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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佛光的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后初晴的午后，破败的佛堂，我一身大红嫁衣，凤目微扬，清远淡淡的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把我打回原形，“因为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一
我与花狸自小生长在这座不知名的小山。
山上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如今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看管，山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热热闹闹的，似乎千年来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千年？没错，我与花狸都不是人，花狸是只花斑山狸猫，而我是只狐。
这么多年沧海桑田，汲取草木灵气我俩终于稍有修为，山上的风景再好，修行千年一草一木也就看腻了，一天花狸心血来潮说：“朱儿，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花狸所谓的“游戏”就是我俩化作人形诱使那山顶的小和尚离开寺庙，为的就是将寺庙据为己有。我知道花狸早就想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好住所，于是抖了抖一身火红的皮毛欣然答应。
那天刚刚下过大雨，山上的树木翠色欲滴，两只黄莺在树梢上唧唧喳喳地鸣叫，通往寺庙的石阶布满青苔，我与花狸好不容易才到达山顶。
我一身大红的罗裙，云髻高梳，黛眉朱唇，妩媚动人。用花狸的话来说：“好一个待嫁美娇娘。”而花狸呢，他化作我身边的小厮。
花狸扶着我急拍寺门大声呼喊：“喂，小师傅开门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清远，那个小和尚就是清远，额前清明、眉目清秀如雨后的青山，就那么一眼我便深深地陷了进去。
花狸偷偷捏了一下发愣的我，告诉清远我本是山下城镇里胡家的小姐，今天要过山嫁到山那边的周家，不料途中遇到劫匪，嫁妆也丢了，媒婆也被劫匪害了，只剩下他拼了命才护着我逃到这寺庙来，却也受了重伤，还望小和尚行个方便。
那小和尚哪见过这般惨烈的阵势，连忙请我们到寺庙避一避，我不禁暗笑，还真是好骗，婷婷施了个礼：“那朱儿就谢过小师傅了。”
小和尚立刻面颊绯红，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寺院虽然破败不堪倒也被清远打扫得干干净净，后院还整整齐齐地种着青菜萝卜，我不禁想这小和尚虽然寂寞但青灯黄卷倒也清静。
花狸捧着清远送来的清粥怎么也喝不下去，便直接开始了我们的计划，吐了口血奄奄一息地说：“多谢小师傅相救，小的还有一事相求，小的恐怕命不久矣，小姐也受了重伤，还望小师傅下山给我家老爷带个话来接小姐，这样就是死小的也瞑目了。”
我急忙挤出几滴眼泪，心想花狸这招可真够狠的，等小和尚一下山我们便使个障眼法让他再也找不到这上山的路。
可是清远突然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我心里不由有些发毛，胡思乱想到莫非他是看我生得好看起了色心？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小僧恐怕不能帮施主完成心愿了。”清远双手合十正色道。
“为什么？”花狸已经没耐心，眼睛露出凶光。
清远一把将我推开，倒地的瞬间我立即化成一只赤尾狐狸，无地自容。清远笑意盈盈，对着我淡淡道，“因为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二
没想到那小和尚竟有如此眼力，我与花狸失败而回，狼狈极了。
我已不再奢求夺走寺院，可花狸回来之后却日日研习术法，修为大增。我了解花狸，他并不甘心。
终于一日花狸瞒着我又回到了寺院，他一施法顿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然后他召集了山中大小鬼魂决定把清远吓走，一时间山顶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可是没想到清远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举着火把冲出寺院烧向那些虚无的鬼魂，怒吼着：“妖孽，为何非要扰我清净！”
鬼怪怕火自然四处逃窜，花狸那好看的皮毛也被烧掉了一大块。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一片狼藉。我急忙幻化出人形，抱住花狸“扑通”一声跪在清远面前，求他饶过，日后必不再打扰。
过了数日花狸才恢复了以往的神气，却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决定到山下的城镇去游历一番，他说：“朱儿，你可愿和我同去？”我虽舍不得花狸，但更不想离开这座自小长大的山，以及山上破败庙宇里的清远，于是摇了摇头。
花狸走后我独自来到寺庙，清远正在做饭，我倚在门外说：“花狸已经下山，我自小生在山中还望与小师傅和平相处。”
清远丢来一块馒头，我迅速衔起吃下，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粗茶淡饭，果然食之无味。清远笑了一下，说：“万物平等，你又没去害人，我为何容不下你呢？”
从此我便日日都来寺院，伏在草丛里看清远扫地，诵经，打坐。山中的鸟兽都说我是为了增加修为才去听那小和尚的长篇大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只是因为我化作人形时他的那句——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故事里的狐狸精都要魅惑人心，吸取精气，至少我就不是，我只愿永远以幼狐之身伴清远左右。
而清远也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是啊，我一身赤红色皮毛在碧绿草丛里无论如何都是藏不住的。偶尔他会把新做的馒头丢给我，偶尔对着我讲解佛经，也会在我打盹时抚摸着我柔顺的背部喃喃地说：“朱儿，我佛慈悲，望你早日修成正果。”
和清远相伴的时间久了，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在寺庙的空地里采花扑蝶偶尔顽皮，清远也只是淡淡地笑着，“朱儿，休得胡闹！”他一点都不生气。
就这样春去冬来，花狸已经离开整整三年了。
我与清远久居山中，对山下的事全然不知，直到一日有村民持着刀与兽笼来到山顶。
我从未接触过山外的世界，自然不懂花狸曾跟我讲过的人心险恶，所以丝毫没有防备之心，一失足掉入村民设下的陷阱，被关在了事先准备好的牢笼。
我大声哀嚎着，清远听见我的嚎叫急忙冲出寺院拦下为首的长者，“狐有灵性，还望各位慈悲为怀，放它一条生路。”
白胡子长者施了个礼，望着清远古怪地一笑，“小师傅不知，如今山下城镇已经并不太平，几个妙龄女子无故被掏去心脏，这分明是妖狐作祟。”
三
原来，山上虽仍如从前一样平静祥和，而山下却早已血雨腥风，正如白胡子老头所说，已有几个妙龄女子接连被掏去心脏，死状恐怖，闹得人心惶惶。常去山中采药的村民说曾看到林间有狐出没，也不怕人，颜色赤红如火，便传闻是妖狐作祟。
我被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没吃没喝，几欲昏倒。三天后白胡子老头便要搭上祭台一把火将我烧死。迷迷糊糊中，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我被抓走时清远焦急的神情，他对那些来势汹汹的村民大声辩解道：“这只小狐日日听我诵经讲佛哪里会跑到山下害人！”我望着清远几乎感动得落泪。
可是清远，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人妖殊途”，你待我再好，在别人眼里妖就是妖，我终究是害人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匆忙起身，“清远，是你来救我了吗？”
我使劲睁大了眼睛，借着月光只见来人白色的衣衫，金色短靴，面如朗月，剑眉星目，任谁看了都要赞为俊美的公子。
我望着他琥珀一样发光的眸子，不由低声哀叫了一声，“花狸，你总算来见我了。”
花狸蹲下身，望着笼中的我笑意盈然：“朱儿，没想到我们会这样重逢。”
“花狸，是你做的吗？”
话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毕竟我与花狸对于人类是异类，但我从未想过要去害人，若真是花狸所为我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朱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花狸朗月一般的脸浮现出悲哀之色。
花狸一边喂我水和食物，一边给我讲这些年的经历。原来这三年花狸化作人形来到小镇，不久便与镇上布庄李家的小姐莲儿相爱，莲儿生性温柔可人通情达理，知道花狸本是异类却仍然山盟海誓以身相许，可惜好景不长，这半年来镇上的女孩接连被掏去心脏，莲儿也惨遭毒手。花狸在悲愤之中暗暗查找发誓要为莲儿报仇。
“那么你找到了吗？”我望着花狸哀痛的脸，心里亦是非常难过。
“自然是找到了。”花狸冷笑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破旧的碧色衣衫放在我的面前。我仔细的嗅了嗅，望向花狸。
“朱儿，跟着这味道你自会知道答案。”
四
狐的嗅觉是极灵敏的，我懂花狸的意思。
沉沉夜色中，皎皎月光下，我像暗红的火焰一般穿梭于镇子的大街小巷，周围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呼吸声和风声，是的，我自由了，我可以逃回山中，可以去找清远，可以抛开这一切，可是世人皆知狐的胆子虽小但疑心最重，我想知道答案。
终于味道止于一座隐匿于镇子边缘的高门大宅，门上贴有符咒，院墙有冷冷的绿光透出，在夜色里森然而诡异。
我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几步然后纵身一跳，跃了进去。
天啊，这哪里是一座普通的宅院，只见远处屋子的窗户还有隐隐亮光，而眼前的花园里，丛丛荒草上浮动着点点绿色的萤火，还有那常人无法看到的积郁不散的黑色怨气。更重要的是那种味道，太浓重了，我几乎作呕——那是尸体的味道。
我强忍着心中的惊恐，用爪子扒开一块草丛，不一会儿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硬物，是人骨。
我害怕极了，清远清远，你在哪啊，我要回家！就在这时我身子一歪碰倒了旁边的陶罐，“啪”的一声弄出了声响。
“谁在那里！”屋子里传来大声的呵斥。
我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多想一个矫捷的人影突然从我身后掠起将我带出大宅，一下子跃上屋顶，踩着瓦片快步如飞，是花狸！
“快跑！”
我俩一路狂奔，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了下来，大口地喘息。我惊魂未定，尽力忍住眼泪，看向花狸，“花狸，那座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宅子里的人是谁？”
花狸月光下的俊美面孔几乎变形，我知道他刚刚为了救我耗费大量灵力，已经维持不了人形。他苦涩地说：“是个白胡子道士。”
原来，花狸口中的白胡子道士就是那天上山抓我的白胡子老头。
当今皇帝昏庸，到处寻觅长生之术，那白胡子老道就云游各个镇子用少女的心脏为皇帝炼制长生丹。花狸说那白胡子老道，白天道貌岸然到处查看，晚上就偷偷行动残害少女，如今眼看事情败露，便鼓动村民推说是山上精怪所为。
以花狸的个性向来是有仇必报的，就如同小时候我被山上其它的动物欺负，花狸定会帮我还回来。果然他已与那道士交过手，可那白胡子老道会法术，凭他一人之力是斗不过他的。他知道昨天白胡子老道从山上抓来了动物，本来想趁夜深偷偷放掉，但没想到竟然是我。
“也许天意如此。”花狸感叹道，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热切地望着我，目光怨毒。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我觉得花狸是陌生的。
“朱儿，这三年来我游戏人间法力大不如从前，你日日听小和尚诵经修为可有增长？”
我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花狸打得什么主意，但我知道他眼睛一转恐怕已经计上心头。
花狸盯着我的眼睛用我从未听过的认真的语气说：
“那么，朱儿，你一定要帮我。”
五
是的，只要花狸开口我定会帮他。
三天后，赤狐即将施以火刑。
我戴着面纱一身缟素隐匿在人群之中，看百姓们叫着喊着：“烧死它，烧死它！”心如刀绞。我已与花狸调换了身份，如今困于笼中的是幻化为赤狐的花狸。
终于到了祭台，笼子被架于高台之上，人们密密麻麻地围成大圈围在祭台四周，这种阵势恐怕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然而就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竟一眼看到那朝思暮想的面庞，是清远！
我遥遥望去，短短数日清远愈加消瘦了，此时此刻他正急切地望着笼中将死的赤狐，眼中似乎有泪。
清远，有你相送便是死也值了，我终于安下心来。
火刑前，白胡子老道站了出来，行了个大礼道，“各位乡亲，这妖狐作孽多端，危害一方百姓，今天贫道就要替天行道，除了这妖兽。”说着便要点火。
“慢着！”
话音刚落众人一惊急急看向我，惊为天人，自动闪出一条路来。我缓缓走出，笑道：“都说妖狐害人，只怕是人心比妖狐还要可怕！”
我走进人群中间大声说道：“众位乡亲，‘少女挖心’一事并非只发生在本镇，相邻的几个村镇早就发生过，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相隔千里，莫非都是妖狐所为吗？”
众人面面相觑，德高望重的镇长站了出来，说：“姑娘不是本镇人吧，若有什么见解愿闻其详。”
“是的，我不是本镇人，半年前追凶至此并已找到凶手，此时此刻他就在我们之中。”话音刚落众人便乱成一片，我慢慢看向白胡子老道，伸手一指，“就是他！”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白胡子老道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妖女一派胡言！”
我跳上祭台，睥睨天下：“这白胡子老道用少女之心炼制长生丹，他府邸的后院不知埋着多少青春少女的尸身，你可敢让乡亲们挖开看上一看？”
人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胡子老道迅速发白的脸，纷纷叫嚷着，“让我们挖开看看!”“挖开看看！”声势逐渐浩大，一发不可收拾。
白胡子老道眼看事情败露，凶相毕现，露出杀意，他把火把往祭台一扔，然后拔出长剑向我扑来，“妖女，你坏我好事，拿命来！”
我急忙解开笼子放出花狸，花狸顿时化作人形把我推下烈火熊熊的祭台，然后瞬间从嘴中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刺向白胡子老道，我知道那匕首是用花狸锋利的牙制成，锐利无比。
可那老道身形迅速，竟急速闪过飞身奔向我，长剑一挥将要把我钉死在地上，就在我一错神的刹那，一个人突然冲了过来挡住我的背，替我挨了那致命的一剑。
“啊，清远——”
我的世界仿佛都塌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清远竟用血肉之躯替我挡了那一剑。我几乎听到利刃刺破清远身体的声音，清远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我的衣衫和脸颊。我只记得看到清远倒地的瞬间，悲愤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心肺，来不及多想，我已经像闪电一样冲向白胡子老道。天空中一个美丽的女子化作了一尾赤狐，皮毛似燃烧的火焰，一口死死咬住那道士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花狸几乎用尽力气又是一刺，将匕首深深刺入白胡子老道的胸口。“烧死他，烧死他!”百姓们再也控制不住，潮水一般冲向还在挣扎的白胡子老道。愤怒的人们把他扔向燃烧的烈火之中。片刻，祭台便冒出滚滚浓烟。
花狸站在祭台前，拔下另一颗利牙扔进了烈火，我听得到他的喃喃低语，“莲儿，我终于为你报了仇。”
我伏在清远的身边，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清远那如雨后青山般的脸庞上，我几乎窒息，“清远，你是如何认出是我的？”
清远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因为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我几乎心碎。
六
一个月后清远醒来。
他整整沉睡了一个月，山上破败的寺院一切安好，山下小小的城镇又恢复了热闹祥和。只是他醒来已不见了那只常伴左右的小狐，还有以前的事，甚至山下镇子至今仍被百姓传诵的那件惊天动地的灵兽替天行道的事，他都记不得了，在他的记忆里他只是个小小的和尚，守着这座破败的寺院。
只是他醒来的第二天，便有面如朗月的英俊男子在门外跪着，求他为逝去的未婚妻诵经，祈求那个唤作“莲儿”的女孩早日超度。
那个男子就是花狸。
花狸放弃继续修炼，他对我说莲儿不在了我不在了留他一个长生不老还有什么意思。看来这个世界上痴心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那天我与花狸伏在清远身边，花狸有些懊悔地说：“朱儿，对不起，我知道不该利用你为我报仇，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劫数。”
我摇摇头：“可是这不应是清远的劫数，花狸，他应该在那破败的寺院里扫地，诵经，打坐。我走后请抹去清远所有的记忆。”
花狸大惊，直起身子，“朱儿，修行千年，你可想好了？”
我微笑点头，运气缓缓吐出内丹，并将内丹送入清远口中。躺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小和尚脸色开始变得红润了起来，有了呼吸和跳动的脉搏。
清远，那只唤作“朱儿”的小狐狸并没有离开你啊。
七
花狸，再见了。
记得我吐出内丹的那一刻，你大惊失色，你看着我赤红色的内丹和分成九瓣的锦尾说我即将修成正果，劝我再三考虑，不要后悔。
我坚定地说我不会后悔。
可是花狸，你知道吗？就在我阖上眼睛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遥远西方淡淡的金色佛光。我想若能重来一次，我宁愿没有遇到清远，你也没有遇到莲儿，你和我依旧是隐匿于这山中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小狸猫和狐狸，好不好？
一
我与花狸自小生长在这座不知名的小山。
山上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如今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看管，山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热热闹闹的，似乎千年来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千年？没错，我与花狸都不是人，花狸是只花斑山狸猫，而我是只狐。
这么多年沧海桑田，汲取草木灵气我俩终于稍有修为，山上的风景再好，修行千年一草一木也就看腻了，一天花狸心血来潮说：“朱儿，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花狸所谓的“游戏”就是我俩化作人形诱使那山顶的小和尚离开寺庙，为的就是将寺庙据为己有。我知道花狸早就想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好住所，于是抖了抖一身火红的皮毛欣然答应。
那天刚刚下过大雨，山上的树木翠色欲滴，两只黄莺在树梢上唧唧喳喳地鸣叫，通往寺庙的石阶布满青苔，我与花狸好不容易才到达山顶。
我一身大红的罗裙，云髻高梳，黛眉朱唇，妩媚动人。用花狸的话来说：“好一个待嫁美娇娘。”而花狸呢，他化作我身边的小厮。
花狸扶着我急拍寺门大声呼喊：“喂，小师傅开门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清远，那个小和尚就是清远，额前清明、眉目清秀如雨后的青山，就那么一眼我便深深地陷了进去。
花狸偷偷捏了一下发愣的我，告诉清远我本是山下城镇里胡家的小姐，今天要过山嫁到山那边的周家，不料途中遇到劫匪，嫁妆也丢了，媒婆也被劫匪害了，只剩下他拼了命才护着我逃到这寺庙来，却也受了重伤，还望小和尚行个方便。
那小和尚哪见过这般惨烈的阵势，连忙请我们到寺庙避一避，我不禁暗笑，还真是好骗，婷婷施了个礼：“那朱儿就谢过小师傅了。”
小和尚立刻面颊绯红，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寺院虽然破败不堪倒也被清远打扫得干干净净，后院还整整齐齐地种着青菜萝卜，我不禁想这小和尚虽然寂寞但青灯黄卷倒也清静。
花狸捧着清远送来的清粥怎么也喝不下去，便直接开始了我们的计划，吐了口血奄奄一息地说：“多谢小师傅相救，小的还有一事相求，小的恐怕命不久矣，小姐也受了重伤，还望小师傅下山给我家老爷带个话来接小姐，这样就是死小的也瞑目了。”
我急忙挤出几滴眼泪，心想花狸这招可真够狠的，等小和尚一下山我们便使个障眼法让他再也找不到这上山的路。
可是清远突然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我心里不由有些发毛，胡思乱想到莫非他是看我生得好看起了色心？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小僧恐怕不能帮施主完成心愿了。”清远双手合十正色道。
“为什么？”花狸已经没耐心，眼睛露出凶光。
清远一把将我推开，倒地的瞬间我立即化成一只赤尾狐狸，无地自容。清远笑意盈盈，对着我淡淡道，“因为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二
没想到那小和尚竟有如此眼力，我与花狸失败而回，狼狈极了。
我已不再奢求夺走寺院，可花狸回来之后却日日研习术法，修为大增。我了解花狸，他并不甘心。
终于一日花狸瞒着我又回到了寺院，他一施法顿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然后他召集了山中大小鬼魂决定把清远吓走，一时间山顶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可是没想到清远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举着火把冲出寺院烧向那些虚无的鬼魂，怒吼着：“妖孽，为何非要扰我清净！”
鬼怪怕火自然四处逃窜，花狸那好看的皮毛也被烧掉了一大块。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一片狼藉。我急忙幻化出人形，抱住花狸“扑通”一声跪在清远面前，求他饶过，日后必不再打扰。
过了数日花狸才恢复了以往的神气，却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决定到山下的城镇去游历一番，他说：“朱儿，你可愿和我同去？”我虽舍不得花狸，但更不想离开这座自小长大的山，以及山上破败庙宇里的清远，于是摇了摇头。
花狸走后我独自来到寺庙，清远正在做饭，我倚在门外说：“花狸已经下山，我自小生在山中还望与小师傅和平相处。”
清远丢来一块馒头，我迅速衔起吃下，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粗茶淡饭，果然食之无味。清远笑了一下，说：“万物平等，你又没去害人，我为何容不下你呢？”
从此我便日日都来寺院，伏在草丛里看清远扫地，诵经，打坐。山中的鸟兽都说我是为了增加修为才去听那小和尚的长篇大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只是因为我化作人形时他的那句——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故事里的狐狸精都要魅惑人心，吸取精气，至少我就不是，我只愿永远以幼狐之身伴清远左右。
而清远也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是啊，我一身赤红色皮毛在碧绿草丛里无论如何都是藏不住的。偶尔他会把新做的馒头丢给我，偶尔对着我讲解佛经，也会在我打盹时抚摸着我柔顺的背部喃喃地说：“朱儿，我佛慈悲，望你早日修成正果。”
和清远相伴的时间久了，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在寺庙的空地里采花扑蝶偶尔顽皮，清远也只是淡淡地笑着，“朱儿，休得胡闹！”他一点都不生气。
就这样春去冬来，花狸已经离开整整三年了。
我与清远久居山中，对山下的事全然不知，直到一日有村民持着刀与兽笼来到山顶。
我从未接触过山外的世界，自然不懂花狸曾跟我讲过的人心险恶，所以丝毫没有防备之心，一失足掉入村民设下的陷阱，被关在了事先准备好的牢笼。
我大声哀嚎着，清远听见我的嚎叫急忙冲出寺院拦下为首的长者，“狐有灵性，还望各位慈悲为怀，放它一条生路。”
白胡子长者施了个礼，望着清远古怪地一笑，“小师傅不知，如今山下城镇已经并不太平，几个妙龄女子无故被掏去心脏，这分明是妖狐作祟。”
三
原来，山上虽仍如从前一样平静祥和，而山下却早已血雨腥风，正如白胡子老头所说，已有几个妙龄女子接连被掏去心脏，死状恐怖，闹得人心惶惶。常去山中采药的村民说曾看到林间有狐出没，也不怕人，颜色赤红如火，便传闻是妖狐作祟。
我被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没吃没喝，几欲昏倒。三天后白胡子老头便要搭上祭台一把火将我烧死。迷迷糊糊中，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我被抓走时清远焦急的神情，他对那些来势汹汹的村民大声辩解道：“这只小狐日日听我诵经讲佛哪里会跑到山下害人！”我望着清远几乎感动得落泪。
可是清远，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人妖殊途”，你待我再好，在别人眼里妖就是妖，我终究是害人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匆忙起身，“清远，是你来救我了吗？”
我使劲睁大了眼睛，借着月光只见来人白色的衣衫，金色短靴，面如朗月，剑眉星目，任谁看了都要赞为俊美的公子。
我望着他琥珀一样发光的眸子，不由低声哀叫了一声，“花狸，你总算来见我了。”
花狸蹲下身，望着笼中的我笑意盈然：“朱儿，没想到我们会这样重逢。”
“花狸，是你做的吗？”
话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毕竟我与花狸对于人类是异类，但我从未想过要去害人，若真是花狸所为我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朱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花狸朗月一般的脸浮现出悲哀之色。
花狸一边喂我水和食物，一边给我讲这些年的经历。原来这三年花狸化作人形来到小镇，不久便与镇上布庄李家的小姐莲儿相爱，莲儿生性温柔可人通情达理，知道花狸本是异类却仍然山盟海誓以身相许，可惜好景不长，这半年来镇上的女孩接连被掏去心脏，莲儿也惨遭毒手。花狸在悲愤之中暗暗查找发誓要为莲儿报仇。
“那么你找到了吗？”我望着花狸哀痛的脸，心里亦是非常难过。
“自然是找到了。”花狸冷笑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破旧的碧色衣衫放在我的面前。我仔细的嗅了嗅，望向花狸。
“朱儿，跟着这味道你自会知道答案。”
四
狐的嗅觉是极灵敏的，我懂花狸的意思。
沉沉夜色中，皎皎月光下，我像暗红的火焰一般穿梭于镇子的大街小巷，周围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呼吸声和风声，是的，我自由了，我可以逃回山中，可以去找清远，可以抛开这一切，可是世人皆知狐的胆子虽小但疑心最重，我想知道答案。
终于味道止于一座隐匿于镇子边缘的高门大宅，门上贴有符咒，院墙有冷冷的绿光透出，在夜色里森然而诡异。
我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几步然后纵身一跳，跃了进去。
天啊，这哪里是一座普通的宅院，只见远处屋子的窗户还有隐隐亮光，而眼前的花园里，丛丛荒草上浮动着点点绿色的萤火，还有那常人无法看到的积郁不散的黑色怨气。更重要的是那种味道，太浓重了，我几乎作呕——那是尸体的味道。
我强忍着心中的惊恐，用爪子扒开一块草丛，不一会儿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硬物，是人骨。
我害怕极了，清远清远，你在哪啊，我要回家！就在这时我身子一歪碰倒了旁边的陶罐，“啪”的一声弄出了声响。
“谁在那里！”屋子里传来大声的呵斥。
我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多想一个矫捷的人影突然从我身后掠起将我带出大宅，一下子跃上屋顶，踩着瓦片快步如飞，是花狸！
“快跑！”
我俩一路狂奔，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了下来，大口地喘息。我惊魂未定，尽力忍住眼泪，看向花狸，“花狸，那座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宅子里的人是谁？”
花狸月光下的俊美面孔几乎变形，我知道他刚刚为了救我耗费大量灵力，已经维持不了人形。他苦涩地说：“是个白胡子道士。”
原来，花狸口中的白胡子道士就是那天上山抓我的白胡子老头。
当今皇帝昏庸，到处寻觅长生之术，那白胡子老道就云游各个镇子用少女的心脏为皇帝炼制长生丹。花狸说那白胡子老道，白天道貌岸然到处查看，晚上就偷偷行动残害少女，如今眼看事情败露，便鼓动村民推说是山上精怪所为。
以花狸的个性向来是有仇必报的，就如同小时候我被山上其它的动物欺负，花狸定会帮我还回来。果然他已与那道士交过手，可那白胡子老道会法术，凭他一人之力是斗不过他的。他知道昨天白胡子老道从山上抓来了动物，本来想趁夜深偷偷放掉，但没想到竟然是我。
“也许天意如此。”花狸感叹道，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热切地望着我，目光怨毒。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我觉得花狸是陌生的。
“朱儿，这三年来我游戏人间法力大不如从前，你日日听小和尚诵经修为可有增长？”
我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花狸打得什么主意，但我知道他眼睛一转恐怕已经计上心头。
花狸盯着我的眼睛用我从未听过的认真的语气说：
“那么，朱儿，你一定要帮我。”
五
是的，只要花狸开口我定会帮他。
三天后，赤狐即将施以火刑。
我戴着面纱一身缟素隐匿在人群之中，看百姓们叫着喊着：“烧死它，烧死它！”心如刀绞。我已与花狸调换了身份，如今困于笼中的是幻化为赤狐的花狸。
终于到了祭台，笼子被架于高台之上，人们密密麻麻地围成大圈围在祭台四周，这种阵势恐怕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然而就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竟一眼看到那朝思暮想的面庞，是清远！
我遥遥望去，短短数日清远愈加消瘦了，此时此刻他正急切地望着笼中将死的赤狐，眼中似乎有泪。
清远，有你相送便是死也值了，我终于安下心来。
火刑前，白胡子老道站了出来，行了个大礼道，“各位乡亲，这妖狐作孽多端，危害一方百姓，今天贫道就要替天行道，除了这妖兽。”说着便要点火。
“慢着！”
话音刚落众人一惊急急看向我，惊为天人，自动闪出一条路来。我缓缓走出，笑道：“都说妖狐害人，只怕是人心比妖狐还要可怕！”
我走进人群中间大声说道：“众位乡亲，‘少女挖心’一事并非只发生在本镇，相邻的几个村镇早就发生过，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相隔千里，莫非都是妖狐所为吗？”
众人面面相觑，德高望重的镇长站了出来，说：“姑娘不是本镇人吧，若有什么见解愿闻其详。”
“是的，我不是本镇人，半年前追凶至此并已找到凶手，此时此刻他就在我们之中。”话音刚落众人便乱成一片，我慢慢看向白胡子老道，伸手一指，“就是他！”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白胡子老道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妖女一派胡言！”
我跳上祭台，睥睨天下：“这白胡子老道用少女之心炼制长生丹，他府邸的后院不知埋着多少青春少女的尸身，你可敢让乡亲们挖开看上一看？”
人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胡子老道迅速发白的脸，纷纷叫嚷着，“让我们挖开看看!”“挖开看看！”声势逐渐浩大，一发不可收拾。
白胡子老道眼看事情败露，凶相毕现，露出杀意，他把火把往祭台一扔，然后拔出长剑向我扑来，“妖女，你坏我好事，拿命来！”
我急忙解开笼子放出花狸，花狸顿时化作人形把我推下烈火熊熊的祭台，然后瞬间从嘴中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刺向白胡子老道，我知道那匕首是用花狸锋利的牙制成，锐利无比。
可那老道身形迅速，竟急速闪过飞身奔向我，长剑一挥将要把我钉死在地上，就在我一错神的刹那，一个人突然冲了过来挡住我的背，替我挨了那致命的一剑。
“啊，清远——”
我的世界仿佛都塌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清远竟用血肉之躯替我挡了那一剑。我几乎听到利刃刺破清远身体的声音，清远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我的衣衫和脸颊。我只记得看到清远倒地的瞬间，悲愤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心肺，来不及多想，我已经像闪电一样冲向白胡子老道。天空中一个美丽的女子化作了一尾赤狐，皮毛似燃烧的火焰，一口死死咬住那道士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花狸几乎用尽力气又是一刺，将匕首深深刺入白胡子老道的胸口。“烧死他，烧死他!”百姓们再也控制不住，潮水一般冲向还在挣扎的白胡子老道。愤怒的人们把他扔向燃烧的烈火之中。片刻，祭台便冒出滚滚浓烟。
花狸站在祭台前，拔下另一颗利牙扔进了烈火，我听得到他的喃喃低语，“莲儿，我终于为你报了仇。”
我伏在清远的身边，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清远那如雨后青山般的脸庞上，我几乎窒息，“清远，你是如何认出是我的？”
清远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因为凡人怎么会有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睛。”
我几乎心碎。
六
一个月后清远醒来。
他整整沉睡了一个月，山上破败的寺院一切安好，山下小小的城镇又恢复了热闹祥和。只是他醒来已不见了那只常伴左右的小狐，还有以前的事，甚至山下镇子至今仍被百姓传诵的那件惊天动地的灵兽替天行道的事，他都记不得了，在他的记忆里他只是个小小的和尚，守着这座破败的寺院。
只是他醒来的第二天，便有面如朗月的英俊男子在门外跪着，求他为逝去的未婚妻诵经，祈求那个唤作“莲儿”的女孩早日超度。
那个男子就是花狸。
花狸放弃继续修炼，他对我说莲儿不在了我不在了留他一个长生不老还有什么意思。看来这个世界上痴心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那天我与花狸伏在清远身边，花狸有些懊悔地说：“朱儿，对不起，我知道不该利用你为我报仇，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劫数。”
我摇摇头：“可是这不应是清远的劫数，花狸，他应该在那破败的寺院里扫地，诵经，打坐。我走后请抹去清远所有的记忆。”
花狸大惊，直起身子，“朱儿，修行千年，你可想好了？”
我微笑点头，运气缓缓吐出内丹，并将内丹送入清远口中。躺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小和尚脸色开始变得红润了起来，有了呼吸和跳动的脉搏。
清远，那只唤作“朱儿”的小狐狸并没有离开你啊。
七
花狸，再见了。
记得我吐出内丹的那一刻，你大惊失色，你看着我赤红色的内丹和分成九瓣的锦尾说我即将修成正果，劝我再三考虑，不要后悔。
我坚定地说我不会后悔。
可是花狸，你知道吗？就在我阖上眼睛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遥远西方淡淡的金色佛光。我想若能重来一次，我宁愿没有遇到清远，你也没有遇到莲儿，你和我依旧是隐匿于这山中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小狸猫和狐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