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旧事(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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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皮车还没进站,罗宇已经站在了站台中间,笔直地面向列车即将进来的方向,等待接车。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是女朋友秀儿打来的。但不远处隧道那头已经传来列车进站的汽笛响,他连忙把电话挂掉放回兜里。
  刚看到车头从隧道口钻出来,手机又震了。
  罗宇用紧贴裤缝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又给摁掉了。
  一转眼,火车就轰隆隆地碾到了跟前。车还没停稳,他已经隔着车窗看见了师傅老秦。
  紧走几步跟上这节车厢,等车门一开,果然看见老秦又背了满满一大背篓,脚边还堆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
  乘警也在车门边上,帮着老秦把袋子拎下车,然后找罗宇办站车交接。
  罗宇一边把袋子接过去,一边回头看了看,下车的一共四个人,除了老秦都是站上的职工,上车的一个都没有,就摇了摇头说:“没啥子事。”
  乘警也扫了一眼站台,就点点头上车了。
  这时候,手机再次震了起来,罗宇手里拎着袋子没法接,赶紧给师傅打声招呼,就朝警务室一溜儿小跑过去。
  下车的三个职工同样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跟老秦的背篓一比就差远了。有一个看了看这边,远远地打了声招呼:“秦警官,又带啥子好吃的哦,装了恁个大一背篓。”
  老秦被背篓压得微微佝偻着腰,抬头一看,是附近线路工区的巡道工王贵柱,于是笑了笑,说:“都是些新鲜菜,要不要嘛,拿鸡鸭鱼肉来换噻!”
  慢慢悠悠走回警务室,就看见罗宇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巴脑地坐在椅子上。
  “咋个咯嘛,跟家里头吵架了嗦?”
  见老秦的背篓还没摘下来,罗宇赶紧上来帮忙,一边搭腔,说:“没事,刚才接车时把秀儿的电话挂了,她不高兴。”
  “那没得啥子噻,给她好好说嘛,秀儿这个女娃娃还是很懂事咧。”
  老秦锤了两下腰,把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说:“把鸡、鸭子和肉先放到冰箱里头冻起,其他新鲜菜等我分一下再搁。”
  看罗宇也跟着帮忙拣菜,老秦便说:“我收拾就是了,你去给秀儿再打个电话嘛。”
  罗宇仍皱着眉头,只说:“信号不咋好,等会儿再给她打。”
  老秦瞟了他一眼,不再多说。
  拣完菜,老秦看厨房还是冷锅冷灶,知道罗宇也还没吃午饭,就说:“我去煮两碗面。”
  “那麻烦师傅了,还是你煮的面好吃!”罗宇觍着脸搔搔头,“我给你打下手嘛。”
  “用不着。你去打电话嘛。”
  “嗯。”
  从警务室出来,罗宇一直走到站台头上。手机信号倒还行,就是不知道打过去说啥。
  不接电话只是个由头,秀儿主要说的还是他工作调动的事。
  “你一个学法律的,当警察还算专业沾边,但是在那么个小站一待就是两年,算咋回事嘛?接车、巡线跟你的专业有啥关系?长河坝我也跟你去过,平时鬼影子都见不到几个,手机信号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现在我们一个月就只见到一两次,以后结婚了咋办?要不然干脆辞职算了,回来又不是找不到工作。”
  秀儿跟他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处了三四年,都快谈婚论嫁了。可人家姑娘爸妈一边说“只要你自己认准了就行”,一边又时常在秀儿面前念叨异地婚姻的种种艰难。时间长了,秀儿心里也难免犯琢磨。最近几个月,几乎每次打电话都要跟他提这事儿,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要是不从长河坝调走,这婚一时半会儿怕是结不了。
  长河坝就是罗宇现在驻站的地方。
  这个成昆线上的五等小站,周围全是崇山峻岭,汽车都是稀罕玩意儿。罗宇每次回家,得先坐绿皮车,到大一点的地方再换快车,路上差不多得花一天时间;在家待没两三天,又要辗转赶到派出所学习,然后再回小站——实在是折腾。
  其实,他已经给单位打了报告,也找领导谈了自己的情况和想法:最好能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起码调到一个交通方便点的地方也行啊。
  领导说要研究研究,结果快一个月了还没动静。
  要是调不走,说了也白说,不如不说。
  “算逑了,不打了。”罗宇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望着铁路尽头层层叠叠的大山,觉得心里堵得慌。
  老秦做饭的手艺没得说。
  面就是七八块钱一把的鸡蛋挂面,关键是煮的火候恰到好处。碗里是姜丝、蒜蓉、老醋打底,等面捞起来,铺厚厚一层酸豇豆烧肉沫当卤子,再撒上十几粒葱花,最后舀一坨白花花的猪油跟面拌匀——闻都不用闻,看起来就香。
  小香葱是老秦在警务室边上自己种的,酸豇豆是用老秦从家里带过来的泡菜坛子自己泡的,就连猪油都是老秦买猪膘自己炼的。照老秦的说法,他驻站用的这套家伙什,比一般饭馆子里都齐全——驻站时间一长,攒着攒着东西就多了。
  罗宇也学老秦,抽根板凳坐到警务区门前屋檐下,捧着碗唏哩呼噜往嘴里扒。
  “给秀儿打过电话了哇?说好了噻?”
  “嗯,没事。”
  “没事就好。有事说开了就对了。”
  “嗯。”
  “你今天什么时候走哇?”
  “还是赶下午的慢车,到汉源去转车。”
  “派出所通知,说今天要下大雨,搞不好车要晚点哦。”
  “啊?”罗宇抬头看看天,阳光还挺好,不像要下雨的样子,而且前两天才刚下过。不过眼下正值雨季,山区的雨是说下就下。
  “你准备调走哇?”
  罗宇捞面条的动作停了停,抬頭看老秦:“师傅,你咋晓得哇?”
  “一个警务室的,你要调走,领导还是要问下我的意见噻。”
  罗宇觉得脸皮有点烫:“报告打上去了,还没得消息哈。我是想差不多有个结果了,再给师傅你说。”
  “没事,你的情况我也晓得。我给领导说了,我没得意见。”
  “……谢谢师傅哈。”   尽管老秦没说啥,罗宇还是觉得自己这事办得不地道。
  两年前他通过国考,作为新警分配到汉源站派出所,在所里学习了不到半个月,就被安排到长河坝跟着老秦驻站了。
  当时,罗宇对驻站工作不熟,又不会做饭。所以最初的小半年里,老秦就没怎么休过班。一般轮到老秦休班,他回家顶多待个半天一天的,买齐了够两个人吃一周的粮油米面菜,就返回长河坝。小站附近没集市、少住户,早些年就连喝的水都要靠人背。即使现在条件改善了不少,但想吃新鲜菜,还是得从外边买好了带进山,总不能什么都靠自己种。
  老秦总是连着罗宇的口粮一起买,每次都要用背篓才能装得下。刚开始,罗宇交饭钱给老秦他都不要,说:“现在生活好,多一张嘴的事,你吃得了几个钱嘛!”罗宇好说歹说,甚至用吃方便面来抗议,才让师傅收下钱——结果老秦还专门找了个本子,一板一眼记上每笔买菜的花销,好让罗宇能对对账。
  直到现在,老秦每次休班,常常还是晚个半天一天走,早一天到。虽然,老秦说自己孩子大了在外边上班,自己和老伴在家待着也没啥事。但是罗宇心里有数,师傅是为了让他每次回家的时间充裕些,估计还有担心他吃不好饭的意思。
  本来,自己想调走的事早该跟老秦说,但罗宇一直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师傅诚心诚意带了自己两年,结果自己腔不开气不出,拍拍屁股就要走——这话要怎么跟师傅说?
  没想到老秦早就知道了。
  “你年轻,有文化,家又在外头,本来就不可能叫你一直在这山里头驻站。你来报到的时候,所长就给我说了,迟早你是要走的。”吃完面,老秦埋头嘬了口汤,“所长说,本来想让你先驻一年站,然后就回所里学其他业务,结果后来因为人手紧张,只能让你多驻一年。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刚好你又打了报告,所里准备这个月开支委会就研究。”
  “嗯……”罗宇用筷子在碗里无意义地搅和着,说不明白是个啥心情,只觉得自己压根儿不该打这个报告。
  “你也莫想太多了,所里有所里的考虑,不管这次调不调你走,肯定都会给你个说法。不过照我估计,调你走的可能性比较大,该让你学些新东西了。”老秦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把碗放在地下,看了看天,然后把卷起来的裤脚放了下去,“嗯,起风咯。”
  望着老秦花白的头发,罗宇忍不住问了个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师傅,那你咋在长河坝待了这么多年呢?你家也在外面,换个近点的派出所,哪怕调回所里,回家不就方便多了?”
  老秦今年58岁,还有不到两年退休,已经在长河坝驻站七八年了。罗宇曾听其他同志说,老秦以前抓贼跑案子挺厉害,后来因为抓人,腿上受了伤打过钢钉,医生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再剧烈运动,他才主动申请驻的站。
  “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咯。反正娃娃工作了,不用操心,离家远也远不了太多。你看现在派出所里,哪个的家不在外地?总不可能都调走噻。”
  “师傅,你觉得待在长河坝有啥意思哇?”
  “我是乌斯河镇长大的,也就是现在的汉源车站这一片,后来父母都调出去工作,才把家搬到了外头。”老秦望着罗宇,却不像是在看他,“那会儿,我参加工作没几年,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风又大了一些,天开始变阴。罗宇把老秦的碗跟自己的碗摞到一起:“师傅,要下雨了。你去屋里头坐哈,我去刷碗。”
  “不坐了,我出去转一圈。”
  罗宇把碗洗完,又把地拖了一遍,然后搓洗穿了几天的警服,边干活边在心里把老秦的话又过了一遍。
  他不是不明白师傅的意思,只是觉得像老秦这么大年纪了,明明可以找个清闲一点离家近的岗位,完全没必要待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小站上熬日子。
  他忽然愣了愣神。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驻站变成一种煎熬的?
  记得刚到长河坝的时候,面对陡峭的大凉山、汹涌的大渡河,自己在震惊之余,还挺兴奋的。
  老秦讲的那些关于大渡河和成昆铁路的故事,就像磁铁石一样吸引着他:像是翼王石达开的太平军就覆灭在几十公里外的大渡河边上呀、红军强渡大渡河的安顺场就在太平军兵败之处几公里外呀、成昆线上最大的危岩整治工程是长河坝至汉源区间的“世上无双壁、天下第一柱”呀、横跨在长河坝至关村坝区间老昌沟上方的“一线天桥”是世界跨度最大的铁路石拱桥呀……老秦在大渡河边长大,看着成昆线从无到有,这些故事没几个人比他熟。
  刚开始,罗宇最喜欢的就是师傅带他巡线时,把这些有故事的地方一处一处指给他看、讲给他听;后来,他能够独立巡线开展工作了,还经常在路过的地方感怀一阵。
  但是日复一日,除了接车、查车就是巡线,整整两年,再雄浑的景色也都成了工作的日常。山还是那山,河还是那河,自己也还是那个大学刚毕业就一头扎进深山的小民警,家庭和恋人都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几百公里外的远方。
  要说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倒也不至于。
  可是,既然都已经需要“坚持”了,又怎么可能是一种享受?只能是一种煎熬。
  老秦也是在坚持吗?
  “车站值班室说北头还没下雨,下行的慢车应该能准点。你早点去收拾东西噻,等会儿好赶车。”老秦从外面回来了,但接着又披上雨衣准备出去,“北头没事,我去南头看一下。”
  “等我一下师傅,我把衣服晾起,陪你一起去哈!”罗宇觉得老秦似乎还有点不太高兴,应该跟他再好好聊聊。
  “你不要去了,莫赶脱了车。”
  “还有两个钟头,没事——”
  老秦看了看表,这才点头:“好嘛,那抓紧穿雨衣,可能路上要落雨。”
  出了站臺,钢轨向西南方向延伸,一头扎进1400多米长的深溪沟隧道。快走到洞子口时,大雨忽然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雨披上,震得人耳根子生疼。
  老秦紧走几步进了隧道里,把雨衣脱下来,使劲儿抖了抖水,回头看看外面昏天黑地的景象,对罗宇说:“这雨来得凶,肯定要封锁区间,就是不晓得要下多长时间。”   “没事,要是慢车晚点,我就明天再走。”
  “能早走就早走,你路上时间长。”
  隧道里漆黑一团,打开电筒也仅够照亮眼前的一小片,雨靴在道砟石上打滑,师徒俩走得不快。
  “师傅,我跟你学了这么久,也晓得驻站工作重要。”罗宇斟酌着语言,“只是觉得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所里应该照顾一下噻。把你调走了,所里还可以安排其他人过来嘛。”
  老秦走在前边,听罗宇这么说,不禁呵呵一笑:“你都要跑了,还安排其他人过来?你说安排哪个过来嘛?”
  “那不一样的嘛,”罗宇有点窘,“我家离单位最远,回家最麻烦;秀儿又紧到起闹,说我要是不调走,连婚都结不成……”
  “跟你开玩笑的,你急啥。”
  罗宇一时语塞,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
  “我晓得,你有你的困难。但是哪个又没得困难?娃娃小要带娃娃的,娃娃大了要上学的,老父母需要照顾的——你解决了这个困难,明天也还会有其他困难。你说人这一辈子,哪个不难嘛?”老秦顿了顿,“要说有,我觉得我现在就不难。”
  “你想嘛,我儿子工作了,媳妇儿退休了,身体也还可以;老人也有兄弟姊妹帮忙照顾,我还有啥好操心的哇?”
  虽然老秦这么说,但是罗宇知道,山区阴湿露重,师傅受过伤的腿,到了阴雨天就痛,就算是夏天,有时也要烤火贴膏药。师娘也有高血压,还要负责照顾老人,并不算轻松。
  “再说咯,你以为派出所里要轻松些?搞治安、搞安检、搞案子、搞巡线、搞材料,哪一样不要人干?我跑又跑不动,站又站不久,打字还打得慢,还不如驻站安逸些。”
  但是罗宇知道,师傅工作十分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较真。驻站工作主要就是接车查车、巡线宣传,全靠两条腿走,虽然老秦腿有旧伤,但他干起活儿来从来不惜力气。
  “你要是调走了,估计来的还是年轻人。听领导说,要让年轻人都体验一下,起码要晓得线路工作到底是干啥子的。”
  罗宇说:“是啊,不在山区沿线待过,就不知道山区沿线的苦。”
  “所以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调走有你调走的理由,我待到这儿也有我待到这儿的理由。反正只要是工作,就需要有人来干。你以后不管是到派出所,还是其他单位,都要好好学业务。你还年轻,要多学东西,对你以后有好处。”
  “师傅,听你说的好像我马上要调走了一样。”
  “反正早晚要走嘛。我给你说,你以后遇到不懂的就要多问,你要是不问,别个也不晓得你懂啥子、不懂啥子……”
  话题悄然间转了个向。
  罗宇大体知道了老秦的想法,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还是觉得值得敬佩,也对师傅不厌其烦的叮嘱感到温暖。
  深溪沟隧道另一头连着一段棚洞,不用出洞就能看见大渡河,本来就是丰水季,前几天又下过雨,河水气势格外雄浑。雨比先前略小了一些,但还是很大,估计河水还得猛涨。
  洞子口附近有人用电筒打过来示意,应该是看到了老秦和罗宇在隧道里的电筒光。
  走近了一看,正是早些时候出来的巡道工王贵柱。
  “秦警官,罗警官,这么大的雨,还出来巡线哇?”
  “就是怕下雨,去看下几个防洪点。早前用对讲机喊过你,估计你没听到。”
  “恁个大的山,又老是过洞子,哪儿有信号嘛!我刚从前头转回来,固定看守点都有人,没得啥事。”
  “我们还是过去转一圈。你准备回去了哇?”
  “本来准备回去,但是刚走到这一截,听到山上滚了两坨石头下来,打得路基和钢轨呯呯嘣嘣响,所以在这儿观察一会儿。”
  “哪儿?”老秦本来打算继续往前走,听到这话又转了回来。
  “就洞子口这头,这会儿没咋听到咯。”王贵柱用手画了画洞子口前边这一片,然后稍稍探出头去,朝洞子外的山上瞅了瞅,“刚才那两坨估计是滚到边上来的,其他的要是落在棚洞顶上,就听不到了。”
  “下雨天滚石头很正常噻,哪次下大雨不落几块石头下来?”罗宇说着也探头出去朝山上看。雨太大、山又高,云遮雾绕的,根本看不清楚山上是个啥情况。
  忽然轰的一声闷响,罗宇感觉似乎整个棚洞都震了一下,然后就被老秦一把拽回了洞子里。
  “下雨天滚石头危险得很,你安全帽都没戴,不要张起脑壳到处望!”
  “你们听嘛,这坨石头才大哦!听起来像是落在棚洞中间那一截。”王贵柱和老秦对视一眼,都显得忧心忡忡。
  棚洞顶子是钢筋混凝土結构,上边还有一米多厚的泥土和植被保护层,这样都能砸出动静来,落在钢轨上可不得了。
  “我喊工区再来个人,去看一下山上落石的位置在哪儿,莫万一塌方了。”王贵柱用对讲机喊了一遍,等了半天没动静,又喊一遍,还是没回响。
  “不得行,隔着洞子喊不应。要不这样,秦警官你们往回走,穿过洞子用对讲机帮我喊工区一声。”
  老秦回头看了看,说:“太远了,跑个来回时间太长。我爬上去看一眼,有情况我用对讲机喊你。”
  “那咋得行哦,这会儿上山危险得很。”
  “你把安全帽给我就得行。”
  罗宇插话:“师傅,我去嘛!我跑得快!”
  “你莫去。”老秦不同意。
  王贵柱也说:“秦警官,你腿不好,实在要去,还是让年轻人去嘛!”
  “就是!师傅,让我去就是了。”
  老秦还是摇摇头:“你去搞啥子,你又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你莫去,还是我去。”
  老秦把安全帽戴好,给王贵柱和罗宇说:“要是真的有危险,你们两个人刚好可以两头拦车。”
  确认了一下对讲机频道,老秦就沿着洞子口旁边的缓坡向山上爬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里。
  雨又小了一些,罗宇站在洞子口,看着老秦消失的地方,默默希望不要有什么事。   “老秦就是好强,还把自己当小伙子嘞!”王贵柱笑着掏出烟盒,抽了一根递给罗宇,才递一半又缩了回去,用手背拍拍额头,“对咯,你不抽烟。”
  “王叔,你咋晓得我不抽烟哇?”
  “老秦说的噻。”
  “我师傅给你说过我?”罗宇觉得好奇,“他咋个说的哇?”
  “有几次巡线遇到一起走,跟他摆龙门阵摆起的。他说,来了个大学生,学法律的,有文化,习惯也好,又不抽烟又不喝酒。”
  “还说啥子了?”
  王贵柱吸口烟,想了想:“他还说,这山沟沟里留不住人,你早晚肯定是要走的。”
  罗宇心情有点复杂,勉强笑了笑算是应和。
  “你以后要是走了,有时间还是回来看下你师傅噻。你看你师傅对你多好嘛,每次回来都买恁个大一背篓菜……”
  有的时候,罗宇心里也会想,哪天要是调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但是每次想完,他就觉得对不起师傅。有时候他又想,说不定等不到自己调走,师傅就已经退休了。
  但此时此刻,罗宇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望着大渡河出神。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响了,是老秦在喊话:“我看到棚洞顶上落的石头了!比磨盘还大,像个炸弹一样,砸了好大个坑!”
  “你莫过去了,注意安全!”王贵柱回喊。
  “我晓得!这儿看不到石头滚下来的地方,还要再往上爬!”
  雨已经下了快一个小时,明显比前一阵小多了。罗宇松了口气,雨小了总算安全一点。
  老秦过一阵就喊一遍,确认通讯状况良好。听他声音呼哧呼哧的,罗宇就觉得,还是该自己上去的。
  等了老半天,一趟通过的列车也没有,看样子暴雨封锁区间还没解除。但是随着雨进一步变小,要是没接到线路险情报告,说不定一会儿车站就放车过来了。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老秦忽然喊:“我找到地方了!”
  “啥子情况?”
  “山体松动了,有一大块危岩,边上还在继续往下塌!”
  “秦警官,你守一下!我马上回去通知车站和工区!”
  “你去嘛!把对讲机给罗宇,让他在下头守起!你过了洞子打手机就有信号了!”
  王贵柱把对讲机给罗宇,立马打起电筒向隧道另一头跑去。
  “师傅,你找个稳当点的地方站!注意安全!”
  “我晓得!你注意火车!”
  隔了十来分钟,老秦突然从对讲机里吼:“快跑!塌了……”
  罗宇反应了两三秒钟,才跳起来朝棚洞外空旷些的线路区间冲了出去。没跑多远,就听见背后的山上先是稀里哗啦乱响,然后是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不敢回头,一直跑出去一两百米,身后声音都小了,才停了下来。
  棚洞被砸塌了二十多米长的一截,电力接触网全断了,整个线路都被埋在了土石方下面,仍然有碎石不时滚下来,有的直接掉进大渡河,浪花一卷就没影了。
  罗宇脸色煞白,一阵后怕,还好师傅喊得及时!他颤抖地抓住对讲机喊:“我躲开了!师傅!”
  没有回应。
  他瞪大了眼睛,刚才师傅还在叫他快跑……
  “师傅?!”
  还是没有回应。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也不管山上还有零星的石子滑落,就朝山上跑去。
  “师傅——”
  对讲机里一点电流的杂音都没有。
  警务室旁边种的土豆熟了,你还没收。
  坛子里的仔姜泡好了,你还没尝。
  我会煮饭了,还没煮给你吃。
  你回来,我陪你一起驻站……
  罗宇边跑边擦脸,但雨一直在下,怎么也擦不干。
  派出所决定把罗宇调回所里。
  但是一周后,罗宇又回到了长河坝。
  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自己在长河坝待了两年,最熟悉这里的情况,让所里把带新同志的任务交给他。
  而且,老秦的泡菜坛子和菜地总得有人先照看着。
  “会做饭吗?”
  “不太会,师傅——”
  “不用叫我师傅,我比你大不了两三岁。”
  “你负责带我,就是我师傅噻。”
  “……驻站工作,主要就是接车、查车、巡线、宣传,还要跟车站加强沟通、密切联系。驻小站,还要学会自己买菜、做饭。像我师傅,就自己在警务室边上开了一块地,种了好几样菜。”
  “种菜?”新同志瞪大了眼睛,觉得思路有点跟不上。
  跟自己第一次听老秦说起种菜时的反应差不多嘛——罗宇心想。
  那天最后,他找到了老秦。
  老秦在看到山体滑坡的瞬间,下意识冲对讲机喊完那一声,就朝侧面跑。幸亏他本来站的位置靠边,脚下一块没有跟着全塌下去,只是跑得急了摔了一跤滚了两圈,就攀住了边上一棵老树,只有对讲机随着崩落的石块一路滚到山下去了。
  罗宇顺着山脊向上爬,边爬边喊,听到老秦回喊的时候简直要乐疯了,又花了大半个小时找到跟前,才发现老秦右腿摔折了。他脱掉雨衣,把老秦绑在背上下山,被线路职工和闻讯赶到的派出所同事抢送到医院,总算无大恙。
  第三天,羅宇带着秀儿上医院看老秦。
  “医生说他可能要躺两个月。而且因为右腿过去就受过伤,以后能不能完全恢复,还要看康复治疗的情况。”老秦的爱人在病房门口遇到他们,就把情况给罗宇说了。
  “这下搞不好要提前退休咯。”老秦的精神头倒还挺好。
  “没事,师傅你安心养病,我把泡菜坛子和菜地给你管起来。”
  “所里头还没给你说哇?”
  “说啥?”
  “所长昨天过来看我,给我说所里已经研究完了,准备让你先回派出所刑侦治安组干。”
  “那长河坝呢?”
  “让今年刚分配来的新同志去,搭个老同志教两三个月。”
  罗宇转头和秀儿对视一眼,看得出秀儿挺高兴的。
  “秀儿,罗宇就算调回所里,也只是回家坐车方便一点,平时还是回不去,你要多体谅他哈。罗宇是个负责任的小伙子,你们要好好处,我等着喝你们喜酒哈!”
  秀儿点点头,握着罗宇的手紧了紧。
  “山里不好买菜,种几样新鲜菜,自己改善生活噻。今天中午我做饭,你也要尽快学哦。下午我带你去巡线。”
  “哎,师傅,听说从这儿往北头走,有座‘一线天桥’是不?反正要巡线,我们顺便去看一下嘛。”
  “……你晓得‘一线天’嗦?有点远哦。”
  “远近都不存在——师傅,下午我们早一点走嘛!我还晓得成昆线的好多故事!”
  罗宇觉得,有空一定要给新同志讲讲老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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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冷艳的时节  三角梅发毒誓  欲推翻54张扑克脸  于是忘我,忘情  开得轰轰烈烈  凛冽的白发  为霜,皱纹狂欢  母亲操不完的心  比长江长,比南海南  母亲啊,游子啊  互为天涯,互为彩虹  把一小碟忙碌倒进口袋  躲在影院,看一场即将下架的电影  旁若无人,任泪腺狂欢  肩头抖出喷泉、森林与麋鹿  嗅一只苹果的清香,咀嚼秘密  口口相逼内心的核  一排比一排黄的玉米牙  一桶比一桶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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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一层 洒在江天  也在路过的南山  雾中隐约的花溪水  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  是谁在你流动的娥眉上  描出一片青花瓷  翩翩飞落在夹竹桃  盛开的氤氲里  小仙们隐在各自的花草间  路人只见她们的水袖  似一片温润的蓝  透过谁的双眸  无论翩跹的彩蝶  还是鸟羽上的青衣  都在你的呢喃中  薄的 轻的 翩翩于飞  我和薄雾一样  都是清晨的过客  不必打马 已然走过千山  那些没来得及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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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 它落在草尖上  一颗饱满的露珠  讓我想起曾经的桑园  种过的半亩月光  其间散淡着小茉莉  迷迭香 兰花草  它使橙色的鸟鸣悠然生长  隔壁的栀子花笑靥如初  不用清风 已然在花蕊间摇摆  并不急于寻求结果  只在一首婉约的宋词中  玲珑的音韵还在水中央  韵脚已在云上  它使身边的蝴蝶和小虫  都在美好的事物里  有了圆满和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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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  我想着那些清澈的  蓝或者湖面  被时光筛过的往事  没有一条是漏网的鱼儿  有什么在季节的雨前  承载一片云儿的轻  一个下午  我想起一只优雅的白鹭  把水里的光印在荷叶上  剪出花草  我想在一棵草上結籽  在一粒豌豆的芽上安身  还有什么是要忘记的  遥远和空一并在虚无中  不是我熟悉的  异乡或者梦境  这个下午  我把清风赋予流水  把一条开满桂花的小路  走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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