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的世界杯

来源 :小说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c25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老方叫方天立,他爸希望自己的儿子顶天立地。
  他爸是个钳工,在干活的时候,旁边人会感到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看着都是享受。他爸的眼睛总是闪着亮光,两道眉毛又黑又粗,身上的肌肉块紧绷绷的。如果要挑选工人阶级的形象代表,他爸绝对够格。他爸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当年这位钳工大师响应号召来到滨城,在一家兵工厂上班,厂子有个代号690,是做炸弹的。
  老方出生在工厂的宿舍,房子是苏联人设计的,暗红色的外墙,墨绿色的窗户,每个窗檐下还有木质的装饰。墙有半米厚,住在里面冬暖夏凉。每栋楼三层,每层住着十八户人家,老方他家住在三楼采光最好的屋子,那是厂长对他爸的关照。
  老方从小话就少,他最喜欢在主楼门前仰着脸看巨大的毛主席铜像,尤其是六月的时候。在老方的印象中,滨城的初夏总下雨,早晨还是晴空万里,但过了晌午,肯定会下一场急雨,雨过天晴,会有大片大片的云朵慢慢飘过来,像棉花糖一样,老方觉得这就是甜蜜。
  老方家楼下是一块足球场,周围还有四个篮球场、四个排球场。工厂有足球队、篮球队、排球队。那些爱玩、爱闹的年轻工人都想参加厂队,可是光有愿望是还不够,你得真有两下子才行。那时候滨城的几家大厂子之间经常会组织比赛,既然你是代表工厂,那就决不能给厂子丢脸。只要进厂队就发运动背心、裤衩,还有白色的球鞋,那鞋子就像天上的云朵,在人们眼前发亮。队员们还有一个待遇更让人羡慕,比赛当天中午能在食堂吃小灶,有肉、有鱼,主食还管够。就为了这些待遇,不少人托门子、找关系,哪怕当一个板凳队员都行。
  老方他爸对那些球都不感兴趣,他最喜欢干完活在家喝酒,还总说“玩那些玩意有啥意思。”球场对他来说,不过是上下班经过的一段路而已。
  淋了不知道多少次六月的雨,看了不知道多少棉花糖般的云,老方长成了一个少年。他喜欢看叔叔们踢球,最喜欢8号,是个转业兵。8号的眉宇间有股英气,仿佛随时要赴汤蹈火、战死沙场似的。他身上的肌肉块和老方他爸一样都紧绷绷的,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让人感觉到力量。
  8号在场上总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足球只要到了他脚下,就会像一只温顺的猫,紧紧地黏在脚上,想从他脚底下断球,真的是太难了。他决定着球队进攻的方向,长传、短传,不经意间足球已经稳稳地送到了前锋的脚下,进球也就成了简单的事,和690厂队比赛输三个球算少的。
  有一次厂队和建业厂队比赛,对方新招了两个退役球员,实力一下子就上来了。8号和队友们怎么踢怎么别扭,比赛快结束了,场边的记分牌还是鸭蛋对鸭蛋。建业队获得了一个角球,他们全线压上,连守门员都冲出了禁区。8号没有回防,叉着腰在中圈歇着,防守是脏活累活,他一般不干。球被自己的后卫顶了出来,正好落在8号脚下,他身子后仰,原地摆动小腿,右脚释放着他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足球奔着建业厂队的球门飞去,又高又飘,像一只大鸟稳稳钻进了右侧立柱和横梁围成的死角,大门上的油漆皮子呼啦啦地往下掉。球进了,进得还是那样不可思议!所有人的嘴变成了大大的O字,8号把双臂高高扬起,那一刻他就是国王!很多年以后,老方在电视里看到贝克汉姆的成名作,和8号的进球几乎一模一样,他的眼泪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
  看完球老方就坐在球场边的简易看台上发呆,心里想,一场球为什么只有90分钟,为什么不是900分钟,9000分钟……球场上人来了又散了,用白石灰划的线、油漆脱落的球门、能把大腿划出一道道血印的石头子,总在他脑海中里打转,像一个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梦。
  老方想成为8号,可他的个子很矮,身体还没有发育,站在球场上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底线。老方更想让8号教自己踢球,那怎么可能呢?他那么高,远远地就像是一座山,他们之间的距离让老方觉得遥不可及。只要有厂队比赛,老方就在边线待着,球出界他就拼命跑过去追,再把球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他一定要把球交到8号手上,根本不理会别人伸过来的手臂。大家都说这小孩真有意思。老方像一只陀螺,围着球场不停旋转。
  比赛日当天,球员们在食堂大快朵颐,在球场上为厂子增光添彩,踢完球在浴池免费泡澡、搓泥,还有比这些更美的事吗?老方喜欢玩水,他屁颠屁颠地跟着散场的球员往浴池走。像个小大人一样领钥匙,开柜子,脱衣服。8号的柜子就在他旁边,老方盯着那健硕的身体,开柜子,脱衣服,直到脱得一丝不挂,他把这一切都印在了心里。老方瘦瘦的,皮包裹骨头,小鸡鸡还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夕阳的光铺满了屋子,8号的胸肌、腹肌在老方眼前起伏,连他胳膊上的汗毛都闪着金灿灿的光。8号冲老方笑了笑,毛巾往肩膀头上一搭走进了浴室。里面雾气升腾,有人在唱歌,还有人喊着、叫着。老方跟了进去,8号藏在了雾里,浴室好大。
  树叶从新绿变成了深绿,老方和8号之间的话慢慢多了起来。
  “你叫啥名?”
  “方天立。”
  “喜欢踢球?”
  “嗯。”
  “我想跟你学踢球。”
  “行!”
  树叶又从深绿变成了金黄,一阵凉风吹过,叶子挂不住了,哗哗地往下掉,院子里满地金黄。只要有空,8号就领着老方还有几个淘小子踢球。老方他爸忙着用一辆28加重自行车往家里搬秋菜,老方追着8号踢给他的足球绕着球场边的白菜堆撒欢。他根本不觉得累,只要下午没课就会泡在球场上,自己对着墙踢,和小伙伴们分伙儿踢,最高兴的就是和8号在一起练习传球、射门,然后一起去洗澡。
  “方天立,给我搓搓后背。”
  老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搓澡巾在8号的后背上下游走,霧气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包裹住。
  “小子,你使点劲儿啊,别跟挠痒痒似的。”
  “嗯。”
  滨城的冬天来得特别快,寒风把树枝上残留的叶子一扫而光,接下里就摇晃光秃秃的枝条,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接踵而至,把街道、厂房、宿舍吞没。老方不喜欢冬天,他觉得冬天太难熬了,穿着棉袄、棉裤踢球太难受了,球场上的雪被往来的人和车压得坑坑洼洼,足球在寒冷的日子里被冻得僵硬,踢一脚好疼。   过完春节,人们又闻到了春天的味道,风吹在脸上不那么疼了,球场上的雪被风吹着吹着,渐渐露出了土地和沙石,老方又能痛痛快快地踢球了。老方和8号之间的话越来越多,他更愿意听8号讲部队的那些事儿,演习、战备这些词让一个少年觉得无比神圣。老方还做过一个梦,战场上浓烟遮蔽了太阳,耳边是隆隆的炮声,还有不知道是哪国语言的喊杀声,8号的身上血肉模糊,只是胸膛还在顽强地起伏,老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背着8号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坡,在一条小溪边停住。流水声隔绝了杀戮,两个人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天蓝得刺眼……
  老方跟着8号踢球之后,个头蹿了,饭量涨了,他爸说这小子快养不起了。球场上老方跑得特别快,像一条泥鳅鱼在边路绕来绕去,经常右边一晃,左边一扣,就甩开了防守的人,只要让老方趟过去,想追可就费劲了。8号教的射门技巧老方一学就会,踢球比上学更有意思,在场边傻跑的小球童成了厂子里家喻户晓的小球星。
  很多年之后老方还清楚地记得,一个没有风的午后,8号领着两个解放军军官来到了自己的家,沈阳军区足球队要挑选小球员,如果通过选拔就能穿军装,是体育兵。老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幕场景,想着自己夹在两个解放军叔叔中间,回头瞅着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工人宿舍,他爸和他妈看着儿子的背影,依依不舍。
  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像是一条鸿沟,让人无法逾越。老方没被领走,他爸不同意。踢球不能当饭吃,像自己一样学门手艺在工厂一辈子当工人才是正道。长到十几岁,老方第一次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家门口挤满了好奇的脑袋。老方他爸被哭声和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弄得心烦,他揪着自己儿子的耳朵把他关进了煤棚子。门锁咔哒一聲,就隔离开了两个世界,煤棚子里刹那间就黑了,门缝透过了光,也透着老方他爸的一句话:
  “这辈子,只要我在,你就别寻思那些乱七八糟的!”
  在黑暗中老方停止了哭泣,他想找人说说话,但四周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他坐在煤堆上,用手抠着旁边的木板,手指缝里渗出了血。有人说老方他爸把他关了两天两夜,还有人说是三天三夜,反正是在两个军官走之前,他就没见过太阳。老方第一次感受到了语文课本上度日如年这个词的真正意思,他想把门踹开,离开家、离开工厂,像一只鸟俯瞰这个世界,可他实在没有力量改变什么,他翅膀上的羽毛抖一抖就都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把煤棚子穿透,老方揉揉眼睛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影子,一个8号,还有一个是他爸。解放军军官走了,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从子弟校毕业,再念技校,进工厂像父亲一样当一辈子的工人,这条路老方仿佛一眼就望到了头。那段日子老方很闷,8号揪着脖领子让他踢球,他站在了球场中央,心却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足球像个铁疙瘩,老方用尽浑身力量也踢不了多远,球还是软塌塌地在地上蹦着,他忘记了过人,忘记了传中,不远处的8号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
  老方他爸和8号在一个车间,8号球踢得好,钳工那套活更是干净利索。老方他爸挺喜欢这个小伙,周三工厂休息,经常让8号来家里吃饭,厂子里的大事小情随着酒一起下了肚。
  就在老方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工厂的生产任务渐渐多了起来,因为南部边境又不太平了。老方他爸经常半夜才回家,睡不了几个钟头又得上班,8号也不找老方练球了。整个工厂像一部机器高速运转着。
  老方放学回家,扒拉一口饭,就上床睡觉,有时候一觉能睡到大天亮。他经常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在梦里他是战斗英雄,是劳动模范,是山大王,就是没当过球员。一天半夜,他觉得身上盖的被子格外地沉,一点都透不过气。老方忽然觉得自己的下身有点潮,用手摸摸了裤衩,指头上黏糊糊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的身体麻酥酥的。
  窗外车间的方向蹿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紧接着听到了几声轰隆隆的闷响像放炮,宿舍楼在剧烈抖动。老方忽地坐了起来,他知道这不是梦,厂子出事了,大事!老方和他妈还有左邻右舍发了疯地往车间跑。车间的火球还在升腾,染红了天空。老方怔怔地站地上,眼前的场景犹如一场焰火秀,火苗仿佛在手拉手跳舞,整个夜空都被它们燃亮,美得让人窒息。消防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厂区飞奔,那个晚上全城的消防车除了趴窝的都来了。一道道的水柱在空中结成了网,水与火像一对生离死别的情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咬着想把对方吞噬。人们在倾斜的机器里,在滚烫的瓦砾中扒着、翻着,想要寻找亲人的呼吸和体温。破碎的肢体连着血筋,耳朵中充斥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老方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弯着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知道父亲可能回不来了。老方他爸从来没抱过他,从来没亲过他,还不止一次地打过他、骂过他,老方还能记得挨揍之后的疼,但他从来没恨过父亲。车间的房梁栽倒在地上,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火灭了,没有风,烟雾就罩在厂子上空,久久不散……
  爆炸声一直回荡在老方的耳边,脑袋嗡嗡的。他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很长,阳光把人的眼睛扎得生疼。晚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天花板一会儿五光十色,一会儿黯淡无光。时间过得多么慢啊,凝固了一样,世界都静止了!老方怔怔地发呆,他妈经常要喊十几声,才能把他唤醒。
  秋天到了,枯黄的杨树叶子呼呼啦啦地飘,覆盖在车间的废墟上,天气好的日子里,一片金灿灿的,每一片叶子都像一个生命,在痛苦地呻吟和倾诉。一场大雪接踵而至,大地一片银白,遮住了一切。四周静悄悄的,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除夕夜,老方和他妈在厂区的十字路口烧纸,除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他爸和8号。老方用火钩子扒拉着纸,火苗子越烧越旺,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他妈往火堆里扔自己叠的元宝,嘴里叨叨咕咕,像是随意唠着家常。老方和妈妈站在那里,直到那些纸和元宝变成灰烬。
  老方记得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车间废墟上的雪早早就化了,小草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在一片瓦砾之间,它们摇晃着绿色的小手,在向这个世界问好,老方在路过的时候忽然觉得这里也没那么凄凉。很快解放军工程兵进驻到厂区,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一座崭新的厂房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车间大门上一颗硕大的五角星闪闪发光,还有它新生的年份1985。   那一场大爆炸真的有过吗?
  只有丧葬费和抚恤金的表格是真实的,只有发给老方的工作服是真实的,藏蓝色的工装还有帽子,和老方他爸的款式一模一样。一起发的还有毛巾、饭盒、解放鞋,他被照顾进厂,当了一名学徒工。老方穿着新工装站在主楼大厅的镜子前,白衬衫的领子把嘴巴上的小胡子衬得格外黑。
  二
  在车间老方很听话,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偷懒,钳工的活拿得起放得下,但幸存下来的师傅们总觉得他的心思没在厂子里。老方不爱说话,工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在车间外面抽烟,透过升腾的烟雾,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穿着白色的球衣,黑色的球鞋,在球场上不停地奔跑,周围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
  老方从床底下把8号送给他的足球掏出来,把气针插进针眼连上打气筒,他握住手柄,身子卖力地上下起伏,干瘪多日的足球慢慢鼓起来,黑色和白色在他的眼前跳跃,这种感觉久违了。
  时间在不慌不忙往前走着,它不会在美好的瞬间多停留一秒,也不会让等待遥遥无期。老方和同事们组建了新的球队,还在自家楼下的足球场上训练,去市里参加比赛。没有人再穿8号球衣,人们宁愿把他的身影遗忘,更不愿意提起大爆炸的夜晚。老方在踢球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走神,如果8号还在,他们可以完成多么精妙的二过一配合。当老方接到队友传球,把足球送进对方球门的时候,他总觉得球是8号传过来的,他跑上去紧紧地抱住队友,许久都不松开。
  球队的成绩不好不坏,发挥好了能赢建业厂那样的强队,如果找不到状态,就连打狼垫底的队都能输。新上来的朱厂长不喜欢体育,上任没多久就把厂队的小灶撤了,好说歹说才给留了赛后免费洗澡的福利,大伙这顿骂呀,都说朱厂长是个王八犊子。
  踢完球,浴池的水雾上依旧会飘荡着歌声,余音绕梁,大伙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世界杯。
  老方家还没买电视,算上抚恤金和丧葬费,买电视的钱足够,可老方他妈说啥也舍不得,她用一个硬硬的牛皮纸信封装着这笔钱,她说里面装的不是钱是老方他爸的命。
  老方第一次看的世界杯是在墨西哥办的,马拉多纳横空出世,他粗壮的双腿犹如两根魔术棒,把人高马大的英格兰球员玩得晕头转向。再牛逼的好莱坞编剧也写不出阿根廷和英格兰比赛的剧本,一米六的马拉多纳在球门前高高跃起,用手把足球捅进了对方的大门。老方看报纸上说那叫“上帝之手”。若干年后马拉多纳面对摄像机亲口承认是用手把球打进去的,他的脸上洋溢着狡猾的笑容,像是在嘲笑整个世界,老方看到这也笑了。
  墨西哥城阳光灿烂,马拉多纳高高举起了“大力神”杯。在那不勒斯,真的有球迷把马拉多纳的头像和上帝的身影拼接在一起。老方不认识上帝,在他眼里马拉多纳就是一个神!有一天老方翻报纸,看到了另一个马拉多拉,吸毒、嫖娼、枪击记者,好像人间的坏事都让这个阿根廷人干了。老方把报纸扔在一边,他不相信那些白纸黑字,马拉多纳干啥都行,神是不应该被指责的!
  工厂的活动室有一台大电视,打开之后要嗡嗡响一阵才能看见影听到声。只要转播球赛,老方和队友们就会凑在电视前面,看到国外球员一头长发,脖子上戴着金灿灿的项链,那金子的光亮让一群年轻的工人头晕目眩。他们买不起项链,却可以积攒头发,真有几个队友留起了长发,飘来飘去,成了工厂里新的风景。
  上班、吃饭、睡觉、看球、踢球,老方的日子被这五件事塞得满满当当。他是工厂里的名人,谁都知道这小子球踢得好。他进球以后会仰着脖子朝着天空嗷嗷喊,大伙都说那声音像狼嚎,怪瘆人的。
  踢完球,老方就跟队友到工厂边上的小饭店喝酒。除了凑份子的钱,剩下的工资都交给他妈。望着老方的身影,他妈开始琢磨,该给他找个媳妇了,这家里的香火还得延续。和老方说了几回,他都一副漫不经心的德行,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要说在工厂,老方还真惦记着一个姑娘,她叫大梅,在食堂给工人打饭,是个临时工。大梅个子不矮,应该有一米七,可她总说自己还不到一米六八。她的身體匀称丰满,脸蛋红扑扑的,见到谁都抿着嘴乐。她家住在玉泉镇,父亲是个厨师,母亲是家庭妇女,舅舅在690厂当工会副主席。大梅初中毕业没考上学,又不想早早嫁人,正好工厂食堂缺人手,于是她就进了城。
  大梅喜欢一个人坐在简陋的看台上,她托着腮一动不动地看场上尘土飞扬,看一群大男人为了抢一个球呼哧带喘,急赤白脸。她像是看一幅画,一幅会呼吸的画。只有老方的喊声能把大梅唤醒,见到这个男人,她自然而然地嘴角上扬,脸上开出一朵花,脸蛋更红了。
  老方只在大梅的窗口打饭,饭盒里的食物永远比别人的多。老方闷头吃,大梅隔着玻璃看,一抬头,目光会交织在一起,昏暗的食堂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亮亮的,老方觉得有人对自己好的感觉真好!
  一个中午,天上罩着一层厚厚的云,闷热。老方拿着饭盒挪到了大梅的窗口。不说话,递上饭票和饭盒。又是满满的一盒,米饭上盖着老方的最爱,地三鲜。
  “哎,找你饭票。”
  “不正好吗?”
  “给多了。”
  老方把饭盒放到餐桌上,展开那张皱皱巴巴的饭票,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晚上,八点,球场见!
  一下午老方的心都在怦怦乱跳,别人和他说话根本听不进去。老方总觉得爱情离自己很远,但大梅写在饭票上的那几个字却像一张蜘蛛网,让他没法呼吸。下班铃一响,老方就扎进了澡堂子,剃头、刮脸、搓澡,就像过年一样。从浴池出来,一阵风吹过,老方身上的汗水瞬间蒸发了,宿舍楼或明或暗的窗户正向他眨着眼睛。
  老方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罩住了他和大梅,整个世界都成了陪衬。大梅后来说根本就没看见又大又圆的月亮,球场上黑漆漆的,她只记得老方最后抓住了她的手,手劲很大。
  回家后老方把自己和大梅的事告诉了他妈。
  “妈,我和大梅好了啊。”
  “大梅,哪个大梅?”
  “还能有哪个大梅?食堂的大梅呗。”   “听说她可是从镇子来的,还是个临时的。”
  “镇子咋地?临时又咋地?她对我好就行呗。”
  好,其实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有的人把心都掏给了别人,也换不来所谓的好。有的人仅仅给了别人一个微笑,这好就传递出去了。大梅每次都把老方的饭盒盛得像小山,这其实是最实在的好。
  那天晚上老方睡得很香,均匀的鼾声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老方他妈怎么也睡不着,有的时候失眠是幸福的。
  在老方忙乎结婚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棉花糖般大朵大朵的云彩不知道被谁给搬走了。
  老方的婚礼是工厂的文艺骨干管涛主持的。看着大梅她舅的面子,厂领导也到了不少,他们正好凑了一桌。厂长老朱没来,但也随了份子。大梅的父母、哥嫂还有小侄子都是第一次进工厂,他们的眼睛看哪都很新奇。老方和大梅站在台上,胸口别着大红花,接受着工友们的祝福。大梅她妈忍不住哭了,老方他妈也跟着哭。
  老方平时喝不了多少酒,婚礼上很快就喝醉了。他太高兴了,不管是啤酒还是白酒,只要是在眼前摇晃的杯子,他都会抢过来,一仰脖酒就倒进去了。老方被几个工友背回了家,他的新婚之夜是在醉梦中度过的。第二天中午,老方终于醒了,他瞪着眼睛看着大梅,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媳妇,我渴。”
  老方他媽要回老家住一阵,她把家里那一方天地留给了儿子和儿媳。老方和大梅就像两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有时候回家顾不上吃饭先要到床上去忙乎一阵。
  两个月之后,老方他妈回来了。
  “哎,大梅有动静没?”
  “啥动静?”
  “你傻呀,怀没怀上?”
  “这才多长时间,哪能那么快呢,不知道。”
  “这熊玩意。”
  每天早晨,大梅都会把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端到老方面前。中午在食堂,老方的饭盒依旧是满满的。晚上,大梅会炒两个菜,再做个汤,让丈夫和婆婆吃得热热乎乎、舒舒服服。老方胖了,差不多长了十斤肉。在球场上他的突破不再犀利,倒是传中的脚法还算精准。老方把自己的位置往中路挪了挪,他从一个边锋变成了后腰。在球场中央老方找到了呼风唤雨的感觉,他想把球传给谁就传给谁,只要有感觉,在多远的地方都敢射门,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8号了。
  老方和大梅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国产大彩电。老方一边看球,一边喝茶,他的茶壶就是一个大罐头瓶子,茶叶和茉莉花上下起伏,不停变换着舞姿,和球场上的冲撞对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老方认识了更多的球星,除了马拉多纳,还有德国的“三驾马车”马特乌斯、克林斯曼、布雷默,荷兰“三剑客”古利特、巴斯滕、里杰卡尔德。老方渐渐迷上了里杰卡尔德,脑海中这个荷兰人总是骑着一匹又黑又亮的战马,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在硝烟和呐喊中反复冲杀。老方紧紧跟着他,像一个忠实的卫兵,敌人纷纷倒下,他们的剑在滴着血。很快战场上只剩下两个身影,残阳渐渐被夜幕吞噬,但硝烟的味道却久久不散……
  1990年的夏天很热,世界杯让老方的生活黑白颠倒,他和队友们几乎没怎么睡过觉,他们的心飞向了遥远的意大利。世界杯开幕式一下子把大伙给镇住了,主题歌的名字叫《意大利之夏》,一个沙哑的分不清性别的声音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把人的灵魂带到了宇宙边缘。
  荷兰队和西德队交锋,里杰卡尔德和西德队的前锋沃勒尔因为抢一个球倒在了草地上,两个壮汉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球场上有不少小动作,扒裤衩、捏睾丸、顶腰眼、踢小腿,这些都挺常见。但老方没想明白,一个大男人为啥要向对手的脸上吐口水,里杰卡尔德就这么干了,然后他被红牌罚下,荷兰队也给淘汰了。还好有马拉多纳在苦苦支撑,不然这届世界杯老方真不想看了。
  马拉多纳背着阿根廷队进了决赛,西德队的布雷默罚进了一个点球,1:0结束了沉闷的决赛。老方清楚地记得马拉多纳哭了,他抽泣的样子像个孩子。马拉多纳把泪水洒在了罗马,同时也播下了一颗苦涩的种子,阿根廷队再也没有复原1986年的王气。悲伤和忧郁缠绕着阿根廷,让人难以释怀。
  西德队的队长马特乌斯高高举起了大力神金杯,意大利之夏终于结束了,老方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从活动室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大梅正坐在床边等着他。
  “看完了?”
  “嗯。”
  “谁赢了?”
  “西德队。”
  “我怀孕了。”
  大梅怀孕了,老方一时有点恍惚,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当爹会是什么样子,很多事就像做梦一样。他在厂阅览室翻杂志的时候知道了一个词“胎教”,说是听音乐能让孕妇放松身心,孩子长得更好。老方在街边买了一盒《足球金曲》的磁带,他把录音机放在了大梅肚子跟前,重重按下了play键,里面传来的动静把这位孕妇吓了一跳。
  “你有病吧,别人家胎教都是轻音乐,你这里呜嗷的是啥玩意?”
  “踢球嘛,我要让儿子在娘胎里就当球星。”
  “你咋那么能耐,就知道我怀的一定是儿子?”
  “儿子,肯定是儿子!”
  “你能不能整点好听的歌,再把你儿子吓着。”
  “没事,我儿子就爱听这个,别的歌他不爱听。”
  十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老方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命,男孩。
  三
  老方他妈一刻不停地抱着小孙子,嘴里念叨着,这就是我的命呀!姥姥和姥爷隔三差五就把土鸡、笨猪肉送过来,保证着大梅的乳汁像一条丰沛的河。老方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旁观者,他能做的事就是看着儿子乐,听他哼哼呀呀对着天花板说话。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四个季节循环不停,日子一天天过着,没有波澜,没有起伏。
  一晃老方的儿子四岁了。家属区前的球场上,经常能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一脚把球踢得远远的,小的踉踉跄跄去追。大的带球过掉小的,把皮球踢进大门,他们静静站在那里听皮球和球网摩擦的声音。踢完球,老方会用一根奶油冰棍犒劳儿子,那小手把蓝白色的包装纸一丝一缕地撕下来,撕得干干净净。嫩红色的舌尖舔着冰棍,身子在微微发抖。   “方淼,甜吗?”
  “嗯。”
  “好好踢,以后爸给你买更好吃的冰棍。”
  1994年的夏天更热,那届世界杯是在美国办的。老方照样熬夜看球,还得去报刊门市部买《体坛周报》《足球报》,捧着一堆报纸、杂志,就像是捧着一堆宝贝。老方最喜欢躺在床上看报纸,听哗啦啦翻纸的声音,透过字里行间,他仿佛站在了偶像的跟前,只有手上的油墨清晰可见,还能闻到一股墨香。马拉多纳和他的阿根廷队把希腊队踢了一个落花流水,紧接着老马就被查出服用毒品被 禁赛了,老方不相信神也会堕落,那段时间他总是闷闷不乐。
  决赛,意大利队和巴西队磨磨叽叽踢了一百二十分钟,谁也没进球,只能把命运交给上帝。老方和同事们还凑在活动室看球,电视机越来越旧了,人也没四年前那么多了。在老方的同事和球友中,有的离开工厂去了南方,还有的因为厂子效益不好干脆就泡病号。老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他一直不喜欢巴西队,他更希望跌跌撞撞闯进决赛圈的意大利队能赢。意大利帅哥巴乔一脚把点球踢上了天,他孤零零地站在球场上,那身影就像一幅哀伤的水彩画。巴西队的球员满场狂奔,守门员塔法雷尔长跪不起,他在感谢上帝。
  在那个炎热的晚上,老方的身体却是冰冷的,他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就在巴西队的球员举起大力神金杯的时候,老方离开了活动室,在院子里他才感觉自己缓过来了,天已经微微发亮,顺着那条林荫小路,他回到了家里。和四年前相比,因为儿子的出生,屋子更小了。大梅和方淼睡得正香,老方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大梅就像一个帐篷,将全家人罩在里面。在这个家,遮风挡雨的是女人。母亲已经醒了,她安静地望着天花板。
  “回来了?”
  “嗯。”
  “别老熬夜看球。”
  “是,踢完了,不熬了。”
  看完世界杯,老方和大梅就张罗着和几个同事家去江北野游。那天早晨出发的时候阳光灿烂,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连大人带孩子,一共十多口子坐船过了江,孩子们乐坏了,在船上又蹦又跳,歌声和叫声回荡在空中,有几只江鸥盘旋在船边,久久不愿意离开。
  下了船,耳朵里全是“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的歌声。找了一片草地,大梅展开了一块巨大的塑料布,啤酒、面包、红肠、蘸酱菜,花花绿绿摆了一地。大人们坐在地上边喝边聊,孩子们在旁边疯跑,跑累了就吃,渴了就喝,这是滨城人夏天最常见的场景。这个城市的冬天太长了,只要天一暖和,人们更愿意在外面待着,到江边和太阳岛上待着,看着朴素的风景,吃着寻常的餐食,这算是抗拒严寒的一种补偿吧?如此往复,年年如此。
  乌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堆满了天空,风把散落的塑料袋、包装纸吹向四周。老方和大梅招呼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往回走,雨点已经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了。变天了!回江南的码头上一下子就堆满了人。老方淋着雨挤了一身臭汗,好不容易才买到了票。往常平静的江水变得浑浊,江面上波涛翻滚,对岸是那样遥远。江鸥飞得很低很低,一圈又一圈,它们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爸、妈,我要拉屎。”
  在人群中方淼大声地喊着。
  “你他妈懒驴上磨屎尿多,快上船了,憋着。”
  “我憋不住了,真的。”
  大梅也跟着央告着老方。
  “你就让他拉吧,拉裤兜子更麻烦。”
  “拉屎可就赶不上这趟船了。”
  老方的同事们也跟着劝老方,说让孩子把屎拉完等下一趟船。
  景区公厕的苍蝇差点把老方爷俩儿给推了出来,屏住呼吸,方淼酣畅淋漓地把肚子里的糟粕全都倾瀉出来。雨越下越大,老方他们错过的那班大船正向江中心开去。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吹过来一阵更大的风,岸上的人东摇西晃,只见那艘能装三百多人的大船像是被一双大手推了一下,船头晃了两下,就被倒扣在了江面上,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当老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听到了周围的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船翻了!”
  “出事了!”
  “救人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风也停了。船彻底沉了,江水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老方他们更像是一群难民,踉踉跄跄从江桥步行回到了江南。江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江上灯火闪烁,大大小小的救援船只在水面上穿梭,潜水员忽上忽下,一具具的尸体被托出水面。老方和大梅紧紧地搂着方淼,两口子的眼睛里全是眼泪。方淼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觉得爸爸、妈妈的手把他抓得紧紧的,他被揪着拽着拖回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老方一家几乎吃遍了厂子附近所有的饭店,那天的同行者都把方淼当成了救命恩人。老方嘟囔的一句话渐渐成了工厂里的名言。
  “是我儿子的一泡屎救了十几口人的命!”
  沉船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年底《滨城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对在沉船事故中表现突出的单位和个人进行了表扬,其中的一句话让老方怎么也忘不了——
  “在这次沉船事故中,238人全部落水,其中67人生还,171人死亡……”
  老方听说在市体校有一个少儿足球班,教练是部队体工队退役的。老方对解放军,对体工队始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总是忘不了在煤棚子里见不到太阳的日子。
  教练姓朱,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刚出头,身上的肌肉紧紧的,别人一撞他就能被弹出很远。他摸了摸方淼的头,捏了捏他的胳膊、腿,孩子咧了咧嘴,眸子里闪出的光是透明的。
  “跑几步我看看。”
  方淼在体校的操场上撒欢地跑,他觉得这里比自己家门口的那片场地更平、更大。
  “我看这小子还行,你去办公室给孩子登个记,然后就跟我练吧。”
  除了在学校上课,老方爷儿俩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足球,他们在体校的操场上感受着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霜、冬天的雪,四季轮回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
  方淼一天天在长大,老方他妈越来越老了,满头白发、满脸的皱纹,她渐渐地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失去了记忆,看着大梅在屋里收拾东西,她会问老方,刚才过去的女的是谁。更多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坐在宿舍楼门口,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尊塑像。老方逢人就说。   “我妈上岁数了,糊涂了。”
  老方他妈在自己模糊的记忆中只保存着儿子和孙子的印记,只要一看到方淼她的脸上马上会涌现笑容,那些皱纹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儿。
  大梅不在食堂上班了,她开了一家面食店,馒头、花卷、豆包、包子,它们白白的,胖胖的,散发着香气,蒸腾着热气。每天没完没了地摆弄面团、和馅,大梅一点都不觉得烦,红扑扑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馒头、花卷谁家都得吃,开这个店至少一家老小都不会饿着。”
  工厂没黄,生产任务时有时无,工人越来越少了,老方一直守着,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开工厂了,只有在车间里和球场上,他的呼吸才是畅快的。老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的全部希望都在方淼的身上。他如果看到方淼的动作不到位,或者是没抢到球,他会一下子蹿起来,站在场边大喊大叫,就像一只暴怒的野兽。
  朱教练经常提醒老方:“哥,你家方淼踢得不错了。你以后别在场边乱嚷嚷。教练是我,不是你。”
  “对不起,教练。我是真着急,恨不能自己上去踢。”
  说是这么说,看到方淼训练、比赛,老方还会在场边大喊大叫,很多家长都知道老方,还有人在背后叫他疯子。时间长了,老方也知道了这个外号,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疯子怎么了,我是为了我的儿子疯的,管得着吗?”
  跟朱教练学踢球的孩子有几十个,有的是为了锻炼身体,有的想通过练足球升学加分,有的是太淘气了家长想找个厉害人管管,真正想把孩子培养成球星的也就是老方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做着同样的梦,方淼成了国脚,他在世界杯决赛进球了,中国队夺得了世界杯!看台上的老方喊着、叫着,双手举过了头顶不停地摇摆,当世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泪流满面……
  方淼的身材挺匀称,宽肩、细腰,很像他爷爷。朱教练经常夸方淼,说他脑子好使。他成了球场上的核心,像8号和原来的老方一样,想盘带就盘带,想传球就传球,想射门就射门,在球场上他太自由了。足球和方淼的身体黏在了一起,他颠球的时候,只要自己不想停,球就不会掉下来。
  方淼的个子长到了一米七。老方在报纸上看到了欧洲职业足球俱乐部的一份食谱,像发现宝贝一样剪了下了,贴在了床头的一个箱子上面,抬眼就能看见。他要求大梅按照这份食谱给方淼做饭,但除了牛肉之外,其他的像沙拉、奶酪这样的食物,夫妻俩从未见过。方淼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多少牛肉,反正这小子的身体是越来越结实。
  老方收到了一张来自市体委的通知书,让方淼去市少年足球队报到。老方拿着这张纸,看着上面盖的红戳,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了一瓶放了多年的老白干,大梅赶紧扒拉了几个菜,一家四口像过年一样,饭菜的味道混合着酒香飘满了整个走廊。那天老方喝得有点多,晚上他磨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儿子你好好踢,市队不算啥,以后咱还要进国家队呢”。
  滨城和丹麦奥胡思市是友好城市,组建市少年队是为了迎接奥胡思市少年队的来访。听说踢完了这场球以后还可能去丹麦回访,这对于球员和家长们来说是荣耀更像是诱惑。
  比赛前一周,方淼把新发的装备拿回了家,两套比赛服,白色和蓝色,胸前印着城市的名字,毛体。球袜,黑色的皮球鞋,还有一个红色的运动包。
  “爸,你看,这球衣多好看。”
  “真他妈带劲儿,我先穿上试试。”
  “爸,你看,球鞋是皮的,钢钉,这回终于能在草坪上踢了。”
  “太好了,儿子,你马上就是职业球员了。”
  老方穿着白色的球衣,方淼穿着蓝色的球衣,爷儿俩抱着足球来到家属区前面的操场上,老方一个大脚,方淼像一道闪电飞了出去追上皮球,他的雙脚熟练地盘带着足球,只轻轻一晃就趟过了老方,等回过神,方淼已经跑到了球场的尽头,他知道再也无法追上儿子的脚步了。
  比赛的地点在市人民体育场,中国的体育场能开运动会、演唱会、审判会、展销会,悲欢离合都在这上演着。绝大多数的时光,体育场都是静悄悄的,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到来的喧嚣。
  场地中央的草坪绿油油的,如同一块硕大的地毯。这场地特别娇贵,平时除了养护工,谁也不能在上面走。在老方的记忆中,只有国家二队和一支国外的俱乐部在这草坪上踢过友谊赛。
  方淼第一次距离这片草坪是如此之近,他看到了草尖上的露珠,还有几只来凑热闹的蜻蜓。在踏上场地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迟疑,生怕鞋钉会伤到柔嫩的小草。他脱下了球鞋,双脚踩在了草坪上,露珠透过球袜,凉凉的、润润的,脚被草包裹着,草和大地正在呼吸。
  比赛那天又是个大晴天,阳光炙烤着每一个人,看台上坐满了放暑假的小学生,他们乐呵呵地吃着面包,嚼着红肠,喝着大白梨,把看球当成了野游。
  球场上的主角毫无疑问是8号方淼,开场仅仅三分钟,他就在右路断球,突破到禁区横传中路,包抄的队友一蹴而就,1:0领先。下半场又是趁着丹麦球员立足未稳,方淼在中场开始带球,熟练的脚下技术,闪转腾挪之间已经过掉了对方的三名防守队员,他单刀直入面对门将选择了轻推左下角,门将的指尖虽然碰到了皮球,但却无法阻止比分再次被改写。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方淼清晰地听到了皮球和球网摩擦所发出的细微声响,这是其他人无法感知的快乐和满足。
  两球领先之后,少年队的孩子们有些松懈,后防线接连出现两次失误,先是给了对方一个单刀,接着又在禁区内手球,裁判果断判罚了点球,比分也变成了2:2。在比赛临近90分钟的时候,方淼在对方禁区中央背身拿球,转身就是一脚抽射,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球进了的时候,皮球却弹在横梁上飞出了场外,球场上的方淼和看台上的老方懊恼地直拍大腿。主裁判的哨声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看台上的孩子们像退潮的海水很快散去,场地上只剩下双方的队员和几个记者。方淼把球鞋脱了,静静地躺在草坪上,他的耳垂被小草撩拨着,痒痒的。
  丹麦队的主教练对比赛的结果很满意,他认为8号方淼是一个天才球员,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场上的进程和比分。踢完比赛,两国少年在江边的餐厅联欢,坐着游船领略这个城市的江景。《城市晚报》体育部记者老申把赛事和花絮写了整整一个版,他还给方淼拍了照片,说一颗希望之星正在冉冉升起。第二天一大早,老方跑了四五个报摊,买了五十多张《城市晚报》,送给自己的工友、邻居,大家都说老方的儿子是球星,这可把他美坏了。   接下来老方就盼着方淼能去丹麦奥胡思市回访,对于丹麦他能想到的有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美人鱼,因为他给方淼念过《安徒生童话》。除了这些老方还想着方淼一定能在丹麦进球,兴许照片还能登在当地的报纸上,就不知道这报纸能不能保存一份。
  回到家,老方看到方淼正在收拾比赛的装备。踢完球之后,大梅把方淼的球衣、球袜洗得干干净净,球鞋还打上了鞋油,鞋子乌黑锃亮,像两个黑色的精灵跃跃欲试。
  “儿子,你收拾比赛服干啥呀?”
  “听朱教练说让我们把装备交上去。”
  “交上去!发到咱手里不就是咱自己的了吗?去丹麦穿啥呀?”
  “不知道,让交就交呗。”
  “朱教练就没说别的?”
  “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着,老方上班点个卯然后就去帮大梅忙乎一阵,下午就泡在球场上,看方淼训练。他还是会忍不住大声嚷嚷,对于老方的大嗓门人们已经习以为常,树上的喜鹊听了之后都无动于衷。大家也不提去丹麦回访的事,朱教练让大家好好练,其他的事就等通知吧。
  一天早晨,老方像往常一样买了一张《城市晚报》,他翻到了体育版,一则新闻的标题让他身子一抖,《我市少年足球队将回访丹麦奥胡思》。少年队回访,为什么要让方淼他们交装备,朱教练说等通知,可少年队的孩子们每天训练根本没有接到出访的通知,难道这个城市还有另外一支少年队?
  下午在训练场边,老方把报纸递给了朱教练。
  “这事我知道了,方哥,有些事是咱们也说了不算呀。”
  “到底咋回事吗?”
  “先别问了,等我回头再跟你说。”
  周六,方淼不训练,老方在店里帮大梅发面。一个人把自行车停在了门口,走了进去。
  “给我来十个馒头。”
  “呦,这不是朱教练吗?大梅,这就是方淼的教练,对咱儿子可好了。”
  大梅忙着张罗饭菜,老方和朱教练也打开了话匣子。
  “哥,你知道去丹麦回访的都是哪些人吗?”
  “这我上哪知道去呀。”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猜出了个大概,就是怕伤着孩子们的心气,所以才一直没说。这次去丹麦的都是体委的子弟,名义上是去回访比赛,其实就是去旅游了。”
  “我X,太他妈黑了。”
  “这事其实也没啥,毕竟人家嘴大,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不去丹麦也没啥,方淼的前途你有啥考虑呀?”
  “前途,他就是得继续踢球,这就是他的前途。”
  “行,哥,只要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你和嫂子要是同意,我就把方淼往別的俱乐部推荐推荐,咱这个城市也没有职业队,再跟着我混真怕耽误了这棵苗子。”
  “谢谢你,朱教练,方淼的事你就多费心吧。”
  那天老方和朱教练都喝醉了,啤酒瓶子摆了一地。
  四
  只要能让方淼继续踢球,就算去天涯海角,老方也会一路相随。朱教练把方淼推荐给了自己原来的一个队友,他在沈城的一家职业足球俱乐部当梯队教练。大梅把老方爷儿俩送到了车站的检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大梅的泪珠冲刷着眼窝,滴滴答答落在了水磨石地面上。
  从滨城到沈城要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方淼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硬座车厢里坐满了人,工人、农民、战士、推销员、流浪汉,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没有人说话,只听见瓜子入口又出口的噼里啪啦和饥饿者吞咽方便面时的稀哩呼噜。车窗外田野上的农民正忙着播种,一条条黑色的垄沟延伸向远方。
  下了火车爷儿俩倒了两趟公交车,穿过楼群、街道,来到了郊外的训练基地。临近黄昏,几块场地上球员们正在训练,阳光把每一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5号场地边上,老方找到了朱教练的队友老常。
  “你好,常教练,我们是从滨城来的,是朱教练让我们来找你的。”
  “哦,行,我知道,刚下火车吧,今天训练快完事了,明天上午和下午一天两练,你领着孩子找个地方先住下,明天过来吧。”
  “好、好、好,谢谢常教练。”
  老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大梅报了平安,又找了一间旅店住下。安顿好以后,爷儿俩在街边的大排档吃了一顿烧烤,老方喝了两瓶啤酒,方淼喝了一瓶可乐。天色渐渐暗了下了,这里是沈城的郊外,车很少,也没有什么人。出来吃饭的几乎都是梯队的孩子,基地伙食不好,他们经常会溜出来解馋。看着这些年纪和方淼差不多大的孩子,老方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选择。一阵风穿过早春的枝条,那声音听着有点像叹息。
  旅店里除了老方爷儿俩,还有几个来自外地的家长,他们的孩子也在梯队踢球。夜深了,方淼早已经进入了梦乡。老方不知道是因为喝了点酒还是换了地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恍惚看到了父亲还有8号,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父亲走在中间,左手拉着老方,右手挽着8号,三个人一起去看方淼踢球。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窗帘把整个屋子照亮,老方爷儿俩谁也没起来,粗大的鼾声和细小的鼾声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时间快到九点,老方忽然坐了起来,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停顿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儿子快点,洗脸刷牙,该赶不上训练课了。”
  “爸,我这觉睡得太香了,都没做梦。”
  顾不上吃早饭,老方爷儿俩拿着球衣球鞋就往训练场跑。队员们正在慢跑热身,偶尔有人在交头接耳,常教练的大吼会让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常教练看见老方父子,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让方淼赶紧跟上。只见一个浅蓝色的身影汇入到一片深蓝之中,老方要睁大眼睛才能在一群奔跑的少年中间找到自己的儿子。慢跑热身、短跑冲刺、折返跑,老方在场边看着手心里全是汗,他怕方淼初来乍到跟不上这么高强度的节奏,这可是职业俱乐部的梯队呀!但那个浅蓝色的身影却始终跳跃着,当别人在场边弯腰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方淼在向老方摆手,脸上还有一丝得意的微笑。传球、射门、分组对抗,训练课渐渐有了火药味,常教练沙哑的嗓音可以覆盖球场的每一个角落。常教练一开始没有让方淼上场,他就在离老方不远的地方抻拉着大腿。这时一个被解围的球又急又飘地向方淼飞过来,他轻轻跳起来,用胸部停住了球,然后稳稳地踩在了脚下。常教练把一件黄色的训练背心扔给了方淼,现在轮到他出场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早春的风微微吹着,还有点凉,老方的额头和手心都被汗水浸润,他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他和方淼并没有离开家属区前面那块足球场,方淼在场上的闪转腾挪,带球过人,拔脚怒射仅仅是他和厂队叔叔们的嬉笑玩闹。但耳边的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和掌声又在告诉老方,虽然方淼的年龄比梯队的球员小,但那短短的十几分钟足可以证明一切,这小子天生就是踢球的料。方淼在禁区里晃过了一名防守队员,正要准备射门的时候,从斜后方冲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抡起一脚踢在了方卓的脚踝上,“啊”的一声惨叫,方淼像一棵被砍倒的小树,斜斜地栽倒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捂住脚踝,左手用力拍打着草坪,刚刚返青的草地扬起了一片尘埃。老方像疯了一样冲向了儿子,一边跑一边骂:
  “我X你妈的,有你这么踢球的吗?”
  兩个助理教练死死抱住了老方,常教练也冲了上去,他抬手给了踢人的小伙子一个大耳光,五个深红的指印牢牢地钉在了那张稚嫩的脸上。
  “快点去,把一线队那个老外队医给叫来,看看孩子的伤咋样了?”
  方淼还躺在草坪上,头发里混着黄色和绿色的草,泪水、汗水和泥土在他的脸上聚成了一幅看不清线条的抽象画。
  老方一直也没记住老外队医的名字,就记着叫什么维奇,是塞尔维亚人,沈城职业队请的教练团队都来自前南斯拉夫地区。中国足球搞了这么多年,在教练员的选择上基本保持着一阵风的传统。巴西队夺冠,肯定要找巴西教练。西班牙的传控风格赏心悦目成绩不错,不少西班牙教练就开始了在东方的淘金生活。至于像塞尔维亚这样的国家,虽然国土面积小,人口也不是很多,但因为继承了前南斯拉夫的体育传统和体系,经常会在国际赛场上扬名立万,还有一个原因是那的教练员普遍物美价廉,主教练、助理教练、队医三四个人的年薪加在一起都不到西欧和巴西教练一个人的。前南地区的教练都很认真敬业,所以就会有众多的维奇们来到中国,希望能在这里开辟一片新天地。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老外跑到了方淼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脱掉了球鞋和球袜,抬起了受伤的那只脚,左右活动了两下,嘴里嘟囔着周围人谁也听不懂的塞尔维亚语。这时球队的翻译也跑过来,他和光头老外说了几句,又对常教练和老方说应该没啥问题,最好是把人送到医院拍个片子再确认一下。
  一个操着浓重沈城口音的骨科医生拿着片子对着阳光瞅了半天,然后告诉老方,骨头没断、筋没折,回去养着就行。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第一天的试训就让这爷儿俩筋疲力尽,还差点搭上儿子的一只脚。
  “儿子你和他们踢球感觉咋样?”
  “踢他们应该没啥问题,就是太埋汰了。”
  “你想接着在这踢,还是回去找朱教练再想想别的办法?”
  “爸,好不容易来一回沈城,让人踢了一脚就回去了,这也太没面子了,我想接着踢。”
  “好样的,儿子,你想吃啥?”
  “我想先吃一根加奶的冰棍。”
  吃完饭回到旅店,老方就忙着给方淼上药,看着肿得老高的脚踝,老方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伤痛会伴随着儿子,更不知道他和儿子共同选择的这条路究竟是对还是错。
  有人敲门,老方开门一瞅,是常教练和那个把儿子踢伤的大个儿。
  “教练,你咋找来的呢?”
  “这好找,一般来试训的孩子和家长都会在这住。”
  老方瞪着眼睛盯着大个儿,常教练赶紧给了那小子一拳。
  “赶紧道歉,你要是真把人家踢废了,我肯定开了你。”
  “叔、兄弟,对不起了,今天没控制住自己,不过你踢得还真挺好的。”
  一听大个儿的口音,就知道他来自连城。沈城和连城盛产球员,很多人从小就背井离乡,靠双脚谋生,踢得好的能赚大钱,但更多的球员还是默默无闻,有的不到三十岁就退役了,最惨的攒下了一身伤病,连生活都没啥保障。
  常教练坐在了方淼的身边,他的手轻轻拂过了方淼受伤的脚踝。
  “这小子踢得确实不错,意识好,脚法也行,技术动作应该再规范规范,体能再加强加强,好好养伤,接下来就跟着队伍练吧,差不多再把合同签了。”
  “谢谢教练,我们这趟真没白来。”
  后来回想起来,在沈城的那段日子算是老方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除了陪方淼按摩康复,老方还迷上了沈城的特色美味烤鸡架,在牙齿和舌头的配合下,他可以把一个鸡架上不多的鸡肉吃得一干二净,那骨架就如同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把方淼踢伤的大个儿叫翟云鹏,平时踢中卫和后腰,他从连城来到沈城已经三年多了,最近和女朋友分手了,还拿不到一线队的合同,心情特别郁闷。那天在球场上他看到方淼带球过人如入无人之境,心想这小逼崽子太能嘚瑟了,脑袋一热冲上去就是一脚。是常教练的大嘴巴打醒了翟云鹏,他也后怕,如果那一脚真的把方淼给废了,自己也就毁了。在方淼养伤的那段时间,只要训练结束翟云鹏就来旅店陪老方爷儿俩唠嗑,讲自己家的事、队里的事,老方早就不怨恨这个没啥心眼的连城孩子了。
  就在老方吃了快一百个烤鸡架的时候,方淼的伤好了,常教练让他到队务那里领了全套的装备,摸着儿子蓝色的球衣,老方的眼睛潮乎乎的。一阵敲门声让老方的眼泪没有掉下来,翟云鹏来了,他把一双崭新的阿迪达斯的球鞋放在了方淼的床上,他是来告别的。朝阳的一个老板成立了一支中乙球队,常教练把翟云鹏送了过去。小翟的妈妈没工作,一家人就靠他爸开出租车维持生活,早踢职业联赛能早赚钱,比在梯队混着强。
  方淼搬进了训练基地的球员宿舍,十几个大小伙子住在一个屋子里,汗水和荷尔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那种味道闻起来怪怪的。大梅在电话中催老方赶紧回去,老太太越来越糊涂了。老方买了一张回滨城的硬座火车票,在基地门口,他抱着方淼说:“儿子,你要好好的!”
  五
  才离开滨城一个多月,老方对这座城市竟然有了一种陌生感,楼越来越多,交通越来越乱,就在火车站前面的路口一辆环卫三轮电动车把一台崭新的大奔给撞了,开大奔的光头汉子一定要那个倒霉的环卫工人给他磕三个头,否则就让他掏钱赔车。环卫工人年龄五十多岁,趴在地上真的就磕了三个头,老方看到他满脸的皱纹一下子都凝固了,说不清是麻木还是不甘。围观的人散了,老方坐的公交车慢腾腾地开过了那个路口,车厢里不知道谁骂了一句:“这他妈什么世道?”   老方背着包往家走,一阵风吹过球场,卷起的沙子、尘土像帷幔遮挡着大梅的面食店和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家属楼。在球门柱下面,几抹新绿从土里倔强地顶出来,他们和老方一道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大梅在面堆里忙乎着,身上和头上蒙着一团雾气。
  “回来了,儿子咋样?”
  “挺好,挨了一脚也没咋地,进梯队了。”
  “咱妈咋样?”
  “更糊涂了,一会儿你回去看看,还能不能认识你。”
  走廊的尽头悬着一盏灯,把老方家门口逼仄的空间照亮。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看见妈妈坐在门口的床上,脸冲着窗户的方向一动不动,更像是一尊雕像了。
  “妈,我回来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等了大概一分鐘,老太太才开口。
  “啊,找方天立的吧?坐吧,抽烟、嗑瓜子,别客气啊。”
  “妈,是我,我从沈城回来了。”
  “好,你等会吧,我儿子也快回来了,别着急。”
  母亲应该在另外的时空中,或许那是一个更真实的所在。方淼的小床被大梅拾掇得整整齐齐,被子的棱角如同陡峭的悬崖,墙上贴着荷兰球星范·巴斯滕的海报,那个高大的荷兰人正带球狂奔。老方想儿子的床太小了,自己家的房子太小了,什么时候能给儿子换一张大床呢?什么时候能换一个大房子呢?老方坐在窗前,家属区的窗口正在被慢慢点亮,老方和母亲陷在黑暗中,他找不到光亮,也找不到出口。他把气窗打开,早春夜晚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在想方淼这个时候在干什么?今天的训练累不累?有没有挨欺负?是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从和儿子分开的那一刻开始,老方的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
  大梅回来了,她刚在厂子的浴池洗完澡,罩在身上的白色雾气消散了,头发还滴滴答答淋着水,身上的香气混合着春天的味道让屋子一下子有了光亮和温度。
  老方一下子有了恋爱时候的感觉,他抱住了大梅,深深地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大梅闭上了眼睛任由老方抱着,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了,所有的疲惫、厌倦、焦虑、不安都化成了灰烬,随着吹进来的风飘散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老方亲了一下大梅的脸颊,大梅的问话又把两个人重新拉回到现实中间。
  “儿子在那边咋样啊?”
  “挺好的,教练挺喜欢他,你很快就要当球星的妈妈了。”
  “当啥球星?平平安安的最好。”
  那一晚,老方搂着大梅,寂静的夜晚让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听起来格外清晰,他们睡得很香。
  第二天,老方拿着大梅做的豆包和馒头去市体校看朱教练,他又新招了一些孩子,他们在球场上带球、颠球、撒欢儿地奔跑,场地上不时会腾起一团尘土。朱教练的嘴里依旧含着一个哨子,一声声尖厉的哨音,仿佛真的可以划破苍穹,老方在一个个跳跃的身影中似乎又看到了方淼的影子。
  看到老方,朱教练黝黑的脸上闪出了一丝笑容。
  “老常给我打电话了,他挺喜欢方淼的,跟着他练错不了。”
  “哎呀,谢谢朱教练,谢谢朱教练。”
  “谢啥呀,孩子有出息了,咱们脸上也有光。”
  在球场上,老方还遇见了正在采访备战市运会的《城市晚报》记者老申,听说方淼进了沈城职业俱乐部的梯队,老申平时眯缝着的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大哥,你给我说说方淼试训的事儿,我回去写篇稿儿。”老方一直觉得报纸和杂志挺好,因为能留得住。这次是方淼第二次上报纸,老申的题目是《我市足球少年圆梦 即将签约沈城职业俱乐部》。再往后方淼的球越踢越好,关于他的新闻也越来越多。老方就此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有方淼文章的报纸他都会买两份,一份装在牛皮纸的档案袋里,再把另一份有方淼的版面剪下来,做成剪报。老方愿意闻报纸散发的油墨味道,喜欢听翻动报纸的沙沙声,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才是平静的、幸福的。
  大梅面食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越是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人就越多,大伙买的最多的是大枣馒头,红彤彤的大枣粘在白白的面团上,看着就让人觉得日子特别有奔头。长长的队伍,白色的雾气,钱匣子里翻卷的钞票,这些场景让老方和大梅的心里乐开了花,他们感觉不到累,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老方还愿意干一件事,查钱,各种面值的钞票在他的手里被码得整整齐齐,每隔几天,老方都会往厂子旁边的银行跑,他不取钱,只存钱。换大房子、过好日子,是老方和大梅心里最最坚定的信念。
  沈城和滨城之间的列车时刻表已经被老方背得滚瓜烂熟,差不多每个礼拜,他都会背着红肠还有自家的馒头、豆包去看儿子,顺便还给常教练捎一份。
  “教练,我家就是开面食店的,拿来给你尝尝。”
  “老方,大老远的你就别费这个事儿了,不过你家的豆包确实好吃。”
  方淼长个了,身上的肌肉、唇边的绒毛都让老方感到欣喜,他会摸着方淼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儿子真的成大小伙子了。”
  方淼终于可以在像地毯一样的草坪上踢球了,上场之前,老方特别喜欢听鞋钉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脆响。二十几个像方淼一样的少年,在球场上传球、射门、奔跑,让人怎么也看不够。
  老方觉得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一种人是天才,剩下的就是普通人。说到天才除了马拉多纳还有自己的宝贝儿子。老方还觉得人的气质很重要,方淼天生就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这一点有点像他的爷爷。如果说梯队是一座池塘,那么方淼绝对是游得最舒坦的一条鱼了。他的盘带能让防守球员头昏眼花,经常会上演一个人连续突破三四个人的好戏。他的射门就是门将的梦魇,角度刁钻,皮球经常擦着立柱飞进球门,即便是一线队的守门员也只能向钻进网窝的皮球行注目礼。没过多长时间,俱乐部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一个叫方淼的小孩球踢得棒,是个球星胚子。俱乐部的投资人让总经理赶紧草拟了一份合同,上面的条款密密麻麻看得老方眼睛都花了。最重要的那条老方记住了,如果有球队想把方淼挖走,至少需要掏一千万元人民币,这绝对是天价了。   每次来看方淼,老方都住原来的旅店。陪孩子试训的家长很多,来自天南海北。为了供孩子踢球,有的把自己家的房子卖了。有的夫妻常年两地分居,一个在家赚钱,另一个陪孩子四处练球、试训。和其他人比起来,老方觉得挺幸运,谁让自己有方淼这样一个宝贝儿子呢。
  就在老方啃鸡架喝啤酒的时候,方淼把一张银行卡递给了他。
  “爸,这是俱乐部发的,有工资还有训练的津贴,你给我收着吧。”
  “儿子,这是你的钱,想买啥就买,想吃啥就吃,等你上了一线队赚大钱的时候,再孝敬我和你妈。”
  机遇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如果当年老方他爸同意他参军到部队踢球,那么今天的老方很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是军官?是名宿?应该能比现在的境遇好一些吧,人这辈子啥事能说准呢?
  那一年,国青队参加亚锦赛在沈城集训,需要找热身对手,沈城职业俱乐部的梯队再合适不过了,年纪小、实力弱,踢这样的比赛容易培养国青队球员的自信心,从教练组到球员都在期待着一场五球以上的大胜。
  开场之后,国青队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在后场不紧不慢地倒脚,很多球员的脸上都挂着微笑,他们不像是自己在踢球,倒像是旁观一场无关紧要的表演。
  这是方淼头一次和国字号的球队交手,他和队友们在前场像疯狗一样逼抢,一下子让国青队的球员们慌了手脚。上半场踢了十几分钟,方淼把球传向了右路空档,队友“猴子”快速前插,在底线回传给已经埋伏在门前的方淼,他用脚弓轻轻一推,皮球就滚进了球网。被进了一个球之后,国青队的教练坐不住了,他们都站了起来,用呵斥甚至是怒骂提醒球员们要打起精神。常教练也在场边喊着,要大家稳一稳。男人嘶哑的声波在空中交汇、对撞,就像是一道道霹雳能把树上的叶子震落下来。
  对这些国青队的球员来说,这场比赛就是出出汗、热热身,很多人要升入一线队,所以保护好自己别受伤才是最重要的。但方淼和队友们的想法却截然不同,他们要证明自己,尽管实力有差距,但别管是哪支球队站在自己的面前,都不能松劲。方淼像一只泥鳅在对方后卫线和前卫线之间的空当游走,谁也没法捕捉他的脚步和轨迹,谁也没法预测他的下一个动作到底是什么。面对凶狠的铲球他可以轻松跃起,那一刻他是就是一只翱翔的猎鹰。背身拿球的时候,往往会有两个防守球员紧紧地贴住他,方淼用双脚拨弄着皮球,仅仅是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转身就可以轻松摆脱对手的撕扯和拉拽。他依然会尝试射门,这是一个射手无法遏制的力量和情绪。他在禁区前沿依旧会背对着球门,他的这种姿态更像是一种蔑视。突然转身,他想把皮球送进球门上方的死角,身材高大的守门员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他飞了起来,用指尖把皮球托出了横梁,球和横梁之间有一个似乎无法察觉的接触,因为皮球的飞行轨迹猝然发生了变化,那细微的声响只有用心聆听比赛的人才能捕捉得到。冷汗和热汗顺着国青队教练的脸颊在流淌,他渐渐地觉得比赛的对手是强大的可怕的,因为他们有一个核心球员,8号,他还不知道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孩子的名字,但这个球员的表现足可以证明一切,或许他真的就是中国足球未来的希望,国青队需要这样的球员,甚至未来的国家队也需要这样的球员。方淼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表现有多么惊艳,他觉得这就是自己踢球该有的样子。在球场边看球的老方异常安静,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方淼身上散发的气息让老方都觉得有些可怕。
  双方战成了平局,其实结果并不重要,焦点是方淼,他的惊艳表现有如神助,他的淡定、洒脱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他让球场上所有的同龄人、超龄者黯淡无光。毫无悬念,方淼被征调到了国青队,他是球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但每个球员都对他充满着同行间难得的敬意。没过多久,老方也穿上了只有国字号球员才能穿上的带有国旗和足协标志的红色运动服,那衣服是儿子送给他的礼物。在城市和工厂的一片灰暗的色调中间,老方身上的红色不断升腾跳跃,那火苗让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不一样的热度。
  方淼第一次坐飞机参加国青队的集训,他手忙脚乱地扣上了安全带,听到了金属卡扣悦耳的碰撞,接着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几乎在瞬间就飞到了天空。他还遇到了强烈的颠簸,飞机在空中像是被一只大手上下拨弄着。空姐的脸上依旧挂着职业的微笑,她提醒大家再次确认系好安全带。方淼的脸上和周围人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表情,装作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飞机终于钻出了厚厚的云层,阳光照进了舷窗,把方淼的脸照亮,大片大片白色的云朵,蓝的不真实的天空,当别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方淼依然盯着窗外,直到飞机降落,他才感觉到了疲惫。
  《大嘴鹦鹉》杂志的两个记者在国青队集训的酒店找到了方淼,摄影记者不停地让他变换着姿势,那种受人摆布的感觉不太好。面对文字记者手里的录音笔,方淼把自己的足球经历说了一遍,还说了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等等。没过几天,那两个记者又来到了老方的家里,摄影记者把面食店里里外外拍了个够,这让大梅有了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记者说是为了宣传自己的儿子,所以只能在镜头前保持不自然的微笑。老方在厂子附近的饭店请两个记者吃饭,听这俩小子说,杂志的老板十分看好方淼的前景,因为像他这样相貌英俊、球技出众的球员在中国足坛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方淼第一次在《大嘴鹦鹉体育博览》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穿着国青队的红色运动服,头发不经意地散着,有几缕遮住了眼睛,让人有点看不太清他本来的模样。杂志很快被摆在了滨城几乎所有的报刊亭里,老方看到自己儿子的头像和港台明星、商业巨子并列在一起,他的心情反而很平静,他买了两本杂志,一本自己放在手边翻翻,另一本装进牛皮纸的档案袋里继续收藏。不少同事也看到了那本杂志,大家都说老方的儿子真出息,他只是笑了笑。
  真的有女球迷给方淼写信,邮寄礼物。在第一次拆开信封的时候,方淼的手在微微发抖,字是粉色的,这颜色有种暧昧的情绪。方淼的名气越来越大,信也越来越多。信的内容基本可以分三段,先是夸方淼长得好,接下来再夸他踢球的样子帅,最后是想和这位未来的球星建立联系,很多女孩还留下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送给方淼的礼物有玩具熊还有一些样子怪怪的公仔,更有用心的女球迷叠了千纸鹤、幸运星。很快方淼的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毛茸茸的家伙,它们的样子很无辜也很可爱。常教练来查房的时候对于这些不会说话的小家伙显得無可奈何,他让方淼把这些毛绒玩具赶紧处理掉,不要影响训练和比赛。方淼诺诺地答应着,他把床上的玩具送给了队友、基地的场工、食堂做饭的阿姨、锅炉房烧水的大哥。   围在方淼身边的除了记者还有经纪人,有的说能让他到国外的俱乐部去踢球,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可以让他加入国内的豪门。对于这些话,老方爷儿俩倒是没有任何动摇,沈城的这家俱乐部在中国足坛虽然不是名门大户,但这些年一直凭借着扎实的青训步子走得很稳,在球队中除了外援,国内球员的年龄结构都很合理,每年在顶级联赛位居中游,成绩相当稳定,球员的工资和奖金每月按时发放从来没出现过欠薪的情况。老方对那些经纪人表示,自己的儿子需要一个稳定的踢球环境,在沈城一切都很舒心,他谢绝了好意,拒绝了诱惑,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感到某种不安,他觉得方淼的成长速度似乎太快了,真的有点难以把控。
  就在方淼十八歲生日的当天,俱乐部和他签订了正式的合同,合同期是五年,年薪是一百万,赢球奖金另算,这是俱乐部对于一个年轻球员给出的顶薪。为这事《城市晚报》的体育记者老申特意跑了一趟沈城,让俱乐部的经理和方淼坐在一起,摆拍了签约的场景,然后发了一篇稿子,题目是《我市足球天才少年正式签约职业队 年薪高达百万》。老方一看题目心里有点不痛快,他想给老申打个电话,后来一想还是算了。
  六
  方淼终于进入到了一线队,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征战顶级联赛的大名单之中,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场边的替补席上。有一天他终于可以上场了,那是和一支弱队,方淼所在的球队已经大比分遥遥领先,教练让方淼在比赛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上场,去感受一下职业联赛赛场的氛围。初秋的晚上,风吹在人的身上有些凉,空中挂着圆圆的月亮,很大。方淼的脸上是看不到表情的,从小到大他不都会为比分的落后感到焦虑,也不会为进球领先而激烈庆祝。即便是第一次登上职业联赛的舞台,他的心里依旧如高原上的湖泊那样清澈平静。就在那短短是十分钟之内,方淼在禁区之内连过两人,轻松打入一个进球,在进球后他高举着双臂,向看台上的老方挥了挥手。爷儿俩的情绪在球场的上空交汇,老方泪流满面。
  十分钟仅仅是个开始,方淼上场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名字终于被教练从替补的表格中挪出,他开始首发,该给队友传球的时候毫不犹豫,轮到自己射门的时候,从来不假思索,他像是一个冷面杀手,也有的媒体称他是“玉面郎君”。他对球队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客气,无论是教练、队友、队医、队务。对于相熟的记者,方淼的话并不多,你问我答,他的回话总是滴水不漏。对待球迷,让签字就签字,让合影就合影,即使是训练比赛之后身心疲惫,他也不会拒绝。方淼银行账户上的钱也越来越多,他还曾经带着二十多万的现金回到了他那狭小逼仄的家中,当他拉开拉锁把旅行包打开的时候,老方和大梅的眼睛和嘴都睁得大大的,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粉红色钞票。
  这些年大梅开面食店攒的钱再加上方淼踢球赚的钱,让老方第一次尝到了做百万富翁的滋味。他捧着计算器把家庭收入的两大笔进账加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屏幕上那些忽闪的零,老方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全和踏实。他和大梅想在临近厂子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老方夫妇住一间,老母亲住一间,还得给方淼留一间。
  厂子周围的高层住宅不知道是谁种下的,它们像庄稼地里的玉米,互相比着长。老方和大梅相中了一套使用面积一百平方米的房子,8楼,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家属区前面的球场。老方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在这片球场上踢球了,场地中间光秃秃的,有风吹过就会卷起阵阵的沙尘。球场边上的草都长得很茁壮,快赶上人高了,厂子里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儿,谁能顾得上那些草呢?几个退休的老工人每天都聚在破败的看台边唱红歌,沧桑激昂的旋律中埋藏着他们的青春。
  在装修的那段日子里,老方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好几瓣。他要去买建材在新房子监工,要帮着大梅打理面食店的生意,要给老母亲做饭陪着她晒太阳,要去沈城看方淼的主场比赛。老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当他送走最后一拨送家具的工人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白色的墙、白色的门、泛着银色亮光的地板,这就是自己的新家吗?老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他要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老方离开了新家,穿过那片球场回到了宿舍楼,走廊里的电灯不分白天黑夜就在半空中悬着,昏黄的光线让他感到很亲切。打开房门,母亲还在床边坐着,和晒太阳的姿势一样,一动不动,依然如一尊雕像。
  “妈,我回来了,家具都到了,明天咱们就搬新家了。”
  母亲的嘴微微张了一下,她仿佛听清了儿子的话,她在笑。
  不一会儿大梅回来了,她和老方一起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给母亲用温水擦脸,让她漱口,再让她躺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关灯。那个晚上老方做了一个梦,父亲回来了,像母亲一样也坐在床边,穿着蓝色的工装,脖子上围着白色的毛巾,他冲着老方乐,却不说一句话。老方想走上去离得近一点和他说说话,可父亲一转身就走了。那个晚上四周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在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凌晨四点,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醒来,也没有坐在床边。当老方起床的时候,冷不丁还打了一个哆嗦。他想轻声唤醒母亲,发现老人真的睡着了,不再有气息,不再有温度,她静悄悄地和这个喧嚣的世界告别了。
  母亲出殡的日子是八月份的最后一天,滨城的天气还很热,但老方还是穿了一件长袖的黑色运动服,他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眼睛涩涩的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在料理母亲后事的那几天,老方都是恍恍惚惚的,都没顾得上和方淼说话。方淼要回沈城了,老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的儿子已经和原来不太一样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眼前跳跃,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项链,左臂上还有一片刺青。
  “你这头上、身上怎么乱七八糟的?”
  “咋了?这不挺好的吗?”
  “你们教练不管你吗?”
  “管啊。”
  “你回去把头发给我染回来,你要是再瞎整,就别回来了!”
  “行,行,我知道了。”
  在家属区的球场边,方淼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车轮卷起了沙土和落叶。老方举起手想和儿子告个别,又颓然地放下。球场空无一人,老方似乎看到了儿子瘦小的身影在追着足球踉踉跄跄往前跑,越跑越远……   因为脚伤,方淼没有参加国青队的集训,他留在俱乐部疗伤。老方因为家里的事儿多,去沈城的次数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每天帮大梅打理完面食店的生意,他就一个人坐公交车到市体校看朱教练教小孩踢球。
  一个阴冷的午后,天空还飘着小雨。老方回到八楼的新家,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客厅的窗前,他越来越觉得楼下的球场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吞噬着一切,他有点不敢往窗外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应该投向哪里。老方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新买的挂在墙上的大屏幕电视。这台电视是为了看儿子的比赛特意买的,高分辨率的屏幕连人脸上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老方每天只看一个频道,体育频道。一个男记者有些急促的声音从电视机中传来。
  “观众朋友们,我所在的位置是沈城郊区的一条公路边,通过镜头我们可以看到,在路边的沟中有一辆轿车受损十分严重,正副驾驶位置的安全气囊已经全部打开,据介绍,伤者是沈城职业足球俱乐部的两名球员,在外出时发生了意外,具体的球员姓名我们还要继续核实,我所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主持人……”
  老方的心在狂跳,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手机铃声唱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要去接电话,一个浓重的辽沈口音从听筒中传来。
  “你是方淼家里吧?”
  “啊,我是他爸爸。”
  “你赶紧来沈城吧,他出事儿了?”
  “什么?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儿子出车祸了,快来沈城吧!”
  老方和大梅在医院见到了浑身裹满纱布的方淼,他刚醒。
  “儿子,你咋的了?疼吗?”
  “不疼。爸,我渴,我想吃加奶的冰棍。”
  重症监护室外面围满了记者,那是一个摄像机、照相机、话筒、录音笔、手机组成的世界,新闻灯照射着每一个人。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杂志的记者、网站的记者,他们的神情茫然而焦虑,每个人都想赶紧拿到猛料,然后从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医院中脱身。方家遭遇的巨大灾难,变成了铅字,变成了图像,变成了声音,变成了不断被刷新的网页,变成了记者们的工作量,变成了街头巷尾的新谈资。
  在医院一间挂满了锦旗的办公室里,老方见到了抢救方淼的主治医师。
  “你是病人的啥人?”
  “我是他爸。”
  “球星的爸爸。不过这小孩伤的挺重,以后能不能站起来不好说,你们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在俱乐部一间摆满了各种奖杯的办公室里,老方见到了副总经理。
  “出了事俱乐部很痛心,老哥你也得想开点。”
  “那这治疗费用咋整?”
  “老哥,你儿子是自己出去和人喝酒出的事,俱乐部已经够意思了,这些天治疗的钱可都是俱乐部垫的钱。”
  “那以后俱乐部就不管方淼了呗?”
  “管,咋管?”
  老方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话,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倒霉。天黑了,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方淼和大梅都睡着了,老方在窗前站着,沈城的夜色很美,每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都在讲着自家的故事。老方感觉黑暗再一次把自己吞没,他无法摆脱,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他干涸的泪腺被浸润,开始是抽抽搭搭地哭,接下来是号啕大哭,哭声把大梅和方淼都惊醒了。
  “老方,别哭了,你哭啥?”
  “我哭了吗?我笑呢,没看见我在笑吗?”
  大梅盯着老方,她觉得这话不像是自己丈夫说的。老方的眼神游离飘忽,他的魂魄好像已经飘到了空中。渐渐地大梅和方淼还有周围的人都听不懂老方说的话,而他每次却在很认真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无论说什么最后都离不开足球。
  “我是中国国家足球队的主教练,马上就要任命了,一会儿就开新闻发布会。”
  “你们认识我儿子吗?方淼,他是球星,国家队主力前锋。”
  “中国队肯定能夺世界杯,没问题!”
  只有在看转播的足球比赛和睡觉的时候,老方才是安静的,他睡觉的样子像个孩子。
  望着老方爷儿俩,大梅的心像是坚硬的碎片,她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有些事可以改变,但有些事你只能接受,而且是默默地吞咽着泪水的接受。
  开车的骆天是队里的大哥,他只受了轻伤。关于这起车祸的原因,外界众说纷纭,其中最主流的说法是因为方淼踢得太好了,不听老队员的话了,队里有人甚至买通了别的队的球员想在联赛中废掉他。球场上的飞铲、剪刀腿,方淼都可以一闪而过,他像是神一般的存在。要废掉他只能用别的办法……
  大梅在沈城委托了一个律师和骆天打一场民事诉讼官司,律师要骆天赔偿五百五十万,法院经过审理认定骆天应该赔偿给方淼二百四十八万。大梅拿着判决书,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儿子的后半生就靠这二百四十八万了吗?这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手。
  大梅带着老方爷儿俩回到了滨城。大梅推着轮椅,上面坐着她的儿子,后面跟着一个穿着国家队球衣,嘴里总在不停说话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邻居们都劝大梅,你一个人照顾两个病人,早晚会被累垮的,还是给这爷儿俩找一个地方吧,这样还能好点。
  老申帮着大梅在江北找到了一家新开的老年公寓,老板姓田,原来是放高利贷的,这小子总觉得放贷太危险,就转项开了老年公寓。小田对大梅说:“婶,你家摊上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倒霉了。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大叔和我弟弟,球星在我这住着,咱能不上心吗?”
  小田又跟老申说:“哥,你看住在我这的,这几个老太太啥毛病没有,人家就是来这享福的。你再看这男的,四五十岁就好几个吴老二了,这女的就是比男的柔韧啊!”
  大梅又回到了厂子家属区的宿舍,面食店的炊烟又袅袅升起,每个礼拜天,她都会带着馒头、豆包过江去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老方爷儿俩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电视从早开到晚,足球在里面欢快地跳跃着。老方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很少说话,嘴里却反复嘟囔着“世界杯、中国队、冠军”这几个词。有一天,老方看着大梅突然冒出了一句话“看好你家孩子啊!”   俄罗斯世界杯开幕之前的一个早晨,护工老谢推开了老方父子的房门,方淼正在蒙头大睡,老方的床上却是空空的。老谢没当回事,以为老方去院里溜达去了,就出门找老方,楼里没见着他,院里也没有,这可把老谢给吓坏了,老年公寓随随便便丢人那可就摊大事了。老谢赶紧给小田打电话,说老方人没了。小田开车来到老年公寓赶紧去调监控录像,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老方从楼里走了出来,他在铁艺大门前看了一会儿,踩着那些镂空的铁环就爬了上去,他的双腿跨在大门的上面挥着手,还回头看了看院子,像是在告别。然后就跳了下去,踉踉跄跄地往路中央走去。
  小田觉得他看到的这些场景在电影中都不一定能看到,他赶紧给大梅打电话,大梅又给老申打电话,他路子广,看看能不能在电台播报老方的情况,赶紧把他给找回来。
  一个的哥在昌浦大桥下面撒尿的时候发现了老方,因为他在电台里听说有个人精神不好走丢了,身上穿着中国国家队的球衣。大梅、老申、小田、老谢开着车风一样地吹到了老方的面前,只见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泥。大梅的言语中带着哭腔。
  “老方,你作啥呀?你要干啥去?”
  “我要去俄罗斯,中国队拿到世界杯了,我要去捧大力神杯去。”
  “你跟我们回去行不?”
  “不回!”
  时间一下子都凝固了,四个人和一个人就在一片芦苇荡的边上对峙着,老方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和眼前这个世界做任何的妥协。
  大梅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占据,她好久没哭过了,她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欢乐和悲伤每天都在这个世界轮流上演,如果哭能管用,这个星球会变得特别拥挤。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吗?还是那个在场上玩命奔跑,一脚能把球踢老远的老方吗?那个把自己的手攥得紧紧的,把自己搂得紧紧的老方去哪了?
  江边的风很大,把蒿草吹得哗啦啦直响。江鸥在低空徘徊,它们像是一群等待看戏的观众,久久都不愿意离开。
  小田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解救人质的英雄,能给老方松绑的人除了他再就没有别人了。
  “叔,你跟我回去,中国队是得世界杯了,颁奖仪式就在咱这办!”
  “你可拉倒吧,别在这扯犊子了。”
  “叔,我啥时候骗过你?”
  老方微微睁开了眼睛,他觉得眼前的景物是如此清晰,他冲着大梅招了招手,那样子和他俩在球场边第一次见面打招呼一样。
  几个人连拉带拽把老方整上了车,回到老年公寓,老谢给老方洗澡换衣服,这么一折腾,老方也累了,躺床上就睡着了。
  “小田啊,接下来咋整啊?他还要整世界杯颁奖仪式呢,你不给他整,他还得作。”
  “没事,婶,一会儿我去趟钱笼批发市场,在体育用品那儿啥都有卖的,我买几套中国队的队服,咱都穿上,再买一个工艺品的大力神杯,就让我叔捧着,试试看看呗。”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瓦蓝瓦蓝的,风习习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老谢把老方的中国国家队队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整整齐齐儿,他对老方说:“哥,一会儿就颁奖了,你精神儿的啊!”
  小田和老年公寓的护工、保健医、厨师、杂工都套上了中国队的红色球衣,十多个人高矮胖瘦不等,在穿上红色的衣服后仿佛是一堆跳跃的火苗。
  “院长,咱这是干啥呀?”
  “发的红衣服是不是就给我们了,还往回收吗?”
  大梅推着方淼,方淼的手里捧着一座和电视里一模一样的大力神杯。
  小田拿着话筒站在院子中央,他想起了若干年前自己在高中为了追一个女孩子硬着头皮当主持人的那个下午。
  “喂喂喂喂,大家肃静啊。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拼搏,我們中国足球队终于夺得了世界杯。这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荣耀。以后谁也不敢埋汰中国足球了,中国足球是中国人民的骄傲!祝贺中国队夺得世界杯,下面就请国际足联主席为中国队颁奖。”
  坐在轮椅上的方淼憋不住想乐,这是他受伤之后最开心的一天了。大梅在他后背拧了一下,方淼赶紧把大力神杯递到了老方手上。老方用手掂量了几下,他对这座金杯的分量很满意,呼的一下,他就把金杯举过了自己的头顶,仰起头冲着天空“啊啊”地喊着。大梅觉得声音特别耳熟,年轻的时候老方进球以后也这么喊,像狼嚎,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一阵风吹过,楼顶上的国旗高高飘扬……
  作者简介:李睿,男,生于1975年。现供职于哈尔滨广播电视台。
其他文献
母猩猩卡娜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不顾着猩猩首领哥查的反对,收养了一个人类的弃儿,取名泰山。
期刊
天佑的耳朵突然又失聪了,听不到车间里的机器隆隆声了,更何况那机器仪表旁的报警声和车间主任的吼声。他妈的,这台机器已经红灯闪着呜哇呜哇地响了很久了,车间主任站在他身后大声骂着。他什么也没听见,仍然蹲在机器后面像是要大便出恭的样子。主任上前一步狠狠地打了他一大耳光。他愣愣地站了起来,看看机器看看主任,不知想说什么。车间主任骂着杂话,这台制药机是德国进口的,万一烧坏了谁能担起这个责来?他捂着脸向着主任翻
期刊
一  六点钟,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恢复着意识。鞭炮声响得结实干脆,把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睁开眼,仔细辨别鞭炮声的来向,好像是从隔壁的西邻家传出来的。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屏上的日历:2009年8月13日,下面有三个浅灰色的字:无事件,也就是说历史上的这一天既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也没有诞生过和死亡过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个不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或许是
期刊
一  我叫毛豆。这个名字是我的第一任主人给我起的。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爱喝小酒爱打麻将的小老头儿。我听别人都喊他老赵头。老赵头厨艺好,但是他一端起小酒盅,最喜欢的还是摆上这两碟小菜:一碟毛豆,一碟花生米。所以,我就有了这个名字。而“花生米”则送给了家里同时养的那只猫。  我是三个月的时候来到老赵头家的。据卖狗的人跟老赵头说,我的爷爷是安倍送给普京大帝的那只纯种秋田。这样的话,我也理所当然是比较根红苗
期刊
1  2014年9月28日(应该是这一天,我记得那是国庆节的前三天,星期日)9时一刻,自费从牡丹江市来的我,本应坐在坐落于省会哈尔滨的东北大学中文系教学楼204室左侧第二排倒数第二个课桌前听老师讲课,或者戴着耳麦听张靓颖的《敢为天下先》抑或西域男孩的《cry on my shouder》之类。而事实上,此时1米66的我却躺在某旅店的床上发呆。  我躺在劣质洗衣粉气味尚存的被窝里等小欧。也许一会儿小
期刊
1  我在北京杨闸醒来时,那束光线就来了。它从小窗口倾进来,也就一张稿纸那么大面积。起初,它贴着玻璃窗张望,羞涩而安静。后来,它克服了很大的阻碍,才决定划开玻璃窗,游荡到铁床上。它在黑暗中寻找着,叠印在我的脸上。我醒来,感觉着它的暖流,吸烟,脸上火一般烧着。我适应了它,看见它在小屋内变成舞臺上的一束光柱,长度有两米半,空空的里面被蓝色烟尘填充着,它的周围更加幽暗。  对我来说,每天能有一缕光眷顾我
期刊
她做好一切精打细算。孩子过完生日,她就和丈夫提离婚。存款已尽可能转移,剩下只需打包现金、首饰、重要证件。除此以外,找一份工作,静候两年时效过去。接下去的事不劳她操心,法律将以最专业的方式接管烂尾。她上网搜索过许多案例,这个流程完美无瑕。只是难道不可悲吗?妻子这个岗位那么辛苦,从提出到正式离职还要拖两年。  事到如今,讲述婚姻的恣虐已毫无意义。她不是谋求复仇,如果那样,大可以采取更恶毒的方式——他们
期刊
绿皮列车终于摆脱京城的喧嚣与繁华,钻出夜色,钻进晨雾,在莽莽丛林间穿行。  韩泽中以为,这趟驶向军营的列车,是他灿烂人生的开始,两年后,他将回到“北舞”,开启他辉煌的人生。他没想到,他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列车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县城,没法再前进,他们换乘面包车,辗转到一个像屯子一样的小镇,在一处营地住下。营地在半山坡,他站在空旷的坡地看四周,满目苍凉。营房是这里最新最气派的建筑。在这里,他开始
期刊
成桐三十七岁,离异五年,这让他更有理由宅在家里。最近一年,他注册了几家婚恋网,找人聊天。他算是老实人,尤其不敢不听成东方的话。成东方说,你碰到这种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个,最好再生一个。成东方的口气,仿佛他很有经验,事实上他与成桐的母亲罗亚茹一块过了三十九年,婚姻钢水浇铸一般,没任何裂隙,直到去年罗亚茹因病去世。  按成东方的指示,离婚后,成桐经朋友介绍,有过几回,觉得不理想,钱都白掏。每次见面
期刊
一个起风的傍晚,就是那种只要风再用点力就能把夜色吹下来的那种傍晚,一条蹲在街角的狗时不时吠叫几声,我觉得它不是朝我吠叫,它是寂寞了,自己跟自己说话。  小镇很寂静,我推着行李箱,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你在客栈的黑板上写字。我在你身后停下脚步。你已经写完了两句:如果你不能让他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尊重你。我在心里笑了,不是笑黑板上笨拙的字体,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后面两句话:如果你不能让他尊重你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