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戏剧情节批评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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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青木正儿对戏曲故事情节的兴趣与重视
  1936年,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由王古鲁翻译完成,并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作为一部异域学者的戏曲史著作,此书“配合着王氏的《宋元戏曲史》,初步描出了整个中国戏曲史的轮廓,开辟了这方面进一步研究的途径”[1]。该书受到中国戏曲研究界的关注,并得到肯定。吴梅在为《中国近世戏曲史》作序时对青木氏赞赏有加:“详博渊雅,青木君可云善读书者矣。”“青木君遍览说部,独发宏议,诣力所及,亦有为静安与鄙人所未发者。不尤为难能可贵耶?” [2]
  对《中国近世戏曲史》学术特点的认识和评价最值得注意的无疑是王古鲁先生的意见。《中国近世戏曲史》在中国学术界能够得到广泛的传播,王古鲁居功至伟。他不仅是这部戏曲史的译介者,还是这部著作的译著者。在1938年为此书所做的《译者叙言》中,他说:“不过我可以说对于原著颇忠实,凡尽我力可以为此书助者,必设法觅得资料。”[3]此后,王氏继续为此书的完善做了大量的工作。1958年,当此书再版时,《译者叙言》变成了《译著者叙言》:“这不独因为我所搜所附的资料和文字,约占原著全书分量的三分之一左右,适当与否,未便让原著者代负此责;而且一如上文所述,我的修订增补情形,更已逸出单纯翻译范围,改用此二字,表示本人亦负一部分责任。”[4]他对此书所做的工作不仅包括对误引资料、误译文字的修正,还包括因发现新证据而修正原文或加注,修正不甚适当的词句[5]。苗怀明先生曾对此有过评价:“这种寓著于译的翻译方式在中外学术史上并不多见,它无论是对原作者还是读者来说都是有益的,无疑也是值得提倡的。不过这种译著方式并不是每一个翻译者都能做到的,因为它对翻译者的学术专业素养有着很高的要求,不仅要忠实于原著,同时还要能纠正原著中的一些疏误,增补相关资料。《中国近世戏曲史》的翻译不仅是一段佳话,它还给人们提供了很多值得深入思考的东西。”[6]《中国近世戏曲史》翻译到中国的历程是东亚戏曲文化交流、戏曲学术交流的一个缩影,这部著作也成为一个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代表性成果。
  《中国近世戏曲史》在许多方面都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王古鲁在对其进行学术评价时,特别指出了此书在名著梗概撰写方面的用心:“此书颇侧重于叙述名著梗概,著者自己也曾指出。这对于要了解戏曲题材来源的读者们颇有帮助的。我们知道过去戏曲的题材,大都渊源自说部,而且各剧种之间,互相有蝉蜕或借贷关系的。”[7]青木氏在《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中说:“书中所出之名作梗概,初欲置其取舍标准于收集戏场通行散出之《醉怡情》《缀白裘》《纳书楹曲谱》《六也曲谱》《集成曲谱》所采之曲目上,择其全本之可得者记之。嗣以其他不通行于歌场中,而系优秀作品者不少,且以上述诸书中,所取杂剧极少,苟不一一加入,颇有遗珠之憾。因不厌其多,出之全力,以供读者便览。《曲海总目提要》一书,存梗概者虽不少,然极著名之作,反不见载,即有载者,亦往往叙事,有与原作少合之处。故今一切根据原本,亲自作之,自有识者能辨之也。”[8]
  《中国近世戏曲史》之一大特点,即青木氏本人亲自撰写其中重要剧作的梗概。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在于,通过比对,他发现了之前相关著作存在的局限和缺陷。而他的这一决定很值得关注与肯定。首先,以域外学者的身份撰写他国的戏曲史著作,重要剧作的情节介绍是一项基本内容,对于本国读者了解异域作品格外重要,尤其是具有开创性的戏曲史著作,更需如此。青木氏充分考虑了读者的需求。其次,青木氏对于中国戏曲史的了解和研究兼顾案头与场上,因此在剧作梗概撰写方面不仅重视“戏场通行”、流传广泛的散出所涉曲目,还涉及不通行于歌场的优秀作品。视野比较全面,涵盖比较宽泛,体现了他对中国优秀戏曲作品的珍视。再次,青木氏亲自撰写剧作梗概很大程度是基于他对《曲海总目提要》剧目收录、撰写方式存在问题与缺憾的认识。说明他对中国戏曲研究资料了解比较充分,而且在学术方面有比较清醒客观的认知,作为异域学者,没有轻信盲从,不避繁琐,从第一手资料出发,难能可贵。
  青木氏不仅对剧作情节进行忠实的概括与记录,他还在对情节梗概的提炼记录中依据自己的阅读和观赏体验、戏曲理论知识的积淀,对剧作情节的设置进行了评论,涉及本事来源、材料取舍、情节设置技巧、得失等方面的内容。尽管不乏偏颇之处,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古典戏曲批评中多褒扬少贬抑、多空泛少精准的倾向与缺陷,多有可取之处。本文以青木氏对名剧《牡丹亭》及《临川梦》的情节结构批评为例,分析青木氏戏剧情节结构论的优点和局限。
  二、关于《牡丹亭》情节的批评
  《中国近世戏曲史》之《牡丹亭》(书中题《还魂记》)情节梗概字数约2500字,十分详细,而且在相应情节中标明后世演出中歌场流行之出的出目,这在全书中都极为罕见,足见青木氏对此剧的重视。他用较长的篇幅对此剧本事进行了考证,认为:“要之我人知此记为敷演六朝间女子再生传说者,一如作者自述,自其敷演构成上观察作者创作能力若何伟大,足矣。至若剧之讽刺影射之穿凿,与文学的价值,毫无关系也。”[9]此說实为通达之论,中国传统文人对于戏曲作品的本事来源极为关注,因此许多批评均围绕考证本事进行,时有饾饤琐屑之弊或穿凿附会之病,而往往忽略作者在艺术虚构、艺术创作方面的能力和表现。青木氏此论明确了判断一部优秀戏曲作品的价值需着重关注作者的“创作能力”、作品的“文学价值”,无疑具有针对性和启示意义。他对《牡丹亭》的批评主要围绕作品的文学艺术技巧及价值进行。
  他评价《牡丹亭》云:
  窃谓此记曲词清新,逸出蹊径之外,秾丽淡白,随境变化手法,不独自由自在驱使笔端显示入神妙技,且科白亦用意周到,善于描写人物性格,尽其委曲。至若结构,针线绵密,事件展开绝无不自然处,“静场”与“闹场”、“愁场”与“欢场”,布置得宜。唯稍可非难者,下卷丽娘再生以后事,关目往往有冗漫处。[10]
  此论着重评论了《牡丹亭》曲词的高妙之处,兼及科白,但对于二者的肯定是围绕它们对于人物性格塑造发挥的作用展开的,而不是孤立地欣赏曲词的审美风格(如清新、秾丽、淡白等)。他的戏曲情节结构评论汲取了中国古代曲论的精华,如“针线绵密”与李渔《闲情偶寄》中的“密针线”主张有内在关联;事件情节展开注重“自然”,与李贽针对《琵琶记》《西厢记》《拜月亭记》批评中提出的“化工”“画工”之说有所关联;“静场”“闹场”“愁场”“欢场”等概念则涉及戏曲的“排场”理论。中国传统戏曲中的“排场”虽然在元、明、清三代剧作家的戏曲创作中都已不自觉地实际加以运用,但真正上升到理论高度,以清晰的面目出现,历经了清代洪昇《长生殿》、孔尚任《桃花扇》的创作实践与明确主张,直到民国初年,在吴梅的戏曲论著和许之衡的《曲律易知》、王季烈的《螾庐曲谈》等论著中才开始逐渐深入、系统,并成为戏曲批评的重要尺度[11]。青木氏将“排场”作为评骘剧作优劣的要素,足见其对中国戏曲理论成果的密切关注。排场直接关涉着故事情节在舞台表演上的呈现,足见青木氏对戏曲故事情节的关注没有停留于“案头”,而是延伸到了“场上”。   更难得的是,青木氏尽管对《牡丹亭》推崇备至,但他也对作品中杜丽娘回生之后关目的冗漫提出了批评。自明代起,就有不少人对《牡丹亭》在情节结构、音律使用等方面存在的缺陷提出批评,亦有不少人加以删削改编,后代学者也多有持此论者[12]。但直至目前,对于《牡丹亭》结构优劣的认识尚存在很多不同的见解。比如徐朔方就认为:“中国古代小说戏曲都有从头到尾叙述一个完整故事的传统。结构松散、情节纷繁、节奏徐缓,差不多成为通病。这一点和现代戏剧异趣。……《牡丹亭》长达五十五出。盛名之下,有时也颇受后人指责。……这些责难虽非无中生有,却是夸张失实。……为了汲取前代创作经验以供借鉴,清初剧作家洪昇最早看出《牡丹亭》的谨严的内在结构。……不是机械地追求艺术形式的工整,而是在舞台上千态万象的变幻中加以适当的安排,不失自然之趣而又见出匠心。”[13]他认为中国古代戏曲小说所具有的“通病”非《牡丹亭》独有,是一种普遍现象,相反,比较其他众多剧作而言,《牡丹亭》的结构堪称“谨严”。这启示我们思考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究竟是一种特点还是一种“缺陷”和“毛病”。江巨荣结合剧本具体内容分析,更明确地指出:“作者利用传奇的长篇体制,采用通常易见的武场与文场、冷场与热场的交替方式,把杜丽娘故事的主线与宋金战事、杜宝平乱、柳梦梅对策的副线交织进行,最后扫除妖氛,皇帝颁旨,完成丽娘、梦梅团圆,是一个有历史和现实深度的,内容丰富、整饬合理的传奇构成体制。”[14]这些见解从中国古代戏曲文本创作的实际出发,观照了古代戏曲文本的创作传统及传奇等文体的特殊性,没有生硬地以现代戏剧的标准来衡量中国古代戏曲,这是值得我们注意和进一步深入思考的。作为异域学者,青木氏指出《牡丹亭》“结构冗漫”的缺陷,既是一种当代学者面对长篇古典戏曲文本的直观体验,也应当是受到现代戏剧观念影响的产物。但他更多的是通过自己的阅读,揭示《牡丹亭》在情节设置方面的成功之处,而且他尤其关注后世活跃于舞台的相关出目的功能与作用:
  《闺塾》与《肃苑》《惊梦》中间,设《劝农》一出,既用以调节事件之急速开展,同时又使“深闺”与“田园”、“雅”与“野”,互相对照,又点出春日情景,以示丽娘之父善政,颇有力,点缀妙用,使人不觉拍案。
  青木氏不仅发现了《劝农》一出调节戏剧叙事节奏的功能,而且注意到此出在场景转换、审美风貌方面造成的强烈对比,在场次呼应、人物塑造方面的作用,见解丰富精辟。
  又以《写真》一出,与后文之《拾画》呼应,开《幽媾》《回生》之端,亦佳。
  指出了作者写作《写真》一出照应前后、引发剧情的匠心。
  更以《冥判》一出令丽娘再生人世,使人一见已处绝望之局面,忽然打开,手段最高。……《冥判》一出,实为一剧关键……此出作者以磊落不羁之逸才,纵露笔端,实痛快之极。以之与屠隆《昙花记》之《冥府》诸出相较,不得不惊叹显祖才大。
  《冥判》一出,确实为《牡丹亭》故事情节转折之关键处,因为此出的情节设计,让判官为杜丽娘的一缕幽魂提供了自由游走的空间,得以继续“随风游戏”,开始寻找柳梦梅的历程,也为二人终成眷属提供了必要条件。因此,青木氏认为这一出改变了全剧“绝望之局面”是十分到位的。《冥判》、判官之于《牡丹亭》的重要性,以及汤显祖对此出的用心,吴梅在《四梦跋》中也有十分精彩的论述:
  故就表而言之,则“四梦”中主人为杜女也,霍郡主也,卢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义者言之,亦不过曰:《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盖前四人谓场中之傀儡,而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既以鬼、侠、仙、佛为曲意,则主观的主人,即属于判官等四人,而杜女、霍郡主辈,仅为客观的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寻常传奇家者,即在此处。[15]
  他认为判官乃是《牡丹亭》之“提掇线索者”,乃“主观的主人”,这主要是基于特定戏曲角色在全剧结构设置、情节发展中的作用——他们左右着剧情的发展,操控着其他剧中人的命运,甚至常常起到主宰性、转折性的作用。吴梅的观点对于青木氏认识和分析《冥判》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但青木氏并未止步于此,学者的敏感促使他主动将《冥判》与屠隆《昙花记》之《冥府》进行比对,足见其对中国戏曲文本的浓厚兴趣与熟悉程度,以及严谨的治学态度。
  浸淫中国古典戏曲多年的青木氏对戏曲文本有极为细腻的感受力,他的行文不仅有理性思辨、材料考证,更不乏感性的体悟和充满情感的生动表达。当然,这与王古鲁先生精妙的汉语翻译也是密不可分的:
  其次于《闹宴》《硬拷》及《圆驾》诸出中,杜安抚不认柳生,不信丽娘再生,极力与之抗争,令观者之心至最后犹形紧张,有引千钧之力。以之与《琵琶》《拜月》等名作末段吸引人心之力顿衰令人生倦者相较,有霄壤之差,真可谓为掉尾之一振也。至若《闺塾》之娇痴可怜,《惊梦》《寻梦》之秾丽神秘,《写真》《悼殇》之纤细悲痛,《幽媾》《冥誓》之幽怪凄艳,为剧中最吃紧处,其妙绝处,固无待我论矣。
  青木氏对观赏阅读直观感受的精妙总结与传达,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学术著作惯有的刻板与理性,让一部出版于日本的中国戏曲史具有文学作品式的感染力,可以与读者形成良好的互动交流,引起他们对中国戏曲的兴趣和爱好。
  三、关于《临川梦》情节的批评
  清人蒋士铨的《临川梦》与汤显祖和《牡丹亭》有极为重要的血缘关系。青木氏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说:“《临川梦》写明汤显祖之生涯,以心醉汤曲《牡丹亭》传奇而死之娄江俞二娘事,润色之也。盖必因作者与汤显祖同为江西人,于戏曲上又私淑之,景慕之念,遂发为此曲也。”[16]他對《临川梦》创作动机的探赜颇有启发意义。笔者曾借鉴吴梅、青木氏等人的观点,将蒋士铨创作《临川梦》的动机归结为如下四点:才人求同调,曲家许知音——才子情结与知音情结的驱动力;宦海共浮沉,蹭蹬节不移——相似人生遭际的触动;彭蠡之涛,匡庐之瀑——乡土情怀与文化自豪感的驱动;汤家梦偏好,清容梦亦酣——“临川四梦”的感发。吴梅说,《临川梦》“以若士一生事实,现诸氍毹,已是奇特,且又以‘四梦’中人一一登场,与若士相周旋,更为绝倒”[17]。《临川梦》的确是一部详尽的汤显祖人生传记,《牡丹亭》及其知音俞二娘的传说则是贯穿剧情始终的重要线索,连接起创作者与欣赏者,打破梦境与现实、剧作与生活的区隔,塑造了瑰丽奇特的戏剧场景,推进剧情发展。《临川梦》独特的创作手法,妙趣横生的舞台呈现,值得今天学界和创作界高度关注。本节基于汤显祖、《牡丹亭》与《临川梦》的特殊关系,将考察的重点集中在青木氏对《临川梦》情节设计的批评之上。   青木氏评价《临川梦》云:“汤显祖不仅于戏曲上表现其伟大,即其人格气节亦颇有可羡慕者,谱之入曲固为吾党所快者。但余于此剧不满意处,第一在结构上,第二在其描写上。”[18]他对《临川梦》结构、情节的批评直言不讳。
  先就结构而言,如出与汤显祖毫无关系之哱承恩叛乱三出(第八、第十二、第十四)全无意义。又如关于俞二娘事,于显祖之全生涯中,究不过一种插话而已,而其关目夸张之为五出(第四、第十、第十五、第十六、第二十),反非所以彰显此伟大作家者。又如拉来“玉茗堂四梦”中人物而发关目(第四、第十七、第十九),即吴梅氏所谓“无中生有”者,此虽亦为一法可许,然剧中情迹在于即《汤显祖传》按其微细年月极现实以结构之,出此类非现实之关目,极不调和,且以此破坏全剧之调子也。[19]
  对于哱承恩叛乱三出的批评,学界有相对一致的看法,如邵海清在《临川梦前言》中也指出:“从结构上看,如写平定哱拜、哱承恩父子叛乱的《哱叛》《遣跛》《双噬》三出,仅因参与平叛的梅国桢为汤显祖的至友而旁及之,与汤显祖本人实无关系,因而成了全剧的游离部分。”[20]但这三部分亦非如青木氏所言“全无意义”,这三出与传奇创作中冷热调剂、文武互补的排场设置方法和习惯有密切关联。这与前文所述《牡丹亭》中除杜丽娘情感线索之外的其他情节功能是一致的,尽管在情节结构上有游离之嫌,但从艺术角度而言又恰是作者的特别留心之处。
  青木氏批评的第二点是将汤氏一生之“插话”俞二娘之事敷演过多,“关目夸张”,并无益于彰显作家的伟大。其实,俞二娘(剧中名为俞二姑)在剧中不仅是作为独立描写对象存在的,她还起到与汤显祖互动、与《牡丹亭》互动、与杜丽娘互动的重要作用,是蒋士铨《牡丹亭》批评的重要代言者;同时,作为一条线索,勾连着汤显祖的戏曲创作和政治遭际,绝非可有可无,亦未喧宾夺主;而汤氏与俞二姑之间微妙的、难以名状的情愫无疑也是“十部九相思”的传奇作品可以纵情笔墨之处。笔者以为,将俞二娘之事大加敷演恰恰是《临川梦》最值得肯定之处,不仅暗合了传奇创作的规律,而且承载了作者的“知音情结”,同时还让作品更加富有戏剧性。
  至于青木氏所批评的第三点——“玉茗堂四梦”中的非现实关目与全剧的现实结构“极不调和”,实非的评。戏曲创作从来不排斥虚构,“非现实关目”的使用是中国戏曲创作悠久的传统,也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普遍采用的艺术手段。虚实相间,方可驰骋作者的构思与想象力,这种艺术处理的方法不一定与现实题材相抵牾,也不一定造成损害。相反,描写现实题材的中国古典名剧,无论是《长生殿》还是《桃花扇》,无一不存在所谓的“非现实关目”。在蒋士铨的历史题材剧作中,“非现实关目”的使用更为普遍,甚至成为他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蒋士铨“与一般传奇戏曲作家不同,他决不把虚构的情节与真实的事迹相互掺杂,使得真伪难辨。在他的剧作中,凡在大的关目需要虚构的情况下,他一般都用天堂、地狱、鬼神或梦幻的形式加以表现,以便和真实的事迹相区别”[21]。《临川梦》将非现实关目运用于全剧的现实结构,相互交融,实际上可以丰富作家的戏剧创作手段,增加创作的自由度,起到了拓展戏剧空間、拓展剧作阐释空间的作用。尤其是梦境、魂魄等因素出现在“非现实关目”中,形成与现实(包括剧作家为戏剧中人虚构的剧中现实生活环境以及当下观赏者、读者所处的现实生活环境)的多重对话之后,此种作用更加明显。
  青木氏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说:
  次就描写人物而言,虽鲜明描出显祖为刚直廉洁官僚之面目,然其本来面目磊落不羁之文豪风格,反有未能写尽之憾,此为余所最不惬意之一大缺陷也。谱《还魂记》不得新句泣于薪上之显祖,为人非难其作有乖曲律而豪语“不妨拗折天下歌者之嗓子”之显祖,玉茗堂中鸡豚狼藉史书散乱,与客昂然谈论古今于其间之显祖风格,奈何竟不获见于此剧中耶?[22]
  青木氏此处的批评极为到位,《临川梦》的确“鲜明描出显祖为刚直廉洁官僚之面目”,却未能写尽“本来面目磊落不羁之文豪风格”。许多感人至深的场景如谱《还魂记》不得新句泣于薪上足以表现汤显祖的多愁善感;为人非难其作有乖曲律而豪语“不妨拗折天下歌者之嗓子”足以表现汤显祖的自信与固执;玉茗堂中鸡豚狼藉史书散乱,与客昂然谈论古今于其间之足以表现汤显祖的洒脱不羁。这些富于感染力的场景,完全可以被处理成精彩的、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呈现在剧作中。但蒋士铨并未在《临川梦》中使用这些素材,实在是一种遗憾,这些场景的缺失对于全面呈现汤显祖的形象无疑是不利的。
  青木氏《中国近世戏曲史》有关汤显祖和《牡丹亭》的相关章节使用了大量史料,对作家的生平、作品的内容和影响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和详细的呈现。在他心目中,这些经过遴选的材料所记载的事迹都极为重要,它们共同塑造着全面、立体、动人的汤显祖形象。因此,他在批评《临川梦》时能够一一罗列这些细节,有理有据,惋惜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毋庸讳言,《临川梦》对于汤显祖一生事迹的选择、剪裁乃至呈现是存在一些问题的。但这可能与《临川梦》的写作主旨与实际呈现之间的差距有密切关系。蒋士铨《临川梦自序》云:
  呜呼!临川一生大节,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官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是忠孝完人也。……予恐天下如客者多矣,乃杂采各书,及《玉茗集》中所载种种情事,谱为《临川梦》一剧,摹绘先生人品,现身场上,庶几痴人不以先生为词人也欤![23]
  他要写的是“忠孝完人”汤显祖,而非“词人”汤显祖,但事实恰如李渔所说:“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若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24]汤显祖之名流传万代,是因为《牡丹亭》从诞生之日至今撞击着无数人的心灵。作者试图用“临川梦”勾连起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但由于四梦的主旨并不相同,导致“临川梦”对于四梦的呈现不仅要顾及全面,还要突出重点。《牡丹亭》自然是重中之重,其篇幅与前因后果也得以在剧中铺展。可以说,《牡丹亭》是《临川梦》构思的起点乃至重点,而其他“三梦”明显处于从属地位。因为在该剧中,《牡丹亭》从《谱梦》一出便进入作者的写作视野,并依附于阅读者俞二姑的线索,贯穿始终。当然,这些方面是青木氏思考和论述较少涉及或不够深入的部分。   《中国近世戏曲史》作为一部东亚戏剧交流的文化结晶,它的结构设置、撰述方法、剧作批评、戏剧观念、史学观念、成书过程以及在中国戏剧史书写史、东亚文化交流史上的价值乃至局限、缺憾、失误等,都值得学界关注和进一步研究。限于个人能力与视野,仅能略作管窥,期待得到各位同好批评。
  注释:
  [1][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页
  [2][日]青木正兒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页
  [3][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页
  [4][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6页
  [5][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5页
  [6]王古鲁著,苗怀明整理:《王古鲁小说戏曲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页
  [7][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页
  [8] [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页
  [9] [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78页
  [10] [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79页
  [11] 曾永义:《说“排场”》,载曾永义:《曾永义学术论文自选集甲编·学术理念》,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1?107页
  [12]邵海清:《汤显祖和他的〈牡丹亭〉》,《论古典戏曲小说及其他》,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指出“《牡丹亭》全剧五十五出,从结构上来说,不无剧情纷繁、冗长枝蔓之病。”
  [13]徐朔方:《汤显祖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6?137页
  [14] 江巨荣:《〈牡丹亭〉的历史解读与舞台呈现》,载江巨荣:《汤显祖研究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77页
  [15] 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12页
  [16] [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06页
  [17]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卷下“藏园九种曲”条,载吴梅著,郭英德编:《吴梅词曲论著四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12?313页
  [18] 王瑜瑜:《千古才人心相惜——蒋士铨〈临川梦〉创作动机发微》,《剧作家》2016年第6期
  [19][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07页
  [20]蒋士铨著,邵海清校注:《临川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页
  [21] 郭英德:《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71页
  [22] [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07页
  [23] 蒋士铨:《蒋士铨戏曲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09~210页
  [24] 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76页
  责任编辑 原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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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间当代  地 点马路边  人 物  微 微给力女网友(玩微信者)  给 力微微男网友  [幕启:微微走模特步优雅上场,配欢快的音乐。  微 微(用青岛方言对观众)啥?你问我是谁?想知道我是干啥的?你傻不傻,你天天摆弄手机,你不知道我是干啥的?(扭摆走几步)俺微信上面来骗钱,头像美,声音甜,叫声哥哥就来钱。一天骗上它十几遍(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进账快,没风险,其实我生活特别惨,还得装大款!就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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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通过比较中国戏曲表演美学与西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理论,不难发现两者有一个共通的现象:中外舞台演员都会不约而同地使用“交流”这一手段来表现。这种交流不仅存在于人物内心与外在形象之间,也存在于表演技巧与戏剧情节之间、演员与外部世界之间、观众与角色之间。可以说,以交流作为戏剧的基本属性,这一点对于戏曲表演与西方戏剧表演都是适用的。也正基于对此点认识,将西方戏剧观念渐进式地应用于戏曲舞台,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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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荒原初醒  旁 白 在中国北部边疆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汇流区域,一直沉睡着纵横千里的亘古荒野,统称北大荒。北大荒一词最早在中国先秦古籍《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有过记载,即:“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曰不咸山,有肃慎氏之国。”  [舞蹈:《蛮荒古地》  旁 白 据考证,不咸山即今之长白山,不咸山北即今之老爷岭和完达山。而肃慎部族当时的活动地域在牡丹江流域至黑龙江下游,中心在牡丹江流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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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匆匆,每个人都在生命旅途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有人寻找到了,有人在继续寻找。这位置无论是用血汗乃至生命换取的,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偶然得到的,都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溅起一朵浪花,给今天和明天留下一份思考。  82岁的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张生筠于2018年6月1日仙逝。作为他的忘年交,我對他那学者型的勤奋、严谨、无私和赤子般的乐观、磊落、不设防,印象颇深。而他在退休后的22年间,笔耕不辍,成就辉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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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从狭义上理解,专指以古希腊悲剧和喜剧为开端,在欧洲各国发展起来,继而在世界广泛流行的舞台演出形式;而广义上还包括东方一些国家、民族的传统舞台演出形式,如中国戏曲、日本歌舞伎等。作为人类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戏剧与其他文化成分有着紧密的联系,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祭祀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庆典活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到,戏剧“……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陶冶”的拉丁原文为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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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尼亚舅舅》(大陆译为《万尼亚舅舅》)是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以下简称北艺大)2017年秋季公演的剧目。早在1994年,契诃夫的名作《凡尼亚舅舅》就曾在该校上演。据该剧的演出说明书介绍,那时坐在台下观剧的朱宏章尚未入学,23年后,他在中央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中戏)表演系拿到了博士学位,现任该校艺术创作所副教授,带着这群大三、大四和硕一、硕二的学生,将这部经典剧作搬上了舞台。  笔者自九月作为交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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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意大利罗马歌剧院演出的经典歌剧《茶花女》,以其强大的主创阵容和质朴、凝重的演绎风格,为广大观众呈现了一台凄美的爱情故事。  歌剧《茶花女》根据法国作家亚历山大·小仲马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故事讲述了一个中低层贵族家庭出身的青年人与巴黎上流社会一位交际花曲折凄婉的爱情故事,通过他们的爱情悲剧揭露了法国七月王朝上流社会糜烂的生活,对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提出了血泪控诉。编剧巧妙地把人物的复杂关系、紧凑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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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声名远播的作品,几乎所有看过这部戏的朋友都向我推荐。起初我对这部戏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仅从名字上来看,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部悲剧,即提到了“最后”那或许是一部跟死亡有关的戏。持怀疑态度是因为太多与“死亡”题材相关的作品都在极力营造一种悲剧气氛,无论从灯光、音乐的设计上,还是演员台词、语气的处理上,无时无刻不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让观众“不得不”感受到死亡这一情境,因而悲从心中来。这种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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