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来源 :椰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jyueying88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蝉村的夜晚掩没在黑黝黝的楝树林中,便很有些深了。天空不知从哪儿扯来一块密不透光的黑布,像棉被一样覆盖在蝉村的身上,蝉村显得幽静而深邃得如一只脆弱的玻璃器皿,即使传出一声狗吠,也能将它击碎。倘若声音来得比狗吠声尖锐,黑布便承受不了,像碰到一把锋利的尖刀,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许多的泪水雨般从这道口子里汩汩而来。蝉村躁动不安了。蝉村人不免抬起头,仰望墨黑的夜空,再侧耳细听那声音,一股寂寞的苍凉像乱坟场的阴风在天空久久回荡。
  那尖锐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后,高分贝地传来,便似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将夜幕剪开,黑姑的声音便是这个时候传来的。黑姑的声音本没这么尖锐,也没这么大。黑姑是在对着麦克风演讲么?不是,黑姑是在哭。被麦克风放大了若干倍的凄厉哭声,像灰色的飘带,在蝉村的夜幕中挥舞,挂在楝树枝上,飘在瓦屋顶上,从窗户钻进去,搅乱了小夫妻的情趣,熟睡的孩子都赶紧钻进妈妈怀里。
  黑姑的哭是其实是有戏味的。委婉、悲恸、有节律的,几乎是声声泪,字字情。孩子们听得毛骨悚然,大人们听来却感到回肠荡气。大人们像听拉魂腔一样欣赏着黑姑这一幕悲情的独角戏。事实上黑姑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演戏。黑姑没演过戏,从来都没,只是后来自学了拉魂腔,跟着唱片学,只学唱腔不学表演,算不得是演戏。但说黑姑在演戏也不为过,哭之前黑姑要自编自导,这样才容易进入角色,哭出味道。黑姑的哭与心情无关,是为哭而哭,是哭给别人看的,而且为了哭好,哭出彩来,就不得不把哭当成戏来演了。别人是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但黑姑却不会随心所欲地哭,也不会虚情假意地哭。黑姑的哭和别人不同,她有自己的范儿。首先黑姑要拿个麦克风,以便声音能传得很远,传遍蝉村,传到天堂和地狱。其次黑姑的哭有台词。台词有她自己编的,也有盗版的。再者,黑姑的哭和唱是串烧式的,哭中有唱,唱中有哭,像麻花似地绞在一起。
  黑姑唱的不是流行歌曲,她唱的是小调,是我们海州这一带的地方戏,叫拉魂腔,海州人叫淮海戏。她专门买了几十张拉魂腔唱片,自己在家里跟着学。黑姑最喜欢的也是唱得最多的,是拉魂腔里的二泛子,唱腔高亢远扬,悲壮、激越,像一只受伤的鹰在苍空盘桓。黑姑的二泛子,能听得人泪水涟涟,黑姑自己也唱得泪雨倾盆。
  黑姑哭唱的时候,有唢呐与板三弦伴奏。唢呐像是悲壮的轿夫,板三弦像顶痛苦的轿子,抬着黑姑的唱腔,一路紧跑慢跟着。唢呐遒劲有力,裹住黑姑的啼哭,在长空有力挥舞。板三弦珠落玉盘,和着悲壮的唱腔,像淅沥的雨点洒落在村头巷尾。
  给黑姑伴弹板三弦的,叫石二跛。石二跛的板三弦是个绝活,弹起琴来物我两忘,若槐花飘荡,似蝉儿高唱。粗硕的手指在细细的琴弦上闪跳,琴音滚动时仿佛天边的闷雷,舒缓时又仿佛细雨敲窗。此时的石二跛俨然一座受人仰视的浮雕,未闻琴声人自醉,他的手在琴弦上忘情舞动,泪水从浮雕闭合的眼里渗出。黑姑的哭唱是石二跛的催泪弹。他们郁痴于自己的琴声,仿佛命运的和弦趁虚而入,牵走了石二跛的思绪。
  石二跛本不跛,一双大脚丈量南北,健硕威猛。那时石二跛跟着建筑队转战西北东南,在工地上干活。后来从工地高楼上摔下来,他从此跛了脚。不能挣钱,也不能干重活,连庄稼地都伺弄不了。老婆开始尚能照顾他,后来不愿意就离了。再后来,石二跛学了板三弦,跟村里几个长者组建了民间乐队,遇上红白喜事,吹拉弹唱一番,生活总算不跛脚了。但石二跛的感情还是跛脚的,他一直想找另一只脚来撑着。他物色好了,这只脚就在他身边,只是没连到他身上。黑姑迈入三十岁门槛后,石二跛这点心思更加活泛了。
  二
  二十六岁那年,黑姑干起了这行当,一干就是八年。而之前,她是个观众。她像只风筝跟着乐队飘,乐队到哪她飘到哪。她喜欢热闹,哪儿热闹往哪儿凑。蝉村年轻人都不凑这热闹,电影电视比乐队热闹。可黑姑家太冷清,除了爹的咳嗽,没别的声音了。黑姑宁愿追逐板三弦和唢呐交织的世界,这个世界虽然落伍了,但至少是热闹的。
  黑姑不会乐器,石二跛邀请她加盟时,她只是低头羞涩地地笑笑。她觉得石二跛这个想法太怪了,把一个听戏的忽然拽上台演戏。石二跛却不像黑姑这么认为。石二跛说有重要的角色在等着黑姑。黑姑笑说,还重要角色呢?我连镲子都不会镲。石二跛说,你不会镲镲子,会哭么?黑姑一愣,顽皮一笑,谁不会哭呢?石二跛说,别人没你哭得有水准。
  石二跛这么说,也许黑姑忘了,也许蝉村人都不记得了,但石二跛记得清楚。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黑姑十六岁,正在读初中,黑姑的娘在地里掰玉米时,倒在玉米地。黑姑娘辛苦了大半辈子,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利利索索地走了。为自己挡风遮雨的伞突然没了,黑姑伏在娘身上,捶胸顿足地哭,呼天喊地地哭,天昏地暗地哭。黑姑铁了心要把娘哭回来。爹劝不住她,舅舅劝不住她,姥姥也劝不住她,蝉村人都劝不住她。眼硬的男人心酸了,眼软的女人眼红了。还有怀里的娃儿,也跟着哇哇哭了。黑姑的泪像蔷薇河里的水,幾度潮涨,几度潮落。黑姑的秀发散在脸上,泪水顺着发丝淌进嘴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娘。
  这是黑姑第一次哭丧。黑姑本能地想哭。黑姑哭娘的时候,石二跛在场。石二跛眼睛红红的,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给黑姑娘叩了四个头。那时石二跛还不会弹板三弦。那时石二跛刚离了婚。脚跛了,老婆没了,黑姑的悲恸惊碎了水面上的冰,石二跛的心被黑姑哭得冷嗖嗖的。
  黑姑没意识到自己有哭的天赋,蝉村人也没意识到黑姑有哭的天赋,只以为她小小年纪没了娘,是受不了打击才哭得凄凉。石二跛坚持说,黑姑有哭的天赋。石二跛邀请黑姑,是出于乐队的需要。乐队一直在找哭手。海州城早就出现哭手了,专门代亲人哭丧。城里的年青人连哭都不哭不出来了,都是请人代哭。蝉村也需要这么个哭手。在石二跛眼里,黑姑是不二的人选。石二跛要开发黑姑。
  黑姑娘走后,黑姑就辍学了。黑姑爹递个铁锹,拿个扁担,气不够就喘。黑姑家一亩多的地,全落在黑姑肩上。黑姑一门心思伺弄庄稼地。蝉村女孩都出去,挣了大把大把的钱,盖了房子买了车子,家电换了一茬又一茬,衣服像变色龙似地天天换。黑姑是地道的村姑,边种地边照顾爹,衣服就那么几身。娘走后,爹的哮喘越发严重了,成了药罐子。黑姑再怎么努力,种地卖粮那点钱也不够药费。黑姑像小鸡刨食在地里刨了十年,也没能刨出新房,甚至没刨出彩电来。爹一个劲地对黑姑说对不起,黑姑不让爹这么说,黑姑说老屋住得踏实,冬天不凉,夏天不热,挺好。   对石二跛的邀请,黑姑显得别扭。她还是个姑娘,还想嫁人,做了哭手,脸都没地方搁了。石二跛找了大半年,一直没合适的,都不如黑姑的形象好,也不如黑姑哭得感人。找哭手比找歌手难多了。最终石二跛的目光还是回到黑姑身上。石二跛和黑姑谈了多次,许诺黑姑每次出场费,乐队一分不要,全归黑姑所有。黑姑心动了。特别是听到爹那穿庄串巷的咳嗽声时,黑姑咬了咬牙。
  三
  黑姑初出道时出场费低,黑姑哭一场才三百。有时人家嫌黑姑哭假了,还少给。面对一个非亲非故的逝者,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娘死时的悲恸来。前三次哭丧失败了,拿了人家劳务费,黑姑的脸都烫了。第四次哭丧是七八里外的邻村老太,九十多岁了,当地人叫喜丧。死者生前黑姑也没见过,见到的是白布裹着的遗体。死者家都是披麻带孝的人,没人哭也没人伤心。黑姑接过石二跛递过的话筒,跪在死者边上,跪了半天,却哭不出声来。大家都等她哭。但黑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越发哭不出来了。她为难地拿眼瞅石二跛。石二跛只顾急速拨弹着板三弦。黑姑心里急,越急越哭不出来。黑姑忽然想到了娘。恍惚间,眼前躺着的老太变成了娘。黑姑想娘要是活到九十岁多好啊,娘只活了人家的一半就走了。眼泪瞬间就迸发了,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声:“娘!”惊得四座目瞪口呆。黑姑在哭娘,别人以为她拿死者当亲娘。黑姑像十年前那样,哭得一塌糊涂,泪如潮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黑姑完全沉浸在悲痛中,没一点虚情假意。直到哭够了,才省悟过来,躺着的不是娘。她有些尴尬,用白色孝布边抹泪边遮住脸。
  石二跛很满意。死者家属也很满意,给黑姑五百,多了二百。
  黑姑像找到了钥匙,打开了职业的门。石二跛建议黑姑继续研磨哭技,要哭真的,但水准要提高,才能吸引观众。黑姑说你还真拿灵堂当舞台啊。石二跛说对我们来说,灵堂就是舞台,人家花钱吹吹打打,还雇哭手,那不是给死者听的,是给活人听的,给围观的人听的。
  黑姑有些茫然,石二跛说,做生意就有行业标准,要不就没法要价了。你哭出水准来,你的出场费就不是三五百了,一两千都有可能,海州城里就这个价。石二跛见的世面大,他将海州城的哭法教给黑姑。海州城是这么哭的:一边哭,一边唱,哭有台词,唱有曲调。唱的是拉魂腔,也叫淮海戏,是海州的地方戏,年岁大点的人爱听。拉魂腔有好多种,可以灵活运用。至于词怎么编,石二跛不会。黑姑也不会。黑姑找了几个同学,被拒绝了,说谁无聊编悼词啊,编荤段还差不多。黑姑就去了几趟海州,跑了几家音像店,买些淮海戏碟片来,学唱腔,改歌词。黑姑的嗓子不错,唱得戏味足,但改词太费劲了。好在哭唱时,最吸引听众的还是唱腔。
  黑姑把自己包装了一下,水准出来了。现在接业务,黑姑要做准备工作,改歌词,选唱腔,配伴奏,还要对着镜子看表情。蝉村的李婶去世了,不到六十岁。黑姑去哭了。把逝者当亲人,泪水就澎湃了。黑姑先是大哭一场。李婶比娘大十几岁,但走得也早。黑姑哭得全心全意,哭得尽心尽力。
  哭后,黑姑开始唱。开唱之前,所有伴奏嘎然而止:
  我的亲娘啊——
  像一块布被生硬地裂开,迅速地,两支唢呐高调爬升,直冲云霄,像两支利剑扬眉出鞘。
  无情疾病似天灾
  害亲娘魂归离恨天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
  空留下素烛白帷伴灵前
  我的亲娘,我的娘
  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
  上天入地难寻见
  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
  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这是根据宝玉哭灵的台词改的,黑姑的拉魂腔,哭声凄婉、高亢,李家人顿时呜哇一片,齐齐跪在死者面前,悲情像奔騰不息的河,浮起李婶的魂灵。李家人付黑姑一千块。石二跛说黑姑果然有潜力,哭出水准了。蝉村人不懂什么水准,只说黑姑哭得人心都碎了。
  黑姑哭出名气了,身价涨了,出场费涨到八百。黑姑不好意思涨出场费,石二跛说这是身价,是市场对你的认可度,由不得你自己。黑姑每月哭上两三场,能和海州城的白领相比,比种地卖粮强多了。条件好了,黑姑带爹去了海州,找了治疗哮喘的偏方。花了三千多,服了几个疗程后,黑姑爹就不怎么咳了。
  黑姑在哭技上更讲究了,真心为逝者哭。每个逝者都有着酸甜苦辣的一生,都值得生者真诚地为他们讴歌。所以每接了活,黑姑要先了解逝者的生前事。哭丧时,黑姑倾注了自己对逝者的全部情感,或讲述逝者的悲苦人生,或倾诉生者的深切怀念。何况黑姑用的都是老百姓的口语唱,通俗易懂,字字入耳。
  四
  黑姑三十四了,一直没恋爱过。忽然传出恋爱了,消息在蝉村蔓延时,正是春末。黑姑披一身阳光走在村头小路上。遇上了大爷,大爷两手作拱向黑姑道喜。遇上了大婶,大婶停下匆匆的步子要盘问一番。黑姑恋爱了,蝉村人就是觉得新鲜。黑姑其实不黑,脸蛋白净,模样还有些俊俏,五官周正,身材适中。黑姑平时盘着头,偶尔弄个长发及腰,腰肢那儿像装了轴承,能扭出声响来。黑姑这称呼,和职业有关。人家女孩一个劲地往脸上抹粉白霜,黑姑不抹。黑姑往脸上抹演戏用的COS人体彩绘专用颜料。不是黑的,是咖啡色。抹了色的黑姑,脸黑得像中年妇女,到哪哭丧就没人以为怪了。不化妆时哭丧,总有人嘀咕水花白净的姑娘,怎么就做了这个?黑姑又何尝想做这个,为了少惹闲言碎语,黑姑就把颜料抹脸上,脸变成了褐色,没人瞎吱喳了。在这个拼爹年代,她拼不了爹更拼不了娘,只好拼自己了。至于谁先叫的黑姑,不记得了。反正人家这么叫,黑姑就答应了。即使黑姑洗净脸,露出白嫩的脸蛋,人家也改不了口。
  黑姑这些年没恋爱是有原因的,年青时放不下爹,岁数大了人家又不愿意娶个哭手。二十六岁前,黑姑还没做哭手,乡里乡亲帮她介绍了不少对象,她都说再等等。二十六岁后,黑姑做哭手了,出场就给人家当子孙,哭爹叫娘的,男方一听就摆手。转眼到了三十,黑姑自己先倦了,蝉村人也跟着倦了,媒婆们渐渐不关心黑姑的婚事了。偶尔有关心的,黑姑摆手,免谈。黑姑心凉了。即使石二跛的眼神日渐炽热,也融化不了黑姑。黑姑的冷漠隔断了石二跛的迷离。   蝉村人包括树上的蝉都以为黑姑要扎根蝉村了,却忽然有了黑姑恋爱的消息。黑姑的男友叫孙前,是桃村的。孙前父亲去世时,黑姑跟着石二跛去了桃村。灵堂里挂着老人的遗照,布上了花圈,还有泣满灵堂,音容宛存之类的悼词。孙前父亲躺在地上,从头到脚蒙着白布。黑姑打听过,孙前父亲年轻时是个瓦工,后来做了工头,赚了不少钱。生前为人厚道,口碑极好,桃村不少人跟他做过工,从不克扣工资。孙前两个哥哥结婚时,父亲给每个儿子盖了两层小楼。三年前父亲得了脑梗,两个哥哥怕父亲万一没了,钱下落不明了,便不问父亲的病痛折磨,天天缠着要钱。哥哥们最担心的是父亲把积蓄全给孙前。孙前还没结婚,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见父亲始终不松口,两个哥哥耍尽了招儿,甚至用车轮战令父亲寝食难安,逼父亲就范。大哥还花钱雇了面包车,将病中的父亲拉到镇信用社,要父亲取钱。即便这样,父亲也没掏出一分钱。父亲咬定说,钱花光了,给你们娶亲盖房了。两个哥哥如何肯信,他哄你闹,软硬兼施,终于把重病在身的父亲气上了绝路。
  辛苦劳碌了一生,终了被儿子气死,黑姑觉得老人太可怜了。黑姑同情老人,见老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心生凄凉,眼泪簌簌而下,忍不住失声痛哭。黑姑在哭声中倾诉,哭一阵,说一阵,接下来便是唱。拉魂腔以好风光为基本调,二泛子为辅助唱腔。唱词是黑姑编的,有些特别,跟悼词似的:
  爹啊爹,女儿来迟了——
  一门走出三儿郎
  孙家香火代代旺
  不愁无人来终养
  不愁儿孙绕满堂
  北上大庆盖高楼
  天寒地冻满身伤
  南下广东建公寓
  酷暑难当挣钱忙
  为儿娶亲盖楼房
  儿孙满堂心彷徨
  一生劳碌人憔悴
  一朝撒手情断肠
  三子尽孝在灵堂
  唯有女儿不在场
  音容已随风飘去
  父女从此各一方
  爹啊爹,女儿不孝来迟了……
  黑姑唱得时而揉人寸肠,时而揪人心弦。孙家的女人们哭了,围观的人哭了。孙家兄弟正在争吵,顾不上悲伤。两个哥哥拽着孙前衣服,询问爹的遗产去哪儿了。孙前说不知道,爹说钱都花了。大哥说两栋小楼才三五十万,爹做工头时一个工程能挣三四十万呢。二哥说三弟要讲良心,爹最喜欢你,钱肯定给你了,你怎么能独吞家产呢。灵堂成了分夺遗产的公堂。
  黑姑哭唱后,板三弦和两支唢呐追随而上,将音符送入云端,再缓缓而无声地飘坠在灵堂。灵堂里弥漫着硝烟,男人吼,女人骂,组成了另一个合奏,在灵堂内横冲直撞。忽然一个压抑了的吟泣像冒泡的水滴,在一点点涌泛。是男人的声音。男人苍老而内敛的声音,呜呜咽咽。黑姑眼角瞟了瞟,没发现吟泣的男人。男人们吵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情哭呢。黑姑朝灵堂外瞟,仍无哭泣的男人。然而分明有男人在啜泣,压抑不住地啜泣,像巷口凛冽的风在回旋。不止黑姑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男人们停下争吵,灵堂里突然肃静了,惟有啜泣声像春天里的一粒种子在悄悄发芽。
  众多的惊诧在灵堂里飘忽,许多的问号屏住了呼吸。孙前走到死者面前,朝众人看了看,低下头说,爹,起来吧。一撩白布,将死者扶了起来。死者突然活了,满堂惊讶,以为死者还魂,都尖叫了起来。
  父亲脱了寿衣,颤微微地坐起来,朝四周望了一圈,说,我女儿呢?长子看他,说爹,你真的活过来了么?孙前说,爹,我们就三兄弟,你啥时有女儿了?父亲仍在望,说刚才我女儿一直在哭,我想见见她。黑姑听了,披着白孝走到孙前父亲,说爹,我就是您女儿。
  孙前父亲愣怔着,突然握紧黑姑的手,仿佛手一松黑姑就跑了。老人不说话,就是哭。死人的手是凉的,老人的手却是热的。黑姑没觉得害怕,老人根本没死。
  老人不知道自己死了后孙家会乱成什么样子,想假戏真做预演一回。孙前拿白布把父亲蒙上,告诉哥哥们爹死了。哥哥们信了,直接把爹抬到地上,然后忙着在床上找存折,在房间里找钱。老人躺在地上,什么都听见了,憋住气没弄出声响来。黑姑来哭丧,老人听得真切,泪水忍不住就流下了。黑姑边哭边唱,声声悲泣,真像死了爹似的,把老人心哭碎了。老人再控制不住,哭出了声来。
  黑姑没想到,老人真的要认她做女儿。黑姑不忍拂了老人的心意,应诺了。老人又立了遗嘱,将自己最后的遗产赠给黑姑继承。黑姑坚辞不拒,老人就一直央求着。老人最后的遗产便是海州的一套房产,六十来万。儿子媳妇们急了,轮流做父亲工作,说黑姑又不是亲女儿,怎能把家产传给外人呢?老人说,亲人又怎样,我死了,外人比亲人哭得还伤心。儿子说,那是花钱雇的,哭得不真不给钱的。老人说,真的又是什么样子?你们哭得真吗?儿子说,黑姑哭一回,出场费八百呢,少一分都不来。那可是我们兄弟出的钱!老人说,我给你们每人盖了栋楼,娶上媳妇,值多少个八百?你们哭了么?
  黑姑两天不来,老人就念叨黑姑,黑姑过一两天便来一次。哥哥们仇视黑姑,见了黑姑脸不脸腚不腚的。只有孙前,见到黑姑特别客气。有时把父亲安顿好了,还陪黑姑走走聊聊。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孙前主动表白了爱意,黑姑羞涩地答应了。老人更称心了,让两人抓紧把婚事办了。孙前比黑姑小两岁,三十出头了。两月后两人在海州新房结婚了。结婚后没到半年,老人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次是真的,黑姑真的哭成了泪人。
  五
  老人走了,这个家马上陷入了无止境的纷争。这次目标明确,冲着黑姑了。黑姑嫁给孙前了,哥嫂们仍拿黑姑当外人。哥嫂们围在海州新房里,和黑姑交涉房子的事。哥嫂们说你把爹哭过魂来了,又把爹的财产哭到手了,你安的什么心呢?你必须交出爹的遗嘱来。黑姑说爹不是我哭醒的,爹的遗嘱也不是我要的,我现在就把遗嘱给你们。黑姑想都是爹的儿子,哥嫂们的要求也不过分。不如卖了海州房子,把钱分了,和孙前回桃村盖几间房,一样过日子。
  黑姑把遗嘱给了孙前,兄弟仨凑过脑袋看了后,孙前抬手撕了。然后达成协议,房卖了,三一三十一。婚后有一天,孙前回家里,对黑姑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他说到这里,忽然舌头像打着卷,话缠着舌头上吐不出来。黑姑奇怪地盯着孙前,有种不祥的预感,说,有什么事,你说。孙前咬了咬牙说,我跟你结婚不是自愿的,你整天在外披麻戴孝哭鬼招魂,太晦氣了,我受不了。黑姑说,我一直干这个,结婚之前你是知道的。你不想娶我,你为什么不明说,我不离婚。这是,孙前的话才松开舌头,利落地滚出来,要不是爹立遗嘱,要不是哥哥们逼我娶你,我不会和你……   黑姑的腿软了软,眼睛被东西蒙住了。
  黑姑跟孙前离了婚,又回了蝉村。石二跛要带人去桃村闹事,被黑姑制止了。继续跟石二跛去哭丧,哭得更专业,更无法自制。石二跛知道黑姑在哭亡灵,也在哭自己。
  有一天黑姑说,二跛哥,帮我录段音吧。石二跛的板三弦叮叮咚咚地弹起来,唢呐像两支竹竿,生硬地插在音乐中。黑姑清清嗓子,唱道:
  黑姑啊,我的黑姑——
  板三弦颤了一下,唢呐也顿了顿。那边正录着音呢,板三弦和唢呐又上了正轨。黑姑唱开了:
  黑姑啊——
  你的骨子是伤悲做的
  你的身子是泪水泡的
  你送走多少白发和亡灵
  你遭受多少白眼和讥笑
  真金不怕火来炼
  真理不怕雄争辩
  我倾泪水为人尽孝心
  人用冷眼看我生鄙夷
  谁知道我哭得柔肠寸断
  谁晓得我哭得心如刀割
  不吃黄连不知啥叫苦
  不被狗咬不知啥叫疼
  灵堂前生死两茫茫
  只有黑姑哭得心儿慌
  黑姑啊——
  你为人流过多少泪
  却没为自己哭一回
  黑姑今日我要哭个够
  明日让我走得也风光
  板三弦戛然而止。石二跛惊道,黑姑你可要想开呀,宁在世上捱,不往土里埋。不就离婚那点事嘛,孙家认钱不认人,也配不上你这好女人。黑姑抹着泪,嗓子哑了。
  黑夜如期而至,带着神秘的使命,包围了蝉村,包围了黑姑。夜很平静,蝉村很平静,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搏斗。黑姑就这么平静地跟着黑暗走了。临行期,黑姑以农药代酒,举杯向爹,向石二跛,向蝉村告别。浓烈的农药味携着黑姑的眷恋飘进了每一户人家的窗口,把蝉村呛醒了,把蝉儿呛得张不开口,把楝树呛得萎缩了。黑姑爹抱着黑姑,哭得死去活来。石二跛眼睛红红的,为黑姑搭了灵堂。
  灵堂里,黑姑安详地躺在床上。没有遗照,没有白布,只有黑姑的拉魂腔。石二跛听出来了,这是黑姑这些年来最高水准的哭唱。黑姑把最高水准留给了自己,发挥得最淋漓尽致。以前为别人哭,这次为自己哭。自己给自己哭,哭的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东西。
  黑姑唱了三天,蝉村三天没见太阳。乌云拽着肥拙的躯体,遮住了所有的天外来客,好让黑姑安静地和蟬村做最后的告别。乌云膨胀得像个即将分娩的孕妇,却没落下一滴泪来。
其他文献
22年前,我们采访了张志远,写了《巴山之恋》,发表在《椰城》文学杂志2018年第3期。  22年后,我们再访张志远。  张志远的身上还有许多我们不能解释的“未解之谜”。  2019年6月14日,在曾经同村的知青罗玲、罗元权的陪同下,我们终于再次见到了张志远。  65岁的张志远仍然住在山里。  南江县距坪河乡27公里,钟山村占据了坪河乡后面的大山,由上而下依次为四三二一社。县城来的公路就从钟山最上面
期刊
一  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戴国秀被儿子陆敏从乡下接到城里来享福,还不足三个月就被摩登时尚的儿媳汤慧赶出了家门。  那是春三月的一个艳阳天,戴国秀趁儿子儿媳上班、孙子上学没在家的空闲时间,她把楼顶花圃里早已枯杆了的刺藤藤全部拔掉,跑了好几个农贸市场才买回一大堆空心菜苗栽上。儿媳妇汤慧下班回来一见被扯掉的刺藤藤东倒西歪乱七八糟摆放在那儿,急得横鼻子瞪眼,一个劲地直吼,“你这个老不死,我今生今世再也
期刊
1  扯淡不收税,姑且听我扯得有无道理?  我个人观点,道教乃中医学的保健分支。道教讲究养生、炼丹和修仙,追求长寿之道,乃至无老死;真道士相当于现代药剂师,道教和中医学如出一辙,都称天年为120岁。代言人有道教创始人老子、唐朝名医王冰等。《尚书·洪范篇》和嵇康《养生论》也说上寿120岁。张三丰、彭祖、姜子牙等人,均高于上寿,为后人津津乐道。可见人是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但毕竟少数。为何?环境使然。所以
期刊
作者简介:朱红娜,曾在《羊城晚报》《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近百篇。有多篇小小说入选多种年选本。现为广东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  朱红娜爹妈没文化,不会像城里人一样翻书给女儿取名字,也不可能专门找人算卦取名字,爹爹看着生出来的女儿,像随手在山上捡树枝一样捡来一个名字:是个丫头,就叫大丫吧。  大丫在十八岁以前一直叫大丫,父母叫她大丫,老师同学叫她大丫,户口本上也是大丫。大丫不喜欢这
期刊
有一阵子,我真想狠狠骂她一顿,真是鬼迷心窍!我终于没有骂出来。当然,更不会动手打人。我是男人,不会动手打老婆的。  问题是,方晓芳也不是我老婆啊。  我还来不及骂她,她却与我分手了。  “早就说过,我是一朵故乡山野的蒲公英,无牵无挂,无欲无求,风动而行,风静而安。”她说这番话时出奇的冷静,盯着我眼皮都没眨一下。“就算我亏欠你吧。但我有自己的追求,谁也拦不住。”  按方晓芳的说法,我只是她人生一个阶
期刊
作者简介:虞燕,女,浙江舟山人,现居宁波奉化。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作品》《安徽文学》《野草》《散文选刊》《文学港》《鹿鸣》《散文诗》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  外婆得了肝病,隔一段时间便要上市里的医院抽腹水,如此,快两年了。每次从我所在的小城过去看她,一般都是她住院时。她努力表现出精神不错的样子,并伸出手缓缓地摆动,有时是左手,有时是右手,有时两只手一起,像在风中颤抖的枯枝。她的意思
期刊
进入腊月,四英岭下的人家开始忙着张罗年关货物的时光,秋妹就显得焦躁不安。她常常在村头加乐溪边徘徊,从那里可以远远眺望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赶墟集的人会在黄昏前匆匆归来。有时会看到手扶拖拉机驶过,坐在车上的人带着大包小包,那是出远门打工的回家过年了。  一连数日,她的心就随着这些匆匆的身影晃悠悠提上来,尔后又空落落沉下去。她心里惦着的不是出门打工的丈夫昌泽,而是在东海岸边读师范大学的宏伟,就像他还读中
期刊
作者简介:钟南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海南省作协会员,研究生学历。当过农民,做过工人,任过教师,现在机关任职。出版有长篇小说《愤怒的五指山》等。  世上的美食千百万,但对我来说,最好吃的还是客家酿豆腐。去年春节期间,我回岳母老家广西玉林团聚的时候,在广西老家也能吃到如此地道的酿豆腐,让我心里感到特别亲切,满屋荡漾着浓浓的亲情。  我的家乡在广东梅县,那里是粤北山区,也是广东较为贫困的地区,也是客家人
期刊
作者简介:三色堇,本名郑萍,山东人,写诗,画画,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获得“天马散文诗”奖”“中国当代诗歌诗集奖”“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等多项。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多种期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南方的痕迹》《三色堇诗选》《背光而坐》散文诗诗集《悸动》等。  下午意外地
期刊
作者简介:叶菊如,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一种寂静叫幸福》《别样心情》,2009年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  雪后访梅  它们以风雪为号,以大地为约——  一夜间全开了:千朵万朵  像是起义的火焰燃烧在人间  我没有声张。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也是王家河的子民  我隐身于此  并把隐姓埋名当成余生的意义  以至于现在,我于其中  不相信我所看见的——  雪的庭院里  一封记忆中无限放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