利的弯刀狠狠扎进了葛参的腹中,舞姬冲着晋旻笑了笑,抽出刀子在脖子上抹了一圈就倒在了地上。
  她也是血豹!
  晋旻像一只发怒的豹子,咆哮着:“军医……军医!”他跪在葛参面前悔恨交加,那把弯刀轻易刺入了厚实的盔甲中,如果这把刀扎在他的身上此时倒地的就是他晋旻了!
  葛参捂着伤口,努力睁开双眼,口中已有血沫涌出:“殿下……你先听我说……不要再犹豫了……这样下去,我们会死……更多人……我们……防不胜防……这座城……留不得……城中的人早已疯魔了……他们对沈王爷言听计从……快屠……屠城……”
  “保护好大将军!”晋旻轻轻握了握葛参粗糙的大手,点了点头,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把整座城吞没。
  “屠城……”晋旻拔出手中的长刀,怒吼道,“屠城——”
  话音刚落,撕去了伪装的百姓立刻亮出兵器厮杀了起来。
  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倒下,尸体层层叠叠倒了一地,温热的血水融化了雪地,一个个视死如归的无妄城子民们关上了城门,准备来一次自杀式的狂欢。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整个世界除了白就是红。
  无妄城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整个空气中都飘荡着刺鼻的血腥味。
  罪孽焚城……万劫不复。
  晋旻提着血刀,像从地狱出来的索命鬼使,静静站在了沈牧之的面前。
  “把阿离还给我——”
  沈牧之抱着绿萝夫人,坐在床榻边,手中的火折子在空中抛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瞬间就燃了起来。
  火光中,沈牧之冲着晋旻冷冷一笑,“她的尸体,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火焰瞬间吞噬了床榻。
  晋旻跪在地上,仰着满是鲜血的头颅,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嘶吼。
  “阿离……阿离……”摇晃的马车中,晋旻抱着阿离冰凉的身体,轻轻喊着她的名字,想要将沉睡中的阿离唤醒。
  沈王爷宫中的宝贝都被带走了,马车装满红艳艳的箱子,长长一路,像万里红妆,美得惊心动魄。
  他的新娘子静静依偎在他的怀中,嘴角带着微笑,可是他滚烫的身体怎么也无法温暖她冰凉的小手。
  “阿离,我带你回家……”
  他的头埋在她的胸口,痛苦地呜咽着,久久没有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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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小语:  有了明净的心,才能走出世俗的羁绊;有了明澈的“情”才能跃出误解的泥潭;有了清纯的“爱”,才能解开博爱的情结……    远征小语:  一对在心理上、情感上成熟的恋人,常常精心构置一些小小的距离,以唤起美的思念,美的遐想和美的梦境,但不可无限度的远,因为在困惑时是需要手挽手的。    有没有想过,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在某个特定的地点遇上了某个人,短短七天你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我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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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正当不少大学生感叹就业难时,有一位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小伙子,却从年轻人追求时尚的这种心态中领悟到商机,他利用自己所学的摄影专业,大胆推出专门针对新人的“裸体婚纱摄影”……    惊世骇俗,大学生要做“裸体婚纱”摄影    2003年7月,陈军从美术学院毕业后,一直在父亲开办的照相器材店帮工。9月中旬的一天,在深圳开影楼的表哥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在那边的影楼生意很好,缺少帮手,希望陈军能过去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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