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风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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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禾见到陈烈那一年,她还很稚气,在教堂里对着十字架唱圣歌。她唱歌的时候身边总有不少人旁听,所以身后有动静她并不意外。
  等她唱完了回过头,才发现椅子上只坐了一个人,那人穿着银灰色的军装,手里托着帽子,看她的眼神清清淡淡:“苏禾?”
  她点头:“你是谁?”
  那年苏禾十五岁,自幼和爷爷相依为命。她爷爷是个进士,家里藏书无数,可除了书,日子却过得极清贫。上个月爷爷过世后,苏禾一直发愁怎么活下去,便在修道院找了个唱歌的活做。她声音悠远安静,听着很能涤荡人心,加之修道院的院长素来善心,便让她留在了唱诗班。
  “我父亲是你祖父的学生,我收到你祖父的信,他托我家照顾你。”
  苏家书香门第,爷爷自知时日无多,一世做学问的书生也一世不知如何与人打交道,为了唯一的孙女捡起了昔日的交情。
  那个时候,苏禾还不知道陈烈是谁,不知道有多少人觍着脸想和他攀关系。她瞅了陈烈好一会儿,十分以貌取人地觉得,这人长得人模人样的,应该不会骗她。反正她也没地方去,于是点了头:“好呀。”
  于是,她被接到了陈烈身边。
  只是那时,陈府大帅新丧,底下一群人蠢蠢欲动,陈烈刚接手家业,身边跟着的警卫人数从不会少于一个班,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苏禾时常睡到半夜被人叫起来,她换好衣服出来便会看到他坐在客厅,低着头抽烟,跟她说:“换个地方睡。”
  最初跟着陈烈时,他和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不管去哪儿,什么时候叫醒她,路上有多颠簸,她都没喊过一次累,叫过一声苦。唯有一次,是在她月事来时,她肚子疼得受不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丫鬟抱不起她,架着她又觉得不成体统,家里没男仆敢碰她,只得去请陈烈。
  陈烈抬步上楼,进了房间后摸她的头:“很疼?”
  那夜太深,房里太安静,她蜷在被子里点头又摇头。陈烈伸手连人带被子地将她抱起来:“乖,等会儿就到了。”
  从房里到车里,苏禾一路安静,动也不动。她平时话多,即便陈烈多是沉默,她在他身边也总是没话找话。陈烈觉得反常,伸手去扒被子,看到一张湿漉漉的脸,她脸憋得红红的,眼睛都哭肿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副官开着车,听到背后好一阵沉默,继而是陈烈压低了的声音:“不久了。”
  自那之后,苏禾再没有半夜被人催醒到处奔波过,而陈烈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002
  陈烈再出现在苏禾面前,已是大半年后,那时苏禾正和家里请的钢琴老师在琴房,陈烈挥退了去告知的佣人,走到琴房门口,看到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坐在女孩身边,眼神温柔。
  她低着头,细白手指按着黑白琴键,煞是好看。她时不时地抬头问:“是不是这样?”
  陈烈没说话,插手立在门边,好一会儿才伸手敲门。乐声戛然而止,苏禾看到他,眉开眼笑地跑进他怀里:“哥哥!”
  陈烈“嗯”了一声,抬头对房中另一人说:“有劳了,今日先请回。”
  那时他也尚成年,气质却已浑然天成,一句话不带商量,却让人无法辩驳。说完他转身走了,苏禾跟着走了几步,才回头说:“先生容我休息一日吧。”
  她小鸟一般跟着去了。
  管家送钢琴老师出去,看到男人的表情,心有不忍,好心提点:“先生若是这副表情,我家只怕不敢再用你。”
  钢琴老师苦笑:“我也觉得不必再来。”
  有些事情,原是不容说破,也争不起的。
  苏禾孩子心性,钢琴老师说要辞职,她表达了惋惜之情,便再没有想起。
  遇到陈仪时,她已情窦初开,书房外,她拿着长耳朵的兔布偶站着,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冯长官退居二线,北平紧绷的气象也该松动了。”
  冯长官名冯孝,是陈烈父亲身边的老人,陈烈十分重用他。但近些年他越发做大,不听上令,因他部下起了好几次兵匪扰民的事,陈烈找过他,他直接对陈烈亮兵器。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脾气太好,让他觉得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大哥脾气是好,不然也不会由着他做的这几年。”
  “那看来得改改,不然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正说着话,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有人抓住她的手将她往里一扯,她“呀”地痛叫了一声,听到陈烈喝道:“小七!”
  扯着她的力道一下松了,但她还是撞到了墙上。苏禾揉着手腕,愤怒地看扯她的人:“放手!”
  一个大男孩一手插兜站在她面前,果然松了手,只是眼睛还看着她:“这是哪家的?”
  大灯打开,一下照亮整间昏暗的书房,陈仪看清她的衣着,愣了一下,松了手,看向陈烈。陈烈将她掉在地上的布偶捡起来递过去:“这么晚不睡觉?”
  夜已有些深,她本是噩梦醒来,下楼来喝水,看到书房的门缝里漏出了灯光,便过来看看,不想却碰到了这飞来横祸。
  苏禾靠到陈烈手边,问:“冯长官是谁?”问完她打了个哈欠,看着那个抓她手的大男孩,问,“他谁啊?”
  陈烈和她说:“陈仪,我弟弟。”
  苏禾翻了个白眼:“哼,了不起什么,对不起也不会说。”
  她兔子一搂就跑走了,书房中人俱是笑起,陈仪也笑眯眯的:“好凶的女孩子,叫什么?”
  陈烈说:“苏禾。”
  陈仪说:“脾气挺大,不过倒是挺可爱的。”
  那时苏禾跟在陈烈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家事,陈家嫡系其实就他一个孩子,但他有一个很看重的旁系的弟弟,那便是陈仪。
  陈仪少年心性,热爱挑战,出入都要摆排场,人称他陈七公子,他便挥金如土。苏禾觉得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简直是个冤大头,他便风流倜傥地把帽子往头上一扣,眨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好妹妹,那你怎么不来占我便宜?”   苏禾便抱胸鄙视他:“想要我占你便宜?你给我点什么啊?”
  陈仪身边诸多女子,接近他大多别有目的,即便有真心,他这种家世也少有人配得起。因此不管别人对他如何,他对别人大多不上心,只走过场,却爱撩苏禾,每每和她抬杠:“以身相许要不要?”
  苏禾更嫌弃了:“一双猿臂千人枕,两片臭唇万人尝,我才不要!”
  陈仪笑得东倒西歪:“你这么介意呀,那我从良好了,为你守身如玉?”
  苏禾推他:“你滚!”
  但至此之后,陈仪便真的很少出去声色犬马,但凡出去玩,别人有女孩陪着,他都不要,人问:“陈七公子,最近改吃素了吗?”
  陈仪十分得意:“这也没办法,家里那位管得严,出去玩回去要闻你身上的香味,没事干就翻翻衣领上有没有口红印,衬衫里有没有夹着头发,若有发现,便要和你吵闹,烦也烦死人。”
  “您就这么给欺负吗?”
  “谁让我哥给她撑腰呢,我不只好缩着了吗?”
  此话传入苏禾耳中,苏禾气得头顶要冒烟,她气冲冲地跑去找陈仪,陈仪撑着下巴看她:“苏禾,你看看你身边的同学,要么嫁人,要么有婚约,至少也是有男朋友的,你呢,你在等什么?”
  苏禾一愣,对上陈仪的双眼,一时心底无声无息。
  她在等什么,不过是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等一个她配不上的人。
  在他身边这几年,被他照顾,喜欢着他,时间越久她越觉得无力,仿佛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连她都听到了的传言,他难道会没有听说?
  那晚,她回到家中,问管家陈烈的去向,管家缄默:“小姐先休息吧。”
  苏禾低落地轻声呢喃:“又不在啊……”
  003
  “小七,你不要玩到她身上。”
  陈仪拿着帽子转了转,道:“我是认真的。”
  陈烈还要再说,老夫人却打断了他的话,佯装教训陈仪:“以前爱玩也就算了,以后得收敛着知道吗,不然让你哥打断你的腿。”
  陈仪坐没坐相地叹口气:“完了,看来我这腿迟早还是得锯掉啊。”
  陈夫人呵呵直笑,又看着陈烈:“苏禾现在也大了,虽说你们名义上是兄妹,男女大防到底要顾及。不如让她搬到老宅和娘一起住,娘也好教她怎么御下管家。”
  陈烈脸色一白,待陈仪走后,老夫人才看着他叹了口气:“烈儿,你那个心思还是断了吧,咱们欠小七家的太多了……”
  陈烈一下站起来:“母亲,我先走了。”
  上车的时候陈烈的脸都是黑的,副官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去哪儿?”
  “回家。”
  但未等陈烈见到苏禾,老宅的人动作更快,等他回到家中,苏禾已被人接去了老宅,管家大气都不敢喘:“老夫人派来人接小姐去说话,小的没防备……”
  陈烈挥挥手:“你先出去。”
  那天,陈烈想了很久,他固然欠着小七,却不想拿她去还人情。
  “副官,帮我安排一下,我去趟南方。”
  苏禾搬家那天,陈烈不在家,自她十八岁生日之后,他便不常在家了。苏禾有时候找他,都要先去问他的秘书他在哪儿,所以搬家的事,她也是在搬完之后才打电话告诉了一声他的秘书。
  洗尘宴上,苏禾本没想过陈烈会来,她请了好多同学、朋友,陈仪还拉了许多风度翩翩的朋友过来,直把一群学校里的小女生哄得心花怒放。大家正唱着歌,陈烈的秘书进来了:“苏禾小姐,恭贺乔迁之喜。”
  苏禾越过他的肩膀,果然看到陈烈站在门口。陈仪叫了声:“哥,你怎么来了?”
  一群人全都不说话了,好些人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陈烈看一眼陈仪,对苏禾说:“出来。”
  苏禾回头安抚众人:“没事,你们继续玩。”
  小洋楼外带着院子,种了很多花木,秋千架是新刷的,缠着藤条,藤条上还开着白色的小花。她坐在秋千上,陈烈说:“能耐了,搬家了也不说一声。”
  苏禾低着头:“我和林秘书说了。”
  “我是死了吗?你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
  是啊,狡兔还有三窟,最难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窟,难道让她一个个去找吗?说白了,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正经妹妹搬家也不过知会一声,她不过是他收养的一个幼女。
  本是寒门,若再不知进退,光是流言蜚语都能将她淹了。
  眼看她难过得要哭出来,陈烈终于退步:“搬出去便搬出去吧,在家里你也不能这么玩。”
  黑夜深沉,陈烈问她:“苏禾,你喜欢小七吗?”
  她抬头看她,灯光落在她漆黑的眼里,那里面全是她想要掩饰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渴望:“你在乎吗?”
  陈烈嘴唇微动。陈仪趴在窗口喊:“哥、小禾子,西北风好喝吗?我也出去喝几口?”
  于是苏禾便笑着看窗口蠢蠢欲动要出来插一脚的陈仪:“每次和七哥在一起都很开心。”
  陈烈眼中的光芒一黯:“小禾。”
  遇到了他,连我都忘记了吗?
  004
  陈仪做事总是不计后果,喜欢上了苏禾,决定了要追她,他便风雨无阻,放假时到处追着她跑,她开学了那就更好了,在学校比在外面好找。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本就长得好,衣服穿一穿,走过校园的时候总惹得一群女孩子心花怒放。
  苏禾不喜欢他这么张扬的个性,埋怨道:“你让我怎么上课,我现在一进教室就有一群人围着打听你的消息,我们教授都想让我退学了。”
  陈仪大怒,愤而拍案:“凭什么让你退学!”
  “我妨碍教学进度,不利于人类社会发展啊。”
  “人是菇类吗,随便分裂几个孢子社会就能发展了?不传宗接代人类社会怎么发展?哪个教授和你的话?我看他才是脑子不灵清!”
  “蔡元培。”
  “……答应和我约会吗?”陈仪捏捏她的手,“苏禾,他能给你的,或许我给不起,但他不能给你的,我却能给你。”   苏禾想起初搬家那天,陈烈问她的话:你喜欢小七吗?
  其实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所谓。
  苏禾与陈仪的第一次约会,陈仪很看重,他和朋友讨论了好久的方案,一个个提出来,一个个否决掉,最后都没人想和他说话了。
  “七少爷,别这么当回事,女人不能惯着,她要知道你这么用心,还不爬到你头上拉屎撒尿啊。”
  陈仪“嘿嘿”笑了一声:“老子去哪儿都是大爷,就喜欢当当孙子,老子乐意!”
  想当孙子的陈仪想了好久,最后扯着一纸的地点给苏禾选,苏禾看那纸上满满当当的选项,忍不住眉眼弯弯,最后闭上眼睛随便戳了一个——梨园。
  陈仪撇撇嘴:“怎么就抽了这个呢。”
  陈仪和苏禾谁也不热衷戏园子,特别是陈仪,那都是人的地方,能产生什么风花雪月的事?不过,陈仪虽不喜欢听戏,和她一起去也是乐意的。
  梨园热闹,都是票友,陈仪护着苏禾往里走,到包间的时候,两人却忽然看到陈烈和另一个姑娘走进了隔壁的包间。
  陈仪低头看苏禾,她看着隔壁紧闭的房门愣愣的,一下反应过来,拉了他进门。
  那天台上唱《西厢》。
  “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涌,他不效缑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陈仪“啧”了一声,端起茶喝一口,心想这什么鬼唱词,这个时候来应什么景。
  苏禾冷着脸:“不想听了,我们走吧。”
  陈仪巴不得不听,拉起她就走人:“吃饭去吧,晚上去舞厅看人唱歌。”
  他们才打开门,便看到陈烈靠在栏杆上低着头,先前见到的那姑娘挽着他的手臂和他说:“这曲子我听了好多回,不知道你不喜欢,对不起啊。”
  陈烈含笑说:“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热衷,怪我没早和你说。”
  苏禾一时竟没有动,走廊上两人听到开门声,却没听到脚步声,不由得看过去。陈仪将苏禾挡在身后,陈烈身边的姑娘认识陈仪,笑道:“哟,七少爷,不是恋爱了吗,身后带着谁呢?”
  “不带谁呢,今天的事你们谁也不许说啊。”他又对苏禾低声说,“走吧。”
  苏禾被他拉着往前走,身后的说话声却还在继续。
  “你也不管管他?那位苏小姐知道他还在外面胡来吗?”
  苏禾蹲在梨园门口,陈仪站在她身边看她:“怎么?在哭吗?”
  她抬起头,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
  她只是忽然没了力气。有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他们不曾那样亲密过,明明过去她才是那个挽着他的人。
  陈仪蹲下来,手按在苏禾的头上:“刚才那个女孩叫乌兰,她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替哥做事,你懂吗?”
  “七哥,你说陈烈喜欢乌兰吗?”
  或许是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抬头看着陈仪:“就一次,让我试一次吧。”
  005
  苏禾开始频繁地找陈烈,她不再叫他哥哥,而是以名字相唤,她开始学着怎样去做一个名媛,游走于各种舞会、茶会,牵扯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
  她有许久的时间没有看到陈仪,偶然听聚会的朋友提起,她才知道他要离开北平,往北去。
  “开疆扩土,人之本性,陈七本来就不是能定下来的脾气,肯定是要走的。”
  陈仪本不是安定的脾气,听闻他过去曾天南地北地游历,热血豪情,与人结交不问出处,为朋友九死一生从不二话,那些故事,苏禾听在耳里,仿佛听的是另一个人的事。
  乌兰的茶会上,苏禾遇到了久未见的陈仪,与会的女孩推她:“看,谁来了。”
  那时苏禾才知道,陈仪并未对外澄清他们的关系,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知道了陈仪在外偷腥,这段时间冷着他,不过是在和他闹别扭。
  “为什么不说呢?”她问陈仪。
  陈仪端着茶低头看面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孩:“说什么?你若攻打不下那座城池,好歹我留给你的是条退路吧。”
  苏禾便惭愧地低下头:“七哥,我不值得。”
  陈仪转着茶杯:“就算不答应当我女朋友,也让我以朋友的身份,在走之前为你做点什么吧。”陈仪眨眨眼睛,“或许你真的能成功呢?”
  那时,北平老派和新派的纷争已进入白热化,只差最后一步,陈烈便能收拢所有分散的权力。
  而陈仪离去,是为了在北平稳固之后,为陈烈巡逻巩固大后方。
  那年最后一场雪,苏禾被接到陈烈府中,整个冬天都没能出去,管家和她说:“外面冷。”
  但她大抵是有些猜测的:“陈烈什么时候回来呢?”
  紧绷数年,一夕之间便成定局,破晓冲开乌云时,陈烈回来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脸色苍白的乌兰。
  苏禾站在楼梯口,看着几乎瘫软的乌兰和蹲在乌兰身边轻声安抚的陈烈,终究是没有走过去。
  因为她听到陈烈说:“你别伤心,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他是个领地意识多强烈的人,苏禾早就明白,这处他最喜欢的府邸,他称之为家,从不带任何家人除外的女客进来,如果乌兰要住下,唯一的身份,便是女主人。
  那晚,苏禾跑到书房找陈烈,她沐浴了,除了睡衣,什么也没穿,整个人几乎是颤抖着的,但是走到他面前,她却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陈烈伸手抚摸她的头顶,眼中的隐忍却比她还深:“乖,回房间去。”
  她抬头看他:“陈烈,你有没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喜欢过我?”
  她没能看到他脸上任何的表情起伏,一道雷劈打下来,划破整个夜空,惊醒沉溺的人。
  他说:“小禾,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苏禾掩面,抬头时已是笑容:“好,我知道了。”
  006
  陈烈收权收得太狠,许多老人不服,终于暴动,在苏禾不知道的底下,其实有太多的暗流。乌兰父亲为陈烈而死,乌兰倾心于陈烈多年,他怎么也推拒不了了。   乌兰父亲的丧礼, 陈仪也来了。乌兰披着白衣,她两个哥哥站在她身边,陈仪过去说:“节哀。”
  乌兰眼底都是乌青:“多谢。”
  他离开北平不久,回来时却物是人非。丧礼是陈烈一手办的,对外算是告诉所有人他和乌家的关系。
  丧事过后,陈仪去找了陈烈好几次,但都被秘书拦下了。最后一次时,陈仪推开秘书的手:“你让开。”
  秘书满脸都是为难:“七少爷,你别这样,他也很难。”
  陈仪笑说:“他难什么?难怎么两全,还是难怎么取舍?他能拖着一辈子吗?”
  书房内传来陈烈的声音:“让他进来。”
  陈烈的父亲去世后,北平局势混乱,父亲生前的得力爱将势大,想取而代之,身边有不少拥护者。而他尚年少,是陈仪的父亲、陈烈的三叔挺身而出,当众击毙了好几个老人,护住了他的位置。
  几年前,他要除冯孝,三叔不让他出面:“冯孝再争权夺利,到底是一路护着少爷到今日的,这事我能做,少爷却不能让跟着你的人寒了心。”
  那晚,他首次叫那个男人:“三叔。”
  三叔含笑点头,高大的身影没入夜色中,回来时已是一具尸体。
  那一天,是小七的生日,是他成年加冠的生日。
  为此,小七离开了北平,在外几度生死,回来时却已是另一副平和的样子。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却唯独对小七,亏欠那么多。小七要苏禾,母亲也逼着他放手,可他不想,他去江南买了地产,想要留一点后路,把苏禾藏过去,当他负了小七吧。却不料回来后遭遇了暴乱。
  书桌前,陈仪说:“你把苏禾给我吧。”
  “小七……”
  陈仪拉了把椅子坐在陈烈面前:“哥,这辈子我没和你要过什么,你把她给我吧。”
  “小七,你别逼我。”
  “我不是逼你,我是求你。”陈仪站起来,“我会离开北平的,带她一起。”
  陈仪把苏禾带去了他自己的地方,家里的佣人都还在,她病得要死不活的,陈仪不假人手,亲力亲为,给她喂药的时候,她喝着喝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陈仪逗她:“怎么的,七少爷给你喂药,把你感动疯了?”
  “七哥,我好像又干了一件蠢事。”
  陈仪心想:我知道啊,我都能猜得到,你这样一世温柔的女孩,能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去勾引人吧。
  “人总是会犯蠢的,没关系,你还年轻。”
  苏禾捧着药碗:“七哥,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想听?可惜我不是个好的说书人,但如果你要去,我可以带你去。”
  苏禾把自己藏进被子里:“我想想好吗?”
  她一世都活在温室里,爱慕着第一个搭救她的人,从未想过要走出去。离开北平,便代表着要抛弃这里的一切,放弃那个她喜欢了好久好久的人。
  她多舍不得。
  007
  陈烈和乌兰订婚的消息传出时,苏禾已好得差不多了,家里的下人没有说这件事,但陈仪又没闭门谢客,过去交际时的朋友过来看望她,总会有人提到消息。
  有人试探着问:“听闻你忽然生病,可是遇到什么打击了?”
  陈仪拿着一篮花晃进来:“是打击了,作得太过了,把我气走了。我本来都不打算回来了,她哭着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我才勉为其难回来的。”
  来看望苏禾的名媛小姐们便“咯咯”笑着被哄走了。陈仪问她:“要去参加订婚宴吗,不想去的话我就带你走。”
  “我们两个都不去,会有人说闲话吧。”
  陈仪哼笑:“人没几两重,心思倒是深。你就是想得多,才会病,别人说什么,让他们去说好了,关你什么事。”
  但他们到底还是去参加了订婚宴。酒桌上,陈烈带着乌兰过来他们这一桌敬酒,苏禾抱了一下陈烈:“哥哥,祝你幸福。”
  那是人生最后一次,他们这样亲密无间。
  烈酒入喉,苏禾再不敢去看陈烈的双眼。她醉得厉害,醉后的脾气倒是好,安安静静地让走就跟着走。陈仪说:“最后一次啦,为别的男人伤心,七少爷是个小气的人,占有欲很强的,知道不知道。”
  苏禾很乖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点点头:“七哥,让你配我,真是委屈你了。”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睡了。
  此后不过山河日月转,陈仪带她去过很多地方,他并非简单地游玩,大多时候会去拜访当地的豪绅。男人出去少有带女人的,那些人总是诧异:“七公子好雅兴。”
  “没雅兴,说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跑。”陈仪一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七少爷走南闯北,还能死在外面不成?”
  总有人笑说:“不是因为这个担心吧?”
  陈仪便一副“你是我知己”的表情,与对方碰一杯酒:“小丫头心眼小,管得严,只好带上了,跟个包袱似的。”
  但女人在的地方,不论什么事,男人多会让一步,且带着夫人上路的男人,不论哪个豪门世家的夫人、千金,对他的印象总不是太差,陈仪竟意外地和各地的家族都有了不错的关系。
  人心大约总是如此,虽嘴上说着世态炎凉,世道黑暗,心中却总向往光明温暖。
  见惯了痴情女子负心汉,看到别人好时,轻易地便给予了祝福。
  这充斥着离散的人世背后,其实都是渴望美满的心,若能被人珍藏,谁又会选择过尽千帆?
  陈烈与乌兰的喜帖辗转送到陈仪与苏禾手里时,他们还在外面,信上的婚期早已过了,陈仪问她要不要回去,那时她拿着信,脑海中匆匆的都是过去那些年。
  陈仪说:“其实我不想回去。”
  北平这个地方好像总和陈仪犯冲。小时候,陈仪想要一个家,但是他母亲死得早,他父亲是个家族观念很重的人,眼里都是陈烈,一心要扶持少主,光耀陈家门楣,连亲子也忽视。
  陈仪二十岁那年,父亲终于发现忽略了他,答应陪陈仪去走遍山水,可最后他父亲死了。那个时候,陈仪心灰意冷,离开了北平。   “最迷惘的时候,我跟人去挖过坟,盗过墓,卖过军火,去上海给那些大佬当过小弟,什么事危险做什么,没什么理由,就是为了找刺激。”
  那是第一次苏禾听他说过去的事,他慢慢地就着无边夜色说,语气不带一丝波动,却听得她心惊肉跳。那都是些游走在刀锋枪口,生命垂危时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嘛,不论他去哪儿,总有人发现他的身份。以前他觉得自己厉害,满腹诗书,就是穿得像乞丐,走出去也是人中龙凤,但并非如此。他叹口气道:“是因为哥一直注意着我,在我背后给我默默铺路。”
  其实人生就是如此,你避不开很多关系网,你自以为能侠客行,却总有牵扯不断的情。
  “小禾子,我也放弃过你,不是因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而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哥,他一定也能照顾好你,你们两情相悦,何必三人痛苦?可是,乌叔死了,他和我爸一样,是为了那条庄康大道死的,乌兰就成了我哥的责任。
  “我把你从他身边要走,他能给你的一切我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只要熬过那段时间,我们谁也可以不用为难。”
  “那为什么不回去?”苏禾问。
  “或许是因为七少爷再自信,碰到某些眼瞎的死脑筋还是会担心吧。小禾子,我背井离乡了三次,在北平总是遭逢重大的人生转折,我老了,禁不住第四次了,一定会崩溃的。但如果你要回去,你七哥……也是可以强撑着这副破败的身体,然后给它忍了的。”
  陈仪一脸沉痛:“果然和你在一起,就是委屈老子的。”
  苏禾便笑:“哎呀,说得好可怜哪,那就不回去嘛。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陈年老醋要吃到什么时候嘛。”
  008
  那一天,南方一处宅子里人来人往,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后,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走出来:“七爷,夫人……夫人不行了!”
  陈仪推开她跑进产房,血腥中,他握住苏禾的手:“小禾子……”
  苏禾意识模糊,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她张张嘴,发出一个模糊的音,陈仪低头去听:“小禾子,你要说什么?”
  苏禾喃喃说:“七哥,对不起……”
  对不起,到最后还是没法爱上你。
  陈仪再说什么,她努力去听,却已经都听不见了。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十五岁,她在教堂中唱歌,陈烈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听,仿佛她一转头,便能看到他,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面容。
  其实,她都知道的,他的心思。
  可是啊,那么多人倒在他的王座之下,那么多的责任和不可辜负压在他的背上,于是,如果总要有个人放弃,那就让她来吧。
  怎么忍心让你为难,我此生最爱也唯一爱着的人。
  “别让他知道……”
  ……
  其后,陈烈收到过三封来自苏禾的信。
  一封是他结婚大半年之后,苏禾来信祝他新婚快乐,但她不回京了。
  第二封,是四年后,他们在南方小镇过七夕,猜灯谜时偶遇一位大文豪,同游时发现镇上有一座“鹊桥”,他们兴之所起就让那位文豪当司仪,在小镇百姓的见证下成婚了。苏禾来信中请他将她的户籍移到陈仪家中去。
  第三封,也是最后一封,她写信和他说她怀孕了,人生中,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那时,她的言辞已很简洁,却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那是小七能给予她的天下,是比他能给的方寸天地更大的自由和此生唯一。
  于是,其实他也可以忘记了吧,那些黑暗时期的相守与陪伴,那个曾满心满眼为他义无反顾的姑娘,她会用那双星夜下期盼无比的眼睛凝视着另一个人,她会像当年琴房外再遇时那般快乐地跑进别人怀里,然后,终于一点点地,慢慢地忘了他。
  如他放手时所期待的那样。
  那很好,当然很好。
  他摩挲着信封,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等待着暮色四合的那一刻。
  他最心爱的姑娘,此生第一个郑重以待、不敢轻慢占有的姑娘,他把她给了他最心疼的弟弟。
  于是,他与她的结局,不过如信封上所写的那般,只剩下五个字:
  吾兄烈亲启。
  他将信贴在唇边,无声地喊她的名字。
  小禾。
  苏禾……
  他松开手,大开的窗户中卷进大风,带着那封信飘飘荡荡,飞向了南方,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一路去向心想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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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凤楼”系列在杂志上刊登第一篇开始,编辑部就快要被凤楼粉包围啦!大家的热情在《夜郎自大》开始连载之后更加高涨!每天都有飞碟来问:《夜郎自大》什么时候上市呀?什么时候能买到实体书呀?今年八月这本书就上市啦!编辑部为了回馈飞碟们的厚爱,决定开启《夜郎自大》的预订计划啦!  参与方式  一、填写预订表格(见下表)  二、找到预订的报刊亭/书店  将填写好的预订单上联交给离你最近或你最方便取书的报刊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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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刺骨的冷……我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发出上下打架的声音。  没有了凤凰珠催生三昧真火包裹全身,我宛如一只被拔了毛的鸡被直接放入了冰块里。寒气渐渐地在骨缝里面如剑气一般游走,令我周身疼痛不已。真身的羽毛固然能御寒,但人形比凤凰真身更适合在水中游走。  所以,我只好一边奋力划水,一边往嘴里不停地塞丹药。  河水黑暗而深沉,经过溶洞的石柱,便激起凶猛的回旋,打得我头昏脑涨。冰河极长,幸好我是顺流而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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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长灯落,风急天高,竹雨镇外无竹也无雨,独有低矮的灌木影影绰绰,凝成一片诡秘的宁静。一伙拎着麻袋的仆人窸窸窣窣地跑过去,因为匆忙中的疏忽,便错过了挤在草堆中的两人。陶七郎脸色煞白,既胆战心惊又愤愤不平:“我救了她,她却要害我?”  身边的姑娘白他一眼:“人家想你当上门夫婿,不是害你。”她被虫子扰得不舒服,迫不及待地钻出去。风吹开薄雾,残月洒下微弱的光,蒲音穿了交领白衣,袖阔袍长,腰封刺了一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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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是你们绝对不会漏一部古装剧的微雨来了!  本阅剧无数的国产古装剧狂热爱好者断头(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推荐,“饭碗夫妇”的超甜恋爱,《庆余年》你绝对值得拥有!  当然,今天我主要想跟你们讲的,不是饭碗CP的绝美爱情,而是前几天晚上看完《庆余年》的更新后,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穿越到了唐朝,具体是哪个年间不清楚,反正女性的行动挺自由的。就是我家吧,没什么钱,穷,弟弟都上不起学堂。  作为一个优越的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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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如玉,晋江文学城签约作者,生于江南,现居金陵。文风清新,文笔流畅,大气洒脱,亦萌亦宠,喜欢尝试不同题材,偏爱诙谐轻松风格。代表作:《共君一醉》《娘子在上》《酱油女官》《丞相不敢当》等。  十二月悄然而至,一年又走到了末尾。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去年的十二月我在干什么?前年的十二月发生了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开始有种诡异的矛盾感:一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可是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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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想看到尔晴撕渣男的失望奶糖  脑洞大开关键词:何书桓,尔晴  题材:古今不限  玩法介绍:用这两个关键词,随意搭配,尽情想象,写200字左右的脑洞小故事,题材不限,内容尽量脱离俗套狗血的虐恋情深,以脑洞清奇,独特好玩为主。  注意:该活动仅供娱乐,请勿较真!  Peri:  俗话说女大当嫁,随着年龄渐长,尔晴的父母开始给她安排相亲。但是,她早就心有所属,便暗地让自己的妹妹代替。  相亲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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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蜉蝣,晋江作者,擅长都市青春题材,语言风格明快活泼,文笔流畅自然,作品内容多欢快向上,已完结《大梦想家》《无人像她》,即将出版作品《星星尘埃里》。  年末将至,整理日记本时,不由得回顾起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细枝末节、点点滴滴都慢慢涌现在脑海。最初回忆时,觉得2019年对我而言是平静的一年,日子好像和从前一样,日复一日淡得没味儿。想得多了,又觉得这一年没那么糟糕,像啃完了肉的大骨头,砸吧砸吧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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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把日子过成了小说的倒霉蛋。  就故事里曾经嚣张一时、名满江湖,后来因为被身边的人背叛,心灰意冷、背着黑锅退隐江湖的倒霉大佬。  因为曾经前呼后拥全国地疯跑,还多了许多伤心地,偶尔旧地重游,仿佛还可以看到年轻的自己傻兮兮地呼啸而去。即便许多年过去,依然会时不时地为当初的自己怎么就能那么蠢而想扇自己两耳光。  也不能说是谁的错,对方有错,我也有错。  其中纷扰不必再提,我错就错在自己没错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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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常宁十一年的严冬,族老长女白羡同幼妹白栩并肩坐在晃荡的装满粮草的牛车上,白栩把玩着手中一把野牛角弓面的长弓。  “奇怪了,”白羡抚着她头顶面含笑意,“巫祝大人怎么只给了你弓没有箭呢?”  她抬首笑着看向白羡:“这把弓名叫赐宴,巫祝大人说只有持弓者和他射向的那个人都愿意为了对方付出性命,拉弓时才能凝成箭形。”  “这就更奇怪了,”白羡嘴角一弯,“你想,如果那两个人都愿意为了对方付出性命,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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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每次写指间酿春都写哭了的晴子  要过年了,这期本来想教大家剪窗花的,过年回家就可以在家翻着杂志剪着玩儿。  可我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爷爷奶奶辈的老人买窗花、贴窗花,从来没接触过剪窗花,所以提前去做了些功课,结果发现大师级别的我学不会,基础级别的我又不屑,一度陷入僵局……  可是重新想一期主题真的很难啊,我不想这么放弃啊……  等我再多做一些功课后,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窗花是轴对称图形,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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