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是在不断成长的，就像我们脸上的皱纹也在不断生长一样。词语是日子的脸。第一段日子都有这段日子的词语。有些词语恒久不变，那是日子的核心。
　　
　　内务
　　
　　作为词语，内务应该是那段生活中使用频率最高的。除了有被子的意思以外，内务还可以当做一个语义十分模糊的定语使用，如果连队干部让你整理内务卫生，那么你就应该根据当时的情况进行判断，因为你可能是要叠被子，也可能是要擦玻璃。当然，内务的主要语义是被子。就像脸要经常洗一样，“内务”要经常“抠”，“抠”得像用锯锯出来的一样。训练是工作，被子才是真正的生活。训练的时候，你不能自由活动，甚至连思想都要紧紧地绷起来，但“抠”“内务”的时候，你只要让“内务’绷起来就行了，如果你能让“内务”绷起来，你不但可以一边说话一边“抠”，你甚至可以一边跳舞一边“抠”。当你的“内务”慢慢褪色，褪成白色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你的“内务”无论如何，只要简单捋一下就会像一块白豆腐一样。这个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曾经柔软的身体，无论如何站立，都会像支钢枪一样笔直。
　　
　　细小工作
　　
　　工作越是细小，越是能看到一个人的本质。所谓细小工作，就是琐碎得不值一提的工作，在家里，这种工作也有，如果不会干，通常会被称作“眼里没活儿”。班里的人都在打扑克，天暗下来了，你不吱声把灯打开，开灯就叫细小工作：早操结束晚了，大家洗漱之后把脸盆往床下一塞就往外跑，等着站队集合开饭，你默默地把脸盆都摆齐后再往外冲，摆脸盆就是细小工作，训练回来，大家争着去倒开水，别人都在喝开水的时候，你不声不响拿起暖瓶去打开水，打开水就是细小工作。
　　细小工作被搞到轰轰烈烈以后，往往不太好看人的本质了，而更容易看到人的心机。因为细小工作的目的性增强了——细小工作的目的就是博取好感，既要博取群众的好感，更要博得班长和干部的好感，归根结底还是要博取班长和干部的好感。于是，在一些人眼里，细小工作就是帮班长和干部完成一些并不急难险重的工作，而这些工作中，以洗衣服最为普遍。这使一些班长和干部产生了反感，让细小工作者好心得不到好报，当然，也使一些班长和干部滋生了相当肤浅的成就感，甚至在洗衣服这样并不急难险重的工作上腐化起来。
　　
　　上山下山
　　
　　上山就是到外训点或是外出执行任务的地方；反之，下山就是从外训点或是外出执行任务的地方回到营房。我第一次听到上山海训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问了，遭到老兵的嘲笑之后才明白。
　　没有办法考究为什么出了营房就是山。但对于常年在营房里生活的人来说，走出营房训练或者是执行其他任务，的确有一种平原人上山的感觉。首先是新奇，到了老百姓家里，或者是住进帐篷以后，那种感觉就像在飞。我当兵的第二个年头，全师的一伙侦察兵到某团集训战术，虽然是从一个营房到另一个营房，但我们仍然称之为上山，朝目的地进发的时候，解放大卡以40迈的速度行驶，我记得在差不多30公里的一路上，我们歌声不断，包括在闹市区的一段行驶。那些歌声至今在耳边回荡。
　　新奇将贯穿整段的生活。在外训地，我们会经常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就像一个平原人上山之后见到什么都会拍拍摸摸一样。能和驻地的群众说上一句话，都是别样的体验，能为房东打上一桶水，都是别样的幸福。当然，如果能和那些美丽的姑娘说一句话，就更了不得了，三天都不知道肉味。培根说军人最易陷人情网，所以上山最要提防的就是和驻地的姑娘搭讪。
　　新奇之外是劳累，这也同平原人上山最深刻的体会是累一样。山上的训练，因为时间有限，所以训练的强度和科目数量都是山下不能比的，但这些东西在飞一样的感觉作为背景之后，往往不再让人惧怕和厌恶，就连汗水都会失去咸味，变得有些甘甜和芳香了。
　　也有人说，上山的说法是缘于过去打仗年代，因为仗大多是在山上打的，所以一说上山就是走出营房去打仗。也许是吧，因为即使现在，不管山上的生活多么新鲜和好玩，下山之后，再走进营房，从身体到精神，都会有一种彻底的放松，就好像刚从营房回到家里，回到父母身边一样。
　　
　　老兵
　　
　　军装穿了一年，还没有来得及穿破一件常服呢，你就成为老兵了。老兵不是职称，但比职称管用。那些自称穿破过N个大裤衩子的老兵——现在已经不再下发这种内裤了——往往成为军营生活里的民间领袖。他们的经验以及他们从容面对困难、面对纷争、面对寂寞的优雅态度，使他们成为新兵努力模仿的对象。而他们黄铜一样的肌肉，猿猴一样的身手，还有其他游刃有余的专业技术能力都使他们成为新兵当之无愧的偶像。他们是鱼，因为他们是老兵，一个占地百亩的营房就可以成为他们无边的大海，而新兵们却总感觉自己在偌大的军营里寸步难行。
　　当我脱了军装之后，我才对老兵的另一层含义有一个深切的感受：老兵，就是曾经当过兵的普通人。这一类老兵的现在时军营生活，大概只能像我这样，靠着一个一个的词语，进行反刍似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