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霞的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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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和大多数人一样,洪霞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活得既有幸又不幸。五十六年来,她就像绝壁上一道狭深岩缝里的石头子,尝透了世间凄清孤苦,可也享受到绝对的现世安稳。不管外面如何风云激荡,她始终在岩缝里安然度日。当然难免有狼狈的时刻,雨水急急地渗透进来,浸没她,凝闭她,以致她以为也许永远就这么泡在水中,直至融成一粒沙。可每次用不了多久,外面就风平浪静,岩缝四周慢慢地沥干,一切如往昔。
  钱老太事件,经过半年的沉淀,她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幸又不幸,这恰同她的命运轨迹相吻合,令她越发深信不疑。本来这事,她几乎就要忘掉,不想昨晚在小区里散步,竟又碰到了之前想了百般法子制造偶遇都没能遇到的钱老太。
  都说三岁前孩子跟谁睡就是谁的孩子,这话一点没错,哪怕所有的白天都是你陪她睡逗她玩,只要妈妈回来,她的眼里就再没你了。外孙女芃芃就是这样一只白眼狼,洪霞失落又无奈,不过这么一来,晚上的时间就空下来了,她通常收拾好碗筷就出门散步,回来洗个澡玩玩手机就准备睡觉了。
  昨晚饭后,蒋琳把芃芃带出去,她则如往常一样到小区里走一圈。这个小区建成有十多年了,由几栋小高层,还有十来栋跃层式花园洋房,外加几十座联排和独栋别墅组成,整个小区占地八百多亩,容积率低,马路宽敞,绿植茂密。蒋琳夫妇当初买的是二手花园洋房,房主把跃式两层隔成两户来出售,一套变两套,单价自然上来,总价比整体出售的方式高出不少,这里许多户主都是这么转手。蒋琳买的是下面一层,也就是整栋楼的第三层,高度正好,户型也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小区位置太偏僻,人住率低。但蒋琳小夫妻觉得挺赚,花洋房的钱,享受别墅区的资源。
  洪霞和蒋建国这对老夫妻喜欢住在闹市区,起码得是人气足的地方,出门几步就是各种商铺,再走几步就是菜市场,买什么都方便,生活充满烟火气,真实得触手可及。在大学当老师的蒋琳则完全相反,鼻子像小狗一样灵敏的她不喜欢烟火气浓烈的地方,她喜欢清静,最好远离人烟。若非生活所迫,她恨不得隐居山野去。
  好在这两年,周边发展迅速,一拨一拨的人住进来,还都是像蒋琳这样的年轻人,婴幼儿像雨后的春笋,一窝蜂地冒出来,与此同时,许多像洪霞这样的中老年妇女,从四面八方全国各地汇集过来。如今小区的人住率据说达到了百分之八九十,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沿着小区的主路散步、健跑。
  已是春末夏初时节了,繁花开到最后一期,只等彻底谢幕,好好地休整一年。小区种植的多是四季常绿灌木,要是天气晴好,夏、秋、冬三季并不如何分明,只有春季最是特别,满枝满枝的桃红李白迎春黄,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抛烦忘忧。
  洪霞不会伤春悲秋,但她的确最喜欢春天,春天多好多美啊。对了,她特别爱美,爱俗艳的美,她可不觉得那些玫红粉紫是俗艳的,在她看来,美就该是跳脱的夺目的,至少不该是暗淡沉闷的。一路看着沿途美妙的风景,她很想抒发胸臆,却发现脑子里胸怀里什么都没有,她于是由衷地羡慕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化人,羡慕他们才思如泉涌,羡慕他们气质如松。蒋建国就喜欢读书看报,但他是个伪文化人,他从来只是看,没写过一篇正经文章,年轻时还能写得一手好字,这许多年不碰,如今连拿笔的姿势都显得僵硬。至于她自己,则是一辈子没认真看过几本书,三十年来牢骚满腹,埋怨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被家务琐事给作践了。
  蒋建国体谅她确实也不容易,多数时候保持沉默以表示赞同,但有时心情不好,就忍不住口出怼言:你那青春年华也算美好?
  这句话真是够恶毒了,直接拂了洪霞的逆鳞。
  洪霞兄弟姐妹五个,她排行老三,本就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偏偏长相还最是不好看,全家都是高个头、双眼皮、高鼻梁、红嘴唇,就她个子最矮,还单眼皮、塌鼻梁,唇色也是暗紫无光,像患了某种重疾,行将不久于世,于是更加不受重视。不是说女大十八变么,她不信自己会这么丑下去,暗下里铆足了劲等着自己蜕变的那一天。
  那一天?没有那一天。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只能听听罢了,她没有蜕变得像其他姊妹一样漂亮,而是结结实实地从小丑到了大。没人疼没人爱,却挡不住她渴望父母的认同和关注,所以就争取做最听话、最勤快、最善良的那个孩子。结婚一事上,她几经波折,最终嫁给家境不如她学习成绩却特别优异的蒋建国。蒋建国是小叔的学生,虽然高考落榜,但小叔对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仍是赞誉有加。读完初中就念不下去的洪霞,早前就对蒋建国有所耳闻,相亲时,她一眼就相中了。蒋建国因为高考失利,意志一度消沉,当洪老师提出要把侄女介绍给他时,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二人结婚后,她最听不得蒋建国拿她的外貌说事,尤其听不得他拿她同她的姊妹对比说事。他一说,她就生闷气,生那种连绵不绝的气。
  如今真的是有闲了,蒋琳家里到处都是书,她偶尔会拿一本到自己的屋里翻看,可不管什么书,一人手,没看一会儿就睡着了,书成了催眠神器,她这才恍然,当年也许并非真的没时间。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就不再为难自己,闲了就刷刷手机,如今没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容易打发了。
  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偶尔会遇到熟人,所谓熟人也多是芃芃小伙伴的外婆或奶奶,她们这群人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宝宝帮”,每天约好时间把孩子带出来,这样孩子有伙伴玩,大人有朋友交,一举两得。每到晚上,孩子的父母回来,她们就可以脱手,出门到外面溜达溜达,路上遇见了就一起说说聊聊,不知不觉一圈就走下来了。这一晚,走了快四分之三圈,洪霞一个熟人也没碰上,倒是拍了一路的花花朵朵。
  钱老太是她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路上碰到的。起初她没认出那人是钱老太,远远地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条凳上,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正从身旁的罐子里掏出一把粮食撒在盘子里,老人脚边围了四五只流浪猫。她的姿态很从容很熟稔,那些流浪猫也很坦然很享受,她和它们之间有着不容言说的默契。
  因为占地空间大,小区灌木丛生,为流浪猫狗提供良好的偷柄之所,這些流浪的畜物交媾后,诞下幼崽。幼崽存活率很低,洪霞时常会在路上看到这些幼崽的尸体,为此,她曾和物业反映过几次,让好好管理一下,但物业一直没有拿出有效的办法来。这些野物白天蛰伏,一到晚上,就成群结伙地出来寻觅。路边的垃圾桶,出没着各种斑纹的野猫,它们通常神情警惕。而那些隐在灌木丛里的野狗,就显得嚣张许多,它们注视着来往行人,堂而皇之地在路中央游荡。洪霞每次经过时都心惊胆战,她从不敢与它们对视,特别是身边还有芃芃的时候,行走间就更加小心翼翼。   洪霞是通过老人头上戴的那顶渔夫帽认出她来的,及至跟前时,她鬼使神差地唤出了声“钱老太”,声音很轻,像是怕把老人给惊跑了,钱老太扭头朝她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洪霞并不在意,提了嗓音又喊了一声,钱老太像是听到了,抬头盯着她看了又看,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一如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二
  那天中午,蒋琳比平时回来得早了十分钟,钟点工小唐刚下电梯。蒋琳问怎么没留下来一起吃饭。洪霞说,小唐下午一点钟约了一家打扫,中午自己随便对付了,赶时间。
  洪霞也赶时间,想着冰箱里没什么菜了,把芃芃交给蒋琳,自己就去超市囤些菜回来。蒋琳让吃完饭再去,她摆摆手说,她随时都可以吃,不急这会儿。下午芃芃一般要午睡到三点多才起。
  等电梯的空当,她点开微信,发现小区业主群已经有三百多条留言未读,这个五百多人组成的群,每天都有热闹可看。蒋琳本来是在这个群的,后来嫌烦,就把洪霞拉进群,自己退出了。
  一个社区微信群就是一个人生百态,群主要求群成员将家庭住址标注一下,但大多数人没有听从。群里鱼龙混杂,千奇百怪,什么个性的人都有,每天话题层出不穷,总有人抛出新的话题,也总有人接龙,将话题扯下去。
  洪霞回翻了一下聊天记录,跟往日没多少区别,电梯里没有信号,等出了单元门,发现又有不少留言弹出来。一个业主,头像有些眼生,感觉应该是个女的,相当气愤地曝光一张停在路牙上的红色别克车的照片,蓝地白字的车牌被红色标记笔给圈了出来。她毫不留情地谴责违停车主,说这样的素质修养,拉低了小区的整体档次,强烈要求换物业,认为这个小区的房价之所以涨不过周边小区,就是因为物业管理混乱,车辆违停现象严重,绿植打理不到位。一提到换物业的事,好事者立马跟风,一条接一条,让人看不过来了。
  女儿女婿两辆车都租了楼下的露天车位,蒋琳胆小,不敢独自行走在阴森森的地库,宁愿夏天晒一些,冬天冷一些,也不租地库,她认为这样停放还更方便,免掉像这样被人曝在微信群里的风险。蒋琳一向自尊心强,可受不了这样被人抨击。想到这个,洪霞的心为之稍安。
  她一边看着群里的热闹,一边沿着楼栋前的一条小径来到宽敞的马路边。在她看来,这个小区真的挺好的,宜居怡情,至于目前的物业公司,在她看来也是挺尽责的。
  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她,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远落于时代了,相比较过去那些年头,现今的社会环境、生活条件那是好了不知多少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她很珍惜现今的生活,在看到小区业主群里偶尔流溢出的那种戾气,她忍不住回想自己的大半生,虽然一瞬间,寥寥的几个画面,但对于她就是忆苦思甜。
  在她又一次短暂地陷入忆苦思甜的冥想中时,钱老太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一个戴着渔夫帽、长衣长裤捂得严实的老太太远远地冲她挥手,一步一步蹒跚走来。
  本就三伏天气,又是正午时分,路上没有几个行人,经过的车辆也少之又少,那老人只能是冲着她挥手的。
  洪霞本能地生出几分警惕。老人见她原地停下来,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同时不停地用手拉扯自己的一条裤腿,指着自己的脚,嘴巴里说着什么。想必是受伤了。洪霞心想。她赶紧往前迎去,扶住老太,将她引到树荫底下站好。老人不停地道谢,另一只手轻轻地将洪霞的手推开,自己站稳了。
  见老人识礼又举止文雅,洪霞心下为之一宽。您这是受伤了?洪霞半蹲下身子,查看老人的左脚。老人把裤腿又往上提了提,脚踝处涂了一层土黄色药膏,药膏下的伤口看着触目。洪霞吸了一口气,说,您脚都这样了,这么大热天,怎么不在家歇着?
  老人脸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汗,手仍提着裤脚,问,这附近哪里有派出所?走过去要多久?洪霞摇摇头,不建议老人自己走过去。派出所离这里倒是不远,像我们这样腿脚利索的,半小时能走到,要换了您,以您这速度,怕是要一个小时。老人像是不能理解,说,我是从利源路那边走过来的,问了路人,让我往这里走,我都走了一个小时了,还没看到派出所。
  洪霞听着吃惊,忙问,都走一个小时了?您儿女呢?去派出所怎么走到我们小区来了?保安就这么让您进来了?老人摇摇头,说,保安没有拦我,我就跟在人后面走进来的。老人再次跟她确认往派出所的距离,洪霞确定地告诉她,要是单靠她一双腿,不要一个小时也得四五十分钟,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中途要是中暑了怎么办。
  您要去派出所做什么?什么事非得这种时候去?怎么不等儿女来了,让他们去办?洪霞不知道怎么就操起心来,替老人着急,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老人摆摆手,说,他们都忙,我没告诉他们,我自己去就行了。洪霞觉得老人擅自做主,要是生个意外,反倒是给儿女添更大的麻烦。您怎么不打个车?刚才给您指路的人也真是的,也不看看什么人问的,就该阻止您自己走过来,要么就该提醒您打车过去。末了,她又询问了一句,问老人究竟要去派出所做什么。
  老人吞吞吐吐不愿说。洪霞看看周边,半个人影没有,几只蝉伏在树端竞相呜叫,有点刺耳。她暗下里犹豫,老人住利源路,离这儿也有段距离,派出所离这里也不近,她其实也赶时间,蒋琳中午也就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得在女儿上班前赶回家,可要是就这么走了,丢下老人不管,实在过意不去。
  您今年贵庚?洪霞迟疑了片刻,决定不走了。七十八岁了,老了。老人抹抹汗,自己似乎也没了主意。洪霞心一软,您几个孩子?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们?就算去派出所,您一个人过去也不一定能解决啊?老人仍是摇头,不打,不找他们,他们都忙,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去问问我脚上这伤怎么办。洪霞问,您这伤要怎么办?老人这才面现焦躁,她指着自己的脚,情绪有点激动,我这脚是两个月前在雇主家烫伤的,他家那热水瓶炸掉了,滚烫的水全倒我脚上了。雇主的儿子把我送到鼓楼医院治疗,住了两个星期的院,这回来都快两个月了,伤口一直不愈合,没人管我了,还有半个月的T錢,也不打算结给我了。
  洪霞一听这话,就有些惊呆。您这么大年纪,还给人当保姆?老人见洪霞不愿相信的样子,挺了挺脊背,说,我这身子骨原本挺好的,照顾人没问题的,就是脚受伤了,行动不方便,老头子八十六岁了,脾气不好,没人愿意服侍,我过去,把他服侍得妥当的。洪霞一听这情况,虽觉得不可思议,但看老太太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想也许老人能懂老人的苦衷,照顾起来更能贴心一些,只是这一大把年纪的,真是辛苦了。又想,老人不愿麻烦儿女,也许是因为儿女根本没法指望。   她们两个立在树荫下,烈日的火焰白头顶的叶片间隙射下来,落在皮肤上,燎燎的。四下里始终没见旁人经过。
  经过短暂的犹豫,洪霞决定送老人去派出所。出了小区门,她打了一辆H{租车。路上,她得知老人姓钱,南京溧水人。几分钟后,车子停到派出所门口,她搀着钱老太下了车。大中午的,值班民警见两个老年人搀扶着进来,立马迎出来,请她们坐下。安排落座后,民警就跑到后面的院子里,没一会兒,身后跟来两个年纪稍长的民警,居中的那位走路迅捷,双眼炯炯地朝她们这边看过来。洪霞不是第一次出入派出所,但以眼下这种情形进派出所还是头一次,她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感觉自己像犯了什么事一样。
  三
  三位民警进来后,中间那位首先问话,两位老人家,我姓刘,叫刘洋。天这么热,你们有什么事吗?
  刘洋声音温和又不失威严,给人感觉很亲切。洪霞不觉得意外,现在的政府机关都很重视为民服务,不管是态度还是效率都有很大提升,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前一阵,蒋琳给她办护照和港澳通行证,取证时限到了,蒋琳没和她交代清楚,也没把当初办业务的取证凭据留给她,只叮嘱让她带个身份证去就行,结果到办证大厅,好不容易排到跟前,办事员说她少带了一样取证凭据。她原以为跑了趟空,不想来了个业务员,领着她跑上跑下,一本一本地取证,到后来都下班了,人家也不嫌弃,耐心地帮她把最后一本证给取了。虽说是人家的本职工作,但她还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洪霞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在小区里碰到钱老太和钱老太坚持要来派出所求助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明,末了,她强调说,钱老太口音有些重,有些话她并没听明白,最好还是听老人家自己说。
  刘洋听后,第一时间表扬了洪霞,说如今像她这样愿意并敢于帮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的人很难得了,请她放心,有他们做证,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洪霞被他表扬得脸上发热心里发暖,就算被耽搁没买上菜也没什么了。她对身旁的钱老太说,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赶紧问吧,看看民警能否帮你调解。
  钱老太立即就说开了,说了很多,语速又快,洪霞听得似懂非懂,不时看看刘洋的表情。刘洋紧锁着眉头,耐心地听她说完,但看他那神情,估计也是听得云里雾里。
  等钱老太说完,刘洋问她叫什么名字,脚上伤口还疼不疼,现在住哪里,儿女叫什么,怎么联系。
  钱老太只把自己的名字报了一下,洪霞只听清楚姓,后面两个字没听清。至于住址,儿女的信息她一直含糊其词,总推说不想麻烦儿女,她自己能解决。刘洋面现为难,劝说钱老太道,我看您体体面面的一个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在家歇着好了,干吗还去做保姆呢?钱老太闻言,反应同之前面对洪霞时如出一辙,你们别看我老,我自己什么事都能做,洗衣做饭都靠自己。刘洋点点头,嗯,看得出来,您是个麻利人,那您把雇主家的住址和姓名告诉我吧。钱老太又支支吾吾。洪霞路上问过同样的问题,钱老太说她不记得雇主的门牌号,只说是座两层旧式小楼,里面单住一个老头,他们给她单独一个房间住,一个月开她三千块钱现金,她每个月拿到现金就藏到枕头里,有空了就到银行存起来,存折仍藏在枕头里。有一次,老头的大儿子一家过来玩,第二天她发现枕头里的零钱和存折都不见了,就找老头理论,老头坚持说跟他们家没关系,也不还她钱。她说她的存折一直放那儿都没事,他儿子一家来玩一趟,东西就没了,难保跟他们没关系。
  刘洋点点头,略作沉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了看洪霞,问洪霞一会儿是不是还有事。洪霞说有事,一会儿还得去买菜,一点半前得赶到家。刘洋点点头,说,真是难为你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两件事一件也没说清楚,她这名字听着耳生,不像是这个片区的常住居民,我们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调解,回头我们再打听一下,最好先找到她的儿女。
  洪霞活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因为什么民事纠纷进过派m所,这也是第一回,听刘洋这么说,一时间也有点不好意思,感觉钱老太是她带来的,她给人添麻烦了一样,立即答应,还很歉意地说,我这就带她回去。刘洋说,我这边申请辆车送她回去。他扭头把这话对钱老太说了一遍,钱老太一开始没听明白,以为只是送她回去,不大愿意就这么走了。洪霞和她解释,老太太,您看人家民警多好,派警车送您回去呢。一听是警车,钱老太连连摇手,拒绝道,不要不要,我不要警察送,那多丢人哪,我自己回,我自己回就行。闻言,洪霞心想,这老太太的思维真是够奇怪的,又想,既是自己把她带来,总是要负责到底。她就对刘洋说,还是我带她回去吧,就是要麻烦你们给我做个证,要是真有什么意外,还请你们帮我说说公道话。刘洋立即答应,这是当然,你也要多当些心,自己年纪不小了,还带个这么大年纪的,她腿脚不灵便,我这就帮你叫个快车,车费我来付,这是我手机号,你加我微信打我电话都行,有什么困难,随时联系。洪霞见刘洋拿出警威来,就不好说什么了,把他微信加好,电话号码存好,等车子一来就带老人离开。
  路上,司机问送到哪里,洪霞就问钱老太吃过饭没有,钱老太说还没吃。洪霞说,那到我们家先吃点饭再走吧。钱老太没有推辞,洪霞就让司机直接送到单元楼下。
  你人真是太好了,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虽然这一趟派出所之行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钱老太似乎心情不错,她本就气色不错,这会儿更是神采奕奕,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就要挽上洪霞的胳膊了。
  洪霞真是被她问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但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能犹豫太久,这个老太太的戒备心比她这个多管闲事的还重,若回答不好,惹老太太起疑,局面就更复杂了。于是她脑子飞快一转,答道:您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看到您老人家,我就想到我自己的母亲了。
  这话倒也是实情,钱老太纤瘦的身形的确和她老母亲差不多,说完,洪霞自己也觉得或许真是因为这样。老母亲今年也八十三岁了,不过二人气质上就是云泥之别了,老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嗓门又粗又响,不说话还好,凭着精致五官的底子,乍看之下,还算体面,一说话就露原形了,聒噪。反观钱老太,自有一股温雅的气质。   在电梯间,她们的聊天内容更进了一步,彼此交换了老家和儿女的一些信息,钱老太说她有三个儿女,大女儿在南京一所大学当老师,二儿子在北京工作,三儿子是公务员,也在南京。洪霞听了,顿觉亲近,她的女儿也在大学当老师,只是心里不禁起疑,这三个子女怎么也算是优秀的了,为人师表,国家公职人员,不至于对老人不闻不问,怎么忍心让老人去给人家当保姆呢?这老太太莫不是骗人的吧?洪霞虽有所疑,但彼此本就萍水相逢,听听就罢,并没有往心里去。
  到家,蒋琳正准备打电话找她,一见她带个陌生老太太回来,神情有点蒙,当着老太太的面又不好多问,只简单了解一下事情经过。对老太太同情归同情,但还是不忘悄悄提醒母亲,注意适可而止,不要掺和太多。
  洪霞进屋看了一下芃芃,见小家伙还在熟睡,就招呼钱老太和她一起简单吃点饭。但不知道是饭菜不对口还是怎么,钱老太推说不饿,不想吃,坐下歇一歇就走,让洪霞自己吃。洪霞有点不能理解,刚才请她上来吃饭时,她没有推辞,这会儿又说不吃。劝说再三,钱老太还是执意不吃,她只好自己麻利地扒了些饭菜,然后和蒋琳商量,请她上班前先送老太太回家。蒋琳自然不会拒绝。钱老太也没有提出异议,跟着蒋琳出门了。洪霞站在阳台,眼看着钱老太上了蒋琳的车,这才吁了一口气。
  晚上,她特意问蒋琳有没有把老人送到家,蒋琳皱着眉说,那老太真是古怪,上了我车,非不让送她到家,只让送到小区门前那条主干道的红绿灯路口,说坐我的车到家门口不好解释,麻烦,她要自己走回家。我没办法,我只好放下她,自己先去上班,开下去没两分钟,我有点不放心,就回头找老太,结果老太太站在原地一步没动,我赶紧开过去,还没到她面前,她认出我的车,用力挥手,示意我别管她,赶紧上班去。我赶着开会,就只好不再管她,上班去了。
  洪霞一听这话,就有点急,责怪蒋琳不该听信老人的话,应该帮人帮到底,把老人送回家。
  蒋琳不这么认为,她不给我地址,我怎么送她,老人倔得很,坚持不让往家送,我想也许她有什么苦衷,既是有苦衷,那我干吗不尊重她的选择呢!
  一旁的袁晓雷听得云里雾里,蒋琳把中午的事说了一下,袁晓雷不帮岳母也不帮蒋琳,但是很严肃地对她二人说,你们今天是运气好,老人家没出什么意外,要是真中暑了或者有个其他什么事,你们俩都说不清,像这种情况,最好找个第三人一起,既能搭把手,还能做个见证。
  话是这么说,但洪霞还是难免暗下替老人担心,晚上特地骑着白行车在周边转了一圈,在利源路一带她留心观察了一下。那一片是新区,全部都是现代的高层建筑,没有钱老太所描述的那种老街区,好在一路上没有听说下午有什么事故发生。
  回家后,她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行进着,钱老太已成过去时,她压根没想过会同她再见。
  四
  见钱老太没有认出自己,继续低头喂猫,洪霞悄悄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她没好意思录时间长,只录了十几秒,通过微信,把视频发给了刘洋。
  发完她就收起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到老太太的正对面,在距离猫尾巴一步之遥的位置立定。白色盘子里鱼骨形状的猫粮快被吃光了,钱老太从罐子里又抓了一把,瘦骨嶙峋的手将猫粮慢慢撒到盘子上,有两只胆大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勾头舔食落在盘子边缘处的猫粮了,咯吱咯吱地咀嚼起来。不远处坐着两只个头较小的狸花猫,迟迟不敢上前,想是等着几只成年猫吃饱之后再过来吃。
  钱老太是真没有认出她来,她在旁边看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再次把她打量,打量了一会儿后,就指了指脚边的一只橘猫,说,喏,这只,你看这只,我一开始就喂它一个,喂了两天后,每天晚上它就蹲在这椅子边,等我过来。又喂了几天后,就有第二只过来陪它一起守在这里,再一阵后,就变成四只了。那边还有两只小的,不敢过来,每次都等它们几个大的吃完才敢过来。
  你再这么喂下去,来的猫只会越来越多。
  是啊,费的猫粮也越来越多,一次得喂去半罐。
  洪霞一向活得精打细算,听了这话,不禁咂了咂舌,你就不怕它们跟定你啊?
  这些猫精着呢,比家猫警惕多了,不喂个一年半载,它们是不会信任你的。说这些话时,钱老太脸上神色放松,嘴边流露出些微笑意。
  闻言,洪霞就想到了隐在灌木叢中的那些流浪狗,相比之下,猫弱势多了,弱势如它,如果再不多些警惕之心,处境岂不更加艰难。狮子老虎从来都是气定神闲,机警和惊疑是弱者的专属。
  大女儿回国啦?又轮到她们家照顾你了啊?
  也许是氛围过于轻松,也许是性格使然,洪霞冒出这句话时几乎没过脑子,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钱老太脸色唰地就冷下来,她极是谨慎地问道:“你是哪位啊?你认识我啊,还认识我大女儿?”
  虽然之前领教过,但此时再次经历,洪霞还是很难接受,面上不由得生出不悦的神情来,她本想发作一下,转而想到对面这人已是七十多岁高龄,同她一番计较,委实没什么意义。于是改口道,老太太,你别介意哦,我好像认错人了。
  说完洪霞就准备走人。但是老太太叫住了她,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洪霞听了,心道,我和你都见过三次了,能不面熟吗?心里想归想,脸上还是掬出一副抱歉的笑,我本来也觉得你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现在,我确定,我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
  听了她的话,钱老太像是陷入冥想,可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思虑的线索。老人的眼睛多数是难以分辨的,他们的眼睛,随着机能一并消退的,还有情绪的表现力。他们喜,眼睛里也没什么喜;他们悲,眼睛里也没什么悲。他们见惯了世情世态,不需刻意,就能平定。
  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即便脚伤成那样,她的抱怨也是轻和的,全程没有表现烦躁或者粗鲁。正是她的这种风度,让洪霞对她信任有加,哪怕听出她言谈间有不少违背逻辑之处,她也没有往深处想。只是第二次见的时候,情形就完全变了。   手机响了一下,刘洋回信息了:钱老太?你们又见面了?洪霞无奈一笑,回道:对于她来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刘洋发了几个憨笑的表情,后面跟了一句话: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我们都有这一天。洪霞低叹一声,回道:是啊,我们都有这一天。
  五
  个人即世界,平凡如洪霞亦白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这个世界带着浓重的时代和原生家庭的印迹,有着最基本的知识结构和最有限的自我主义,倾向于一种线性的单纯。尽管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洪霞一直活得简单直接,这并非说她活得有多幸福,有多自在,也并非说她不够隐忍,不够克制,事实上,她一度活得窘迫而难堪。
  初中毕业后,洪霞在家闲了两年,十八岁进一家工厂做焊工,一天做下来浑身脏污,心想这么干下去,一辈子穿不了干净衣服了,于是一边工作一边自学,顺利考上卫校,毕业后在一家医院做了梦寐以求的白衣护士。
  和在绿化厂当工人的蒋建国结婚后,生活一度混乱了几年。在这几年里,他们先是生下大儿子,然后贷款买房定居,刚搬进新房子,洪霞右边眼睛莫名患疾,四处医治,越治越糟,期间,意外带环怀上小女儿,经过各种抗争纠结,加上她本身一只眼睛失明,没法再从事医护工作,最终以缴纳罚款生下女儿、她全职在家带孩子为结。一切稳定后,生活看似平静,没有大风大浪,但他们一直在为更好的生活不敢懈怠地奋斗着。
  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洪霞全身心扑在抚养教育子女上,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等到孩子稍微大一些,能脱手了,她就开始找活儿做。幺妹洪露在技校学了两年缝纫技术,当了两年学徒后,就自己开了一家裁缝店。三十年前,人们都还是裁布制衣,需求旺盛,加上门面租得好,生意颇为兴隆,她跟在洪露后面做学徒、打下手,赚些零用钱,一年下来,她已攒得一手缝制手艺。不过裁缝店开几年后渐渐就萧条了,开不下去了。一关门,洪露就去开了服装店,顺带接一些老顾客订制衣服的业务,洪霞只好另谋出路,就着以前积下的人脉资源,接一些做枕套、抱枕、马桶垫或者毛绒玩具的单子,每个月收入倒也可观。但这一行不比别的,她的生意并没有随着她技术的增强而越来越好,几年后,订单越来越少,洪露那边的生意也越来越惨淡,可家里的开销却在日益增长,特别是两个孩子相继考进大学,他们又不想委屈孩子,蒋建国所在的绿化厂濒于倒闭,于是打两份工维持家用。
  好在她那位比她小十二岁、从小就古灵精怪的幺妹一直紧随潮流,服装店开不下去了,就第一时间投入网络经商大潮,在网上开了一家儿童服装制品店。当初主要考虑新生事物,没有经验,而儿童服装面料单一,进货方便,才瞅准这么个市场,没想到经过短暂的阵痛期后,经营就步人正轨,至今营收可观。所有产品,洪露都坚持自己裁制,人手短缺,自然想到亲姐姐。
  就这样,夫妻二人顺利供了两个孩子上完大学,又给儿子买了婚房,给女儿配了轿车。两个孩子不算出类拔萃,但性子和他们一样,兢兢业业,规规矩矩。儿子毕业回家乡,换了几份工作,但都是越换越好,女儿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女婿也在同一所高校工作,小夫妻安居乐业。
  这些过往洪霞少有闲暇去想,偶尔也会想想,但每次回头看去,发现过去并非像裹脚布那般冗长沉重,漫长的时间浓缩成屈指可数的几幅明丽的场景,至于其他的记忆,则像被曝光过度的底片,大多已失去原场中那些鲜活的颜色和底调,有的甚至变成一片空白。她曾试图去还原那些空白,发现凭记忆能填的,不过是一些单薄无趣的框架。那些或明丽或迷蒙的场景连同这些虚无的框架构成了她的大半生,勾勒出她的人生价值体系,而于她来说,所谓价值体系最直观的表现无非待人接物和为人处世。
  生活里除了在钱财上抠门,洪霞坚持与人为善,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比知识分子,比专家学者更懂生活的艺术,这门艺术的精华便是知足,这种知足不是不求上进,而是白知而足。
  她晓得自己长得不好,身材短臃,还肤浅没内涵,没人有兴趣去追究她的内在。带点书生气的蒋建国就和她常常鸡同鸭讲,以致后来越讲越少。曾经,她为此懊恼羞怒过,可劳碌的生活让她无暇在这上面消耗过多,总有新的一天在等着她去过,既成的事实拿它无可奈何,负面情绪又于事无补,不如心无旁骛于当下,尽心尽力照顾家庭、专注手艺。大半辈子,她都沿着这条主线行进不作偏离,中途没开过一次小差。蒋建国有一回赌气离家出走三天三夜,没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她焦急害怕得打电话报警。三天后,蒋建国回来了,她心里其实气爆了,可死死忍住没发一言,买菜做饭接送孩子,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事实证明,沉默的力量远胜过言语上的歇斯底里。蒋建国白那之后,彻底改了,对妻子刮目相看,再不跟她赌气,也再不跟她计较,两人埋头过日子。
  洪霞有过短暂的职场经历,但未曾真正经历过职场的倾轧和竞争,虽与洪露也常为利益分配的事发生纷争,但毕竟是亲姊妹,争吵起来尽可以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用不着虚与委蛇、妥协忍让,每一次争完吵完,很快又和好如初,继续愉快合作,本质上不过是一种任性的发泄。
  闲来洪霞会为自己总结一下人生,依旧是那句——既幸又不幸。曾经那些生存求索带来的窘迫煎熬,那些婚姻经营、孩子教育引发的苦涩难堪,都在蒸蒸日上的生活中逐渐消弭。她一直都知道很多事是急不来的,面包会有的,孩子会懂事的,日子会好的!而一切也如她所预料般依约而至。她不知道還要怎样,她知道自己还可以更好,只是需要时间。这样的个性令她活得平和,与世无争。
  当她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发现钱老太明明看到她却装作不认识的时候,她并没有产生任何上前质问或者做出其他什么行为的冲动。她一直谨记社会和他人给予她的那份包容和担待,也在力所能及之下回馈他人以包容和担待,装作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难处,萍水相逢而已,自己也没损失什么。
  只是在亲眼看到钱老太挎着藤编的菜篮子一步一瘸地拐进翡翠华府的北大门时,她的那点力所能及无以为继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一种坍塌感迅疾笼罩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六   人以类聚。“宝宝帮”最初只有三个宝宝,如今队伍已经壮大到二十多个,大多是两到三岁的宝宝,群成员已达五十三人之多,除了有限的几位爸爸妈妈,大多数是像洪霞这样从外地来帮子女带孩子的老人。芃芃的奶奶也在这个群里,她身体不大好,颈椎、腰椎和肩周都有慢性病,每隔三个月左右会过来替洪霞一阵。
  这些老人来自全国各地,有着十分迥异的身份背景,可不管是农民还是教授,他们的儿女几乎都接受过高等教育,从事着体面正当的职业,如果能及时抓住年纪和时代交错而出的机遇,不仅不用被房产拖累,还能享受少许红利。蒋琳和袁晓雷就是如此,他们研究生期间恋爱,毕业后都留在南京工作,自然而然买房结婚,翡翠华府的房子是他们二O-O年出手买的,虽没有赶上低谷期,但想到几年后房价新一轮的飞涨,他们又觉得幸运,更幸运的是,他们在还清为数不多的贷款后,赶在房价飞涨前又在附近投资了一套,一年多的时间市值就翻了倍。小区里,许多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有着相同的经历。
  蒋琳的学校离家不远,路上不堵的话,开车十五分钟就能到,一般中午没什么事情她都回来吃,吃完带芃芃睡午觉。母女连心,吃饭时,蒋琳就发现母亲情绪不对。她给芃芃剥完几只虾,放到她的小碗里,芃芃拿着小筷子,晃晃悠悠地夹起一只送进小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蒋琳嘴边难掩笑意,但看到妈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收了笑,关心地问,妈,昨晚没睡好?洪霞摇摇头,没事,昨晚睡得还行,现在年纪大了,五个多小时就足够了。话不是这样说,你现在这个年纪,至少也该有七个小时睡眠。一听“科学”两字,洪霞不免撇了撇嘴,七个小时?睡不到,任我睡我也睡不到。蒋琳低头扒了口饭,边嚼边扭头看着正坐在自己小餐车上吃饭的芃芃,同龄孩子都还在喂饭,小家伙已经把筷子用得有模有样。蒋琳心里暗暗欣慰,重新转过脸,看着母亲,说,妈我还不了解你,最藏不住事的人。
  洪霞无奈一笑,对女儿实话实说了,你还记得上周一我领回来的那个老太婆吗?蒋琳点点头,钱老太?记得,怎么了?洪霞一声冷笑,你能猜到啊,原来她就住我们小区。蒋琳听了也颇感意外,眉头皱起,你怎么知道的?洪霞冷哼,我今天在小区门口的超市看到她了,挎个篮子在那儿买菜呢,看到我当没看到一样,买完菜就从北门进了小区。
  蒋琳心想,难怪母亲心情不悦,好心好意顶着压力做了件好事,当事人却这么不近人情,没说实话也就罢了,当面碰着了连招呼都不打,换了谁都会有些郁闷吧。她一向了解母亲的性子,要是不帮她把这件没头没尾的事情捋直了,她一定会在心头盘虑好久,吃不香睡不好,那又何必。蒋琳就赶紧宽慰说,老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人家可能根本就没看到你,或者没看清你。
  这个可能性,洪霞一开始当然想到了。在钱老太漠视她几乎可以算得上兴高采烈的招手时,她想老人家一定是没看清楚,她赶紧牵着芃芃特意从零食区转往蔬果区,行进中,她一边阻止芃芃乱摸乱碰货架上的东西,一边还留心着钱老太那边的动静。钱老太还是上次见时的那身装扮,一件墨绿地白印花的棉质长袖衬衫,配一条浅咖色的棉质休闲裤,左边裤脚卷到脚踝上面,那片敷着土黄色药膏的皮肤仍然显眼,看她走路的状态,伤口还没有好。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小帽檐渔夫帽,帽下一张脸虽已尽现老态但肤色素净白皙,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双眼睛透过镜片仔细甄别货架上的蔬菜。
  洪霞手里牵着芃芃,准备在钱老太看过来时,再冲她打个招呼。这么近的距离,就算眼神不好使,也不至于还认不出她来。不过二人目光是对上了,她的手也挥起来了,但是钱老太却是将头一低,脸一转,身子一侧,面无表情地伸手抓起一把菊花叶,放到鼻下闻嗅。
  洪霞颧骨上堆起的笑容一下子就滑了下来,到嘴角时打了个转,继续往下掉,眼睛里的暖意也在那一刻冷却。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动气,带着芃芃从钱老太身侧径直走过。芃芃好奇,拿小手指戳了一下钱老太的菜篮子,钱老太感觉到,将篮子往胸前搂了搂,始终没有回头。
  不过十来日的工夫,人家迎面都没认出她来,洪霞心里有些失落,自己的脸真有那么不容易记?好歹彼此也待了半天,说了许多话。
  在超市门口,耳听着钱老太在收银台结完账,眼见她挎着装得满满的菜篮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她走得很慢,当看到她晃悠悠地进了小区北大门时,洪霞的心里就像凭空卡了一根刺,想拔之后快,又够之不着。
  蒋琳一时间也判断不出钱老太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可这会儿,肯定要奔着“她本无意”这一条来劝引母亲。她说,那天我听那老太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思维有些乱,许是老得糊涂了,患了什么健忘症。岂知听了她这话,洪霞当即就表示不认同,说,你外公都八十四岁了,脑子比我还好用,我看她那样子,多半是装的,再说,要是真老糊涂了,她还能去买菜?眼看局面将死,蒋琳赶紧补气,妈,这种病确实和年纪有关,但不是绝对相关。洪霞想想也觉得自己刚才那话说得过满,可就算女儿开导再三,她心头的结一时半会儿也难解开。
  晚上吃饭的时候,蒋琳同袁晓雷说起上午母亲碰到钱老太的事,没想到袁晓雷这回没有和稀泥,他觉得老太太很可能是装的,上次一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地址,就是因为想保护自己的隐私,年纪大了,防备心重,那老太太多半住在别墅区里,这个高低配的小区,表面上一派和谐稳定,但其实有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線。
  蒋琳听着,没好气地咬了咬嘴唇,用手肘重重抵了抵袁晓雷。袁晓雷抬眼瞥了一下岳母,知道蒋琳的用意,只好和起稀泥,顺着她的意思,改口说,也并不全是,那个阳阳家不是刚买的别墅,正在装修嘛,不也和我们打成一片,我们要是把两套房子卖掉,在这小区换一套联排也问题不大。我看那老太太也可能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地方有问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洪霞把袁晓雷说出来的和没说出来的话都放心里了,晚上临睡前,她犹豫着给刘洋发了一条微信:我今天见到钱老太了。她原本就抱着随便对方回不回的想法,不回的话,她就直接熄灯睡觉,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了:在哪里?   我们小区的超市里。
  她一个人?
  是的,她一个人在买菜,还装作不认识我。
  这个,也许不一定是装。
  她应该就住在我们小区里。
  这个,倒是可能性比较大。
  你说,她为什么要骗我?我现在特别怀疑她对我对你们说的那些话,那些话能有几句是真的?
  不管是真是假,您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了,很不容易,这年头,像您这样的人不多了。
  洪霞知道刘洋是想切断对话了,他说不定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在他看来,他的职责早在一周前那个下午就尽完了,如果每个到派出所求援的人事后他都要继续管下去,他的生活也不要过了,所以她理解他对于这件事的冷淡。
  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晚安。虽然她心里憋闷得难受,但还是给他发了三个大笑的表情。
  她可能脑子有点毛病,您老别往心里去,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她撂下手机。刘洋的意思和蒋琳小夫妻的一样,那个钱老太也许真的精神方面不大好,她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仿佛也的确如此。
  七
  老人家想起来了吗?洪霞问道。见钱老太盯着她的脸不放,她不觉有些想笑,一时没忍心掉头离开。
  钱老太摇摇头,似是想得累了,低下头抓了一把猫粮撒到盘子里。几只大猫吃得差不多饱了,其中两只转身走到旁边的路牙上,趴卧着开始整理仪容。不远处那两只小狸猫这时畏首畏尾地凑近,见另两只大猫没有驱逐它们的意思,便放心大胆地埋头吃起来。
  猫向来是爱干净的,而狸猫和橘猫又是特别爱干净的,即便流浪无主,它们的毛发也从来都是干净柔顺,鲜有不洁杂乱的。芃芃每次看到这些流浪猫都忍不住要亲近,想抚摸,洪霞当然会喝止,芃芃就问为什么,说它们看起来脾气很好啊,不会咬人的。洪霞只好苦口婆心地说它们没有家,没有人给它们洗澡,它们看起来干净整洁,但是毛发里藏匿着携带病菌的虱子和跳蚤。芃芃接着就问,什么是虱子和跳蚤?洪霞找不到现成的虱子和跳蚤,只能用言语描述。芃芃大概是听懂了,也就乖乖地站在旁边看。
  没一会儿,余下的两只大猫也吃饱了,两只小狸猫这下吃得就更欢实安心了。突然,其中一只忽地从盘子上抬起头来,随即很警觉地往后撤了一撤。洪霞扭头,发现一个身形微丰的高个子女人正快步往这里走来,在看到这边的情形后,脚下加速,很快就到跟前,两只小狸猫吓得躲进了灌木丛里,几只或伏或卧的成年猫也都站直了,随时准备跑开。
  女人看了洪霞一眼,嘴角动了一下,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她伸手把长凳上的老人拉起来,嘴里念叨,我的娘,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太晚了太晚了,该回家了回家了,要喂,下次我带你早点出来喂!说着,她抱起凳上的猫粮罐,看到地上的盘子,又放下罐子,弯腰拿起盘子,想把盘子里剩下的粮食倒在地上,结果手顿住没有往地上倒,看样子是准备倒回罐子里,想是又嫌脏,最后干脆倒在了长凳上,冲着灌木丛捏着嗓子喵喵喵地学了几声猫叫,但是两只小狸猫没敢出来。
  女人来时就行色匆匆,这会儿没有耐心等下去,臨走前,对洪霞招呼了一声,便挽起老太太一路絮絮叨叨地走远了,她显然没有认出洪霞,但洪霞认出了她的声音。
  自从听了刘洋和蒋琳夫妇的话后,对于钱老太,她虽心里把她当作个病人,可之后再带芃芃去超市的时候,就多留了心。半个月后,她在超市又碰见钱老太,这次她特意上前同她买一样的菜,挑拣时,主动找她寒喧,但钱老太几乎是没吱声。这激起了洪霞的好奇心,等钱老太结完账出了超市,她就悄悄尾随其后。那日是周末,芃芃正好被蒋琳小夫妻带出去玩,她只身一人,行动十分方便。钱老太一路都没有发现她,从北大门进了小区后,就朝联排别墅区的方位蹒跚而行,最终进了二十三栋的中间户。
  洪霞原地立了一会儿,编了条微信发给刘洋,告诉他今天又见到钱老太了,她果然就住在翡翠华府,然后把门牌信息编好发了过去。
  一个月后,洪霞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先是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就说自己正在美国波士顿访学,三个月后才能回国。洪霞一听什么顿不顿的,又是什么回不回国的,以为打错了,就要挂电话。对方赶忙提到刘洋,您的电话号码是刘洋警官提供给我的,他找到我,说了我妈的事,也说了那天您带她去派出所求助的事。真是特别感谢您,我妈她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还带点妄想症,经常记忆错乱,说话颠三倒四,行事也不按常理。她脚上那个烫伤啊,不是在别处烫的,就是在家自己不小心烫的,她年轻时候给人家当过保姆,三十多岁就守寡,一个人把我们姐弟三个抚养成人,吃了许多苦,两年前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但生活自理没问题,我们姐弟三个不放心,就商量每家轮流把她接回家里住四个月。我呢因为出国不在家,就请了保姆在家里专门看着她,那天中午保姆睡着了,我妈妈跑出去咯!幸亏遇到您啊,素不相识,还那么好心,真是感谢咯!听说您也是住翡翠华府,回头我们一定登门道谢,登门道谢!
  耳边和记忆里的声音渐渐重合,但是越来越模糊,洪霞将剩下的四分之一圈走完,回到家,蒋琳的屋里传来她和芃芃嬉闹的声音,她觉得脚下有些乏,进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倚到床头,拿出手机,翻朋友圈看,发现一个老朋友分享的一篇文章不错,就把文章分享到“宝宝帮”里,没一会儿,就有人献花点赞。
  钱老太的女儿并没有真的登门来道谢,她从美国回来该是三个月后了吧,如今这个时代,三个月,眨眼间的工夫,但也可以说很长,在瞬息万变的情形下,三个月得承载多么庞大的信息量,看到的听到的,国内的国外的,娱乐的政治的,种种种种,她忘掉一个小小的承诺,真是太正常不过了。可那又怎样,洪霞早已无所谓了。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胡宗青,1986年出生,江苏连云港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起在网络平台、《青春》等杂志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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