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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内容提要：
1940年初。日军占领五邑地区后，多次对该地区的抗日力量进行围剿，但均告失败。日军收买了当地的二世祖关家辉，指使其暗中报告我抗日组织的情况，并在自卫队内部组织“反水”（反水，指反叛；背叛，投向敌方），配合日军对抗日游击区和抗日武装实施精准打击，一举摧毁“五邑”地区的抗日力量。
关家辉的活动被村自卫队长关克毅察觉了，可惜被关家辉和同伙关长根抢先下手，将关克毅绑架到村外的树林里，并将其活埋。
不料，关家辉活埋关克毅的全过程被正在树林里一间临时画室画画的关春平看见了。关家辉要将关春平灭口。为了掩饰自己的杀人罪行，他逼关春平在画室上吊，造成自杀的假象。
关春平同意了，但要求把正在进行的一幅画画完。
为了让“自杀”更显真实，关家辉还要关春平写下遗书。关春平在遗书中写道：“……我应该没有欠任何人的钱才对。倘若尚有未清楚之部分，请和司徒娟小姐核对，并请她代为还清……”
遗书还说：
“我尚有些许存款存在交通银行之赤坎分行。
至最后一刻尚能执牛角画笔绘画，本人以此为荣。”
关春平真的被逼上吊身亡了吗？
他在遗书上为何会提及司徒娟？他和司徒娟是怎么认识的？
日军企图对我抗日军民实施精准打击的阴谋会不会得逞？
村自卫队长关克毅能否沉冤昭雪？叛徒关家辉和同伙关长根会不会遭到严惩？
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
村口杂货店老板关维雄是关春平的远亲。
关春平把自己关在山里的画室里画画期间，关维雄每隔一天都会送些食品和日用品给关春平，并且陪他聊一会儿。
关春平的尸体于第二天上午由关维雄发现。这时候死者死亡后的时间还没有满一天。
“這件事情令我震惊……”
虽然关维雄对关春平读书不成三大害（指害自己：变成了书呆子；害家人：耗尽了家人的血汗钱；害社会：为社会增添负累），不但掉了家财，还饿死母亲的远房子侄一向不感冒，但这件事情的发生也不是没有料到。
“我只恨自己没有多用点心来安慰他和鼓励他。他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却偏偏在那么寂寞的山里搭建画室，好像要和自己过不去的样子……实际上，他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而且他对什么事情都非常看得开。对事情看得太开，有时候是一种缺点哩。”
这位善良的小老板似乎因关春平的死而受到相当大的震撼。他这样对前来询问情况的邻村自卫队长司徒坚，以及省城来的何班主、司徒娟、威仔一行这么说。
赤坎镇是司徒娟老家，何班主则是地下省委的特派员，南拳高手，还练了一手好枪法。他们的到来，原不是为了关春平，而是那天唱完大戏后这个村子的自卫队员报告，他们的队长关克毅突然失踪了。
村子里对此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会不会是到三埠镇投靠日本人了。
同是自卫队长的司徒坚告诉何班主：“克毅曾经跟我说过，他怀疑自己村的自卫队里有‘二五仔’（注：“二五仔”原是中国清代秘密会社的切口，意指告密者、叛徒、出卖组织的内奸和专门在人后说是非的人），还说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一旦证据确凿，他会报告上级党组织，并动手清理门户。当时我还说动手时务必通知一下，我会带人来支援他的。所以，克毅肯定不会投靠日本人，我担心他被队里的‘二五仔’所害，已经遭遇不测。
何班主觉得这是件大事，于是立刻决定让戏班其他人先回广州，他一边通过秘密渠道报告上级，一边带着留下来的司徒娟和威仔赶到关克毅的村子。
他们是来到村子后才知道村里有一个年轻人上吊自杀的消息。而且，他们知道消息后，比关维雄更加震惊！因为，关春平的遗书上，竟然出现了司徒娟的名字。
“你认识死者？”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曾经读过一年的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的同学，没错，是学油画的。”
（1922年4月，经胡根天等人筹备的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正式成立。首任校长许崇清和第二、三任校长胡根天、司徒槐都是西洋画家，他们根据海外艺术教育和各自艺术倾向所形成的教育原则为广东培养了一批西洋画人才，一时间市立关成为广州油画的一个重要阵地。直到日军入侵广东时，市关才被迫关闭。在这16年间，广州市立关校培养了大批如黄笃维、赖少其、刘仑等一批杰出关术家。）
司徒娟曾在这间学校上过一年课，后来因为组织需要，转到戏班学唱戏。因为关春平和司徒娟同是赤坎老乡，有一段时间两人走得挺近，甚至不少人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
司徒娟离开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后，与他还偶尔有过来往，并经常从美术学校的学生那里听到关春平的消息，有人还告诉她，其实关春平一直在暗恋她呢。
而最令司徒娟痛心的是关春来的沉沦。
和许多赤坎的家庭一样，关春平其实并不富裕，他父亲18岁和关母结婚后，便离开已有身孕的妻子被“卖猪仔”到南洋打苦工，拼命赚下些许钱，还要寄回赤坎养家。关春平母亲因为见多了那些华侨子弟长期过着“吃爷饭、穿爷衣”，不事生计的生活，不想儿子成为“死仔狂，有书唔读随街荡，终须荡去赌博巷，输尽家财还被绑”的二世祖，不惜散尽家财，卖田卖地供关春平到省城读书。
关春平在省城读完中学后，考上了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在村里，像他这样年纪，要么早已下田干活，要么经商谋生，起码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就像关春平父亲，比他还小的时候，已经漂洋过海做苦力。可是关春平牛高马大一个青壮年，却仍向家里伸手要学费要生活费。
大概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此时关春平受缺德画商的怂恿，偷偷画了一批欧洲某已故名画家的赝作，然后，卖到南洋……
后来学校知道此事，把马上就要毕业的关春平给开除了。
从此，关春平好像刻意回避美术学校的同学。其实，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只是总做让人议论的事情。他的人生一直都被阴影笼罩着。据说他有过一次自杀未遂的经验，自杀的方法是服用安眠药……后来他就绝少和画画的伙伴来往了。 “人死为大，我不想说关春平的坏话……我听美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说，关春平其实很有艺术天分，他干画赝作这种事情，动机在于想赚一些钱，可是，后来受到艺术良心的谴责，才企图自杀。可见他是个善良的人，同时，他的苦恼一定是很深的……”
关春平离开学校后，曾到工厂打过工，因为不适应，没多久又被工厂老板开除了。为了吃饭，他只好继续为画商画赝作营生。
而此时他在乡下的母亲，不但卖掉了仅有的田产，没有了生活来源，平时只能靠亲友微薄的接济，因为过份省吃省用，结果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不久前因病死去。
于是，村民中就有“关春平读书不成三大害，败掉了家里的田产，饿死了家中老妈”的说法。
背负着阴影，有着作为艺术家的苦恼，何况更有自杀未遂的经验……那么，他终究还是会再度走上自杀之路的。
听了司徒娟的介绍和从关春平的个性、现场的状况来看，在场许多人都相信关春平是自杀身亡的。
三个疑点
此时，自卫队长司徒坚显得有点不耐烦了：“说句得罪的话，有命不如去打日本鬼，这个后生仔是吃饱了撑的，选择当个吊颈鬼。何班主，我们可没工夫陪他玩了。现在大敌当前，还是要设法找到克毅老弟。”
同是自卫队长的关克毅既是司徒坚的老朋友，现在又成了战友，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何班主正要说什么，一个在村头站岗的自卫队员带着一个年轻人找来了，说那人要找省里来的何班主。
何班主认得此人是上级的通信员，于是，把他带到一边，说了一会话，待那通信员走后，便对众人说：
“坚叔说得对，现在正是大敌当前。据上级可靠情报，这两天三埠镇的日本鬼子有异动，似乎会有大的行动。上级还说，我们的队伍中确有内奸，敌人可能会和内奸里应外合，对‘五邑’地区的抗日力量进行一次精准打击。上级要求我们尽快查清并铲除我们队伍中的内奸。所以，我们还是先找关队长。”
“可是，”司徒娟说：“关春平在这时候出现，而且还神秘自杀，其实疑点很多，内中恐有跷蹊，我在想，关春平的死，会不会和关队长的失踪有关？”
“我也有这种想法。”威仔附和道。
“那关克毅就不再找啦？”司徒坚显然有点不高兴了。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何班主说：“我们干脆兵分两路，我和坚叔负责调查关队长失踪，阿娟和威仔对村里的情况不大熟悉，那你们和关维雄关老板一道查清关春平之死的真相。记住，关键是查清和日本人，以及和关队长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其他的事，就不必再纠缠了。”
何班主和司徒坚离开后，司徒娟和威仔又对村外的小树林和关春平的临时画室搜查了一遍。
何春平的尸体仍放在小屋外边，两人检查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任何搏斗及挣扎过的痕迹。室里四面的墙壁上挂有不少油画。这当中有风景图，也有静物图，但大多是抽象画。一边的木架上杂乱地叠有一大堆画稿。这一切，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此时，天色渐暗，画室外边隐约听到阵阵叫喊声，若走到屋外，还可以看到点点的灯亮。这是何班主、司徒坚带着村民打着火把在寻找关克毅。
杂货店老板关维雄在画室里点亮了一支汽灯，在汽灯昏黄的光亮下，司徒娟看见威仔正拿着关春平的遗书在凝神细看。
“你是不是也发现那遗书有不对头的地方？”司徒娟问。
“没错，遗书中的一些字句实在令人纳闷。”威仔说。
威仔提出遗书可疑的地方有三处。第一，遗书中为何会提到司徒娟的名字？
“这很简单。”司徒娟说：“除了关春平一直把我当成他暗恋的对象外，更重要的是，这两天戏班在坚叔村子唱大戏，动作很大，邻近村子有很多人都跑来看大戏。”
“这倒说得过去，娟姐是个头牌名角，名字老响呢。关春平一定是从村民那里听到了娟姐的消息。”
杂货店老板关维雄马上接口说：“没错，前两天我给春平送东西，跟他说起过这事，还劝他别老把自己關在小房子里，也去看看大戏。他说戏班里有他的老朋友，他们很久没见面了，极怀念她，可现在不敢去，因为没脸见人。”
遗书中第二个疑点是关维雄提出的，因为他要给关春平来送吃用的东西，所以，比较了解关春平的财产情况。
“春平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人，他把自己在银行的存折都交给我了。他在遗书上写着在交通银行的赤坎分行还有一些存款，而实际上关春平在这家银行不但连户头都没有，而且，这是国民政府办的国家银行，日本人占领广州后，交通银行搬到国统区去了。关春平的来往银行只有设在三埠的中央储备银行（注：日本侵略者在南京炮制了汪精卫为首的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并成立中央储备银行，由伪政权以该行名义借日本1亿“自由日元”，即可以随时换成外汇的老头票作为资本），在那儿确实有他的一些存款。”
“奇怪！关春平会把银行名称写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有许多家来往银行，一时混淆不清，这或许是有可能。”威仔说。
“不会，他没多少钱，他告诉我说自己从来没跑过银行。他被村里人骂是读书不成三大害，把母亲都饿死了。就是因为没钱。大概是受了这个刺激，这次回来，他带回了一些卖假画赚来的钱，除了给母亲重新做了一个新坟外，剩下的要我替他保管。我说还是存银行吧。所以，现在他来往的银行只有那家汪伪政权的银行而已，这还是我当介绍人开的户头，我当然知道。他在理财方面可以说一点概念都没有。而且，存钱取钱都是我帮他处理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躲起来画假画呢？”威仔不解地问。
“他说有画商订了他一批画，他原来答应过的事不想失信于人。但他想做完这批后，就不再画假画了。带着赚来的钱看能不能出国去。可广州现在很乱，所以，他趁给母亲造坟回来后就躲起来画画了。这事也怪了，他既然有出国的想法，那为什么还会自杀呢？”关维雄说完就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第三个疑点更奇怪，那就是“请和司徒娟小姐核对”这一句话。 依据关维雄所说，两天前他劝关春平离开小房子去看唱大戏，关春平说戏班有他的老朋友，还说过没脸见人。关春平说的这位老朋友，应该就是司徒娟。
司徒娟离开学校后和他绝少交集，最近更是根本没见过面，而且，当知道司徒娟的戏班来了后，关春平还表示没脸去见她。
要别人找和他很久没见过面，但在眼前了又没脸见的女人核对有无借钱事宜，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
“他会不会是因为要自杀，精神有些错乱？把20年来惟一来往的银行的名字搞错，还有，听说阿娟已经来到乡下，所以要人找阿娟为他处理身后琐事……”关维雄说。
“这封遗书的文字和文章都写得有条不紊，哪像是出自精神错乱者的手笔呢？”威仔提出了反驳。
司徒娟也表示了这样的意见：“我认为我能了解关春平以这样的方式把我的名字写出来的心情。莫非他是希望我能来参加他的葬礼？既然在遗书上被提到，而我又正在邻村，我难免会被乡亲们请来吧？这封遗书上另外也有迂回的表现方式，关春平就是这样，一向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方法表达意思哩。”
“那……弄错银行的名字，这一点该怎么解释呢？”关维雄问。
“这我不知道。如果硬要举出理由，可能是想让人对这封遗书产生怀疑吧？不过，好像没有这样的必要嘛。”威仔摇摇头说。
“这封遗书虽然没有指名要留给谁，在我看来，好像是专为我而写的哩。”毕竟是同乡，而且有同窗一年之谊，司徒娟显得有些伤感，呜咽着说。
“嗬……”关维雄含糊地应声说。
“此为赝作”
不过，司徒娟好像是有某种确信，所以才说了下面这句话。
“我敢这么说，是因为上面的一个字句只有我看得懂的缘故。”她说。
“只有你一个人看得懂？”
“是的，就是‘牛角画笔’这个字眼……”
“这不是……”
威仔想起在自杀现场的书桌上看到的一支笔杆用牛角造的确实有点特殊的画笔。看到司徒娟有意要继续叙述，他就不敢打岔了。
下面是司徒娟的叙述内容——
当关春平知道母亲为了供他读书而把父亲辛辛苦苦赚回来的田地卖掉后，便有了减轻家里负担的想法。他曾在课余到校外打工，但母亲一心想把他培养成高贵的“斯文人”，让他有更多时间读书，从不让他干种田种菜这样的体力活，甚至家务也不让他做。所以，他什么事也做不成做不长。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缺德画商的怂恿之下，着手画画风和自己接近的西方某已故名画家的赝作。
司徒娟虽然已经离开美术学校，但对美术仍很感兴趣。知道关春平的画假画的事后，当然反对关春平做这种违背良心的勾当。他们最近的一次相遇，是那次为纪念“八一三”淞沪抗战一周年的广州市民大游行。
（1938年3月18日，广州市民众10万多人举行献金（抗战捐款）大游行。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保卫广东、保卫武汉”、“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口号号召下，广州民众踊跃捐献。广州街头擦鞋儿童也将一天收入所得捐献出来，支援抗战。活动收到捐款100多万元。）
当时，广州的艺术家在参加游行期间还举行义演义卖支持抗日。连平时很少和美术界来往的关春平也拿出自己的画作参加了义卖。
关春平见到司徒娟时很高兴，还故作神秘地说：“听说这次抗日义卖是你参与组织的，我还听说了你干了许多抗日的事，你是那边的人PE？”
看来，虽然司徒娟已经离校，关春平一直很留意她的行踪，甚至已经猜出司徒娟是共产党的人。
司徒娟见到关春平能参加这样的活动也很高兴，她没有回答关春平是不是“那边的人”的问题，而是有意指着他面前的画作问：
“不错嘛，很有大师风范，这都是你自己创作的画吧？”
关春平的脸立刻红了，着急地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这次拿出来参加抗日义卖的，绝没有赝品。”
司徒娟知道關春平良心未泯，便趁这机会，以艺术家的良心劝关春平不要再做画赝品画。
而关春平的说辞是这样的：“一些庸俗的有钱人一味崇拜名人。赚这种人的钱，良心还有受到谴责的必要吗？”
司徒娟却以这样的理由责怪他：“你这样会欺骗后代的人，因为你的赝作太逼真了。这种鱼目混珠的作为，当然是不为世人所容许的。”
关春平对她如此的责难却莞尔一笑说：“不，我的作为不会使后世的美术史家发生混乱的。我对自己完成的赝作都留下记号，所以，不会发生鱼目混珠的事情。”
“你留下什么样的记号呢？”司徒娟对此提出反问道。
“现在对美术品的鉴定都会采用科学手法。x光不就是一种方法吗？有些物质容易吸收x光，而有些物质则不然。照胃部x光照片时，医生不是要让病人先喝下硫酸钡吗？目的是在加强吸收x光。我就是利用这种原子序较高的元素配了一种独特的造影剂，而用这样的造影剂在我的赝作上写出‘此为赝作’四个大字的。这种造影剂是一种黏液东西，它本身没有颜色，所以涂在画布上时，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但只是用火烤一下，就能看得见。哈！哈！哈！”
画是赝作，而且还有这样的记号，这样的画当然没有人会买。因此，这是一项秘密。知道这个聊以自慰艺术家之良心的秘密的人，除他本人以外，只有司徒娟一个人而已。
“用造影剂写文字时，他就是使用牛角画笔的。这支画笔是关春平的至爱。画笔的笔杆一般为木制，也有竹的，用牛角或者金属、珐琅等已属罕见，特别是这支牛角画笔是关春平被学校辞退时，他最崇拜的一位老师送给他的，有希望他以后走回正道的意思。所以，他一直带在身边。这支画笔绝不用来画画，以写‘此为赝作’四个字为惟一的用途。这可以说是赝作画家关春平良心的表现吧……所以我说，遗书上‘牛角画笔’这个字眼的意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司徒娟说完就垂下了眼睛。
字迹里的真相 “后来他还在使用这支牛角画笔吗？”威仔问道。他对司徒娟的叙述感到兴奋。
“应该是，他仍然使用这支画笔，也就是说，他依然在干赝作的勾当。而且，这支画笔，就出现在现场的画桌上。
“那次我劝他收手时，曾狠狠骂过他几句。其实是想刺激他，使他能够回头是岸，结果我的心机算是白费了，他并没有改邪归正。他甚至在遗书的最后部分写‘至最后一亥0尚能执牛角画笔绘画，本人以此为荣’——我真不明白他的心理。这是正当的画家所不齿的行为，而他却以此为荣，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司徒娟用手帕按住眼睛，默视片刻后又说：
“我骂过他，莫非他是存心用这一点来使我难堪？”
“应该不是吧。”威仔以安慰的口气说。
“不然他为什么写一些我看不懂的事情呢？遗书上面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我和他很久没见过面了，他后来欠什么人多少钱，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实在被搞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呢？”司徒娟说。
威仔越来越相信写这封遗书的真正目的在于要让司徒娟看到。但要让司徒娟看到遗书的用意是什么呢？这一点，威仔和司徒娟同样有如坠入云里雾中之感。
“啊……”威仔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而几乎大声叫起来。
把连同把银行名称写错的这件事情放在一起想，这里头不是有故意指引某件事情的意思存在吗？
面对遗书时，司徒娟以及村里的人都会有如坠云里雾中的感觉——关春平写遗书的时候，不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村子里的人一定会深入侦查——这一点不正是关春平所期待的吗？
希望有人对这件事情产生疑问！
关春平所盼望的就是这一点！他要人们对他的自杀产生怀疑！
牛角画笔——关春平在遗书中写出司徒娟的名字，不就是想要村子里的人把她找来，向她询问这个名词所指的意义吗？
威仔霍然站立起来。
这幅画说不定有什么秘密存在——
司徒娟立刻把屋里那支汽灯拿了下来，和威仔一道，打开灯上的玻璃罩，把灯芯里的火把调到最大，然后把遗书往燈芯上烤了一会，
画中果然开始隐约出现了一些字迹。
枯松旁 有埋尸 凶手是关家辉脸上有疤痕帮凶 关长根 我因目击而被逼上吊 非自杀
文后有用阿拉伯数字写的日期和时刻，并有关春平使用自己画画时的签署。
在一旁的关维雄看得目瞪口呆，司徒娟立刻说：
“快，去找何班主。”
村自卫队队部。何班主、司徒坚和村自卫队的人，正为苦寻关克毅未果而不知如何是好，一看到画中现出的字迹，司徒坚大叫一声：
“果然有内奸！”
村自卫队员立刻出动了，将小木屋附近仔细搜查后，终于从枯松后面的泥土里挖出一具尸体来。由于坑里有同时埋藏的衣服，死者死去还不够两天，凭脸容，大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克毅兄！”司徒坚大吼了一声。
至此，所有的疑团迎刃而解。
内奸关家辉脸颊上确实有疤痕。一向跟在关家辉后面当小喽哕的关长根也跑不了。自卫队员很快便把这两人抓来了。
被带到自卫队队部的关家辉以蛮横的态度说：
“你们是以什么名目抓我的呢……什么？杀人罪……开玩笑！我从来没有杀人呀！你们不要冤枉好人好不好？”
“被杀害的是关克毅，尸体已经挖出来了。这件事情是在你的指挥之下干的，帮凶是关长根。算你们狠，这具尸体实在是惨不忍睹。”
关家辉还想狡辩，扭着嘴巴讪笑说。
“这是什么人看到的呢？事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你们有证据吗？”
“当时有个目击者，我们有目击者的证言！”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一抹不安的表情掠过关家辉的脸上。
“是住在附近的一位画家——”
“什么？他不是上吊……”
关家辉说到这里时“啊”的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嘴巴。但为时已晚。
“我们并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人呀！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现场附近的画室里上吊自杀呢？”
何班主、司徒坚逼视着关家辉说。
1940年初。日军占领五邑地区后，多次对该地区的抗日力量进行围剿，但均告失败。日军收买了当地的二世祖关家辉，指使其暗中报告我抗日组织的情况，并在自卫队内部组织“反水”（反水，指反叛；背叛，投向敌方），配合日军对抗日游击区和抗日武装实施精准打击，一举摧毁“五邑”地区的抗日力量。
关家辉的活动被村自卫队长关克毅察觉了，可惜被关家辉和同伙关长根抢先下手，将关克毅绑架到村外的树林里，并将其活埋。
不料，关家辉活埋关克毅的全过程被正在树林里一间临时画室画画的关春平看见了。关家辉要将关春平灭口。为了掩饰自己的杀人罪行，他逼关春平在画室上吊，造成自杀的假象。
关春平同意了，但要求把正在进行的一幅画画完。
为了让“自杀”更显真实，关家辉还要关春平写下遗书。关春平在遗书中写道：“……我应该没有欠任何人的钱才对。倘若尚有未清楚之部分，请和司徒娟小姐核对，并请她代为还清……”
遗书还说：
“我尚有些许存款存在交通银行之赤坎分行。
至最后一刻尚能执牛角画笔绘画，本人以此为荣。”
关春平真的被逼上吊身亡了吗？
他在遗书上为何会提及司徒娟？他和司徒娟是怎么认识的？
日军企图对我抗日军民实施精准打击的阴谋会不会得逞？
村自卫队长关克毅能否沉冤昭雪？叛徒关家辉和同伙关长根会不会遭到严惩？
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
村口杂货店老板关维雄是关春平的远亲。
关春平把自己关在山里的画室里画画期间，关维雄每隔一天都会送些食品和日用品给关春平，并且陪他聊一会儿。
关春平的尸体于第二天上午由关维雄发现。这时候死者死亡后的时间还没有满一天。
“這件事情令我震惊……”
虽然关维雄对关春平读书不成三大害（指害自己：变成了书呆子；害家人：耗尽了家人的血汗钱；害社会：为社会增添负累），不但掉了家财，还饿死母亲的远房子侄一向不感冒，但这件事情的发生也不是没有料到。
“我只恨自己没有多用点心来安慰他和鼓励他。他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却偏偏在那么寂寞的山里搭建画室，好像要和自己过不去的样子……实际上，他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而且他对什么事情都非常看得开。对事情看得太开，有时候是一种缺点哩。”
这位善良的小老板似乎因关春平的死而受到相当大的震撼。他这样对前来询问情况的邻村自卫队长司徒坚，以及省城来的何班主、司徒娟、威仔一行这么说。
赤坎镇是司徒娟老家，何班主则是地下省委的特派员，南拳高手，还练了一手好枪法。他们的到来，原不是为了关春平，而是那天唱完大戏后这个村子的自卫队员报告，他们的队长关克毅突然失踪了。
村子里对此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会不会是到三埠镇投靠日本人了。
同是自卫队长的司徒坚告诉何班主：“克毅曾经跟我说过，他怀疑自己村的自卫队里有‘二五仔’（注：“二五仔”原是中国清代秘密会社的切口，意指告密者、叛徒、出卖组织的内奸和专门在人后说是非的人），还说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一旦证据确凿，他会报告上级党组织，并动手清理门户。当时我还说动手时务必通知一下，我会带人来支援他的。所以，克毅肯定不会投靠日本人，我担心他被队里的‘二五仔’所害，已经遭遇不测。
何班主觉得这是件大事，于是立刻决定让戏班其他人先回广州，他一边通过秘密渠道报告上级，一边带着留下来的司徒娟和威仔赶到关克毅的村子。
他们是来到村子后才知道村里有一个年轻人上吊自杀的消息。而且，他们知道消息后，比关维雄更加震惊！因为，关春平的遗书上，竟然出现了司徒娟的名字。
“你认识死者？”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曾经读过一年的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的同学，没错，是学油画的。”
（1922年4月，经胡根天等人筹备的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正式成立。首任校长许崇清和第二、三任校长胡根天、司徒槐都是西洋画家，他们根据海外艺术教育和各自艺术倾向所形成的教育原则为广东培养了一批西洋画人才，一时间市立关成为广州油画的一个重要阵地。直到日军入侵广东时，市关才被迫关闭。在这16年间，广州市立关校培养了大批如黄笃维、赖少其、刘仑等一批杰出关术家。）
司徒娟曾在这间学校上过一年课，后来因为组织需要，转到戏班学唱戏。因为关春平和司徒娟同是赤坎老乡，有一段时间两人走得挺近，甚至不少人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
司徒娟离开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后，与他还偶尔有过来往，并经常从美术学校的学生那里听到关春平的消息，有人还告诉她，其实关春平一直在暗恋她呢。
而最令司徒娟痛心的是关春来的沉沦。
和许多赤坎的家庭一样，关春平其实并不富裕，他父亲18岁和关母结婚后，便离开已有身孕的妻子被“卖猪仔”到南洋打苦工，拼命赚下些许钱，还要寄回赤坎养家。关春平母亲因为见多了那些华侨子弟长期过着“吃爷饭、穿爷衣”，不事生计的生活，不想儿子成为“死仔狂，有书唔读随街荡，终须荡去赌博巷，输尽家财还被绑”的二世祖，不惜散尽家财，卖田卖地供关春平到省城读书。
关春平在省城读完中学后，考上了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在村里，像他这样年纪，要么早已下田干活，要么经商谋生，起码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就像关春平父亲，比他还小的时候，已经漂洋过海做苦力。可是关春平牛高马大一个青壮年，却仍向家里伸手要学费要生活费。
大概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此时关春平受缺德画商的怂恿，偷偷画了一批欧洲某已故名画家的赝作，然后，卖到南洋……
后来学校知道此事，把马上就要毕业的关春平给开除了。
从此，关春平好像刻意回避美术学校的同学。其实，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只是总做让人议论的事情。他的人生一直都被阴影笼罩着。据说他有过一次自杀未遂的经验，自杀的方法是服用安眠药……后来他就绝少和画画的伙伴来往了。 “人死为大，我不想说关春平的坏话……我听美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说，关春平其实很有艺术天分，他干画赝作这种事情，动机在于想赚一些钱，可是，后来受到艺术良心的谴责，才企图自杀。可见他是个善良的人，同时，他的苦恼一定是很深的……”
关春平离开学校后，曾到工厂打过工，因为不适应，没多久又被工厂老板开除了。为了吃饭，他只好继续为画商画赝作营生。
而此时他在乡下的母亲，不但卖掉了仅有的田产，没有了生活来源，平时只能靠亲友微薄的接济，因为过份省吃省用，结果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不久前因病死去。
于是，村民中就有“关春平读书不成三大害，败掉了家里的田产，饿死了家中老妈”的说法。
背负着阴影，有着作为艺术家的苦恼，何况更有自杀未遂的经验……那么，他终究还是会再度走上自杀之路的。
听了司徒娟的介绍和从关春平的个性、现场的状况来看，在场许多人都相信关春平是自杀身亡的。
三个疑点
此时，自卫队长司徒坚显得有点不耐烦了：“说句得罪的话，有命不如去打日本鬼，这个后生仔是吃饱了撑的，选择当个吊颈鬼。何班主，我们可没工夫陪他玩了。现在大敌当前，还是要设法找到克毅老弟。”
同是自卫队长的关克毅既是司徒坚的老朋友，现在又成了战友，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何班主正要说什么，一个在村头站岗的自卫队员带着一个年轻人找来了，说那人要找省里来的何班主。
何班主认得此人是上级的通信员，于是，把他带到一边，说了一会话，待那通信员走后，便对众人说：
“坚叔说得对，现在正是大敌当前。据上级可靠情报，这两天三埠镇的日本鬼子有异动，似乎会有大的行动。上级还说，我们的队伍中确有内奸，敌人可能会和内奸里应外合，对‘五邑’地区的抗日力量进行一次精准打击。上级要求我们尽快查清并铲除我们队伍中的内奸。所以，我们还是先找关队长。”
“可是，”司徒娟说：“关春平在这时候出现，而且还神秘自杀，其实疑点很多，内中恐有跷蹊，我在想，关春平的死，会不会和关队长的失踪有关？”
“我也有这种想法。”威仔附和道。
“那关克毅就不再找啦？”司徒坚显然有点不高兴了。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何班主说：“我们干脆兵分两路，我和坚叔负责调查关队长失踪，阿娟和威仔对村里的情况不大熟悉，那你们和关维雄关老板一道查清关春平之死的真相。记住，关键是查清和日本人，以及和关队长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其他的事，就不必再纠缠了。”
何班主和司徒坚离开后，司徒娟和威仔又对村外的小树林和关春平的临时画室搜查了一遍。
何春平的尸体仍放在小屋外边，两人检查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任何搏斗及挣扎过的痕迹。室里四面的墙壁上挂有不少油画。这当中有风景图，也有静物图，但大多是抽象画。一边的木架上杂乱地叠有一大堆画稿。这一切，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此时，天色渐暗，画室外边隐约听到阵阵叫喊声，若走到屋外，还可以看到点点的灯亮。这是何班主、司徒坚带着村民打着火把在寻找关克毅。
杂货店老板关维雄在画室里点亮了一支汽灯，在汽灯昏黄的光亮下，司徒娟看见威仔正拿着关春平的遗书在凝神细看。
“你是不是也发现那遗书有不对头的地方？”司徒娟问。
“没错，遗书中的一些字句实在令人纳闷。”威仔说。
威仔提出遗书可疑的地方有三处。第一，遗书中为何会提到司徒娟的名字？
“这很简单。”司徒娟说：“除了关春平一直把我当成他暗恋的对象外，更重要的是，这两天戏班在坚叔村子唱大戏，动作很大，邻近村子有很多人都跑来看大戏。”
“这倒说得过去，娟姐是个头牌名角，名字老响呢。关春平一定是从村民那里听到了娟姐的消息。”
杂货店老板关维雄马上接口说：“没错，前两天我给春平送东西，跟他说起过这事，还劝他别老把自己關在小房子里，也去看看大戏。他说戏班里有他的老朋友，他们很久没见面了，极怀念她，可现在不敢去，因为没脸见人。”
遗书中第二个疑点是关维雄提出的，因为他要给关春平来送吃用的东西，所以，比较了解关春平的财产情况。
“春平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人，他把自己在银行的存折都交给我了。他在遗书上写着在交通银行的赤坎分行还有一些存款，而实际上关春平在这家银行不但连户头都没有，而且，这是国民政府办的国家银行，日本人占领广州后，交通银行搬到国统区去了。关春平的来往银行只有设在三埠的中央储备银行（注：日本侵略者在南京炮制了汪精卫为首的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并成立中央储备银行，由伪政权以该行名义借日本1亿“自由日元”，即可以随时换成外汇的老头票作为资本），在那儿确实有他的一些存款。”
“奇怪！关春平会把银行名称写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有许多家来往银行，一时混淆不清，这或许是有可能。”威仔说。
“不会，他没多少钱，他告诉我说自己从来没跑过银行。他被村里人骂是读书不成三大害，把母亲都饿死了。就是因为没钱。大概是受了这个刺激，这次回来，他带回了一些卖假画赚来的钱，除了给母亲重新做了一个新坟外，剩下的要我替他保管。我说还是存银行吧。所以，现在他来往的银行只有那家汪伪政权的银行而已，这还是我当介绍人开的户头，我当然知道。他在理财方面可以说一点概念都没有。而且，存钱取钱都是我帮他处理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躲起来画假画呢？”威仔不解地问。
“他说有画商订了他一批画，他原来答应过的事不想失信于人。但他想做完这批后，就不再画假画了。带着赚来的钱看能不能出国去。可广州现在很乱，所以，他趁给母亲造坟回来后就躲起来画画了。这事也怪了，他既然有出国的想法，那为什么还会自杀呢？”关维雄说完就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第三个疑点更奇怪，那就是“请和司徒娟小姐核对”这一句话。 依据关维雄所说，两天前他劝关春平离开小房子去看唱大戏，关春平说戏班有他的老朋友，还说过没脸见人。关春平说的这位老朋友，应该就是司徒娟。
司徒娟离开学校后和他绝少交集，最近更是根本没见过面，而且，当知道司徒娟的戏班来了后，关春平还表示没脸去见她。
要别人找和他很久没见过面，但在眼前了又没脸见的女人核对有无借钱事宜，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
“他会不会是因为要自杀，精神有些错乱？把20年来惟一来往的银行的名字搞错，还有，听说阿娟已经来到乡下，所以要人找阿娟为他处理身后琐事……”关维雄说。
“这封遗书的文字和文章都写得有条不紊，哪像是出自精神错乱者的手笔呢？”威仔提出了反驳。
司徒娟也表示了这样的意见：“我认为我能了解关春平以这样的方式把我的名字写出来的心情。莫非他是希望我能来参加他的葬礼？既然在遗书上被提到，而我又正在邻村，我难免会被乡亲们请来吧？这封遗书上另外也有迂回的表现方式，关春平就是这样，一向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方法表达意思哩。”
“那……弄错银行的名字，这一点该怎么解释呢？”关维雄问。
“这我不知道。如果硬要举出理由，可能是想让人对这封遗书产生怀疑吧？不过，好像没有这样的必要嘛。”威仔摇摇头说。
“这封遗书虽然没有指名要留给谁，在我看来，好像是专为我而写的哩。”毕竟是同乡，而且有同窗一年之谊，司徒娟显得有些伤感，呜咽着说。
“嗬……”关维雄含糊地应声说。
“此为赝作”
不过，司徒娟好像是有某种确信，所以才说了下面这句话。
“我敢这么说，是因为上面的一个字句只有我看得懂的缘故。”她说。
“只有你一个人看得懂？”
“是的，就是‘牛角画笔’这个字眼……”
“这不是……”
威仔想起在自杀现场的书桌上看到的一支笔杆用牛角造的确实有点特殊的画笔。看到司徒娟有意要继续叙述，他就不敢打岔了。
下面是司徒娟的叙述内容——
当关春平知道母亲为了供他读书而把父亲辛辛苦苦赚回来的田地卖掉后，便有了减轻家里负担的想法。他曾在课余到校外打工，但母亲一心想把他培养成高贵的“斯文人”，让他有更多时间读书，从不让他干种田种菜这样的体力活，甚至家务也不让他做。所以，他什么事也做不成做不长。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缺德画商的怂恿之下，着手画画风和自己接近的西方某已故名画家的赝作。
司徒娟虽然已经离开美术学校，但对美术仍很感兴趣。知道关春平的画假画的事后，当然反对关春平做这种违背良心的勾当。他们最近的一次相遇，是那次为纪念“八一三”淞沪抗战一周年的广州市民大游行。
（1938年3月18日，广州市民众10万多人举行献金（抗战捐款）大游行。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保卫广东、保卫武汉”、“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口号号召下，广州民众踊跃捐献。广州街头擦鞋儿童也将一天收入所得捐献出来，支援抗战。活动收到捐款100多万元。）
当时，广州的艺术家在参加游行期间还举行义演义卖支持抗日。连平时很少和美术界来往的关春平也拿出自己的画作参加了义卖。
关春平见到司徒娟时很高兴，还故作神秘地说：“听说这次抗日义卖是你参与组织的，我还听说了你干了许多抗日的事，你是那边的人PE？”
看来，虽然司徒娟已经离校，关春平一直很留意她的行踪，甚至已经猜出司徒娟是共产党的人。
司徒娟见到关春平能参加这样的活动也很高兴，她没有回答关春平是不是“那边的人”的问题，而是有意指着他面前的画作问：
“不错嘛，很有大师风范，这都是你自己创作的画吧？”
关春平的脸立刻红了，着急地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这次拿出来参加抗日义卖的，绝没有赝品。”
司徒娟知道關春平良心未泯，便趁这机会，以艺术家的良心劝关春平不要再做画赝品画。
而关春平的说辞是这样的：“一些庸俗的有钱人一味崇拜名人。赚这种人的钱，良心还有受到谴责的必要吗？”
司徒娟却以这样的理由责怪他：“你这样会欺骗后代的人，因为你的赝作太逼真了。这种鱼目混珠的作为，当然是不为世人所容许的。”
关春平对她如此的责难却莞尔一笑说：“不，我的作为不会使后世的美术史家发生混乱的。我对自己完成的赝作都留下记号，所以，不会发生鱼目混珠的事情。”
“你留下什么样的记号呢？”司徒娟对此提出反问道。
“现在对美术品的鉴定都会采用科学手法。x光不就是一种方法吗？有些物质容易吸收x光，而有些物质则不然。照胃部x光照片时，医生不是要让病人先喝下硫酸钡吗？目的是在加强吸收x光。我就是利用这种原子序较高的元素配了一种独特的造影剂，而用这样的造影剂在我的赝作上写出‘此为赝作’四个大字的。这种造影剂是一种黏液东西，它本身没有颜色，所以涂在画布上时，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但只是用火烤一下，就能看得见。哈！哈！哈！”
画是赝作，而且还有这样的记号，这样的画当然没有人会买。因此，这是一项秘密。知道这个聊以自慰艺术家之良心的秘密的人，除他本人以外，只有司徒娟一个人而已。
“用造影剂写文字时，他就是使用牛角画笔的。这支画笔是关春平的至爱。画笔的笔杆一般为木制，也有竹的，用牛角或者金属、珐琅等已属罕见，特别是这支牛角画笔是关春平被学校辞退时，他最崇拜的一位老师送给他的，有希望他以后走回正道的意思。所以，他一直带在身边。这支画笔绝不用来画画，以写‘此为赝作’四个字为惟一的用途。这可以说是赝作画家关春平良心的表现吧……所以我说，遗书上‘牛角画笔’这个字眼的意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司徒娟说完就垂下了眼睛。
字迹里的真相 “后来他还在使用这支牛角画笔吗？”威仔问道。他对司徒娟的叙述感到兴奋。
“应该是，他仍然使用这支画笔，也就是说，他依然在干赝作的勾当。而且，这支画笔，就出现在现场的画桌上。
“那次我劝他收手时，曾狠狠骂过他几句。其实是想刺激他，使他能够回头是岸，结果我的心机算是白费了，他并没有改邪归正。他甚至在遗书的最后部分写‘至最后一亥0尚能执牛角画笔绘画，本人以此为荣’——我真不明白他的心理。这是正当的画家所不齿的行为，而他却以此为荣，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司徒娟用手帕按住眼睛，默视片刻后又说：
“我骂过他，莫非他是存心用这一点来使我难堪？”
“应该不是吧。”威仔以安慰的口气说。
“不然他为什么写一些我看不懂的事情呢？遗书上面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我和他很久没见过面了，他后来欠什么人多少钱，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实在被搞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呢？”司徒娟说。
威仔越来越相信写这封遗书的真正目的在于要让司徒娟看到。但要让司徒娟看到遗书的用意是什么呢？这一点，威仔和司徒娟同样有如坠入云里雾中之感。
“啊……”威仔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而几乎大声叫起来。
把连同把银行名称写错的这件事情放在一起想，这里头不是有故意指引某件事情的意思存在吗？
面对遗书时，司徒娟以及村里的人都会有如坠云里雾中的感觉——关春平写遗书的时候，不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村子里的人一定会深入侦查——这一点不正是关春平所期待的吗？
希望有人对这件事情产生疑问！
关春平所盼望的就是这一点！他要人们对他的自杀产生怀疑！
牛角画笔——关春平在遗书中写出司徒娟的名字，不就是想要村子里的人把她找来，向她询问这个名词所指的意义吗？
威仔霍然站立起来。
这幅画说不定有什么秘密存在——
司徒娟立刻把屋里那支汽灯拿了下来，和威仔一道，打开灯上的玻璃罩，把灯芯里的火把调到最大，然后把遗书往燈芯上烤了一会，
画中果然开始隐约出现了一些字迹。
枯松旁 有埋尸 凶手是关家辉脸上有疤痕帮凶 关长根 我因目击而被逼上吊 非自杀
文后有用阿拉伯数字写的日期和时刻，并有关春平使用自己画画时的签署。
在一旁的关维雄看得目瞪口呆，司徒娟立刻说：
“快，去找何班主。”
村自卫队队部。何班主、司徒坚和村自卫队的人，正为苦寻关克毅未果而不知如何是好，一看到画中现出的字迹，司徒坚大叫一声：
“果然有内奸！”
村自卫队员立刻出动了，将小木屋附近仔细搜查后，终于从枯松后面的泥土里挖出一具尸体来。由于坑里有同时埋藏的衣服，死者死去还不够两天，凭脸容，大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克毅兄！”司徒坚大吼了一声。
至此，所有的疑团迎刃而解。
内奸关家辉脸颊上确实有疤痕。一向跟在关家辉后面当小喽哕的关长根也跑不了。自卫队员很快便把这两人抓来了。
被带到自卫队队部的关家辉以蛮横的态度说：
“你们是以什么名目抓我的呢……什么？杀人罪……开玩笑！我从来没有杀人呀！你们不要冤枉好人好不好？”
“被杀害的是关克毅，尸体已经挖出来了。这件事情是在你的指挥之下干的，帮凶是关长根。算你们狠，这具尸体实在是惨不忍睹。”
关家辉还想狡辩，扭着嘴巴讪笑说。
“这是什么人看到的呢？事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你们有证据吗？”
“当时有个目击者，我们有目击者的证言！”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一抹不安的表情掠过关家辉的脸上。
“是住在附近的一位画家——”
“什么？他不是上吊……”
关家辉说到这里时“啊”的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嘴巴。但为时已晚。
“我们并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人呀！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现场附近的画室里上吊自杀呢？”
何班主、司徒坚逼视着关家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