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抗美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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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桥”尽头悬在江心上空,钢铁桥身被扭曲、撕裂,作为历史遗迹供后人凭吊。当年留存的老照片上,桥体拦腰折断,坍塌入水,宛若被孩子推到的积木。几只水鸟急速掠过江面,令人想起盘旋在鸭绿江上空的战机。
  60年前,中国人民志愿军从这里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如今,“安东”改称“丹东”,来寻找战争和青春记忆的志愿军老兵们,在断桥尽头撒下一掬热泪。
  杨开德、孙万字、宁志远、祝子清,四位耄耋老人,当年或入朝参战,驰骋疆场;或坚守岗位,英勇支前。他们向记者讲述了自己亲历的战地故事。
  
  杨开德:我消完毒正准备输血,班长喊:“不用输了,他牺牲了。”
  我出生于1934年2月8日,四川高县人。
  我很小父亲就去世了,解放时初中毕业。十五军张榜招兵,我去报考,被分到干部学校护训队学习护理。在那里,我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叶建华。
  1951年3月,十五军赴朝参加第五次战役,叶建华随军后勤部上前线押运医疗用品,我留在国内继续学习。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出着太阳,他把一床床单留给我。
  7月,护训队100多人全部拉上前线,每个人背着苏联式步枪,铁锹、背包,背包里装有衣服,被子,一双鞋,3个牛肉罐头,3斤大米饼干,起码有30斤重。
  我们从丹东鸭绿江大桥过江。没有月亮的晚上,排长在旁边低吼“快跑快跑”,我拼命飞奔。多少年后,我耳畔还回响着排长的吼声。那年我17岁。
  过了江,我们行军近1个月。为躲避敌人飞机,部队白天隐蔽,夜间行军,一个晚上要走60到80里地,过桥,趟河,穿越封锁线。我除了背自己的行囊,还帮炊事班挑炊具。女同志来了月经也照样急行军,趟水过河。后来好多女兵都停经了。
  到了斗岱洞,护训队重新编班,我被分配到军后勤部野战医院二所(分院)一班。那时,第五次战役刚打完。
  我们住防空洞,一个洞住十几人,男兵在洞口,女兵在洞里。天天吃炒面炒米。怕烧火冒烟引起敌机注意,就用凉水和着吃,我总拉肚子。没有蔬菜吃,好多战士得了夜盲症,我们天天上山采野菜送到阵地上。后来国内送来维生素,情况才好些。
  1952年初,敌人使用细菌战,在我方阵地上投放带有病菌的昆虫,漫山遍野都是。我们套上长脚套、手套和防毒面具,用镊子抓虫放进瓶里。要是碰着皮肤,会红肿,得病致死。
  那年开春,部队打阻击战。对面山头的敌人能用肉眼看见。那段时间每晚运来十多个伤员。药品很紧张,盘尼西林,就是现在说的青霉素很少,主要用磺胺,止痛用吗啡片。有时连吗啡也用完,伤员疼啊,我们没办法,就给点小苏打,告诉他们说是止痛片。“苏醒室”中,有的重伤员昏迷中还在喊“冲呀”,我们得用夹子夹住他们的舌头,要不会把舌头咬坏。
  我们出国前验了血,随时准备给伤员献血。有个姓聂的指导员,19岁,肚子打烂了。我要给他输血。可我刚消完毒,班长郭小江就喊:“不用输了,他牺牲了。”
  有个十几岁的伤员,肠子被打出来了,送到我这里护理。他拿炮弹皮磨了一根针,还带个小眼,说:“姐姐,这个送给你。”敌机来了,他在床上不能动,我只好在旁边护着他。
  我们班的胡秉文在另一个防空洞护理伤员,她听见飞机轰鸣,想对着透气孔叫我们注意,刚叫了声“飞机”,就被一梭子弹打中。她是四川江津人,20岁。
  我保存着一张她的照片。今年抗美援朝60周年纪念日时我要去朝鲜,给她做了个小花圈镶在照片上,打算带去给她扫墓。
  胡秉文牺牲后没几天,一个叫周家彦的男兵在防空洞口被炮弹皮击中,手被打飞,胸口血肉模糊,还没抬到手术室就牺牲了。
  我值班时要护理100多名伤员,有的要接尿,有的要背出去解大便,开饭时要去伙房担两大桶饭菜,要到河里给伤员洗衣服被子。有一次我洗了六十多件衣物,上面都是血、脓、虱子和屎尿。我们还要挖防空洞,4个女同志用4天时间能挖好一个防空洞。这场战役结束后,我被评为三等功。
  1952年9月,部队驻扎在西方山、五圣山一带,五圣山以南就是上甘岭。
  军长秦基伟命令我们后勤部去前线慰问,我被选中,到司令部领了满满一挎包“炮台烟”,去驻扎在西方山前沿的一三0团三连、五连和七连。山里修筑了蜘蛛网一样的坑道,几乎掏空。山上吃水困难,敌我双方都要到沟里去背水,碰到就打。
  我在阵地上待了十几天,没梳头洗脸,给战士们唱歌,鼓劲,累了就在一个大炮弹上睡一会儿。那个炮弹跟我一样高,一不小心就滚下来。
  我下山时是10月,上甘岭战役很快打响了。我们二所被分为12个队,分布在不同阵地,一个队由两个护士和一名医生组成。一个队只能接收容纳100多名伤员,可一晚上就下来100多伤员呀,能治的就收下,治不了就往后方转。有的还没完全治好就又上战场了,有的还没来得及治就牺牲了。上甘岭战役我被记三等功。
  上甘岭战役结束,十五军向朝鲜东海岸元山方向转移,执行反登陆作战任务。接下来又参加金城战役。
  1954年5月,我随部队回国,驻扎在湖北孝感。我1955年转业,分配到洛阳市体委,1990年从洛阳市汽车运输公司退休。
  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时,我老伴所在部队拉到山东挖坑道,我们开始通信,1956年结婚。
  从1951年入朝到1954年回国,我听见汽车响就以为是飞机来了,习惯性地要躲。身边战友死了那么多,有的人是看着成长,看着死去。我想去朝鲜看看他们的坟。实在去不了就算了,军人嘛,上级有命令,我们就执行。
  
  孙万字:江边听见炮声隆隆,战士们个个生龙活虎,嗷嗷直叫
  我出生于1930年,今年81岁。
  我1947年参军,参加过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入朝时,我是六十六军一九八师五九四团三营八连一排一班战士。部队坐闷罐车来到丹东,从换上人民军军装、留下一切有中国字的东西,到接令过江,只用了几个小时。江边能听见炮声隆隆。战士们情绪激动,个个生龙活虎,嗷嗷直叫。
  过江后没多久,遇到朝鲜人民军和李承晚部队交战。营长令我们放下背包,端上刺刀,支援人民军。这一战俘虏200多名敌人,缴获20多辆汽车。
  敌军一个旅和我们遭遇后撤退,上级命令追击。敌人坐汽车在公路上跑,我们跋山涉水走小道,跑了一夜也没追上。此后几天,我们部队翻山越岭追击敌人。干粮袋空了,只能抓把雪送下肚子。
  那年冬天特别冷,下大雪。我们脚上穿的是解放鞋。解放鞋跑坏了、跑丢了,就穿草鞋。雪地里光着脚怎么办呢?有人想出办法,把棉被绞了裹脚,外面再套草鞋,不过一会儿就湿透,冻得硬邦邦。战士们冻伤严重。
  一跑一身汗,一站冻成冰。有时候太疲劳,放下背包倒地就睡,醒来时只有靠胸口的内衣有点软,其他地方都冻硬了,有的战士坐下就再没起来。
  1950年11月,第二次战役打响。有一次过江,江水很急,浪花翻滚。上级命令脱掉衣裤,举到头顶趟水过去。冰碴子把脚划破了也不觉得痛。走到江心水淹至胸口,才感到心口刺痛。上岸时,身上离开水面的部分立即结成冰。那是摄氏零下三四十度啊。
  有个姓杨的教员过江时没来得及脱裤子,上岸棉裤就冻硬了,只好扒下裤子,披着被子继续跑,一跑就是几十里。
  入夜,敌人夜航机来了,先投照明弹,照得地面如同白昼,发现目标就投弹扫射,对我军威胁极大。照明弹一般照二三十分钟,部队隐蔽;等它变暗,新弹未发时,部队抓住时机行进。有一次过河时遇到照明弹,半个多小时才熄灭,再走时冻得迈不开步了。
  1951年元旦那天,我们每人发到一罐牛肉罐头,算是过了新年。下午6点来到三八线附近一个叫杨村里(音)的地方,对方山头由敌人占据。我们营长姓郝,他登上一个小山包,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然后对天鸣枪,敌人立即开火,暴露了4个火力点。营长命令炮兵还击,消灭了那几个火力点,为我军进攻扫清了道路。交战期间,营长中弹牺牲。副营长指挥战士们冲锋,最后打死、俘获150多名敌人,占领了山头。
  我和几个战士把营长抬到一棵常青树(松树)下,地上冻得硬,无法挖坑。我们用松枝和雪盖住营长的遗体。
  我所在部队参加了第一至第四次战役。出国时那身棉衣烂得不成样子。虱子一抓一大把,美名“革命虫”,一抖能掉下几十只。回国时一人发一瓶敌敌畏,往身上撒,灭虱子。
  我于1953年回国,后随部队开赴山东,守卫祖国大门。1962年复原回乡,在大队当干部,挣工分。
  2008年,我和老伴住进丹东市光荣院,这是一所专门接收农村复原老兵的疗养院,光抗美援朝老兵就有40多人,多是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生活比较困难。
  这里有个叫曹希波的老兵,79岁,从1950年入朝,打到停战,又帮助朝鲜人民恢复重建,直到1957年才回国。他复原回乡当农民,一辈子无儿无女,没享受过家庭幸福,1998年住进光荣院。
  我们这些老兵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能在一起唠唠嗑,说说在朝鲜的战斗经历,也就满足了。
  
  宁志远:浮桥被炸断,铁路职工站在江中,用肩扛着枕木让部队和车辆通过
  朝鲜战争爆发后,大批朝鲜老百姓逃往中国,妇孺老幼赶着牛车过江。我当时20岁,是安东(现丹东)铁路分局安东火车站庶务室工作人员。我老伴是客运售票员,那年还不到17岁。敌军飞机轰炸新义州,掀起的气浪把售票处窗户震开,她扔下手中的活哭着跑出来。
  美军飞机不断侵犯中朝边境。桥梁和铁路是主要攻击目标,尤其是鸭绿江大桥,一天要来七八次。敌机欺负人呀,不光轰炸,还飞得低,贴着房檐扫射。丹东铁路分局机务段被炸毁,不远处乘务员公寓也遭殃,死了十几名机乘人员。
  老百姓陆续往后方疏散,我们铁路部门是抗美援朝的重要保障,职工一直坚守岗位。抢修大桥时,女同志也一样跟着扛装满沙石的沙袋,修建临时桥墩。江上水浅处的浮桥被炸断,铁路职工站在江中,用肩扛着枕木让部队和车辆通过。安东铁路分局组织了抗美援朝预备队,我当即报名参加。
  1951年4月7日,美军飞机狂轰滥炸,炸断鸭绿江大桥上桥,炸毁两孔桥梁和一段铁路。我和一个叫傅发昌的同事接受了抢修任务。
  大桥已经支离破碎。我们在腰间套上保护绳,脚下踩一根绳,手上扶一根绳,小心翼翼移到江中心。下面波涛滚滚,低头就发晕。初春时节,天色将晚,我没戴帽子,脸颊耳朵都冻麻了。
  就这样干了三天三夜,头顶不时有敌机盘旋,铁路和部队出动1600多人,经过抢修,大桥达到简易通车水平。此后几天,大批志愿军伤员通过大桥运回国。最忙碌的一次是早上9点一列火车运回满车伤员,我们全部职工帮助抬担架,安置到候车室,送水、洗刷、清扫。到下午3时,伤员全部转运往后方各地医院。
  电业局和铁路一样是重要保障部门。1950年11月8日,美国空军派出百余架B-29轰炸机轰炸鸭绿江大桥,上桥朝方一段钢轨被炸断、炸弯,枕木和桥板被炸起火,浓烟滚滚,烈火熊熊。6万6千伏输电线路毁坏,丹东市区和附近几个县供电中断,运输中断。铁路和电业局同时投入抢修,从下午3点半到6点半,恢复通电,6小时后飞机又来炸,又抢修,这样反复了七个昼夜。后来电业局紧急在虎山长城处新架17公里的供电线路,只用了7天就送上电。
  那天的轰炸中,鸭绿江大桥下桥被拦腰炸断,朝方一侧钢梁落入水中。11月14日,敌机再次轰炸,朝方3座桥墩被炸塌,大桥瘫痪。下桥从此被称为“断桥”,成为历史见证。■
  编辑:卢劲杉lusiping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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