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亚当抬了抬眼皮。这是他对约翰向他走来的唯一表示。但显然，没有什么能消退约翰的热情。
　　那个精瘦身体上的脑袋——事实上那个壮硕的东西早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脑袋了，即便是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一个装着幸福牌数学协处理器、美丽牌远端静噪仪、快乐正离子抗抑郁端，哦，当然还有敏捷牌吸尘器和主妇牌咖啡壶。而真正的脑，在这一大堆硬件里，不过是个碍手碍脚的肉球。可是，你又能管外面这个蛋白质拟真态的大圆球叫什么呢?在这个时代。除了沿袭过去的名称去称呼这些新事物外。你还能找到其他称心的方法吗?——好吧，约翰正在拼命摇晃他的脑袋，一边从隔壁他的书店里出来。很不幸，他正是向着亚当坐着的桌子来的。
　　“啊。我的老伙计。你还是在喝你的咔哒继而。”约翰重重拍打一下亚当的肩膀，贴近他坐下。
　　亚当在他洪量的笑声里晃了一下：“是卡布季诺。”
　　“哦。这又有什么区别。它太老式了，你应该玩点新花样。”
　　亚当抿紧嘴。压住抄起杯子朝那个圆球砸下去的冲动。为什么这家伙连喝杯咖啡的清净也不给他。
　　哦。当然，今天是39号。
　　每个月的最后一天，这是发薪水的日子，也是所有疯狂消费的开始。
　　店家们会使劲浑身解数，让那些已经积满灰尘的石头重新熠熠生辉起来。可是亚当知道。他不会这样做——这是他的老旧骨子里那点骄傲所不允许的。
　　事实上，那也不需要做。更坦白一点，其实……
　　“我说，亚当，如果不是为了摆点破架子，让人看看我们书商和别人是多么不同的，我才不会为了坐在这破地方，花上4个伽马币。4个伽马币呢，好一笔做形象的费用啊。”
　　亚当叹了口气。垂下视线，屏蔽掉约翰喝咖啡的样子。
　　就连这个大蛋白脑袋都明白这个道理。
　　每个月底，坐在这家仅有的咖啡馆里消磨时间，就是书商们最好的广告。果然，没过多久，这条寂静幽深的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动听和谐的乐声，一共两个声部，你完全能从他们的高低起伏里听出他们的步幅频率从而反映出他们的性格喜好还有心思。毫无疑问，这是一对情侣。
　　亚当忍住没有抬头看他们，也没有看约翰。他知道约翰现在一定和他一样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正摆出相同的刻意呆滞的冷淡表情，而在这下面是同样狂热跳动的心。
　　音乐声在他们面前渐渐停下。
　　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响起。那意思是：“哦，亲爱的。你告诉我你会给我一个惊喜，难道……”
　　低沉的管乐回应道：“是的，你看我为你愿意做一切。”
　　缠绵悱恻的乐声响起，差点把亚当给腻味死。不过还好，现在他们开始说到重点了。大蛋白头的心一定提到嗓子眼了吧，其实，嗨，他也是。
　　讨论的乐声继续着。
　　“你愿意去哪一家呢?”
　　“听从你的安排，公主。”
　　哪一家呢?情侣站在咖啡馆门口打量着左右两家书店。在他们左边的书店门面装潢新奇，各种最新式的器材风格被七拼八凑地组合起来，就像那一捆捆裸露在外又被纠缠在一起永世不得分离的电线一样，造成了强大的刺激。
　　无疑，在这家店里，你会找到最新鲜刺激和扭曲的东西，就和它的店面一样。
　　无疑，这种没有任何审美观念的叠加组合的装潢乃至于经营方式，一定来自一个极端愚蠢恶俗的脑袋。
　　无疑，这家店属于约翰。
　　亚当无不厌恶地沿着那对男女的思路想到约翰的书店。一想起他对待书，哦，也就是小说的那些做法，就让他浑身战栗，恶心得想吐。哦，不只是他。事实上，这种做法是从他的爷爷老约翰那沿袭下来的。再经由他爸爸，最后传到约翰手上。应该说，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只是他更加变本加厉而已。
　　这样说来，也许是这个时代造就出这么一个书商家族。
　　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呢?这个令人迷惑的问题也深深让亚当着迷。因为这个老派书商很少会去关心阅读之外的问题，所以对他来说，时代的阶段性是以阅读方式的改变来标注的。对他而言，这个时代是从阅读电极法得以普及开始的。
　　人们不再有耐心去读那些电子文本了，这远远比坐在阅读椅上受到特殊频率的电击来得耗费时间和精力。当初设计这阅读电极椅和这套程序的人可能是想让读书成为更加便捷省力的娱乐。毕竟，在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书本只剩下了小说类了。
　　但是那个傻瓜设计者没有想到，他发明的机器所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使得阅读成为一件奢侈昂贵的消费。因为写故事的机器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阅读量了。
　　不是速度的原因，而是内容，内容的枯竭。
　　再也没有新鲜事可以写了。
　　货源越少，日子也就越难过。尽管每阅读一本书的价格飙升到以前的40倍，当仍然帮不了书商们渡过难关。亚当记得他父亲大亚当把他母亲大夏娃卖给俄罗斯人时，家里的艰难情境。而这在当时，几乎所有的书商都遇到了相同的窘境，只不过卖出的亲人不一样罢了。到现在，亚当还不时想起父亲把母亲送走时的眼神。他很清楚父亲没有把他卖掉的原因——他要留下来，作为书店的继承者。
　　在那时，唯一没有陷入贫困绝境的，似乎就只有约翰一家。他家的写作机器似乎总能翻出一些新的作品来。在别的书商，也包括亚当一家的眼里，这台写作机器简直就是一台面包烘烤器，每天从它的肚子里源源不断地送出香喷喷的面包来。这让很多人嫉妒得发狂。大亚当就是为了这个才撕扯着头发从借来的飞行器上跳下的。
　　以至于到后来，每当隔着咖啡馆的阳伞看到约翰书店那个照片，亚当就会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嘀咕道：“我爸爸死的时候，都不得不用借来的飞行器。”
　　也因为这个原因，让亚当分外地努力设计程序，改进写作机器，不过这实在是很难。他始终不明白约翰家的写作机器到底是用了什么神奇的咒语了。直到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冒充普通读者跨进了约翰书店的大门。亚当没有受到阻拦，他感到奇怪，不过他不知道在他之前也有其他的书商来这里暗访。可能处于对自身能力的自信，约翰家族没有为难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让这些竞争对手好好享受一下他们的阅读服务。
　　让亚当震惊的是自己的感受，不是窃喜而是愤怒和恐惧，还有恶心。他实在不相信自己所“读”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并且还能靠着这些东西为约翰家带来新鲜美味的面包。
　　太恶心了。不止是设计这个恶心程序的老约翰，还是这个程序写出来的小说，还有靠着这样小说养活一家老小的约翰，最后还有真愿意花大笔钱去读那种东西来娱乐自己的读者，都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亚当花了好长时间才确认自己和他们是一个生物种群。
　　原来所谓的写作程序，不过是把所有的已存在的小说打乱，然后随机连接，乱编一气。最后经常会出现“艾利亚·白利穿着月球护送日本艺妓去蛋糕上，一路上唱着好难四尔的爱情悲歌成为红马甲”类似这样的故事，亚当读到它们时就好像刚刚吞吃了长着鸭嘴兽的脸扇动蝙蝠翅膀用蚂蚁腿走路的兔子。这些和亚当要求和谐和逻辑的审美意向严重偏离的东 西，几乎让年轻的亚当放弃了自己的书商生涯。
　　前途是那么黯淡，让人忧虑恐惧，年轻的亚当想到这一切，情不自禁地在刚看完的一本小说最后加了几个字(他自己，作为书商，仍然保持着阅读电子文本的习惯)。他敲打着键盘，完全是处于情绪需要，甚至于直到最后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写的是什么。
　　约翰说，“日光之下，无新事”。是啊，有什么办法呢，小说走到了末路，再没有新鲜故事可讲，所以为了获得一些新鲜快感，所有的尝试都时可贵的。
　　好在作为亚当的子孙，亚当没有那么轻易就屈服，在今后的日子，看着约翰书店如火如茶的景象，他却仍然坚持惨淡地经营着他的书店。直到最后，整个乐耳闻克斯城就只剩下他们两家书店，嗯，就像工业时代里存活的恐龙一样珍贵。阅读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即使这样，他，亚当的子孙亚当仍然只靠着书店勉强糊口。
　　这个时候，情侣们开始打量咖啡馆右边的店。它的店面老旧、正统得可笑，是早被流行事物抛弃的化石般的存在。
　　“哦，看看这家店。”刺耳的小提琴最高音响起。
　　约翰的眼睑轻轻一跳。亚当没有放过这个小小的细节。要知道，这在以前是决不可能的事情。就在上上个月以前，约翰根本不会把亚当还有他那家过时的老店放在眼里。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上个月，亚当让他尝到了营业额为零的滋味。
　　“别急，小约翰，你要吃苦头的日子可长了。”亚当淡淡笑着抿了一口咖啡。他瞥了瞥天空，好像瞥见他从上面落下的父亲正冲他微笑。
　　音乐声续续断断地进行着。这对情侣做选择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不仅是约翰，连亚当都按捺不住了。他开始担心。担心起自己的把戏。毕竟，他那样做实在有点冒险。那是个绝妙的主意，应当不会这么快就被戳穿。更何况……
　　年轻情侣还在犹豫。
　　“这家店真古怪。”
　　“还有海报，是仿纸的海报，‘四平方’，奇怪的名字。”
　　亚当满足地叹了口气，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预感到自己赢了。果然——
　　“什么?”小提琴发出弦绷断的声音，“珍妮维特向我炫耀了35天的那本书就是这个作者写的。”
　　就这样，他们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微笑着朝咖啡馆右边走去。 约翰放下杯子，站起身，再度拍打亚当的肩膀，向他告别道：“再见，老伙计，店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
　　亚当点点头，没有起身。而现在。他可以抬头正视年轻的情侣们了，当然这个时候也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那两件超频电感舞衣就像广告上说的那样，如同细胞膜一样裹着他们年轻的身体，还有和约翰同样硕大的脑袋。去吧。在那里你们会得到和进高级时装店、时尚沙龙一样的满足，然后在剩下的38天里用机智俏皮的话语去炫耀、去消耗这份满足。
　　然后不用多久，“四平方”这个名字就会成为乐耳闻克斯城头号的伽马币杀手。人们会发现四平方是个多么伟大的作家。
　　伟大!
　　无论是从创作质量还是数量上。他都将是无人能比拟的伟大作家。这个天才，不，他决不是什么写作机器。而是有血有肉有来历生平的人。这个才华横溢、相貌突出的天才。在他活着的时候遭到了非常不公正的待遇。而所有的非难都是由他突出的外貌造成的。
　　以亚当古典正统的审美眼光来看，四平方清瘦的身体，浅褐色忧郁的大眼睛，还有柔软卷曲的浓密黑发，这些女性化的特质。足以使他和任何一个公元纪的神话美少年媲美。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时代变了，这么一副守旧的样貌只会让人觉得扎眼，招人厌恶憎恨。所以在亚当的剧本里，这个天才作家就这样郁郁不得志最终英年早逝。
　　真是个悲剧人物啊。再没有比他更适合放到奢侈品市场进行贩卖的了。哦，当然，卖的是他的书。而不是人，不过这有什么区别。实际上，亚当特意把阅读椅进行了调整。点击部位被小小的改动了。关于作者名字、生平以及相貌的电击将和有关小说内容的电击刺激区分开。前者将直接刺激大脑的深皮层，并且电流强度较大。这么一来，读者留下的记忆除了一些模糊的不完整的故事本身的碎片之外，就只有四平方的坎坷遭遇了。
　　奢侈品就必须和潮流对着干，这是这位骄傲的老派书商在商海沉浮大半生后总结出来的经验。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亚当抬起头，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蓝得澄澈，浮动花粉的风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柔。
　　也许，他的好日子真的要来到了。
　　
　　2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多么有意思的话儿。亚当仰靠在椅子上，默默回味着电子阅读器上的话语。作为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他还是那么热爱这样没有效率的阅读方式。
　　“亚当!”一个严厉的声音陡然响起。
　　亚当吓得跳起来。本能地把指甲盖厚薄的电子阅读器藏在身后。
　　“你必须帮我，亚当。”那个人一把揪住亚当的领子。
　　亚当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几乎认不出他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当然，如果我能帮你的话，约翰。”亚当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奇怪约翰脑袋里的那个快乐加速器为什么不再分泌内啡肽了呢?
　　“你得帮帮我。”约翰对着他的救命稻草吼道。
　　“好的。”
　　“告诉我，你用了什么办法弄出那么多新的小说来的?”
　　“不!”亚当挣脱开他的手，向后退道。
　　“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那是两码事。”
　　“想想以前。我把顾客介绍给你的时候。”
　　亚当记得。虽然那是因为他无法再应付这些客人，但毕竟这些收入使亚当书店支撑了很久。“好吧。”亚当说道。
　　“你答应了?”
　　“我答应你会介绍些顾客给你。”
　　“见鬼去吧！亚当。约翰书店可没有拒绝过你。是吧?”
　　亚当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你们知道我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
　　“亚当!”
　　亚当垂下目光。他没有勇气去和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对视。在虚弱得几乎无人能听得见的回答声中，他转过身，走进自家书店的阴影里。
　　好吧。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对我造成多大损失的。四平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打败的了。
　　亚当这样安慰着自己，为约翰打开了阅读室的门。
　　漫长的两分钟过去了。
　　约翰步履蹒跚地从阅读室走出来。
　　“你怎么敢……?”
　　亚当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样苍白的面孔，无力地点点头。
　　“难道没有人看出这些书都是公元纪时那些人力 作家写的吗?”约翰颤声问道。
　　“只有我们还记得。”
　　长久的沉默，仿佛是为了让两个男人默默消化亚当给出的回答。
　　只剩下他们还记得那些被遗忘的不再新鲜的故事，完完整整。除了他们，人们甚至不会去想到看它们。
　　“我没有想到你还记得。”
　　“在我小时候，我也有看电子文本。”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又腼腆错开目光。生平第一次，亚当对那个大蛋白脑袋产生了好感。
　　“真的有四平方这个人?”
　　“有，他在我这里。”亚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编出这么一个人来为你装点门面。”约翰点头说道。
　　“从某种意义来说，是这样的。”
　　男人们再次相视一笑。这一次对视的时间比上次更长一些。
　　“啊，老伙计，我想我该走了。”
　　“我送送你。”亚当说道。
　　“你愿意把这个故事送我吗?就算我求你了。”亚当耸耸肩，表示同意。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自己的秘密被约翰知道了，但亚当总是觉得约翰不会出卖他。也许是那个笑容吧，它令人安心并且温暖。
　　而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他的确是对的。
　　又是月末了。亚当阴沉地坐在咖啡馆里。这一次约翰没有来打扰他。这倒不是约翰变得善解人意了，而是因为他已经不必再坐这里装优雅了。如果现在谁出现在约翰书店，那么他见到这家店老板脸上的漫不经心绝对是货真价实的。
　　让亚当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不容易降临到他头上的那点运气又落到了约翰身上，现在的情形又回到了最早的时侯——所有的读者都去了约翰书店。
　　亚当沉痛地抬起头，看见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去约翰那儿的，和他没有关系。约翰到底做了什么，让那些人又重新迷上他七拼八凑的故事，而且还不知厌倦?
　　亚当恼怒地抽了抽鼻子，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好日子怎么就到了头呢?
　　也许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低估了读者的阅读消耗量。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如他预料的那样，在这个城市里刮起了一阵四平方的飓风，人们渴望能读到他的作品，即使花上一个月的工资。虽然阅读器有着防盗版系统，阻止读者大脑完全记忆小说大概，但巨大的利益使得那些投机分子不惜用残存在读者脑里的故事碎片拼凑起一个盗版故事然后拿来卖。亚当对这样的举动并不在意。因为他们除了扩大四平方的影响力外，不能起到任何作用，更别提影响他的利益了。
　　巨大的利益和市场冲昏了亚当的头脑。直到问题非常严重时，他才意识到他几乎买光了公元纪时人力作家写的故事。但已经晚了，四平方再也写不出新故事了。就在这时，安静了很久的约翰书店重新热闹起来。
　　据说，约翰发明了一台能够写出无限新鲜故事的机器。“你知道吗，这不再是以前胡乱拼凑的故事了，啊，那是真正的故事。”一个读者在拐角被亚当拦住后，对约翰书店的新作品赞叹不已。
　　可是当亚当问起故事的大概，他却也只能说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至于问他故事好在哪里，他却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总之，那感觉棒极了。”
　　亚当始终没法知道约翰到底使了什么花招，不管他怎么向那些去过他店的读者打听，得到的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他也算过时间，发现约翰坚持的时间远比他的四平方久。要知道那可是公元纪时所有人力作家的作品啊。
　　每时每刻，亚当都在猜测着约翰到底使用了什么新办法，这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焦虑地在店内来回踱步或者在床上打滚。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机会解开约翰的秘密，除非……
　　亚当望着穿梭在这条巷子的人们。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甚至都不瞧他一眼。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亚当。让他起来，跟上他们。然后走进阅读室。亚当挣扎着和这股欲望抵抗着。他很快就输了。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他似乎注定要两次踏进约翰阅读室的门。
　　他跟着其他人鱼贯进去。黑漆漆的屋子里散开好闻的玫瑰色云雾。阅读椅围成圆圈排列，静静地等待着人们的到来。人们各自坐好，安静等待。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犹如古老的仪式。亚当觉得自己体内那被遗忘的渴求和希望在这静默里以神奇的方式被唤醒。不，这不是一个玩笑似的联想。亚当感到喉咙发痒。他想笑，却没发出声音。
　　阅读器感应正负极升了出来，牢牢地被固定在两侧的太阳穴上。电击数值正在调整，每到这个时候，亚当心里就会一阵发毛，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亚当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同以往的事情将要发生。而且一旦发生就不可逆转。但是他没有退路了。电子扶手伸出的钢箍把他像标本那样按住。
　　在他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闭目等待将要降临的享受。一个个大圆脑袋上显得无比痴迷，又像空气中的水泡那样透明纯真。而粉红色的烟雾和香气仿佛是他们嘴角那点笑意的延伸。
　　这和以前不太一样。亚当双腿乱蹬，他想要站起来，然后逃跑，离开粉红色的烟雾和微笑，但电击神经探头已经伸进他的耳朵里了。
　　酥痒的感觉在浑身激荡。亚当合上眼睛，吐出一口长气。他感到焕然一新，像每个被卸去重担的人那样。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抹去了，但是那没什么关系。谁也不会为一块手心里的茧子的消失而难过，而他也不会为那不知道是何物的丧失而悲哀。他现在心情很好。每个新生的婴儿都会有这种幸福的感觉。
　　开始吧，亚当轻轻召唤故事探针。
　　探针正在做准备。亚当扫了一下椅子前面的电子屏幕，那里面显示他将要读的书的电子文本。这纯粹是多余的装饰，不会有人去看这东西的。亚当想道。这应该不会就是约翰致胜的秘诀吧。出于这个想法，亚当下意识地顺着电子感光移动屏幕看了下去。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这是一个多好的开头，亚当赞叹道，很奇怪他居然从来没有读过这篇小说，他一定要看完它。
　　两分钟后，满脸笑容的亚当和其他读者一起出来。
　　他和他们一样幸福。虽然他还是没能知道约翰的发家秘密，但有过这么愉悦的经历实在让他开心。
　　“你还好吗?”约翰见到他，并没有吃惊，抽空还和他打招呼。“感觉怎么样，老伙计。”
　　“不错。”亚当挥挥手，走出书店。
　　现在。他感到无以名状的快乐和轻松。隐隐地，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一些东西。然而正如那些东西是美好的一样，丢失它们同样也是美好的。亚当，这个背负着太多已经存在故事的男人，现在终于得到了释放般的解脱。他甚至能挺直佝偻已久的腰板，健步如飞地行走在这个世上。他想到他的书店，一个再次被冷落被丢到视线之外的书店。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盲目的乐观感染着他。尽管他仍然无法解开竞争对手的秘密，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约翰拉走原本属于他的顾客，可是亚当却预感到落魄倒闭的厄运不会降临到他和他的书店。
　　所有的事情都会被重演。人们一定会再次厌倦约翰的书店，而来到他的书店。也许他们不过是厌倦了书店的格局。
　　是的，他们会回来的。
　　过去已经被遗忘，过去一定会被重演。
　　亚当张开双臂，在阳光地下奔跑起来。
　　“约翰说：‘日光之下无新事’。”亚当笑着，大声读出书中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