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开学的第一堂课,所有同学轮流自我介绍。
　　到我了,“我是苏沐,最好别跟我做朋友。”我面无表情地说完,走下讲台。
　　如预料中的,看到老师和同学们错愕的脸。我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样的自我介绍,恐怕是头回见到吧……耳边传来故意压低却显得尖锐的女声:
　　“她就是苏沐啊,三个月前因贪污被抓的x市市长的女儿。那事闹得满城风雨呢,她还有脸来这?”
　　“是吗?怪不得她看上去也不怎么样。”
　　“贪污犯的女儿,谁想跟她做朋友似的……”
　　像是有条肥大的虫蠕进了心脏,噬咬着我每一寸神经,疼痛感袭遍全身,那剌耳的音节在耳廓不断回荡:“贪污犯的女儿……苏沐是贪污犯的女儿……”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我猛地起了身,指着靠窗后排两个女生吼道。
　　她们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到了,迅速换上了无辜而惊恐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反胃,难道现在的人天生都是演员么?
　　同学们开始对我避而远之。这样很好,至少不会同当初整天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哈巴狗一样,父亲任市长时,不择手段地接近他,父亲一倒台,便一哄而散,不见踪影。
　　同座的女生说话了。
　　“小沐,我们别这样,行么?”
　　我怔住了。她唤我“小沐”而不是“苏沐”。印象里只有父亲常用手指轻抚我额前的发唤我“小沐,小沐”。她说“我们”,而不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她略带沙哑的嗓音让我不安的情绪瞬间平复下来。瞟了一眼,她的长相很清秀,脸特白,是异于常人的那种白。
　　我没有接下文,只是弓着身子趴在桌上,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后来,我知晓,同座的女生叫“林亦”,而那两个令人讨厌的女生,是“杨琴”和“钟倩”。
　　
　　陆
　　
　　日子不悠长也不美好。
　　杨琴和钟倩是想用行动告诉我,她们也并非省油的灯。
　　凳子不翼而飞,书包被扔进垃圾桶,桌子上常出现粉笔涂鸦……诸如此类的恶作剧,屡见不鲜。面对这些,我异常淡定。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麻木,学会了忍受。倒是林亦,会不厌其烦地帮我找回凳子,捡起垃圾桶里脏得发臭的书本,用纸巾擦去桌面“贪污犯”的字样……而我从未对她表现出一丝好感,一次又一次地将她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
　　女生埋头用纸巾反复抹着将近占去1/2桌面的“贪”字——擦不掉了,是用胶水和粉笔灰和着粘上去的。我站在一旁,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
　　“你够了吗?谁要你做了,多管闲事。”
　　女生愣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抿嘴笑了笑。——好看的弧度,令人安心的微笑。除了母亲,我第一次觉得有女子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小沐,因为我懂你啊,我们是好朋友。”
　　你别一厢情愿行不?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卡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伍
　　
　　这天,不翼而飞的是两张凳子,垃圾桶被两个书包塞得满满的。不用想,其中一个定是我的,而另一个黑色的NIKE包是……林亦的?!
　　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我的肩,我转头,对上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是林亦。而不远处的杨琴和钟倩,脸上露出窃喜的表情。
　　“小沐……不要……”
　　我握了握拳,绕过林亦冲到钟倩面前,伸手用尽全身力气朝她的脸甩去……
　　啪——女生的脸迅速红成一片,我的右手掌心也火辣辣地疼。记得初中物理老师说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给一个物体施加一定的力,它也会给你施加相等的反作用力。
　　呵,那我这样做岂不是伤人又伤己?
　　“苏沐,你竟然敢打我!”面前的女生左手捂着脸,身体微微颤抖。一边的杨琴抬起右手想给我一耳光……突然,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我往后拽——又是林亦。她拉着我不停歇地跑,穿越了篮球场。我终于按捺不住,甩开了被她抓得紧紧的手。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林亦,你到底要干嘛!”
　　说完这句话我便后悔了。眼前的林亦着实吓我一跳,脸色惨白得像页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我不再吭声,学校广播播放着孙燕姿版的《Hey Jude》: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Hey Jude 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回到教室,一切照常,大家都默契地把刚才的事当作一场无味的闹剧。奇怪的是,杨琴和钟倩从此收敛许多,不再花心思弄一些无聊的恶作剧,而是直接视我为空气,这让我轻松不少。
　　我和林亦,也正式成为了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可以一起Happy and shopping的人。
　　可以一起听歌写作业的人。
　　可以一起吃饭走路的人。
　　可以一起五一High六一High国庆High除夕High的人。
　　
　　肆
　　
　　半夜三点,成功潜回寝室。
　　想脱离母亲的监视,所以选择了寄宿。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自父亲走后,母亲便无心管我。曾经她是一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女人,面容精致,挽着父亲出入各种大大小小的场合。性情如江南女子,温柔似水,从不与父亲争吵,只会在我犯错误的时候厉声责备我……这都是在父亲走之前。之后的她,脾气变得异常古怪,更不会收拾自己。深陷的眼窝,蓬乱的卷发枯如茅草,眼神空洞……像是一夜之间苍老许多。母亲可以脆弱,而我不能。父亲走前说过,他一定会回来。因此我必须,支撑着这个不完整的家,等他。
　　喜欢半夜归宿。生来觉得自己理应属于夜晚。
　　我常想,或许自己上辈子是只特精瘦的猫,全身裹着黑毛,从头到尾浑然一体,没有一丝杂色的那种。夜晚独自漫步在黑暗笼罩下城市的角落。
　　蹑手蹑脚地上楼,快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径自走了过去。从上衣口袋掏出ESSE,抽出一根烟——父亲爱抽烟,他曾告诉我关于许愿烟的事:抽出一根烟写上你的愿望再放回去,当你下次抽到这根烟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了。
　　我在烟上,通通写着一个愿望:爸爸早点回家。
　　厕所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我轻轻走上前,用后背贴着门左侧的墙。
　　 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个女生在打电话。
　　“……一定要么……哦……不能再晚几天吗……好吧。我知道了……”
　　我挪动步子闯了进去——竟然是林亦!她蹲在窗台下,双臂环抱着自己,右手握着手机。
　　“林……亦……你怎么了?”
　　她猛地抬头。天,这小妮子哭了多久啊,眼睛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呵,没什么啊。你不在,想你了呢。”
　　“哦。”
　　“你又去操场独坐了么?”
　　“嗯。”
　　她走过来轻轻拥住了我。
　　“答应我,以后别去了,行么?”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晚一闭眼,脑海里全是父亲走那天的情景。穿制服的检查官,泛着冰冷光芒的金属手铐,耳边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喊……”
　　拥抱的力量明显紧了一些。
　　“小沐……”
　　“林亦,我根本不相信父亲会贪污!我真的不信!他有我和妈妈,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越说越激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小沐,没事的。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
　　“不会的。你根本就不懂这种感受!”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力地抱着我。颈间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滑过。
　　窗外。依旧是漆黑的夜。
　　
　　叁
　　
　　第二天清早。
　　林亦不见了,如从未出现过般。
　　从早上起来看见空荡荡的床铺,教室里孤单地杵在那的桌椅。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我的世界。
　　班主任一脸茫然地对我说:“林亦啊?昨天就办理退学手续了。你不知道吗?”
　　他说,林亦,退学了。
　　竟然不知道呢。那昨晚抱着我的那个女子,是梦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一个人,固执地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来掩盖内心巨大的失落。一个人撑伞,一个人疲惫,一个人行走,一个人擦泪……一个人好累。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在我心底,深深扎根,无可取代。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有的人都要离开我么?我不禁自嘲。
　　
　　贰
　　
　　母亲终于支持不住,住进了医院,我不得不请了长假在医院照顾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在病床上像个孩子似的缩成一团,紧皱眉头,嘴里不断呢喃着父亲的名字……我不在的日子.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我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呢。
　　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
　　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为什么要突然消失不见。
　　母亲睡着了。即使在梦中她也不忘念叨父亲。我轻轻地用手指拨开她额前的发,母亲的皱纹,像是刀刻般,在额头划下痕迹。
　　心脏突然被揪成一团,硬硬生疼。
　　我叹了口气,缓缓带上门,退出病房。门合上的声音,像一阵短促的叹息。
　　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出一位中年妇女,身影似曾相识,走上前一看——竟是林亦的母亲。印象里只见过她两次,很年轻,也很有贵妇气质。而眼前的她,略显憔悴。她没有认出我,转身下楼了。
　　——她来这儿干什么?难道林亦……我顾不得多想,快步来到尽头的病房前。
　　透过窗往里张望,床上躺着一名女子,背对窗,身体微微缩成弓形。林亦?
　　我猛地推开房门,木门与雪白的墙壁撞击发出的声响惊醒了病床上的女子,她挣扎着转过身……
　　“林……亦……”
　　那张消失已久的面庞。
　　那双明亮如星的双眸。
　　真的是她,是林亦!
　　我跪在床沿,用力地抱紧了她。她已消瘦许多,身体单薄得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般。
　　“为什么要突然消失不见?”
　　“先天性心脏病,没办法。必须住院了……”她将手搭在我腰间,吃力地回应着。
　　先天性心脏病?这一刻,异常的脸色,长跑后的虚弱,那晚的电话……我全明白了!她为了跟我做朋友竟随时冒着生命危险!
　　“早知如此,你干嘛还跟我做朋友?”我依旧倔得微笑,心里却疼如刀割。
　　“小沐,你知道吗?我一直说我懂你,是真的。我的父亲就是三年前因治河款案入狱的。开始我也根本无法理解,我恨他,不愿意去看他,到后来也渐渐明白了,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的……不是吗?小沐……答应我,以后不要……把自己伪装成刺猬了……交朋友……好吗?”我不语,任由眼泪从脸颊不断滑落。
　　“小沐……”
　　林亦的身体渐渐垂了下去,那边测心仪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扇冰冷的门,从此将我和林亦,永远隔绝开来。
　　
　　壹
　　
　　一年后,父亲出狱了,我们全家搬到了A市,我也转到了一所新学校。
　　我站在讲台上,环顾四周,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大家好,我是苏沐,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朋友。”
　　
　　零
　　
　　我知道。其实你并没有离开。只是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唤醒你了呢。
　　是谁叫我如此想念。
　　那个唤作林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