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钱多多。今年三十岁，单身，经济学博士学位，在北京一家跨国公司上班。上班是文绉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一个高级打工仔。我每年为老板赚的钱，够我每天躺在阳光明媚、树影婆娑的夏威夷海滩，吃着鱼翅鲍鱼，悠闲地晒着日光浴不工作大半辈子，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白日梦。事实上，我每天依然被闹铃催着起床，算着时间挤地铁，总是被工作追得屁滚尿流。补充一下，我有一辆国产车，一辆白色的北京现代，它虽然不贵，但都是我用血汗钱挣来的，我十分珍惜它。自从此款车成为出租车款后，再加上北京是个世界有名的堵城，我便加入了地铁一族。乘坐地铁也没啥不好，不过懒觉少睡一点，起床早一点而已。时间就像女人的乳沟，只要使劲挤，总是能挤出来的。唯一不足的是，我包里得多背一双鞋。公司有严格的规定，女同志进公司之前，不管你穿的是夹脚拖，还是耐克跑鞋，统统都得换成超过十公分的高跟鞋。你可以说这是男女不平等，你也可以说这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管理制度。可是每年招聘会上，数不清的海归依然挤破脑袋往里面钻。不过是换一双鞋子，换就换呗，哪个职场达人的肚子里，没有满腔的苦水，无处言说。
年底，董事长通知我到他的办公室。他告诉我，说公司在云南省楚雄州新开了一家分公司。董事局开会决定：派我驻这家分公司一年，开拓文化市场。
公司近年全面实施企业发展战略，目前已经涉足计算机信息产业、建筑业、房地产业、酒店业和影视产业。近年各级政府相关部门都出台了有关文化发展政策和文化产业政策文件，各地财政大力支持文化事业发展，公司大概不想错过这波热潮。
文化？我读书时一直学的都是呆板的经济学科，能够有机会跟有着上下五千年深厚历史沉淀的、可以大力挖掘的文化行业打交道，对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派遣。何况董事长还开出一份待遇不菲的薪水。我欣然应允。
董事长问我何时可以启程？
我爽快地回答：“明天上午。”
2
走出公司，我忽然觉得自己过于乐观。
楚雄的地理位置在哪儿？那可是一个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
手头有限的资料显示，那是一个彝族自治州，享有欢庆彝州州庆、火把节、彝族年三个节日长假的特殊待遇。
这是公司给我的一份资料：彝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有诺苏、纳苏、罗武、米撒泼、撒尼、阿西等不同自称，这是一个崇拜火的民族。彝族历史悠久，文化丰富多彩，丰富多彩四字被加了着重符号，对历法和宗教信仰有着深刻的研究，有独特的饮食和服装文化。
下面是一段加了着重符号的文字：
彝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
彝族音乐风格古朴，品种繁多，民族特色鲜明而浓郁。民歌或高亢激越，或轻柔优美，或压抑低沉，或敦厚朴实，但皆朴素优美，别具韵味。
彝族有四大腔：海菜腔、山药腔、五山腔和四腔。这四大腔是深受当地群众喜爱的一种大型多段套曲，多为男女在吃火草烟这类交际习俗活动中演唱。它篇幅长大、结构复杂、演唱形式多样，特别是历史渊源流长、旋律优美动听、演唱别具一格的海菜腔在国际上享有盛誉。
彝族的歌曲有史诗歌、情歌、喜歌、风俗歌等。其中又分为喜酒歌、叫魂歌、送鬼歌、巫师调、爬山调、进门调、迎客调、吃酒调、娶亲调、哭丧调等各种各样的传统曲调，有的曲调有固定的词，有的是临时即兴填词。彝族山歌分男女声调，各地山歌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包括叙事歌曲、结婚歌曲、劳动歌曲等。
彝族民间器乐不是仅供伴奏，而是独立发展，自成系统。彝族乐器有葫芦笙、马布、巴乌、口弦、月琴、笛、三弦、编钟、铜鼓、大扁鼓、胡琴、彝箫、坚笛、唢呐等。还有吹木叶，即以一片树叶来吹奏乐曲也是彝族人民喜爱的民间音乐。
彝族舞蹈动作歡快，节奏感强，通常由笛子、月琴、三弦伴奏。分为集体舞和独舞两类，其中多为集体舞，如跳歌、跳乐、跳月、打歌舞等。民间舞是产生于生产劳动中的舞蹈如荞子舞、包谷舞、织毡舞等，大多是模拟劳动动作和表现生产过程。另一类是在节日或在婚嫁欢乐场面中常见的舞蹈如跳锅庄舞、跳都火舞、对脚舞、被毡舞、芦至舞。
资料中间有大段的空白，我以为是资料员的疏忽，看到后面才看到这样一行字眼：
彝族信奉神明，他们深信举头三尺有神灵。自古以来，彝族地区产生了浓厚的毕摩文化，以上空白处，请钱多多实地调查后补充。
资料最后一页附着一首诗歌：
《赌石人》
毛子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脆薄，像妇人的玉镯。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纯净的诗歌，如水。
董事长有业余写诗的爱好，工作之余，他曾笑颜自己算半个文化人。我读完诗歌，心想也许是这首诗歌促成了董事长到楚雄开发文化产业的决定，一切皆有可能，难说。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回味这些资料。心里既有对未来的惴惴不安，还有对即将深入到彝族文化底蕴如此深厚的彝族聚居地工作感到莫名的兴奋。
3
我差点忙疯了。
原以为不过去楚雄一年的时间，有什么好收拾的。像平时出差一样，拖出旅行箱，衣服身上穿一套，箱子里放一套。带上洗漱用具和化妆品，卡里打上足够的钱，最多再往箱里放上一高一矮两双高跟鞋，便可以飘然离去。 最大的问题是爱犬多闻。多闻是一位高智商帅哥，它今年两岁半，长相帅气逼人。爱丽丝是我在公司里最好的死党，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金发美女，不仅四肢发达头脑灵活，一对大胸脯走起路来摇曳多姿，丰乳肥臀的标准身材，是个让男人看了就过目不忘的美女。偏偏这个女子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我们俩是同一天去公司报道的，董事长同时介绍了我俩：我们公司招来两名得力干将，她们是钱多多和爱丽丝，大家鼓掌。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论外貌，她占尽了欧美女子靓丽风采之美，我占尽中国女子温婉娇俏之美。论气质，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强大气场。果然，董事长开始介绍个人简历：钱多多，经济学博士学位。爱丽丝，管理学博士学位，是公司费尽心机把她从某跨国企业挖墙脚撬过来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洋妞果然不简单，难怪招聘会上面试时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她的芳影。我在内心自我安慰，没关系，虽然是同时介绍的，但毕竟我的名字排在前面。
从那天开始，我们在公司里成了一对死党。上班，我们是针锋相对的工作敌人，对方提出来的提案，只要有不同意见，都会争执到你死我活，绝不示弱。下班，我们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爱丽丝确实是女中豪杰，有中国人说的雷霆起于侧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大将风度。董事长曾经数次当着爱丽丝的面提醒过我，说我性子太过刚烈，缺少婉转，“钱多多你应该多向爱丽丝学习，坚硬的牙齿和柔软的舌头，总是牙齿最先掉落。高山顶上，只有枝干柔韧的树木才不会折断，最终长成苍天大树。”每次董事长给我念叨这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父亲，可惜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是被癌症夺去性命的，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父亲是在身体出现黄疸症状的时候才去医院做的检查，从发病到离世，父亲在这世上最后的时光十分短暂。父亲的骤然离世，给身为内科主任医师的母亲十分沉重的打击。那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有时我问起，她就会懊恼地抱怨自己，“我总是忙于工作，忙于患者，没日没夜的加班，无休无止的会诊，对身边的人，对家里人，我亏欠你们的太多。”母亲在念叨了三年之后，我离家求学，母亲移民去了阳光充沛的西岸。母亲曾经流露出希望我能选择学医的愿望，但被我果断拒绝了。很多孩子，都惧怕在父母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影子。
正因为明天充满了无限可能，所以开始每一天的新生活才会充满乐趣。爱丽丝只跟公司签了一年的合同，告别那天，她把爱犬多闻送给我。爱丽丝知道我有养狗的经验，也喜欢小动物。第一眼，我就迷恋上了这家伙。看到我看它，它也眼神专注地对视着我。它的眼睛，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眼睛却是蓝色的。
在此之前，我曾经帮张廷饲养过两只藏獒。藏獒是张廷托人从西藏带回来的血统正宗的藏獒。藏獒带到我公寓里的时候，刚刚出生五天，从西藏带出来的时候，小狗还在吃奶。在国外出差的张廷在电话里再三交待，“你可别把我的狗养成狗！你得把它们养成狼！”在我的精心饲养下，小狗见风长，一天一个样，不仅吃牛奶、吃蔬菜粥，还能大块吃肉。出生不到十天的小狗，就能扭着肉嘟嘟的身子，在楼梯上试探着爬上爬下。狗狗不仅能吃，也能拉，自从开始养狗后，我就过上了老妈子的生活。狗狗的粪便，不仅次数多，而且量大。对我这样一个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的人来说，那真是痛并快乐着的日子。张廷来领狗那天，两个小家伙还蹲在门口，高高地伸直着脖子昂天长啸，搞得我赶紧指着它俩的鼻尖训导，“你俩是狗，不是狼！”王五在一旁哈哈大笑，“钱多多，委托你做的事情，我绝对放心！”
第二年，张廷邀请我去他新开的山庄观光。刚进大门，只见两团黑影朝我直扑过来，两个大帅哥热情地连连跳起身子来热烈欢迎我。
“洛美！洛贝！”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他们亲切如故。我也热烈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一如找寻到自己儿时的好朋友。
自從我养了多闻后，张廷就被迫多了一个儿子。我总是在出差前一刻打电话给他，“老张，我要出差，你记得照顾好你儿子。”张廷总是无奈地应允下来，好几次，他抱怨我打扰了他的生活，“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跟美女约炮成功！”我说那我可管不了，你答应过的，多闻是你儿子。
收好东西后，我给张廷打了一个电话，“老张，你儿子就拜托你了。”
“这次又要去哪里？不会是去非洲吧？”张廷在逗我。他知道我深爱北京，毕业的时候，曾经主动放弃留在国外就业的机会。
“去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工作，时间有点长。”
“多长？”
“一年。”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靠！现在才说？什么时候走？”
“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通知。明天上午走。”
“别说了，半小时之后你下楼，我们吃饭时慢慢说。”
张廷是个孤儿，他知道我在北京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用他的话说，“虽然是大美女一枚，还是够可怜的！”每次他说这话，我都会回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俩是高中同学，那时张廷已经被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收养。张廷是班长，外表孤傲，成绩优异。他是学校的校草，只有我懂得他内心的谦卑。高中毕业的时候，张廷和我约定，如果三十五岁彼此都没有结婚，俩人就在一起。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眼眶有些湿润。
坐上饭桌的前十分钟，都是我一直在听他诉落我的不是：
穿得这样少，小心着凉！
来去如风，真是没心没肺的女子！
不要以为你相貌倾国倾城，三十女人豆腐渣，再不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小心成为剩女！
总以为自己聪明过人，出门在外，自己要会机灵点！
楚雄？还是个少数民族聚居地？荒蛮之地，你去干嘛？是不是你们董事长强迫你去的？还是你缺钱，你缺钱你跟我说，我们不差钱，被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心里，真是堵得慌！
……
说着说着，老王竟然显得有些动情。
我赶紧让多闻坐到他脚边，以缓解饭桌周边弥漫着的浓浓的离愁之意。 多闻那张帅酷的脸，凝聚着无辜的眼神盯着老王，老王哈哈大笑两声，“儿子！嘁！”我知道，他已经快速把情绪调解回来了。
我端起一只二两装的满杯白酒，“来，我代你儿子敬你！我先干为敬！”
“这是干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现在交通这么便捷，来去自如嘛。”
“都怪你，把气氛搞得这样低沉。”
张廷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丫头，我心里真是把你当做我亲妹！当做我在世界上的唯一的亲人！你给我听好：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喝酒，更不能喝醉！”
王五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喏，现在你就给我写个保证书！一式两份，到时候我可要跟你核对。要是我妹子在楚雄期间出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我愣住了，看他一脸庄重的样子，可不像是开玩笑。我只好按照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写下：
保证书
我谨保证在楚雄期间，不酗酒，洁身自好，照顾好自己，快乐健康地如期归来。
保证人：钱多多
落好日期后，我说以前我总觉得你像我亲哥，怎么现在我觉得你像我亲爹。你也得向我保证：钱多多同志离开北京期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话音刚落，张听两行热泪“哗”地涌了出来。
4
火！火！火！
熊熊大火！滔天大火！火树银花！火海刀山！
哪怕火不避水，火不避汤，我也要以火救火，以火止沸。我如火如荼，如火燎原，如蹈水火，如蹈汤火。我要救火投薪，救火拯溺，投膏止火，披麻救火。我心如火焚，心急如火，心焦如火，心焦火燎。那万家灯火下的一家一火，纵然不吃烟火也开始七窍冒火！水火不辞，水火不避，水火无交，水火无情。有人明若观火，明火持杖，有人趁火打劫，趁火抢劫。有人蹈汤赴火，蹈火探汤，有人蹈火赴汤，蹈赴汤火。有人火上加油，火中取栗，有人火上弄冰，火眼金睛。
火！衍生万物的火！火，烧灭一切的火！火，无穷无尽的火！
燃烧吧，火！快看啊，火！救命啊，火！
水！水！水！
滔滔不绝！飞如流瀑！连绵不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海纳百川！一泻千里！水泄不通！
我误入了水的海洋，前后左右，上下高低，耳目视听，触目所及，身体所感，我的头发、眼睛、鼻孔、嘴巴、耳朵、指甲、毛孔、乳房、五脏六腑、阴道、脚趾、全身肌肉骨骼、毛发皮肤，到处都灌满了水。
水时而冰凉，时而温暖，时而冷淡，时而热烈，时而高潮，时而低迷，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平静如镜，时而轻柔，时而凶猛，时而如红袖佳人，时而如绿林莽汉，时而如阳春白雪，时而如下里巴人，时而如猫，时而如虎，时而如棉花之柔软，时而如钢铁之坚硬，时而如风般轻柔，时而如海啸般猛烈，时而如花，时而如火，时而如月，时而如星，时而如体贴多情的爱人，时而如急躁如雷的暴君，时而如暖心暖胃的美食，时而如冷锅冷灶的孤单，时而如有朋自远方来的温暖，时而如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凄凉，时而如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惊喜，时而如晴天霹雳、六月飞雪的当头一棒，时而如涓涓细流渗入心间，时而如风卷残云再无着落，时而如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洒家，停船。洒家，撑帐。洒家，备酒。
君不见高山流水，君不见黄河之水，君不见行云流水。
且行且休息，待我水中捞月，待我水中浣沙，待我水中沐浴，待我百折千回，转生不起。
端的是哪一出折子戏，唱的是哪一出斩妖魔，演的是哪一场霸王别姬。
罢罢罢，莫莫莫。
邓丽君之后，谁能再唱那靡靡之音，宛若天籁。张国荣之后，谁能再现那妖娆妩媚，风华绝代。梅艳芳之后，谁能再着那身盛事华服，写那段千古奇缘。
绿水青山，风起云涌，雷声滚动，暴雨如注。
水的尽头，谁在吟唱那首满江红。水的那边，谁在翘首期盼远行的亲人早日归来。
身体在水的这头，灵魂在水的另头。
魂无所系，魂无所牵，魂无所依。
火，水，水，火，火火，水水，水水，火火。
燃烧，涨潮，熄灭，退潮。退潮，熄灭，涨潮，燃烧。
我挣扎着醒来，拧亮床头的台灯。寂静的房间，洁白的屋顶，纯白色的蚊帐，鹅黄色的被子，枕边，是那份公司给我的彝族文化的资料。
窗外有明晃晃的亮光，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的灯光。
白天进城时，我看到楚雄城是一座正在发展建设中的中小城市。和我去过的其他国内大多数中小城市一样，它正在努力改变自己过去的模样，该拆的拆，该盖的盖。日间走过一条繁华的大街，街上有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人行天桥。助手小傅告诉我，这个天桥位于楚雄老城区的十字路口，连接着楚雄城最繁华最拥挤的街道，四周分别连同鹿城南路，鹿城北路，鹿城东路，鹿城西路。楚雄州辖区内有楚雄市、南华县、姚安县、大姚县、永仁县、元谋县、武定县、牟定县、禄丰县、双柏县这十个行政区县市。楚雄城区所在地名叫鹿城镇，是楚雄州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
鹿城，真是个美丽的名字，让人无端地生出许多想象。
小傅是楚雄本地人，董事长提起过他。说这个年轻人，当过兵，到越南缅甸等国做过生意，在政府的文化机构上过班，后来下海经商。能力强，人缘广，口才好，人品不错，是个人才。
楚雄州是云南省唯一没有开通机场的一个地州。日间，我乘飞机从北京到达昆明，下飞机后，转乘客车从昆明抵达楚雄，车行两小时后，我已踏足在楚雄的土地上。下车后，小傅已经在车站外等我。他先让我看过车子，谦虚地说钱总，这就是你往后的坐骑。车是一张白色的帕杰罗，低调的颜色十分贴合公司一贯的行事风格，稳劲的动力为将来车行山路提供了有力的保障，这款车一向保有稳定的销售量，是一款中国公路上常见的商务大众车。
钱总真是年轻有为，虽然之前听过钱总的大名，却没想到钱总这般靓丽，可见上帝十分偏心，世间總是有这类占尽才华美貌的女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耳朵都喜欢听美妙的语言，我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和抵触感渐渐消融。
钱总奔波了一整天，一定辛苦了。钱总在飞机上吃过晚餐，那我马上带你去公寓。楚雄城区的面积并不太大，也不是过度开发的工业城市。钱总的公寓离公司不远，就相隔两条街的距离。
我说我就喜欢这里的蓝天白云。我刚下飞机，一看到昆明湛蓝如洗的天空，就深呼吸了好几大口新鲜空气，感觉肺部立即清新了许多。到了楚雄，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更加强烈。第一眼，我就爱上了这里。
楚雄的住宿条件就是这样，只好请钱总将就。小傅打开门，请我进去。
房间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厅一卧一厨一卫，还有个大约六、七平方的阳台。卧室布置得十分贴心，纯白色的蚊帐，鹅黄色的被子，全都是我喜欢的颜色。
“请人布置的？”我问。
“不是，都是我亲自布置的。”
我知道他为此一定花过不少心思，熟悉我的喜好和风格，我在暗地里为他打了一次高分。
小傅把钥匙留给我。说明早七点在楼下等我。钱总还不熟悉楚雄的环境，明早我请钱总吃早点，八点是公司的上班时间，九点公司有个会议，下午安排考察的是楚雄的一个民间节日，考察完楚雄一年内所有的民间节日，是钱总的工作内容之一。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年四季都会在过节的欢乐中行走？
可以这样说。但是娱乐一旦与工作挂钩，它的快乐度就会大打折扣。小傅狡黠地笑笑。
钱总请早些休息。小傅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
5
公司的规模超出我的想象。楚雄的地理位置虽然位于滇西大通道的要塞，论名气，却没有离云南省府昆明地理位置更远的大理、丽江、香格里拉等地有名，很多游客都是路过楚雄，直奔那些旅游旺地。我原先以为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公司，赶上这波文化大发展的政策热潮，注册一个三五人小团队的文化公司，炒得热就炒，炒不热就抽身而退，不留痕迹。事实证明我估计错误了。
公司租用了楚华大厦十五楼整个楼层，企划部、秘书部、市场部、财务部、广告部、设计部、销售部、后勤部、安保部一应俱全。
小傅带我到办公室，宜家的简约办公书柜，低调奢华。墙角贴心地安装了一面可以隐藏的落地镜，小傅说我猜你会喜欢，如果你不喜欢，我请人拆除。我说谢谢你，我觉得挺好的。
“公司有多少员工？”
“目前有33位。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音像书籍、电视节目制作发行，设计制作各类广告，文化艺术交流策划咨询，设计制作代理发布各类广告，企业形象设计策划，文化艺术交流策划咨询，展览会布置策划，摄影服务，摄影器材销售，教育咨询和教育培训等。有的部门人员尚未配备齐全，暂时由一位职员承担着部门职责。你来后，我准备把人员配齐，全面展开工作。这是本月的工作计划。”小傅递给我一份文件。
我打开，看到他干劲有力的签名：傅出。这名字，倒是干脆利落，好读好记。
文件后面付着一份楚雄的详细节日单：火把节、赛装节、马樱花节、樱桃节、龙萨节、跳虎节、灯会、插花节、茶花节、沐浴节、耕牛节、泼水节、花山节、杨梅节、彝族年、牡丹花节……
“除了列表上的，还有祭火神节、尝新节、祭龙王节、鬼节、朝王节、红军节，恐龙文化旅游节等小范围的、或者是近年新兴的节日。比如恐龙文化旅游节，它虽然不是传统民间节日，但是楚雄州禄丰县打出了北有兵马俑、南有恐龙谷的宣传口号，可见禄丰县的恐龙文化旅游项目开展的如火如荼，既然跟文化挂钩，如果时间允许，我建议你到时去实地考察。”
“可是有些节日在同一天不同地点举行？”
“我查过了，届时我们会选择去文化底蕴比较厚重，民族节日氛围比较浓郁，节庆气氛比较热烈的地方。”
6
按照日程安排，正月十五那天，傅出带我去永仁县中和镇参加永仁直苴赛装节。傅出说楚雄有两个地方举行赛装节，除了今天我们去的地方，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大姚县三台乡也举行赛装节。赛装节，就是服装，服饰大比赛。永仁直苴赛装节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相信在同一个人身上，能够穿出这么多缤纷的色彩。最重要的是，它们搭配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彝族崇尚黑色和蓝色，彝族衣着皆以这两种色为基调色。在领口、袖口处绣着红白相间的彩色图案，多以花瓣为主，色彩鲜艳和谐。男人多外穿白色为基调的花边火草领褂。妇女外配呈“品”字形围裙，上用银制挂链系在脖子上，下有两条绣花带系住腰间，皆以蓝为底，然后自上而下用红色、绿色花边镶成“几”字形图案，图案下为倒悬的扇形花瓣，其上用五彩花线与开司米毛线绣成花朵。年长妇女头上包黑布或蓝布包头，年轻女者则头戴花球帽。男女都穿绣花鞋。
赛装节当天，附近的彝族同胞，不分男女，不管年龄，都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前来赴会，整个赛场会变成一片色彩的海洋，让人目不暇接。
赛装节这天，能歌善舞的彝家姑娘都会穿上自己花費了一两年功夫精心缝制的服饰，展示自己勤劳能干、心灵手巧的一面。赛装节不仅展示服饰之美，还是直苴彝族青年男女传情递意、谈情说爱的场所。彝族女子的服装，全靠手工挑花和刺绣，每个人的服装的构图、用色都独具特点。那构图上的繁简虚实，形象的夸张变形，色调上的对比反差，令人叹为观止。
下午两点半，赛装比赛正式开始。所有参赛队伍全部进场，集体跳起欢快的左脚舞。那热闹欢腾的场面，让以为已经练到能够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我，感到热血沸腾。
赛装场上美女如云，有的彝家姑娘一天还更换几套衣服。云想衣裳花想容，我忽然心生羡慕。期盼自己也能拥有一套这样美丽的彝族服装，盛装打扮自己，然后融入眼前这片花的海洋。
赛装节当天，除了举行彝族服饰比赛，还举行耙田、捆驮子、射弩、踩高跷、顶肩、拔藤等民族体育竞技和火把狂欢夜、对山歌、彝族文化传承、毕摩表演、赶山街等项目。赛装节不仅有娱乐、表演、服装展示的功能，还是一个让彝区居民交易物资，休闲放松的场所。 傅出说到了晚上，伴着皎洁的月光，未婚的青年男女有的泉边对歌，有的树丛低语。赛装节变成彝家姑娘挑选意中人的重要时刻。
返回楚雄的路上，我告诉傅出，“不知为何，今天赛装节开幕的时候，在浑厚的彝族乐声中，身着羊皮褂，手拿祭祀道具的毕摩缓缓走向赛装场中央，用传统的祭祀方式为一年一度的赛装节祈福时，我发现自己的全身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停顿了一下，重复了这个词语，“颤抖，是的，颤抖。”
傅出说钱总你可能太累了，不如睡一觉稍作休息。车子后排座位上放着那套彝族服装，是彝家人民送给你的礼物，你收下做个纪念。
7
第二天，我告诉傅出，“我想吃正宗的彝家菜。”
“明天公司组织员工去农家乐活动。农家乐里的彝家菜肴，原汁原味原生态。”
这是我第一次和员工聚会。农家乐在离楚雄城十多公里的山上。出发前，我把员工的档案翻看了一遍，发现公司的员工大多都是楚雄本地人，而且学历都不低。可见傅出是真心想把公司办好。
罗飞燕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说話的声音柔美，听来悦耳。“我出生在武定县一个彝族山寨里。我家住在地势高峻、气候严寒的山区。父母亲是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家里多旱地少水田，我家主要种植洋芋、玉米、大麦、荞麦、小麦等农作物，家里还养着牛、羊、鸡、猪、狗等家畜。”
“你家不吃大米吗？”有男士问。
“水稻都是赶集买回来的。我小时候牙不好，吃面吃米都会牙疼，吃洋芋才不疼。我母亲老逗我，说等我长大后，嫁到盛产洋芋的地方，让我一辈子吃个够。”
彝族饮食擅长蒸、煮、烤、烧、炖、拌。《舌尖上的中国》里介绍的食物的烹饪方法，在楚雄几乎都能品尝得到。可见世界十分多元，美食让人愉悦，饮食文化是一种最容易传播扩散和沟通交流的文化。
羊肉是彝族的主要肉食。师傅杀了羊后，羊肝、羊胃说要祭祀祖灵。羊脑说要留给老人吃。羊肉做成全羊汤。师傅留下一些带肉的骨头，准备烤成羊排。羊血单独烹饪，煮熟切成长条，准备加入萝卜丝、青笋丝和辣椒，拌成凉菜。
晚餐十分丰富。
套肠是楚雄州姚安县的特色美食。姚安人宰杀了年猪后，都要加工制作套肠。制作套肠要选光滑的猪小肠，清洗干净后，还要加小粉水浸泡几分钟。肠子依据各家口味，放上食盐、辣椒、花椒、茴香粉等佐料。家庭主妇用双手配合操作，把一段肠子塞进另一段肠子里，塞紧后，两头用细绳拴紧。待风干后，食用时，可整段煮熟后切片食用，也可切片后蒸熟食用。风味独特，入口余香。
血肠是楚雄州永仁县的美食。其做法是把猪血、糯米、猪杂油加食盐、木姜子面、辣椒、花椒等调料拌匀后灌进猪大肠，两头用细绳拴紧，放进开水锅里煮熟后捞起，待稍冷后切片食用。这道菜品相不算美观，吃起来味道却十分鲜美。
傅出说无酒不成席是彝族的习俗。肉是坨坨肉，一块有一个拳头大小。坨坨肉可以用猪肉、羊肉、鸡肉、牛肉制作，当天我们吃的是猪肉坨坨肉。傅出说坨坨肉是典型的彝族特色食品。彝人热情，豪放。彝族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民族。
阳麦粑粑是来自楚雄州南华县红土坡镇的一种美食。如今面点已经是稀松平常之物。可这阳麦粑粑，吃进嘴里却有一种不同于众的麦子味。好像带着阳光、雨露、山风、森林、大山的回味。本来每桌只上了一盘阳麦粑粑，大家都赞好，于是每桌又加了一盘。
干板菜和蚕豆米是一对儿。干板菜是把新鲜蔬菜清洗晾干后的蔬菜，食用之前要用烫水发开，切断，放入锅中，加入蚕豆米，小火慢炖，既有营养价值又有保健作用，是一道消暑解渴清热开胃的菜肴。有的人家还喜欢放入火腿肉，肉汤鲜美，火腿肉肥而不腻，油脂都被干板菜吸收了。
师傅还做了烤乳猪，辣子鸡、全羊汤、风肝、红烧狮子头等美食。傅出特意为我介绍了“皮冻”这道菜。这是一道较为讲究的菜肴。将猪肉皮子放进锅内，文火慢炖，煮透后，放入木钵内冷却，一夜之后即可食用。“皮冻”冷却前，可根据各家口味添加调料。喜欢清淡口味的人家，“皮冻”里便什么佐料都不放，待食用时，单独配制蘸水，又是另一种吃法。“皮冻”柔软可口，养颜美容，是一道耗费功夫的菜肴。
来楚雄之前，我向张廷写过保证书，发誓在楚雄绝不喝醉。酒是个既能成事，又能败事的魔鬼。一个人，明哲保身不算为过。
今天，我却破了酒戒。
大家唱起优美动听的酒歌，这些酒歌曲调优美动听，内容包罗万象，让人沉醉不知归处，情到深处人孤独。真应了那句话：越是热闹，越是孤单。
“阿老表，阿老表，你要老呢嘎。阿表妹，阿表妹，你要来呢噶。不来就说不来呢话，莫给小妹空等着。不来就说不来呢话，莫给小哥空等着。”
“小小酒杯团罗罗，阿老表，小妹敬酒大哥喝，热意尼，啊苏蔗尼哟咯。爱讲爱说我俩个，阿老表，这杯小酒我俩喝，热意尼，啊苏蔗尼哟咯。”
“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都要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来咯，支百倒。”
支百倒是彝语，意思是“干杯。”
彝族酒歌从歌词内容上可分为迎客调、劝酒调、留客调。迎客调曲调悠扬、豪迈，劝酒调曲调欢快、霸道，留客调曲调低缓、抒情。
傅出给我敬酒的时候，反复说一句话，“所木拉九以，诺木支几以。”我问旁人是什么意思，答，“汉区以茶为敬，彝区以酒为敬。”
彝族有正统的酒文化。转转酒，就是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圆圈，不分你我，传递酒杯依次饮用。杆杆酒，饮酒时插入一节竹竿或者麦秆，边吸边饮。罗飞燕说现在还有拦门酒，进入彝族山寨娶亲等需先按照主人的要求饮酒数杯。同心酒，两个相爱的人同喝一杯酒。穿心酒，喝酒双方把酒杯从对方衣服领口处伸出来，喝光对方杯中的酒。后面几种酒文化，多了娱乐大众的味道，反倒失了淳朴。 大家唱起了那首有名的留客调：“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走一步是望两眼哪个舍得你呀，走一步是望两眼哪个舍得你。走是要走咯，舍是舍不得。”
这是我来到楚雄后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山醉了，风醉了，眼睛醉了，脑袋醉了，月亮醉了，我醉了。
8
最近，我爱上了加班。加班到深夜，甚至加班到凌晨，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我仍然不想回家。
我怕回家，因为我被噩梦缠上了。
先是鬼压床。刚刚睡熟，眼前忽然飘过来一团白色的云雾，有时是黑色的，接着我便被这团云雾紧紧压住。我使劲叫喊，想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来把它推开，或者卯足了腿上的劲想把它狠狠踢开。可是我失败了，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弹，我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整个人都不再受到自我的控制。
我去州医院请精神心理科医生看过。医生说：“鬼压床的医学名字叫梦魇，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和鬼怪无关。梦魇是人睡眠时发生一过性脑缺血引起的，该症状会产生很可怕的眩晕、心悸、胸部压迫感、眼发黑、耳鸣和各种神经功能障碍的症状。你近久是否存在压力过大、过度疲劳、作息不规律、失眠、焦虑等现象？或者你有卧室空气污浊、太热、被子太厚、鼻子受阻、晚餐太饱这些情况？看你面色苍白，你平时要避免看恐怖的影视，听恐怖的故事。你不要太过焦虑，我给你开一些镇静药物，你在睡前酌情服用，连服一段时间后癥状会得到控制。”
我谨遵医嘱，按时服药。不断鼓励自己，我很好，我很坚强，今夜我将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一个周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空药瓶一天天增多，梦魇这个魔鬼，并未离我远去。
我刚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便看见那团神秘的雾气轻飘飘地朝我罩过来，我吓得一个激灵就坐起身来，赶紧拧亮床头灯。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我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打量了一遍：床、简易衣柜、衣帽架、上面挂着明天我要穿的套裙，书桌、桌上摆着一本《毕摩文化》，书是封面朝上，书页打开反扑在书桌上的。作为一位到楚雄短期工作的游子，我房间里并没有太多东西。对了，床下还塞着一只旅行箱，我来到楚雄那天，它是我唯一的财产。
坚持服药一个月之后，我自动停止了服药。我干脆不进卧室睡觉，我整夜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为了减少孤单害怕的感觉，我整夜开着电灯和电视。我买了一条超大的毛巾被，我不仅用毛巾被盖住身体，还盖住头部，只在两只鼻孔处留下两个能够呼吸的小孔。我把自己装进想象中的已经无比安全的套子里，整个人蜷缩成在母体中的姿势。
可是没有用，雾气很快便笼罩了我。我喘不过气来，感觉心脏快要炸开。如果说之前我心底还有一丝恐慌的话，现在的我只剩下无边的愤怒。虽然我无法开口说话，但是我的脑细胞在高速活动，我的思维从来没有这样清晰。我在心里大声诅咒这堆白色的魔鬼，我警告它就算我的身体被折磨成一堆粉尘，我的灵魂永世不会让它安生。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次，我赢了。鬼怕恶人，这是真的。好人自有好报，真的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
我挣扎着钻出毛巾被，我全身湿透了，大汗淋漓。我解开手上的绳子。医生说睡姿不正确会引起梦魇，比如在睡觉时把手放在胸前，压在心脏上，在不知不觉中会感到呼吸困难，形成梦魇。为了避免双手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压住心脏，睡觉时，我找了一根柔软的丝带把双手缠在一起，这样双手再也不会惹祸。
电视里一片雪花，电视台的节目已经播放完毕。我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像一个刀客那样，在公寓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用力挥舞。我一边挥舞，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四方的恶鬼，八方的阴鬼。有主人祭祀的恶鬼，无主人祭祀的阴鬼。吊死鬼，饿死鬼，砍死鬼，水淹死的，火烧死的，跳楼死的，吃药死的。今天警告你，该去哪去哪，莫再来捣乱，急急如律令！”
做完这些，我疲惫不堪，躺在沙发上，当夜安静入睡，一夜无扰。
我以为从此会平安无事，世界一片清凉。
谁知又出现新的状况。
这次变了形式，我睡得正香，忽然感到有一团白雾飘了过来，罩住了我。我意识特别清楚。我感觉有无数只手在拉扯我的下身。
我想起毕摩文化那本书里提到过，说这种情况叫过梦交，传统医学也叫鬼交。书上说有一种色鬼，专门找年轻漂亮的女人做爱。说如果床对着门，就要换个床向。要买个玉器去庙里开光后放在床下。在枕头下放一把剪刀或者桃木梳子。或者把拖鞋的鞋尖一前一后的摆好，形成一个简单的八卦……
我使劲挣扎，可是我浑身软绵绵的。我累了，我感到自己全身瘫软。我对着黑夜说，给你吧，你拿去吧，美丽的躯体和灵魂，你都带走吧，我累了……
我干脆不再挣扎，让世界去死吧……
第二天，我忍不住问傅出，“我现在租住那间公寓，以前没有发生过命案吧？”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这幢公寓楼是新盖的，年初才竣工的。“那套公寓，租来的时候是毛坯房，是租来后我请人装修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昨晚的梦魇告诉他。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形成了一个大写的川字。“钱总，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不信。”
“我小的时候，一到晚上就会看到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说要带我去外面玩，说我的住处好，要来跟我同住。我的爷爷说那是一个寄生鬼，请毕摩把他收了后，我便再也没有看到过他。我这辈子，有类似记忆的还有四次。一次是在我当兵的时候。我们岗亭对面是一座大山，山上生长着茂盛的竹林，听去过山上的战友说，那座山是附近村子的祖坟之地。深夜，我正在站岗，忽然看到对面山顶上飘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我清楚地看到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服，看不清容貌，看不到双脚，她速度飞快地朝我飘过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许是被吓坏了，也许是意志被她控制住，我甚至没办法举起手中的枪，对准她开枪……她的身影越来越近，我甚至看得她那张苍白的脸……正在这时，换岗的士兵来了……白色的身影顿时消失了……换岗的士兵说大半夜的，我竟然全身湿透了。第二次是我去越南进货的时候，越南的平仙凉鞋穿着舒适、款式大方，我在楚雄开了一家专卖店，销量一直不错。那次我住在一家大通铺里，相当于我们常说的青年旅馆。同屋住着一位来越南旅游的非洲人。当天晚上他回来得特别晚。我住在靠门这张床，他住在靠墙那张床。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熟了，他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他进门后，一个骷髅紧跟着他走进房间。一个完整的、走动中的骷髅，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惊醒过来，潜意识里惊叫了一声，但也许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看到骷髅也瞪了我一眼，然后抬起右手，用右手食指指了我一下，我又立刻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非洲人已经走了。我心里觉得十分不安，又不知所措。第三天下午，我听旅馆的老板说起非洲游客离奇死亡的消息。第三次是在政府的文化机构上班的时候。该机构需要轮流值夜班。值班室设置在办公室的最东端，那里隔出了一个八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左侧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桌上放着台灯，人躺在床上，一抬手就能拧亮台灯。那天轮到我值夜班，睡到半夜，走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看不清楚全貌，只看得到是一个白色的身影，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往里攒攒，睡进去一点，给我睡一点。’我立即惊醒，大声咒骂，‘滚！’同时拧亮台灯。做完这些事情后，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开着车，在公路拐角以三十码的车速撞上一位骑摩托车的人，幸好两人都无大碍，赔偿了对方六百元钱。第四次是去缅甸购买玉石毛料的时候，当晚住在当地一位村民家中，入夜，看到床边站着一位全身金光闪闪的人影，看不清细节，唯一记得的是他全身散发出黄金一样的光芒。我想要看个仔细，谁知却抑制不住自己地想要睡觉，立刻又睡着了。你看，我遇到的这些事情，又该怎样解释？” 9
傅出邀请我去他老家参加他表妹的换裙礼。
“什么是换裙礼？”我对此十分好奇。
“換裙礼是彝族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之一，与今后的婚礼、最后的葬礼同等重要。彝族女孩在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父母根据女孩身体发育的情况，请毕摩算过时间后，要给女孩举行换裙礼仪式。举行换裙礼仪式的岁数和结婚的岁数都为单数。彝族人认为，双数年份举行换裙礼会不吉利。换裙礼彝语叫沙拉洛，意为脱去童年的裙子，换上成年的裙子。彝族女孩在举行换裙礼仪式之前，穿的是红白两色的童裙，梳的是独辫，耳朵挂的是穿耳线。在举行换裙礼仪式之后，穿的是上中段为黑蓝色的三接拖地长裙，独辫要改梳成双辫，头上要戴绣花头帕，耳朵要挂上耳坠。换裙礼仪式是彝族女孩成年的标志。女孩举行换裙礼仪式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逛街、赶场、看赛马、耍朋友、谈恋爱了。”
傅出的老家在楚雄州一个彝族山寨里。我们早晨从楚雄出发，中途没有休息，行驶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
我们到达的时候，傅出的表妹家已经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按照当地风俗，彝族女孩举行换裙礼这天，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亲戚都要上门送礼祝贺。傅出的表妹家已经杀好了一头猪、三只羊，大号竹筐里堆满了坨坨肉和面饼。傅出的舅舅端着酒杯，站在大门口迎接亲戚，进门先喝一杯拦门酒，这是彝族的待客风俗。
傅出的表妹今年十七岁，在县一中读高二。举行换裙礼仪式时，男子不能在场。我虽然是外人，经过傅出的申请，获得在场观看的资格。
仪式开始了，主持仪式的成年妇女指定了一棵树木，说这就是女孩的丈夫。
女伴和长辈们簇拥着女孩，换裙礼仪式一直在歌声和欢笑声中进行。
主持仪式的中年妇女唱起了民间代代相传的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一岁两岁时，妈妈抱在怀里坐，端详妈妈的容颜，自乳下饭喂女儿，香甜味儿满舌尖。”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五岁六岁时，石板当作锅，砂粒当作饭，树叶做构子，柴火用竹签，办起锅锅宴，房前屋后跑得欢。”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九岁十岁后，红裙闪闪穿在身，耳坠摇摇垂两肩，穿戴见利落，协理家务已熟娴。”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三四岁后，鸡鸣起床来，出门天没亮，不怕大雪漫天飞，一天要打三背柴。”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七岁，穿着会打扮，伶俐会言谈，入门笑满面，出门容止端，陪伴姻亲有礼貌，亲戚中间美名传，再也不是家中的人，田也不再是姑娘的田，地也不再是姑娘的地。”
“妈妈的女儿哟，想来又想去，前辈的姑娘不嫁，不会有今天的人，别家姑娘嫁到我家来，我家姑娘嫁到别家去，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是女人都得走这一步啊。”
歌声唱出了女儿从出生到出嫁的成长经历，既情深意长，又依依不舍，听者无不动容。
接着，盛装的女伴们围着女孩，唱起了祝福的歌舞。领唱者、代唱者和女伴们开始一轮又一轮地一唱一和，将彝族青年歌场定情、夜会相恋的风俗以及成年时从母亲处继承首饰的习俗统统唱了一遍。
女孩的表姐们开始为她梳头，戴上花边黑色哈帕，额前的刘海用少许水打湿抹光，看上去整齐发亮。表姐们将女孩身上红白两色的短童裙脱下，换上绣着花边的上衣和黑、蓝、黄等五色相间的百褶拖地长裙。
一位亭亭玉立的彝家女孩出现在大家眼前。
傅出被大家召唤进来。在彝族习俗中，表哥是表妹生活中是最有发言权、最具权威的一位亲戚。傅出体贴地蹲在表妹面前，稳稳地背起表妹，绕着那棵树木走了三圈后，仪式结束了。
换裙礼仪式结束后，傅出带我去彝家山寨参观姑娘房。
姑娘是彝族人对女孩子的称呼，姑娘房，顾名思义，就是女孩子住的房间。
姑娘房建盖在村边，傅出说按照彝族风俗，彝族女孩举行换裙礼仪式后，便不再跟父母住在一起，而是统一住在村子的姑娘房里。
姑娘房是公房，房里一般搭有多张床铺，搭床时一张连着一张，一间房子里有三、五张床是常事。姑娘房是让彝族小伙和姑娘谈情说爱的地方。彝族女孩白天回家干活，晚上就在姑娘房绩麻纺线、绣花、做鞋子、织毛衣。
节日、赶集、跳歌场都是姑娘和小伙相识的地方，如果外村小伙到本村，可以由中介人介绍小伙子同宿，男女二人同床合衣而睡，也是一种认识的途径。
晚上，姑娘和小伙都是一对一和衣而睡，谈情说爱。几对姑娘小伙同住一房的情形也很常见。姑娘小伙同床共枕，窃窃私语，谈情说爱。有的谈着谈着就结了婚，结婚后的彝族男女便不可再踏进姑娘房。也有的觉得说不上话，第二天小伙离开时，姑娘没有发出邀请，小伙就会很沮丧，说明姑娘没有看上他。
“你串过姑娘房吗？”我问傅出。
“没有。我小时候一直上学读书，十八岁就去部队当兵。转业回来后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这些年村子里姑娘小伙越来越少，都到城里读书、打工、做生意去了。我在文化机构上班的时候，曾经带过一群考察彝族文化的专家学者来过村子。因为住处不够，还把两位来自英国的学者安排到姑娘房里住了一个晚上。再说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写一条短信，打一个电话，发一封邮件，多少浓情蜜意瞬间就能传送到达。”
10
傅出去了一趟滇西，他此行的目的是去考察少数民族文化。
回到楚雄那天晚上，傅出打电话给我，“你在哪儿？”
我说在公司加班，明天要签一个广告合同。
“我来公司找你，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礼物？傅出平时不苟言笑，总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他主动提出送我礼物？滇西是一座资源丰富的富矿，缅甸的珠宝玉石？能勾勒出妙曼身姿的傣族筒裙？大理白族的蜡染手工棉布？还是杨丽萍同款那顶最炫民族风的纳西族浅口帽，记得以前和公司同事们聊天时，我提起过。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傅出来到了。 他关上我办公室的门，从身后神秘地拿出一捆报纸。报纸被卷成圆柱形，被一根麻绳缠绕得严严实实，麻绳的末端，打了一个死结。傅出試图解开这个结，却显得十分费力。
不过是一叠普通的报纸，看上去既简陋又神秘。报纸里面包裹着什么？
傅出干脆用剪刀剪掉麻绳的死结，报纸被一层一层打开。
一把刀！
银制刀柄散发出一种炫目的光芒，乌木镶银丝的刀鞘上，雕刻着精致的龙凤图案。虽然刀安静地躺在刀鞘里，却有一种锋芒在房间里流动。
“你说自从来到楚雄后，总做噩梦，我给你订做了这把户撒刀。户撒刀也叫阿昌刀，因为陇川县户撒乡主要是阿昌族聚居区而得名。户撒刀历史悠久，选料讲究，淬火技术好，刮磨得漂亮美观，早在明清时期就享有盛名，远销缅甸及怒江以西地区。有傣族、阿昌族喜爱的尖刀、镰刀、大刀，有用于配带和装饰用的背刀、银刀等。”傅出抽刀出鞘，左手执鞘，右手握刀。“户撒刀有平头有尖头，考虑到和你的柔美相搭配，我请户撒刀王制作成尖头。”
刀的外形，决定了刀的性格。
在我的印象里，刀属阳性。
古龙小说代表作《七种武器》里，长生剑、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环、离别钩、霸王枪、拳头，第一种武器是剑，刀的排名，并不讨巧。
刀不像剑，可屈可伸，可长可短，舞剑者，人是主体，剑是无物，可剑花飞舞，可肆意张扬。而刀，它是笨拙的，刀一旦出鞘，便反客为主，顿时成了刀掌控人。用刀的招式，劈、切、割、斩、削、砍、刺、铡、撩、绕、缠……皆是不讨巧劲的功夫。记得看过一个武侠片，片名忘记了，师傅教授徒弟用刀，反复练习的都是反手刀、左手刀，弹刀、引刀、挂刀、粘刀、拖刀、抽刀、甩刀、投刀、飞刀……学着学着，徒弟便厌倦了。小李飞刀的武功天下无双，可那只是江湖传说，信实不得。终于有一日，师傅早晨起床时，发现徒弟已经收拾行囊，半夜不辞而别了，徒留师傅对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黯然神伤。徒弟这一走了之，厌的不是人，倦的是刀。
吃西餐最不喜之处是使用刀叉进食。明明是家人难得的聚会或者好友久别重逢，一顿美妙的晚宴，偏被充满了铁锈味的刀叉隔开了亲情友情。一块五分熟的牛排，切开来还有鲜血的味道，顿时联想到不会用火的原始人茹毛饮血的场景。刀，无意中做了毁人不倦的道具。
傅出把户撒刀任意卷曲，“上好的长刀既能削铁如泥，又能柔韧系腰。这把长刀，不用的时候可以像腰带一样围系在腰间，要用的时候解下来刀便自然伸直。”
我拿过刀细细观赏，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这礼物太过珍贵，我不能收下。”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过去贵族上层用的户撒刀，刀柄为象牙柄，那才叫贵重。”
我爱不释手，却又十分犹疑。“刀买了多少钱？”
傅出面色不悦，“说了是送你的礼物，你这样见外，反倒生分。”
傅出抬起左臂，右手持刀，锋利的刀刃在他的左手前臂上轻轻划拉过去，一道血痕立刻呈现。
“你在干嘛？”我被他的惊人之举吓坏了。
“刀要见血才有灵性，才能辟邪。往后你把此刀放在床上枕头旁边，便再无噩梦来袭。我们彝族男子，只有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才会用自己的鲜血来祭刀。我先走了。”傅出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也没有处理刀痕，转身便走了。
心爱的女人……
我半信半疑地把刀带回家，按照傅出的话把刀置于枕头上端。
果然一夜无梦，清净自在。
11
下午加班，七点多离开公司的时候刚好遇到同样加班的傅出。
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他表情庄重地问我：“钱总，你为什么来楚雄？”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
“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来楚雄？”他用迫切的神情盯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躲开他火辣辣的目光，“其实，我自己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钱多多，你为什么要来楚雄？当初为何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名，董事长一开口说让你来，你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且选择了第二天上午就出发。难道，是为了逃离多年来跟张廷那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现在想来，当时那种巴不得立刻离开的心情，完全可以用逃亡来描述。傅出，我是一个冬天永远睡不暖被窝，怕黑，怕恐怖片，泪点低，看煽情的书本、电影、电视剧都会哗哗流泪的女子，我是一个外表坚强如铁，内心柔软如水的女子，我是一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暗地里不声不响、孤单寂寞的女子，我是一个工作时伪装得雷厉风行、言必行行必果，居家时深深地渴望友情、爱情、亲情的女子……傅出，我真的没有答案。”
12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彝族火把节。火把节是彝族的传统节日，相当于彝历的新年。欢度火把节是彝族历来的传统，火把节的主要活动在夜晚，人们或点燃火把照天祈年，除秽求吉，或烧起篝火，举行盛大的歌舞娱乐活动。“火把节”又有“东方狂欢节”之誉。
火把节是彝州最重要的节日，傅出给我不少地方史志的相关资料。
民国《马关县志》卷二：倮倮“夏历六月二十四为火把节，是夜燃火炬，击羊皮鼓，绕行田亩以及园圃、果树，谓光照所及，则收获丰而虫害少。照毕陈酒脯，集男女行歌互答，进酒为欢”。
许实《禄劝县志·风土志》记载：“六月二十四为火把节，亦谓星回节，夷人以此为度岁之日，犹汉人之星回于天而除夕也；会饮至于旬余不息，犹汉人之春宴相聚也。儿童执火炬，屑松枝，杂煤衽而撷之，见尊者叩首，举燎逼裙，洒松煤燎之火，火焰满身，谓之‘送福’……男女齐会，四面绕坐，脍豕肉，饮酒，歌舞杂沓，以趁盛节。”
民国《西昌县志》卷十二：“阴历季夏六月二十四日，为倮族火把节。火把者，松柴细竹野蒿所制之火炬也。大者粗数围，长数尺，或及丈，植地上，小者可以手执之。倮夷于此节，每村共醵金购老牛一，于先一日夜半椎杀之，椎时每家出小火把一环围吼。至过节日烹其牛，合村聚宴，吹箫管，弹耳琴，唱歌跳舞为乐，谓之跳锅庄，日夕每家出大火把一，植门外燃之，另执较小者，行绕所耕种之田地间，且行且舞，以祈丰年。至第三日，则扫集火把之炭渣，以酒肉远送之，大抵过年则一家自宴，过节则一村合宴焉。” 离火把节还有一个多月，鹿城便溢满了节日的气氛。龙川江上修建了一座八车道的新桥，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准备火把节正式通车。龙川江边的草坪正在大面积修整，有的地方在种草，有的地方在栽树，今年雨水充沛，花草树木喝足了雨水，开始茂盛生长。公司的员工都忙碌起来，一位负责公司后勤的大姐，说她家添置了一些床上用品，“每年都有亲戚朋友从全国各地来楚雄过火把节，外面宾馆酒店早就订完了，我得提前做好准备，哪怕打个地铺，也得让来客感受到我们的热情。”
“今年火把节，楚雄州有迎宾仪式、祭火仪式、耍火把、篝火跳脚狂欢、万人左脚舞、火把狂欢、万人民俗体验、10县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指尖上的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彝族刺绣动态展等活动。火把节的活动每年都不相同，往年的火把节，还有赶火把街、赛龙舟、评选太阳女等活动。钱总整理好心情，准备好盛装，带上你的感动，迎接火把节的狂欢吧。”傅出说。
傅出的介绍勾起了我的热情，自从走进彝州这块广褒的土地，我就被太多的惊奇和感动包绕着。
我从衣柜里找出上次去永仁直苴参加赛装节时得到的那套彝族服饰。这套衣服有一件白衬衣、一件女式彝族马甲、一条黑色裤子。白衬衣的领口、袖口和衣边绣着一圈精美的彝绣图案。挂脖式的马甲，黑色的底布上，衣服的边脚和口袋上，用红黄蓝绿等绣线绣着夺目的马缨花、茶山花等图案。黑色的裤子，膝盖以下的部分，都绣着各种花鸟鱼虫的五彩图案。傅出告诉我，“彝绣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图案丰富，二是技法多变，三是风格多样。大地做绣片，用彩虹做丝线，用山川做图案，彝家人眼里看到什么，都能用彝绣表现出来。”
“彝家女子的心灵手巧，单单从彝绣上就可见不同凡响。”
“那可不见得，”傅出打断我的话，“壮汉也会绣花，楚雄有个名叫段朋江的人自创了‘千绣’，被当地人称为‘花哥’，他从90年代正式从事刺绣行业，数年刻苦钻研中国的四大名绣———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和楚雄彝绣，博采众长，自创了‘千绣’。‘千绣’充分利用四大名绣的经典绣法，结合云南彝族刺绣的多变性，做到了尊重传统、做出创新。”
男人不仅舞枪弄棒，还会把一根小小的绣花针玩转得风生水起。我当即就请傅出约定一个时间去拜訪这位“花哥”。《指尖上的绣花针》，我连采访的专题名字都想好了。
换好衣裳，站在镜子前面，我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平时总是穿着黑白灰的职业服饰，忽然穿上这身民族特色的衣服，整个人便得喜气洋洋的，精气神十足。彝族是个火的民族，她们火一样的热情，不仅表现在待人接物的性格上，说话做事的风格上，还表现在穿着上。这一身服饰，任何人穿上都会提亮气色，增光添彩。
我拍了一张照片传到微信群里，有数位朋友看中了这套衣服，叫我为她们买下来作为我回京的礼物。更有甚者，叮嘱我把帽子一起买齐。真厉害，她们还知道彝族服饰一般都搭配有一顶美轮美奂的彝族帽子。爱丽丝更是变本加厉，说叫我把那套搭配彝族服饰的银饰也一起买全寄给她。我笑着用语音回复她：这套银饰价格昂贵，就算把我卖掉也不足付费。
火把节终于到来了。虽然当天下起了大雨，但是丝毫没有减弱人们过节的热情。傅出说按照节令，火把节下雨是大吉大利之兆。
嘹亮的过山号吹起来，欢快的哒谱鼓敲起来，熊熊的篝火燃起来，动听的山歌唱起来，甘醇的美酒喝起来，精彩的表演舞起来。
为了不错过火把节的每一个精彩，傅出派出了公司的所有拍摄人员。
在楚雄市紫溪彝村火把广场，大家拍摄了中国·楚雄2014彝族火把节开幕式。
在太阳历文化园，大家拍摄了民间竞技表演、彝族斗牛比赛、毕摩祭火祈福仪式、踩舔犁头等彝族特有的绝技展示。
在彝人古镇，大家拍摄了“指尖上的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彝族刺绣动态展”、彝族迎宾仪式、彝乡恋歌、祭火、喷雷火、耍火把、篝火跳脚狂欢、彝家婚俗表演、情歌对唱、彝家竹竿舞表演、民族歌舞汇演、爬刀杆、毕摩诵经祈福仪式活动。
在千里彝山，楚雄城区六大广场和各县城乡主要广场统一组织毕摩祭火、万人左脚舞狂欢活动。红红的篝火燃起来，左脚调唱起来，整齐舞步动起来，游客与彝人手拉手、肩并肩，跳起了激情四射的左脚舞。
在彝州的山村，人们过节的热情丝毫不曾减弱。大人自制火把、明香，在每家院子里撒上一把火把，预示来年灾祸全免、风调雨顺。小孩子们在火把节这天，可以到任何一户人家采摘成熟的水果，据说哪家被摘得越多，来年会更加丰收，主人家会更加高兴。
彝州，舞动在火把节过节的海洋里。
火把节当天，我在彝人古镇买了一条彝族风味浓郁的彝家大摆裙，民族风韵味十足，穿上十分拉风。火把节晚上，我在彝人古镇跟彝族同胞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绕着圆圈跳左脚舞的时候，人还没开始旋转，大摆裙自己就舞成一朵花。
“傅出，你看我，我好看么？”
“好看！像仙女下凡！”
“你喜欢楚雄吗？”
“喜欢。”
“永远留在我身边，以后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你愿意吗？”傅出把我拉出跳脚的人群，认真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他这番话，算是求婚吗？
也许是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我的热情，也许是彝族人民欢快的左脚舞燃烧了我的心性，也许根本就是风也没动、云也没动、是我自己的心动了。
我感到自己开始眩晕……
天在转，地在转，火在转，我在转……
人生，不断在寻找心灵和故乡的归宿。终其一生，每个人都在走向回家的路。楚雄，会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吗？
也许，这是人生新的开始。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西木，原名杨淑美，女，云南楚雄人，有中短篇小说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本刊曾发其长篇小说《金沙江之西》
我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钱多多。今年三十岁，单身，经济学博士学位，在北京一家跨国公司上班。上班是文绉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一个高级打工仔。我每年为老板赚的钱，够我每天躺在阳光明媚、树影婆娑的夏威夷海滩，吃着鱼翅鲍鱼，悠闲地晒着日光浴不工作大半辈子，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白日梦。事实上，我每天依然被闹铃催着起床，算着时间挤地铁，总是被工作追得屁滚尿流。补充一下，我有一辆国产车，一辆白色的北京现代，它虽然不贵，但都是我用血汗钱挣来的，我十分珍惜它。自从此款车成为出租车款后，再加上北京是个世界有名的堵城，我便加入了地铁一族。乘坐地铁也没啥不好，不过懒觉少睡一点，起床早一点而已。时间就像女人的乳沟，只要使劲挤，总是能挤出来的。唯一不足的是，我包里得多背一双鞋。公司有严格的规定，女同志进公司之前，不管你穿的是夹脚拖，还是耐克跑鞋，统统都得换成超过十公分的高跟鞋。你可以说这是男女不平等，你也可以说这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管理制度。可是每年招聘会上，数不清的海归依然挤破脑袋往里面钻。不过是换一双鞋子，换就换呗，哪个职场达人的肚子里，没有满腔的苦水，无处言说。
年底，董事长通知我到他的办公室。他告诉我，说公司在云南省楚雄州新开了一家分公司。董事局开会决定：派我驻这家分公司一年，开拓文化市场。
公司近年全面实施企业发展战略，目前已经涉足计算机信息产业、建筑业、房地产业、酒店业和影视产业。近年各级政府相关部门都出台了有关文化发展政策和文化产业政策文件，各地财政大力支持文化事业发展，公司大概不想错过这波热潮。
文化？我读书时一直学的都是呆板的经济学科，能够有机会跟有着上下五千年深厚历史沉淀的、可以大力挖掘的文化行业打交道，对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派遣。何况董事长还开出一份待遇不菲的薪水。我欣然应允。
董事长问我何时可以启程？
我爽快地回答：“明天上午。”
2
走出公司，我忽然觉得自己过于乐观。
楚雄的地理位置在哪儿？那可是一个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
手头有限的资料显示，那是一个彝族自治州，享有欢庆彝州州庆、火把节、彝族年三个节日长假的特殊待遇。
这是公司给我的一份资料：彝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有诺苏、纳苏、罗武、米撒泼、撒尼、阿西等不同自称，这是一个崇拜火的民族。彝族历史悠久，文化丰富多彩，丰富多彩四字被加了着重符号，对历法和宗教信仰有着深刻的研究，有独特的饮食和服装文化。
下面是一段加了着重符号的文字：
彝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
彝族音乐风格古朴，品种繁多，民族特色鲜明而浓郁。民歌或高亢激越，或轻柔优美，或压抑低沉，或敦厚朴实，但皆朴素优美，别具韵味。
彝族有四大腔：海菜腔、山药腔、五山腔和四腔。这四大腔是深受当地群众喜爱的一种大型多段套曲，多为男女在吃火草烟这类交际习俗活动中演唱。它篇幅长大、结构复杂、演唱形式多样，特别是历史渊源流长、旋律优美动听、演唱别具一格的海菜腔在国际上享有盛誉。
彝族的歌曲有史诗歌、情歌、喜歌、风俗歌等。其中又分为喜酒歌、叫魂歌、送鬼歌、巫师调、爬山调、进门调、迎客调、吃酒调、娶亲调、哭丧调等各种各样的传统曲调，有的曲调有固定的词，有的是临时即兴填词。彝族山歌分男女声调，各地山歌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包括叙事歌曲、结婚歌曲、劳动歌曲等。
彝族民间器乐不是仅供伴奏，而是独立发展，自成系统。彝族乐器有葫芦笙、马布、巴乌、口弦、月琴、笛、三弦、编钟、铜鼓、大扁鼓、胡琴、彝箫、坚笛、唢呐等。还有吹木叶，即以一片树叶来吹奏乐曲也是彝族人民喜爱的民间音乐。
彝族舞蹈动作歡快，节奏感强，通常由笛子、月琴、三弦伴奏。分为集体舞和独舞两类，其中多为集体舞，如跳歌、跳乐、跳月、打歌舞等。民间舞是产生于生产劳动中的舞蹈如荞子舞、包谷舞、织毡舞等，大多是模拟劳动动作和表现生产过程。另一类是在节日或在婚嫁欢乐场面中常见的舞蹈如跳锅庄舞、跳都火舞、对脚舞、被毡舞、芦至舞。
资料中间有大段的空白，我以为是资料员的疏忽，看到后面才看到这样一行字眼：
彝族信奉神明，他们深信举头三尺有神灵。自古以来，彝族地区产生了浓厚的毕摩文化，以上空白处，请钱多多实地调查后补充。
资料最后一页附着一首诗歌：
《赌石人》
毛子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脆薄，像妇人的玉镯。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纯净的诗歌，如水。
董事长有业余写诗的爱好，工作之余，他曾笑颜自己算半个文化人。我读完诗歌，心想也许是这首诗歌促成了董事长到楚雄开发文化产业的决定，一切皆有可能，难说。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回味这些资料。心里既有对未来的惴惴不安，还有对即将深入到彝族文化底蕴如此深厚的彝族聚居地工作感到莫名的兴奋。
3
我差点忙疯了。
原以为不过去楚雄一年的时间，有什么好收拾的。像平时出差一样，拖出旅行箱，衣服身上穿一套，箱子里放一套。带上洗漱用具和化妆品，卡里打上足够的钱，最多再往箱里放上一高一矮两双高跟鞋，便可以飘然离去。 最大的问题是爱犬多闻。多闻是一位高智商帅哥，它今年两岁半，长相帅气逼人。爱丽丝是我在公司里最好的死党，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金发美女，不仅四肢发达头脑灵活，一对大胸脯走起路来摇曳多姿，丰乳肥臀的标准身材，是个让男人看了就过目不忘的美女。偏偏这个女子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我们俩是同一天去公司报道的，董事长同时介绍了我俩：我们公司招来两名得力干将，她们是钱多多和爱丽丝，大家鼓掌。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论外貌，她占尽了欧美女子靓丽风采之美，我占尽中国女子温婉娇俏之美。论气质，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强大气场。果然，董事长开始介绍个人简历：钱多多，经济学博士学位。爱丽丝，管理学博士学位，是公司费尽心机把她从某跨国企业挖墙脚撬过来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洋妞果然不简单，难怪招聘会上面试时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她的芳影。我在内心自我安慰，没关系，虽然是同时介绍的，但毕竟我的名字排在前面。
从那天开始，我们在公司里成了一对死党。上班，我们是针锋相对的工作敌人，对方提出来的提案，只要有不同意见，都会争执到你死我活，绝不示弱。下班，我们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爱丽丝确实是女中豪杰，有中国人说的雷霆起于侧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大将风度。董事长曾经数次当着爱丽丝的面提醒过我，说我性子太过刚烈，缺少婉转，“钱多多你应该多向爱丽丝学习，坚硬的牙齿和柔软的舌头，总是牙齿最先掉落。高山顶上，只有枝干柔韧的树木才不会折断，最终长成苍天大树。”每次董事长给我念叨这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父亲，可惜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是被癌症夺去性命的，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父亲是在身体出现黄疸症状的时候才去医院做的检查，从发病到离世，父亲在这世上最后的时光十分短暂。父亲的骤然离世，给身为内科主任医师的母亲十分沉重的打击。那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有时我问起，她就会懊恼地抱怨自己，“我总是忙于工作，忙于患者，没日没夜的加班，无休无止的会诊，对身边的人，对家里人，我亏欠你们的太多。”母亲在念叨了三年之后，我离家求学，母亲移民去了阳光充沛的西岸。母亲曾经流露出希望我能选择学医的愿望，但被我果断拒绝了。很多孩子，都惧怕在父母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影子。
正因为明天充满了无限可能，所以开始每一天的新生活才会充满乐趣。爱丽丝只跟公司签了一年的合同，告别那天，她把爱犬多闻送给我。爱丽丝知道我有养狗的经验，也喜欢小动物。第一眼，我就迷恋上了这家伙。看到我看它，它也眼神专注地对视着我。它的眼睛，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眼睛却是蓝色的。
在此之前，我曾经帮张廷饲养过两只藏獒。藏獒是张廷托人从西藏带回来的血统正宗的藏獒。藏獒带到我公寓里的时候，刚刚出生五天，从西藏带出来的时候，小狗还在吃奶。在国外出差的张廷在电话里再三交待，“你可别把我的狗养成狗！你得把它们养成狼！”在我的精心饲养下，小狗见风长，一天一个样，不仅吃牛奶、吃蔬菜粥，还能大块吃肉。出生不到十天的小狗，就能扭着肉嘟嘟的身子，在楼梯上试探着爬上爬下。狗狗不仅能吃，也能拉，自从开始养狗后，我就过上了老妈子的生活。狗狗的粪便，不仅次数多，而且量大。对我这样一个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的人来说，那真是痛并快乐着的日子。张廷来领狗那天，两个小家伙还蹲在门口，高高地伸直着脖子昂天长啸，搞得我赶紧指着它俩的鼻尖训导，“你俩是狗，不是狼！”王五在一旁哈哈大笑，“钱多多，委托你做的事情，我绝对放心！”
第二年，张廷邀请我去他新开的山庄观光。刚进大门，只见两团黑影朝我直扑过来，两个大帅哥热情地连连跳起身子来热烈欢迎我。
“洛美！洛贝！”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他们亲切如故。我也热烈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一如找寻到自己儿时的好朋友。
自從我养了多闻后，张廷就被迫多了一个儿子。我总是在出差前一刻打电话给他，“老张，我要出差，你记得照顾好你儿子。”张廷总是无奈地应允下来，好几次，他抱怨我打扰了他的生活，“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跟美女约炮成功！”我说那我可管不了，你答应过的，多闻是你儿子。
收好东西后，我给张廷打了一个电话，“老张，你儿子就拜托你了。”
“这次又要去哪里？不会是去非洲吧？”张廷在逗我。他知道我深爱北京，毕业的时候，曾经主动放弃留在国外就业的机会。
“去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工作，时间有点长。”
“多长？”
“一年。”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靠！现在才说？什么时候走？”
“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通知。明天上午走。”
“别说了，半小时之后你下楼，我们吃饭时慢慢说。”
张廷是个孤儿，他知道我在北京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用他的话说，“虽然是大美女一枚，还是够可怜的！”每次他说这话，我都会回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俩是高中同学，那时张廷已经被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收养。张廷是班长，外表孤傲，成绩优异。他是学校的校草，只有我懂得他内心的谦卑。高中毕业的时候，张廷和我约定，如果三十五岁彼此都没有结婚，俩人就在一起。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眼眶有些湿润。
坐上饭桌的前十分钟，都是我一直在听他诉落我的不是：
穿得这样少，小心着凉！
来去如风，真是没心没肺的女子！
不要以为你相貌倾国倾城，三十女人豆腐渣，再不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小心成为剩女！
总以为自己聪明过人，出门在外，自己要会机灵点！
楚雄？还是个少数民族聚居地？荒蛮之地，你去干嘛？是不是你们董事长强迫你去的？还是你缺钱，你缺钱你跟我说，我们不差钱，被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心里，真是堵得慌！
……
说着说着，老王竟然显得有些动情。
我赶紧让多闻坐到他脚边，以缓解饭桌周边弥漫着的浓浓的离愁之意。 多闻那张帅酷的脸，凝聚着无辜的眼神盯着老王，老王哈哈大笑两声，“儿子！嘁！”我知道，他已经快速把情绪调解回来了。
我端起一只二两装的满杯白酒，“来，我代你儿子敬你！我先干为敬！”
“这是干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现在交通这么便捷，来去自如嘛。”
“都怪你，把气氛搞得这样低沉。”
张廷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丫头，我心里真是把你当做我亲妹！当做我在世界上的唯一的亲人！你给我听好：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喝酒，更不能喝醉！”
王五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喏，现在你就给我写个保证书！一式两份，到时候我可要跟你核对。要是我妹子在楚雄期间出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我愣住了，看他一脸庄重的样子，可不像是开玩笑。我只好按照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写下：
保证书
我谨保证在楚雄期间，不酗酒，洁身自好，照顾好自己，快乐健康地如期归来。
保证人：钱多多
落好日期后，我说以前我总觉得你像我亲哥，怎么现在我觉得你像我亲爹。你也得向我保证：钱多多同志离开北京期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话音刚落，张听两行热泪“哗”地涌了出来。
4
火！火！火！
熊熊大火！滔天大火！火树银花！火海刀山！
哪怕火不避水，火不避汤，我也要以火救火，以火止沸。我如火如荼，如火燎原，如蹈水火，如蹈汤火。我要救火投薪，救火拯溺，投膏止火，披麻救火。我心如火焚，心急如火，心焦如火，心焦火燎。那万家灯火下的一家一火，纵然不吃烟火也开始七窍冒火！水火不辞，水火不避，水火无交，水火无情。有人明若观火，明火持杖，有人趁火打劫，趁火抢劫。有人蹈汤赴火，蹈火探汤，有人蹈火赴汤，蹈赴汤火。有人火上加油，火中取栗，有人火上弄冰，火眼金睛。
火！衍生万物的火！火，烧灭一切的火！火，无穷无尽的火！
燃烧吧，火！快看啊，火！救命啊，火！
水！水！水！
滔滔不绝！飞如流瀑！连绵不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海纳百川！一泻千里！水泄不通！
我误入了水的海洋，前后左右，上下高低，耳目视听，触目所及，身体所感，我的头发、眼睛、鼻孔、嘴巴、耳朵、指甲、毛孔、乳房、五脏六腑、阴道、脚趾、全身肌肉骨骼、毛发皮肤，到处都灌满了水。
水时而冰凉，时而温暖，时而冷淡，时而热烈，时而高潮，时而低迷，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平静如镜，时而轻柔，时而凶猛，时而如红袖佳人，时而如绿林莽汉，时而如阳春白雪，时而如下里巴人，时而如猫，时而如虎，时而如棉花之柔软，时而如钢铁之坚硬，时而如风般轻柔，时而如海啸般猛烈，时而如花，时而如火，时而如月，时而如星，时而如体贴多情的爱人，时而如急躁如雷的暴君，时而如暖心暖胃的美食，时而如冷锅冷灶的孤单，时而如有朋自远方来的温暖，时而如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凄凉，时而如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惊喜，时而如晴天霹雳、六月飞雪的当头一棒，时而如涓涓细流渗入心间，时而如风卷残云再无着落，时而如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洒家，停船。洒家，撑帐。洒家，备酒。
君不见高山流水，君不见黄河之水，君不见行云流水。
且行且休息，待我水中捞月，待我水中浣沙，待我水中沐浴，待我百折千回，转生不起。
端的是哪一出折子戏，唱的是哪一出斩妖魔，演的是哪一场霸王别姬。
罢罢罢，莫莫莫。
邓丽君之后，谁能再唱那靡靡之音，宛若天籁。张国荣之后，谁能再现那妖娆妩媚，风华绝代。梅艳芳之后，谁能再着那身盛事华服，写那段千古奇缘。
绿水青山，风起云涌，雷声滚动，暴雨如注。
水的尽头，谁在吟唱那首满江红。水的那边，谁在翘首期盼远行的亲人早日归来。
身体在水的这头，灵魂在水的另头。
魂无所系，魂无所牵，魂无所依。
火，水，水，火，火火，水水，水水，火火。
燃烧，涨潮，熄灭，退潮。退潮，熄灭，涨潮，燃烧。
我挣扎着醒来，拧亮床头的台灯。寂静的房间，洁白的屋顶，纯白色的蚊帐，鹅黄色的被子，枕边，是那份公司给我的彝族文化的资料。
窗外有明晃晃的亮光，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的灯光。
白天进城时，我看到楚雄城是一座正在发展建设中的中小城市。和我去过的其他国内大多数中小城市一样，它正在努力改变自己过去的模样，该拆的拆，该盖的盖。日间走过一条繁华的大街，街上有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人行天桥。助手小傅告诉我，这个天桥位于楚雄老城区的十字路口，连接着楚雄城最繁华最拥挤的街道，四周分别连同鹿城南路，鹿城北路，鹿城东路，鹿城西路。楚雄州辖区内有楚雄市、南华县、姚安县、大姚县、永仁县、元谋县、武定县、牟定县、禄丰县、双柏县这十个行政区县市。楚雄城区所在地名叫鹿城镇，是楚雄州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
鹿城，真是个美丽的名字，让人无端地生出许多想象。
小傅是楚雄本地人，董事长提起过他。说这个年轻人，当过兵，到越南缅甸等国做过生意，在政府的文化机构上过班，后来下海经商。能力强，人缘广，口才好，人品不错，是个人才。
楚雄州是云南省唯一没有开通机场的一个地州。日间，我乘飞机从北京到达昆明，下飞机后，转乘客车从昆明抵达楚雄，车行两小时后，我已踏足在楚雄的土地上。下车后，小傅已经在车站外等我。他先让我看过车子，谦虚地说钱总，这就是你往后的坐骑。车是一张白色的帕杰罗，低调的颜色十分贴合公司一贯的行事风格，稳劲的动力为将来车行山路提供了有力的保障，这款车一向保有稳定的销售量，是一款中国公路上常见的商务大众车。
钱总真是年轻有为，虽然之前听过钱总的大名，却没想到钱总这般靓丽，可见上帝十分偏心，世间總是有这类占尽才华美貌的女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耳朵都喜欢听美妙的语言，我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和抵触感渐渐消融。
钱总奔波了一整天，一定辛苦了。钱总在飞机上吃过晚餐，那我马上带你去公寓。楚雄城区的面积并不太大，也不是过度开发的工业城市。钱总的公寓离公司不远，就相隔两条街的距离。
我说我就喜欢这里的蓝天白云。我刚下飞机，一看到昆明湛蓝如洗的天空，就深呼吸了好几大口新鲜空气，感觉肺部立即清新了许多。到了楚雄，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更加强烈。第一眼，我就爱上了这里。
楚雄的住宿条件就是这样，只好请钱总将就。小傅打开门，请我进去。
房间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厅一卧一厨一卫，还有个大约六、七平方的阳台。卧室布置得十分贴心，纯白色的蚊帐，鹅黄色的被子，全都是我喜欢的颜色。
“请人布置的？”我问。
“不是，都是我亲自布置的。”
我知道他为此一定花过不少心思，熟悉我的喜好和风格，我在暗地里为他打了一次高分。
小傅把钥匙留给我。说明早七点在楼下等我。钱总还不熟悉楚雄的环境，明早我请钱总吃早点，八点是公司的上班时间，九点公司有个会议，下午安排考察的是楚雄的一个民间节日，考察完楚雄一年内所有的民间节日，是钱总的工作内容之一。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年四季都会在过节的欢乐中行走？
可以这样说。但是娱乐一旦与工作挂钩，它的快乐度就会大打折扣。小傅狡黠地笑笑。
钱总请早些休息。小傅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
5
公司的规模超出我的想象。楚雄的地理位置虽然位于滇西大通道的要塞，论名气，却没有离云南省府昆明地理位置更远的大理、丽江、香格里拉等地有名，很多游客都是路过楚雄，直奔那些旅游旺地。我原先以为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公司，赶上这波文化大发展的政策热潮，注册一个三五人小团队的文化公司，炒得热就炒，炒不热就抽身而退，不留痕迹。事实证明我估计错误了。
公司租用了楚华大厦十五楼整个楼层，企划部、秘书部、市场部、财务部、广告部、设计部、销售部、后勤部、安保部一应俱全。
小傅带我到办公室，宜家的简约办公书柜，低调奢华。墙角贴心地安装了一面可以隐藏的落地镜，小傅说我猜你会喜欢，如果你不喜欢，我请人拆除。我说谢谢你，我觉得挺好的。
“公司有多少员工？”
“目前有33位。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音像书籍、电视节目制作发行，设计制作各类广告，文化艺术交流策划咨询，设计制作代理发布各类广告，企业形象设计策划，文化艺术交流策划咨询，展览会布置策划，摄影服务，摄影器材销售，教育咨询和教育培训等。有的部门人员尚未配备齐全，暂时由一位职员承担着部门职责。你来后，我准备把人员配齐，全面展开工作。这是本月的工作计划。”小傅递给我一份文件。
我打开，看到他干劲有力的签名：傅出。这名字，倒是干脆利落，好读好记。
文件后面付着一份楚雄的详细节日单：火把节、赛装节、马樱花节、樱桃节、龙萨节、跳虎节、灯会、插花节、茶花节、沐浴节、耕牛节、泼水节、花山节、杨梅节、彝族年、牡丹花节……
“除了列表上的，还有祭火神节、尝新节、祭龙王节、鬼节、朝王节、红军节，恐龙文化旅游节等小范围的、或者是近年新兴的节日。比如恐龙文化旅游节，它虽然不是传统民间节日，但是楚雄州禄丰县打出了北有兵马俑、南有恐龙谷的宣传口号，可见禄丰县的恐龙文化旅游项目开展的如火如荼，既然跟文化挂钩，如果时间允许，我建议你到时去实地考察。”
“可是有些节日在同一天不同地点举行？”
“我查过了，届时我们会选择去文化底蕴比较厚重，民族节日氛围比较浓郁，节庆气氛比较热烈的地方。”
6
按照日程安排，正月十五那天，傅出带我去永仁县中和镇参加永仁直苴赛装节。傅出说楚雄有两个地方举行赛装节，除了今天我们去的地方，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大姚县三台乡也举行赛装节。赛装节，就是服装，服饰大比赛。永仁直苴赛装节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相信在同一个人身上，能够穿出这么多缤纷的色彩。最重要的是，它们搭配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彝族崇尚黑色和蓝色，彝族衣着皆以这两种色为基调色。在领口、袖口处绣着红白相间的彩色图案，多以花瓣为主，色彩鲜艳和谐。男人多外穿白色为基调的花边火草领褂。妇女外配呈“品”字形围裙，上用银制挂链系在脖子上，下有两条绣花带系住腰间，皆以蓝为底，然后自上而下用红色、绿色花边镶成“几”字形图案，图案下为倒悬的扇形花瓣，其上用五彩花线与开司米毛线绣成花朵。年长妇女头上包黑布或蓝布包头，年轻女者则头戴花球帽。男女都穿绣花鞋。
赛装节当天，附近的彝族同胞，不分男女，不管年龄，都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前来赴会，整个赛场会变成一片色彩的海洋，让人目不暇接。
赛装节这天，能歌善舞的彝家姑娘都会穿上自己花費了一两年功夫精心缝制的服饰，展示自己勤劳能干、心灵手巧的一面。赛装节不仅展示服饰之美，还是直苴彝族青年男女传情递意、谈情说爱的场所。彝族女子的服装，全靠手工挑花和刺绣，每个人的服装的构图、用色都独具特点。那构图上的繁简虚实，形象的夸张变形，色调上的对比反差，令人叹为观止。
下午两点半，赛装比赛正式开始。所有参赛队伍全部进场，集体跳起欢快的左脚舞。那热闹欢腾的场面，让以为已经练到能够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我，感到热血沸腾。
赛装场上美女如云，有的彝家姑娘一天还更换几套衣服。云想衣裳花想容，我忽然心生羡慕。期盼自己也能拥有一套这样美丽的彝族服装，盛装打扮自己，然后融入眼前这片花的海洋。
赛装节当天，除了举行彝族服饰比赛，还举行耙田、捆驮子、射弩、踩高跷、顶肩、拔藤等民族体育竞技和火把狂欢夜、对山歌、彝族文化传承、毕摩表演、赶山街等项目。赛装节不仅有娱乐、表演、服装展示的功能，还是一个让彝区居民交易物资，休闲放松的场所。 傅出说到了晚上，伴着皎洁的月光，未婚的青年男女有的泉边对歌，有的树丛低语。赛装节变成彝家姑娘挑选意中人的重要时刻。
返回楚雄的路上，我告诉傅出，“不知为何，今天赛装节开幕的时候，在浑厚的彝族乐声中，身着羊皮褂，手拿祭祀道具的毕摩缓缓走向赛装场中央，用传统的祭祀方式为一年一度的赛装节祈福时，我发现自己的全身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停顿了一下，重复了这个词语，“颤抖，是的，颤抖。”
傅出说钱总你可能太累了，不如睡一觉稍作休息。车子后排座位上放着那套彝族服装，是彝家人民送给你的礼物，你收下做个纪念。
7
第二天，我告诉傅出，“我想吃正宗的彝家菜。”
“明天公司组织员工去农家乐活动。农家乐里的彝家菜肴，原汁原味原生态。”
这是我第一次和员工聚会。农家乐在离楚雄城十多公里的山上。出发前，我把员工的档案翻看了一遍，发现公司的员工大多都是楚雄本地人，而且学历都不低。可见傅出是真心想把公司办好。
罗飞燕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说話的声音柔美，听来悦耳。“我出生在武定县一个彝族山寨里。我家住在地势高峻、气候严寒的山区。父母亲是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家里多旱地少水田，我家主要种植洋芋、玉米、大麦、荞麦、小麦等农作物，家里还养着牛、羊、鸡、猪、狗等家畜。”
“你家不吃大米吗？”有男士问。
“水稻都是赶集买回来的。我小时候牙不好，吃面吃米都会牙疼，吃洋芋才不疼。我母亲老逗我，说等我长大后，嫁到盛产洋芋的地方，让我一辈子吃个够。”
彝族饮食擅长蒸、煮、烤、烧、炖、拌。《舌尖上的中国》里介绍的食物的烹饪方法，在楚雄几乎都能品尝得到。可见世界十分多元，美食让人愉悦，饮食文化是一种最容易传播扩散和沟通交流的文化。
羊肉是彝族的主要肉食。师傅杀了羊后，羊肝、羊胃说要祭祀祖灵。羊脑说要留给老人吃。羊肉做成全羊汤。师傅留下一些带肉的骨头，准备烤成羊排。羊血单独烹饪，煮熟切成长条，准备加入萝卜丝、青笋丝和辣椒，拌成凉菜。
晚餐十分丰富。
套肠是楚雄州姚安县的特色美食。姚安人宰杀了年猪后，都要加工制作套肠。制作套肠要选光滑的猪小肠，清洗干净后，还要加小粉水浸泡几分钟。肠子依据各家口味，放上食盐、辣椒、花椒、茴香粉等佐料。家庭主妇用双手配合操作，把一段肠子塞进另一段肠子里，塞紧后，两头用细绳拴紧。待风干后，食用时，可整段煮熟后切片食用，也可切片后蒸熟食用。风味独特，入口余香。
血肠是楚雄州永仁县的美食。其做法是把猪血、糯米、猪杂油加食盐、木姜子面、辣椒、花椒等调料拌匀后灌进猪大肠，两头用细绳拴紧，放进开水锅里煮熟后捞起，待稍冷后切片食用。这道菜品相不算美观，吃起来味道却十分鲜美。
傅出说无酒不成席是彝族的习俗。肉是坨坨肉，一块有一个拳头大小。坨坨肉可以用猪肉、羊肉、鸡肉、牛肉制作，当天我们吃的是猪肉坨坨肉。傅出说坨坨肉是典型的彝族特色食品。彝人热情，豪放。彝族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民族。
阳麦粑粑是来自楚雄州南华县红土坡镇的一种美食。如今面点已经是稀松平常之物。可这阳麦粑粑，吃进嘴里却有一种不同于众的麦子味。好像带着阳光、雨露、山风、森林、大山的回味。本来每桌只上了一盘阳麦粑粑，大家都赞好，于是每桌又加了一盘。
干板菜和蚕豆米是一对儿。干板菜是把新鲜蔬菜清洗晾干后的蔬菜，食用之前要用烫水发开，切断，放入锅中，加入蚕豆米，小火慢炖，既有营养价值又有保健作用，是一道消暑解渴清热开胃的菜肴。有的人家还喜欢放入火腿肉，肉汤鲜美，火腿肉肥而不腻，油脂都被干板菜吸收了。
师傅还做了烤乳猪，辣子鸡、全羊汤、风肝、红烧狮子头等美食。傅出特意为我介绍了“皮冻”这道菜。这是一道较为讲究的菜肴。将猪肉皮子放进锅内，文火慢炖，煮透后，放入木钵内冷却，一夜之后即可食用。“皮冻”冷却前，可根据各家口味添加调料。喜欢清淡口味的人家，“皮冻”里便什么佐料都不放，待食用时，单独配制蘸水，又是另一种吃法。“皮冻”柔软可口，养颜美容，是一道耗费功夫的菜肴。
来楚雄之前，我向张廷写过保证书，发誓在楚雄绝不喝醉。酒是个既能成事，又能败事的魔鬼。一个人，明哲保身不算为过。
今天，我却破了酒戒。
大家唱起优美动听的酒歌，这些酒歌曲调优美动听，内容包罗万象，让人沉醉不知归处，情到深处人孤独。真应了那句话：越是热闹，越是孤单。
“阿老表，阿老表，你要老呢嘎。阿表妹，阿表妹，你要来呢噶。不来就说不来呢话，莫给小妹空等着。不来就说不来呢话，莫给小哥空等着。”
“小小酒杯团罗罗，阿老表，小妹敬酒大哥喝，热意尼，啊苏蔗尼哟咯。爱讲爱说我俩个，阿老表，这杯小酒我俩喝，热意尼，啊苏蔗尼哟咯。”
“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都要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来咯，支百倒。”
支百倒是彝语，意思是“干杯。”
彝族酒歌从歌词内容上可分为迎客调、劝酒调、留客调。迎客调曲调悠扬、豪迈，劝酒调曲调欢快、霸道，留客调曲调低缓、抒情。
傅出给我敬酒的时候，反复说一句话，“所木拉九以，诺木支几以。”我问旁人是什么意思，答，“汉区以茶为敬，彝区以酒为敬。”
彝族有正统的酒文化。转转酒，就是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圆圈，不分你我，传递酒杯依次饮用。杆杆酒，饮酒时插入一节竹竿或者麦秆，边吸边饮。罗飞燕说现在还有拦门酒，进入彝族山寨娶亲等需先按照主人的要求饮酒数杯。同心酒，两个相爱的人同喝一杯酒。穿心酒，喝酒双方把酒杯从对方衣服领口处伸出来，喝光对方杯中的酒。后面几种酒文化，多了娱乐大众的味道，反倒失了淳朴。 大家唱起了那首有名的留客调：“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走一步是望两眼哪个舍得你呀，走一步是望两眼哪个舍得你。走是要走咯，舍是舍不得。”
这是我来到楚雄后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山醉了，风醉了，眼睛醉了，脑袋醉了，月亮醉了，我醉了。
8
最近，我爱上了加班。加班到深夜，甚至加班到凌晨，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我仍然不想回家。
我怕回家，因为我被噩梦缠上了。
先是鬼压床。刚刚睡熟，眼前忽然飘过来一团白色的云雾，有时是黑色的，接着我便被这团云雾紧紧压住。我使劲叫喊，想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来把它推开，或者卯足了腿上的劲想把它狠狠踢开。可是我失败了，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弹，我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整个人都不再受到自我的控制。
我去州医院请精神心理科医生看过。医生说：“鬼压床的医学名字叫梦魇，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和鬼怪无关。梦魇是人睡眠时发生一过性脑缺血引起的，该症状会产生很可怕的眩晕、心悸、胸部压迫感、眼发黑、耳鸣和各种神经功能障碍的症状。你近久是否存在压力过大、过度疲劳、作息不规律、失眠、焦虑等现象？或者你有卧室空气污浊、太热、被子太厚、鼻子受阻、晚餐太饱这些情况？看你面色苍白，你平时要避免看恐怖的影视，听恐怖的故事。你不要太过焦虑，我给你开一些镇静药物，你在睡前酌情服用，连服一段时间后癥状会得到控制。”
我谨遵医嘱，按时服药。不断鼓励自己，我很好，我很坚强，今夜我将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一个周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空药瓶一天天增多，梦魇这个魔鬼，并未离我远去。
我刚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便看见那团神秘的雾气轻飘飘地朝我罩过来，我吓得一个激灵就坐起身来，赶紧拧亮床头灯。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我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打量了一遍：床、简易衣柜、衣帽架、上面挂着明天我要穿的套裙，书桌、桌上摆着一本《毕摩文化》，书是封面朝上，书页打开反扑在书桌上的。作为一位到楚雄短期工作的游子，我房间里并没有太多东西。对了，床下还塞着一只旅行箱，我来到楚雄那天，它是我唯一的财产。
坚持服药一个月之后，我自动停止了服药。我干脆不进卧室睡觉，我整夜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为了减少孤单害怕的感觉，我整夜开着电灯和电视。我买了一条超大的毛巾被，我不仅用毛巾被盖住身体，还盖住头部，只在两只鼻孔处留下两个能够呼吸的小孔。我把自己装进想象中的已经无比安全的套子里，整个人蜷缩成在母体中的姿势。
可是没有用，雾气很快便笼罩了我。我喘不过气来，感觉心脏快要炸开。如果说之前我心底还有一丝恐慌的话，现在的我只剩下无边的愤怒。虽然我无法开口说话，但是我的脑细胞在高速活动，我的思维从来没有这样清晰。我在心里大声诅咒这堆白色的魔鬼，我警告它就算我的身体被折磨成一堆粉尘，我的灵魂永世不会让它安生。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次，我赢了。鬼怕恶人，这是真的。好人自有好报，真的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
我挣扎着钻出毛巾被，我全身湿透了，大汗淋漓。我解开手上的绳子。医生说睡姿不正确会引起梦魇，比如在睡觉时把手放在胸前，压在心脏上，在不知不觉中会感到呼吸困难，形成梦魇。为了避免双手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压住心脏，睡觉时，我找了一根柔软的丝带把双手缠在一起，这样双手再也不会惹祸。
电视里一片雪花，电视台的节目已经播放完毕。我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像一个刀客那样，在公寓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用力挥舞。我一边挥舞，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四方的恶鬼，八方的阴鬼。有主人祭祀的恶鬼，无主人祭祀的阴鬼。吊死鬼，饿死鬼，砍死鬼，水淹死的，火烧死的，跳楼死的，吃药死的。今天警告你，该去哪去哪，莫再来捣乱，急急如律令！”
做完这些，我疲惫不堪，躺在沙发上，当夜安静入睡，一夜无扰。
我以为从此会平安无事，世界一片清凉。
谁知又出现新的状况。
这次变了形式，我睡得正香，忽然感到有一团白雾飘了过来，罩住了我。我意识特别清楚。我感觉有无数只手在拉扯我的下身。
我想起毕摩文化那本书里提到过，说这种情况叫过梦交，传统医学也叫鬼交。书上说有一种色鬼，专门找年轻漂亮的女人做爱。说如果床对着门，就要换个床向。要买个玉器去庙里开光后放在床下。在枕头下放一把剪刀或者桃木梳子。或者把拖鞋的鞋尖一前一后的摆好，形成一个简单的八卦……
我使劲挣扎，可是我浑身软绵绵的。我累了，我感到自己全身瘫软。我对着黑夜说，给你吧，你拿去吧，美丽的躯体和灵魂，你都带走吧，我累了……
我干脆不再挣扎，让世界去死吧……
第二天，我忍不住问傅出，“我现在租住那间公寓，以前没有发生过命案吧？”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这幢公寓楼是新盖的，年初才竣工的。“那套公寓，租来的时候是毛坯房，是租来后我请人装修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昨晚的梦魇告诉他。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形成了一个大写的川字。“钱总，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不信。”
“我小的时候，一到晚上就会看到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说要带我去外面玩，说我的住处好，要来跟我同住。我的爷爷说那是一个寄生鬼，请毕摩把他收了后，我便再也没有看到过他。我这辈子，有类似记忆的还有四次。一次是在我当兵的时候。我们岗亭对面是一座大山，山上生长着茂盛的竹林，听去过山上的战友说，那座山是附近村子的祖坟之地。深夜，我正在站岗，忽然看到对面山顶上飘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我清楚地看到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服，看不清容貌，看不到双脚，她速度飞快地朝我飘过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许是被吓坏了，也许是意志被她控制住，我甚至没办法举起手中的枪，对准她开枪……她的身影越来越近，我甚至看得她那张苍白的脸……正在这时，换岗的士兵来了……白色的身影顿时消失了……换岗的士兵说大半夜的，我竟然全身湿透了。第二次是我去越南进货的时候，越南的平仙凉鞋穿着舒适、款式大方，我在楚雄开了一家专卖店，销量一直不错。那次我住在一家大通铺里，相当于我们常说的青年旅馆。同屋住着一位来越南旅游的非洲人。当天晚上他回来得特别晚。我住在靠门这张床，他住在靠墙那张床。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熟了，他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他进门后，一个骷髅紧跟着他走进房间。一个完整的、走动中的骷髅，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惊醒过来，潜意识里惊叫了一声，但也许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看到骷髅也瞪了我一眼，然后抬起右手，用右手食指指了我一下，我又立刻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非洲人已经走了。我心里觉得十分不安，又不知所措。第三天下午，我听旅馆的老板说起非洲游客离奇死亡的消息。第三次是在政府的文化机构上班的时候。该机构需要轮流值夜班。值班室设置在办公室的最东端，那里隔出了一个八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左侧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桌上放着台灯，人躺在床上，一抬手就能拧亮台灯。那天轮到我值夜班，睡到半夜，走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看不清楚全貌，只看得到是一个白色的身影，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往里攒攒，睡进去一点，给我睡一点。’我立即惊醒，大声咒骂，‘滚！’同时拧亮台灯。做完这些事情后，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开着车，在公路拐角以三十码的车速撞上一位骑摩托车的人，幸好两人都无大碍，赔偿了对方六百元钱。第四次是去缅甸购买玉石毛料的时候，当晚住在当地一位村民家中，入夜，看到床边站着一位全身金光闪闪的人影，看不清细节，唯一记得的是他全身散发出黄金一样的光芒。我想要看个仔细，谁知却抑制不住自己地想要睡觉，立刻又睡着了。你看，我遇到的这些事情，又该怎样解释？” 9
傅出邀请我去他老家参加他表妹的换裙礼。
“什么是换裙礼？”我对此十分好奇。
“換裙礼是彝族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之一，与今后的婚礼、最后的葬礼同等重要。彝族女孩在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父母根据女孩身体发育的情况，请毕摩算过时间后，要给女孩举行换裙礼仪式。举行换裙礼仪式的岁数和结婚的岁数都为单数。彝族人认为，双数年份举行换裙礼会不吉利。换裙礼彝语叫沙拉洛，意为脱去童年的裙子，换上成年的裙子。彝族女孩在举行换裙礼仪式之前，穿的是红白两色的童裙，梳的是独辫，耳朵挂的是穿耳线。在举行换裙礼仪式之后，穿的是上中段为黑蓝色的三接拖地长裙，独辫要改梳成双辫，头上要戴绣花头帕，耳朵要挂上耳坠。换裙礼仪式是彝族女孩成年的标志。女孩举行换裙礼仪式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逛街、赶场、看赛马、耍朋友、谈恋爱了。”
傅出的老家在楚雄州一个彝族山寨里。我们早晨从楚雄出发，中途没有休息，行驶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
我们到达的时候，傅出的表妹家已经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按照当地风俗，彝族女孩举行换裙礼这天，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亲戚都要上门送礼祝贺。傅出的表妹家已经杀好了一头猪、三只羊，大号竹筐里堆满了坨坨肉和面饼。傅出的舅舅端着酒杯，站在大门口迎接亲戚，进门先喝一杯拦门酒，这是彝族的待客风俗。
傅出的表妹今年十七岁，在县一中读高二。举行换裙礼仪式时，男子不能在场。我虽然是外人，经过傅出的申请，获得在场观看的资格。
仪式开始了，主持仪式的成年妇女指定了一棵树木，说这就是女孩的丈夫。
女伴和长辈们簇拥着女孩，换裙礼仪式一直在歌声和欢笑声中进行。
主持仪式的中年妇女唱起了民间代代相传的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一岁两岁时，妈妈抱在怀里坐，端详妈妈的容颜，自乳下饭喂女儿，香甜味儿满舌尖。”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五岁六岁时，石板当作锅，砂粒当作饭，树叶做构子，柴火用竹签，办起锅锅宴，房前屋后跑得欢。”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九岁十岁后，红裙闪闪穿在身，耳坠摇摇垂两肩，穿戴见利落，协理家务已熟娴。”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三四岁后，鸡鸣起床来，出门天没亮，不怕大雪漫天飞，一天要打三背柴。”
“妈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七岁，穿着会打扮，伶俐会言谈，入门笑满面，出门容止端，陪伴姻亲有礼貌，亲戚中间美名传，再也不是家中的人，田也不再是姑娘的田，地也不再是姑娘的地。”
“妈妈的女儿哟，想来又想去，前辈的姑娘不嫁，不会有今天的人，别家姑娘嫁到我家来，我家姑娘嫁到别家去，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是女人都得走这一步啊。”
歌声唱出了女儿从出生到出嫁的成长经历，既情深意长，又依依不舍，听者无不动容。
接着，盛装的女伴们围着女孩，唱起了祝福的歌舞。领唱者、代唱者和女伴们开始一轮又一轮地一唱一和，将彝族青年歌场定情、夜会相恋的风俗以及成年时从母亲处继承首饰的习俗统统唱了一遍。
女孩的表姐们开始为她梳头，戴上花边黑色哈帕，额前的刘海用少许水打湿抹光，看上去整齐发亮。表姐们将女孩身上红白两色的短童裙脱下，换上绣着花边的上衣和黑、蓝、黄等五色相间的百褶拖地长裙。
一位亭亭玉立的彝家女孩出现在大家眼前。
傅出被大家召唤进来。在彝族习俗中，表哥是表妹生活中是最有发言权、最具权威的一位亲戚。傅出体贴地蹲在表妹面前，稳稳地背起表妹，绕着那棵树木走了三圈后，仪式结束了。
换裙礼仪式结束后，傅出带我去彝家山寨参观姑娘房。
姑娘是彝族人对女孩子的称呼，姑娘房，顾名思义，就是女孩子住的房间。
姑娘房建盖在村边，傅出说按照彝族风俗，彝族女孩举行换裙礼仪式后，便不再跟父母住在一起，而是统一住在村子的姑娘房里。
姑娘房是公房，房里一般搭有多张床铺，搭床时一张连着一张，一间房子里有三、五张床是常事。姑娘房是让彝族小伙和姑娘谈情说爱的地方。彝族女孩白天回家干活，晚上就在姑娘房绩麻纺线、绣花、做鞋子、织毛衣。
节日、赶集、跳歌场都是姑娘和小伙相识的地方，如果外村小伙到本村，可以由中介人介绍小伙子同宿，男女二人同床合衣而睡，也是一种认识的途径。
晚上，姑娘和小伙都是一对一和衣而睡，谈情说爱。几对姑娘小伙同住一房的情形也很常见。姑娘小伙同床共枕，窃窃私语，谈情说爱。有的谈着谈着就结了婚，结婚后的彝族男女便不可再踏进姑娘房。也有的觉得说不上话，第二天小伙离开时，姑娘没有发出邀请，小伙就会很沮丧，说明姑娘没有看上他。
“你串过姑娘房吗？”我问傅出。
“没有。我小时候一直上学读书，十八岁就去部队当兵。转业回来后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这些年村子里姑娘小伙越来越少，都到城里读书、打工、做生意去了。我在文化机构上班的时候，曾经带过一群考察彝族文化的专家学者来过村子。因为住处不够，还把两位来自英国的学者安排到姑娘房里住了一个晚上。再说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写一条短信，打一个电话，发一封邮件，多少浓情蜜意瞬间就能传送到达。”
10
傅出去了一趟滇西，他此行的目的是去考察少数民族文化。
回到楚雄那天晚上，傅出打电话给我，“你在哪儿？”
我说在公司加班，明天要签一个广告合同。
“我来公司找你，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礼物？傅出平时不苟言笑，总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他主动提出送我礼物？滇西是一座资源丰富的富矿，缅甸的珠宝玉石？能勾勒出妙曼身姿的傣族筒裙？大理白族的蜡染手工棉布？还是杨丽萍同款那顶最炫民族风的纳西族浅口帽，记得以前和公司同事们聊天时，我提起过。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傅出来到了。 他关上我办公室的门，从身后神秘地拿出一捆报纸。报纸被卷成圆柱形，被一根麻绳缠绕得严严实实，麻绳的末端，打了一个死结。傅出試图解开这个结，却显得十分费力。
不过是一叠普通的报纸，看上去既简陋又神秘。报纸里面包裹着什么？
傅出干脆用剪刀剪掉麻绳的死结，报纸被一层一层打开。
一把刀！
银制刀柄散发出一种炫目的光芒，乌木镶银丝的刀鞘上，雕刻着精致的龙凤图案。虽然刀安静地躺在刀鞘里，却有一种锋芒在房间里流动。
“你说自从来到楚雄后，总做噩梦，我给你订做了这把户撒刀。户撒刀也叫阿昌刀，因为陇川县户撒乡主要是阿昌族聚居区而得名。户撒刀历史悠久，选料讲究，淬火技术好，刮磨得漂亮美观，早在明清时期就享有盛名，远销缅甸及怒江以西地区。有傣族、阿昌族喜爱的尖刀、镰刀、大刀，有用于配带和装饰用的背刀、银刀等。”傅出抽刀出鞘，左手执鞘，右手握刀。“户撒刀有平头有尖头，考虑到和你的柔美相搭配，我请户撒刀王制作成尖头。”
刀的外形，决定了刀的性格。
在我的印象里，刀属阳性。
古龙小说代表作《七种武器》里，长生剑、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环、离别钩、霸王枪、拳头，第一种武器是剑，刀的排名，并不讨巧。
刀不像剑，可屈可伸，可长可短，舞剑者，人是主体，剑是无物，可剑花飞舞，可肆意张扬。而刀，它是笨拙的，刀一旦出鞘，便反客为主，顿时成了刀掌控人。用刀的招式，劈、切、割、斩、削、砍、刺、铡、撩、绕、缠……皆是不讨巧劲的功夫。记得看过一个武侠片，片名忘记了，师傅教授徒弟用刀，反复练习的都是反手刀、左手刀，弹刀、引刀、挂刀、粘刀、拖刀、抽刀、甩刀、投刀、飞刀……学着学着，徒弟便厌倦了。小李飞刀的武功天下无双，可那只是江湖传说，信实不得。终于有一日，师傅早晨起床时，发现徒弟已经收拾行囊，半夜不辞而别了，徒留师傅对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黯然神伤。徒弟这一走了之，厌的不是人，倦的是刀。
吃西餐最不喜之处是使用刀叉进食。明明是家人难得的聚会或者好友久别重逢，一顿美妙的晚宴，偏被充满了铁锈味的刀叉隔开了亲情友情。一块五分熟的牛排，切开来还有鲜血的味道，顿时联想到不会用火的原始人茹毛饮血的场景。刀，无意中做了毁人不倦的道具。
傅出把户撒刀任意卷曲，“上好的长刀既能削铁如泥，又能柔韧系腰。这把长刀，不用的时候可以像腰带一样围系在腰间，要用的时候解下来刀便自然伸直。”
我拿过刀细细观赏，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这礼物太过珍贵，我不能收下。”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过去贵族上层用的户撒刀，刀柄为象牙柄，那才叫贵重。”
我爱不释手，却又十分犹疑。“刀买了多少钱？”
傅出面色不悦，“说了是送你的礼物，你这样见外，反倒生分。”
傅出抬起左臂，右手持刀，锋利的刀刃在他的左手前臂上轻轻划拉过去，一道血痕立刻呈现。
“你在干嘛？”我被他的惊人之举吓坏了。
“刀要见血才有灵性，才能辟邪。往后你把此刀放在床上枕头旁边，便再无噩梦来袭。我们彝族男子，只有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才会用自己的鲜血来祭刀。我先走了。”傅出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也没有处理刀痕，转身便走了。
心爱的女人……
我半信半疑地把刀带回家，按照傅出的话把刀置于枕头上端。
果然一夜无梦，清净自在。
11
下午加班，七点多离开公司的时候刚好遇到同样加班的傅出。
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他表情庄重地问我：“钱总，你为什么来楚雄？”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
“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来楚雄？”他用迫切的神情盯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躲开他火辣辣的目光，“其实，我自己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钱多多，你为什么要来楚雄？当初为何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名，董事长一开口说让你来，你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且选择了第二天上午就出发。难道，是为了逃离多年来跟张廷那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现在想来，当时那种巴不得立刻离开的心情，完全可以用逃亡来描述。傅出，我是一个冬天永远睡不暖被窝，怕黑，怕恐怖片，泪点低，看煽情的书本、电影、电视剧都会哗哗流泪的女子，我是一个外表坚强如铁，内心柔软如水的女子，我是一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暗地里不声不响、孤单寂寞的女子，我是一个工作时伪装得雷厉风行、言必行行必果，居家时深深地渴望友情、爱情、亲情的女子……傅出，我真的没有答案。”
12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彝族火把节。火把节是彝族的传统节日，相当于彝历的新年。欢度火把节是彝族历来的传统，火把节的主要活动在夜晚，人们或点燃火把照天祈年，除秽求吉，或烧起篝火，举行盛大的歌舞娱乐活动。“火把节”又有“东方狂欢节”之誉。
火把节是彝州最重要的节日，傅出给我不少地方史志的相关资料。
民国《马关县志》卷二：倮倮“夏历六月二十四为火把节，是夜燃火炬，击羊皮鼓，绕行田亩以及园圃、果树，谓光照所及，则收获丰而虫害少。照毕陈酒脯，集男女行歌互答，进酒为欢”。
许实《禄劝县志·风土志》记载：“六月二十四为火把节，亦谓星回节，夷人以此为度岁之日，犹汉人之星回于天而除夕也；会饮至于旬余不息，犹汉人之春宴相聚也。儿童执火炬，屑松枝，杂煤衽而撷之，见尊者叩首，举燎逼裙，洒松煤燎之火，火焰满身，谓之‘送福’……男女齐会，四面绕坐，脍豕肉，饮酒，歌舞杂沓，以趁盛节。”
民国《西昌县志》卷十二：“阴历季夏六月二十四日，为倮族火把节。火把者，松柴细竹野蒿所制之火炬也。大者粗数围，长数尺，或及丈，植地上，小者可以手执之。倮夷于此节，每村共醵金购老牛一，于先一日夜半椎杀之，椎时每家出小火把一环围吼。至过节日烹其牛，合村聚宴，吹箫管，弹耳琴，唱歌跳舞为乐，谓之跳锅庄，日夕每家出大火把一，植门外燃之，另执较小者，行绕所耕种之田地间，且行且舞，以祈丰年。至第三日，则扫集火把之炭渣，以酒肉远送之，大抵过年则一家自宴，过节则一村合宴焉。” 离火把节还有一个多月，鹿城便溢满了节日的气氛。龙川江上修建了一座八车道的新桥，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准备火把节正式通车。龙川江边的草坪正在大面积修整，有的地方在种草，有的地方在栽树，今年雨水充沛，花草树木喝足了雨水，开始茂盛生长。公司的员工都忙碌起来，一位负责公司后勤的大姐，说她家添置了一些床上用品，“每年都有亲戚朋友从全国各地来楚雄过火把节，外面宾馆酒店早就订完了，我得提前做好准备，哪怕打个地铺，也得让来客感受到我们的热情。”
“今年火把节，楚雄州有迎宾仪式、祭火仪式、耍火把、篝火跳脚狂欢、万人左脚舞、火把狂欢、万人民俗体验、10县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指尖上的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彝族刺绣动态展等活动。火把节的活动每年都不相同，往年的火把节，还有赶火把街、赛龙舟、评选太阳女等活动。钱总整理好心情，准备好盛装，带上你的感动，迎接火把节的狂欢吧。”傅出说。
傅出的介绍勾起了我的热情，自从走进彝州这块广褒的土地，我就被太多的惊奇和感动包绕着。
我从衣柜里找出上次去永仁直苴参加赛装节时得到的那套彝族服饰。这套衣服有一件白衬衣、一件女式彝族马甲、一条黑色裤子。白衬衣的领口、袖口和衣边绣着一圈精美的彝绣图案。挂脖式的马甲，黑色的底布上，衣服的边脚和口袋上，用红黄蓝绿等绣线绣着夺目的马缨花、茶山花等图案。黑色的裤子，膝盖以下的部分，都绣着各种花鸟鱼虫的五彩图案。傅出告诉我，“彝绣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图案丰富，二是技法多变，三是风格多样。大地做绣片，用彩虹做丝线，用山川做图案，彝家人眼里看到什么，都能用彝绣表现出来。”
“彝家女子的心灵手巧，单单从彝绣上就可见不同凡响。”
“那可不见得，”傅出打断我的话，“壮汉也会绣花，楚雄有个名叫段朋江的人自创了‘千绣’，被当地人称为‘花哥’，他从90年代正式从事刺绣行业，数年刻苦钻研中国的四大名绣———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和楚雄彝绣，博采众长，自创了‘千绣’。‘千绣’充分利用四大名绣的经典绣法，结合云南彝族刺绣的多变性，做到了尊重传统、做出创新。”
男人不仅舞枪弄棒，还会把一根小小的绣花针玩转得风生水起。我当即就请傅出约定一个时间去拜訪这位“花哥”。《指尖上的绣花针》，我连采访的专题名字都想好了。
换好衣裳，站在镜子前面，我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平时总是穿着黑白灰的职业服饰，忽然穿上这身民族特色的衣服，整个人便得喜气洋洋的，精气神十足。彝族是个火的民族，她们火一样的热情，不仅表现在待人接物的性格上，说话做事的风格上，还表现在穿着上。这一身服饰，任何人穿上都会提亮气色，增光添彩。
我拍了一张照片传到微信群里，有数位朋友看中了这套衣服，叫我为她们买下来作为我回京的礼物。更有甚者，叮嘱我把帽子一起买齐。真厉害，她们还知道彝族服饰一般都搭配有一顶美轮美奂的彝族帽子。爱丽丝更是变本加厉，说叫我把那套搭配彝族服饰的银饰也一起买全寄给她。我笑着用语音回复她：这套银饰价格昂贵，就算把我卖掉也不足付费。
火把节终于到来了。虽然当天下起了大雨，但是丝毫没有减弱人们过节的热情。傅出说按照节令，火把节下雨是大吉大利之兆。
嘹亮的过山号吹起来，欢快的哒谱鼓敲起来，熊熊的篝火燃起来，动听的山歌唱起来，甘醇的美酒喝起来，精彩的表演舞起来。
为了不错过火把节的每一个精彩，傅出派出了公司的所有拍摄人员。
在楚雄市紫溪彝村火把广场，大家拍摄了中国·楚雄2014彝族火把节开幕式。
在太阳历文化园，大家拍摄了民间竞技表演、彝族斗牛比赛、毕摩祭火祈福仪式、踩舔犁头等彝族特有的绝技展示。
在彝人古镇，大家拍摄了“指尖上的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彝族刺绣动态展”、彝族迎宾仪式、彝乡恋歌、祭火、喷雷火、耍火把、篝火跳脚狂欢、彝家婚俗表演、情歌对唱、彝家竹竿舞表演、民族歌舞汇演、爬刀杆、毕摩诵经祈福仪式活动。
在千里彝山，楚雄城区六大广场和各县城乡主要广场统一组织毕摩祭火、万人左脚舞狂欢活动。红红的篝火燃起来，左脚调唱起来，整齐舞步动起来，游客与彝人手拉手、肩并肩，跳起了激情四射的左脚舞。
在彝州的山村，人们过节的热情丝毫不曾减弱。大人自制火把、明香，在每家院子里撒上一把火把，预示来年灾祸全免、风调雨顺。小孩子们在火把节这天，可以到任何一户人家采摘成熟的水果，据说哪家被摘得越多，来年会更加丰收，主人家会更加高兴。
彝州，舞动在火把节过节的海洋里。
火把节当天，我在彝人古镇买了一条彝族风味浓郁的彝家大摆裙，民族风韵味十足，穿上十分拉风。火把节晚上，我在彝人古镇跟彝族同胞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绕着圆圈跳左脚舞的时候，人还没开始旋转，大摆裙自己就舞成一朵花。
“傅出，你看我，我好看么？”
“好看！像仙女下凡！”
“你喜欢楚雄吗？”
“喜欢。”
“永远留在我身边，以后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你愿意吗？”傅出把我拉出跳脚的人群，认真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他这番话，算是求婚吗？
也许是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我的热情，也许是彝族人民欢快的左脚舞燃烧了我的心性，也许根本就是风也没动、云也没动、是我自己的心动了。
我感到自己开始眩晕……
天在转，地在转，火在转，我在转……
人生，不断在寻找心灵和故乡的归宿。终其一生，每个人都在走向回家的路。楚雄，会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吗？
也许，这是人生新的开始。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西木，原名杨淑美，女，云南楚雄人，有中短篇小说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本刊曾发其长篇小说《金沙江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