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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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李西闽,福建长汀人,现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凛冬》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闽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幸存者》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1
  卢小亚咬了一口蛋糕,对张嫱说,妈妈,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张嫱笑笑,梦见什么了?卢小亚说,爷爷像摘苹果一样,把我的头摘了下来,我的头在他手中变成了篮球,在地上不停地拍打,不停往篮筐上投送。我大声喊叫,求他把我的头安装回脖子上,他就是不理我。张嫱往客房的方向瞟了一眼,对儿子说,那只是梦,小亚别害怕,赶紧吃,吃完了让你爸爸送你去学校。
  卢小亚轻声说,我觉得爷爷是怪物。
  这时,客房里传来两声干咳,门开了,卢大为穿着条纹睡衣走出来,朝盥洗室走去。盥洗室的门重重地关上,里面传出几声干咳。张嫱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脸上还是露出笑容,压低声音说,小亚,你爷爷不是怪物,以后你和他熟悉了,就好了,其实他很喜欢你的。
  卢小亚回过头,望了望盥洗室,然后对母亲说,妈妈,他都来好几天了,我怎么和他亲近不起来?张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你看,你今年都八岁了,才真正和爷爷在一起生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卢小亚眨了眨眼睛,每次回老家,他都不搭理我,要不是奶奶对我好,我才不愿意回去。张嫱说,好了,好了,快吃饭吧,一会儿来不及了。
  卢八一从楼上走下来,边走边穿外套,小亚,吃完了吗?时间到了,该走了。
  卢小亚嘴巴里还在咀嚼,说不出话来。张嫱说,喝完这口牛奶,去上学吧。卢八一提起卢小亚的书包,站在门边,等儿子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卢八一对妻子说,嫱嫱,记住呀,我爸每天早上要喝点酒的,弄点菜,别忘了。张嫱说,知道啦,都说多少遍了,耳朵都起老茧了。
  卢小亚和他父亲走后,卢大为才从盥洗室里走出来,面部表情冷若冰霜。自从昨天下午进入家门后,他就如此冷若冰霜。昨天晚上,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那是一场篮球赛。他偶尔会嘟哝一声,一代不如一代了,世上再无大郅他们了。张嫱明白了,为什么儿子会做那样的噩梦。
  张嫱赔着笑脸说,爸,您是再回去睡会儿,还是先吃早餐?
  卢大为瞥了她一眼,没有吭气,直接回房间去了,关门声震得张嫱耳膜都要裂了。张嫱心里一凛,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她上了楼,整理起了儿子的房间,今天休息,不用去上班,准备好好收拾一下家,该整的整,该洗的洗,公公大老远来上海,得让他住得舒适点。这是个复式的房子,厨房客厅在楼下,还有一间客房、一间盥洗室。楼上是张嫱夫妻俩住的主卧和儿子的房间,隔出了一间小小的书房,还有一个阳台。平常每周末,有钟点工会来打扫,张嫱休息时也就随便收拾一下,上班也的确太累了,需要放松身心。卢大为的到来,让张嫱感觉到了压力,这个休息日反而成了负担,还不如去上班。公公好不容易来一次,张嫱也不能太考虑自己的情绪,还得照顾好他。张嫱还没有收拾完儿子的房间,楼下传来了沙哑粗糙的声音。
  不是让我吃早餐吗?吃的东西呢?难道让我喝西北风?
  张嫱赶紧下楼,脚滑了一下,差点摔跤。她脸红耳赤地对一本正经坐在饭桌前的卢大为说,爸,你别急,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马上端上来。张嫱走进厨房,将准备好的一盘酱牛肉端出来,放在卢大为面前的桌面上,又匆匆忙忙地摆上碗筷和酒杯,从酒柜里拿出还剩半瓶的五粮液,给他斟上酒,和颜悦色地说,爸,你先喝起来,我去给你炒个热菜。
  且慢。卢大为粗糙的大手拿起酒瓶,端详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说,就拿这种喝剩的酒对付我,也不晓得放了多长时间了。
  张嫱心里很不是滋味,解释道,爸,这酒没有放多长时间,也就是一周前才打开了,有个朋友来家里吃饭开的酒。
  卢大为脸色一沉,我难道连你们的朋友都不如?
  张嫱慌忙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没有开过的汾酒,手足无措地打开,重新给卢大为换上酒,战战兢兢地说,爸,等八一下班回家,让他给你买几瓶好酒备着,你慢慢喝。她不敢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有怒气,还有说不清的情绪。张嫱回到厨房,右手放在胸前顺了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老头子很难伺候呀,该如何是好?
  张嫱炒了盘蒜薹腊肉,盛了碗稀饭,放在桌面上,轻声说,爸,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要是想吃什么,就和我说,我去买来做给你吃。卢大为自顾自地吃喝,没有理会她。张嫱发现他喝的是五粮液,那瓶汾酒被放在了一边。
  张嫱接着上楼去收拾房间。
  楼上收拾完后,卢大为也吃喝完毕,坐在沙发上,边用牙签剔牙,邊看电视上的篮球比赛。电视声音开得很响,张嫱脑袋发晕,又不好让他把电视声音调轻点。张嫱洗完碗筷,将厨房和饭桌弄干净,楼下的其他地方也不想收拾了,心里产生了逃离家的冲动。她十分害怕板着脸的卢大为会突然冲自己吼叫,从小,她就怕吵。张嫱借着去买菜,逃也似的走出了家门。
  来到楼下,一股小风吹拂过来,张嫱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卢大为要在上海住多长时间,她一无所知,丈夫也没有说确切的时间,无论如何,卢大为的到来,影响到了她的家庭生活,她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张嫱的手机响了,是卢八一打来的电话。
  我爸怎么样,给他酒喝没有?
  喝了,半瓶五粮液都喝掉了,脸都喝黑了。
  脸还会喝黑,哈哈哈。
  别笑,真的黑了,本来他的脸也不白。你爸很难伺候的,以后你自己照顾他吧,我恐怕照顾不好他,他真的是很怪的人。
  难为你了,多担待点吧,无论怎么样,他也是我亲爹,总不可能不管他吧。   不是说不管,我怕管不好,出问题。
  好了,不和你说了,手头上很多事情要做。
  你早点回来,你不在家,我心里不踏实。
  挂了电话,张嫱朝小区门口走去。菜市场不是很远,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这是初秋的时光,阳光还是那么刺眼,路边悬铃木的树叶还是那么茂密,在风中婆娑。
  2
  一周前,卢八一下班回家,对张嫱说,我得回闽西老家一趟。正在做作业的卢小亚仰起脸,爸爸,你回老家,早上谁送我去上学?卢八一摸了摸他的头,你妈妈呀。卢小亚说,我还是喜欢爸爸送。卢八一笑了笑,爸爸很快回来的。张嫱说,孩子黏你呢,对了,你回老家干什么呢?
  卢八一说,给我订明天的机票吧,晚点告诉你。
  张嫱说,你自己不能订呀,我又不是你的助理。
  话虽如此,她还是打开手机,给丈夫订机票。张嫱问,回程的要订吗?卢八一想了想说,暂时别订吧。张嫱说,你是不是要在老家待很久?卢八一笑笑,我只请了一周的假。张嫱说,一周也是蛮长时间的,我看还是把小亚送我爸妈那里吧,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卢八一说,你看着办吧。卢小亚嘟哝,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看来我真不是你们亲生的。张嫱瞪了儿子一眼,提高了声音,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卢小亚埋下头,没再说话。卢八一说,小亚,别惹你妈。张嫱说,你们俩都别啰唆了,准备吃饭吧。
  卢小亚入睡之后,张嫱才回到卧室,对正在收拾行李的丈夫说,到底怎么回事?急匆匆地要回老家。
  还不是因为我爸。卢八一叹了口气,亲爹呀,没有办法,我总不能撇下他不管吧。
  他病了?张嫱满脸狐疑。
  下午的时候,我堂叔卢一品打来电话说,不得了了,有人要杀我爸,让我赶紧回去,否则要出人命。我说,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要杀我爸?堂叔说话语速极快,像是放鞭炮,说了有半个小时。大致情况是,我爸招惹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儿子不干了,磨快了一把砍柴刀,要杀我爸。堂叔将问题说得很严重,只有我回去才能解决问题。卢八一不紧不慢地说。
  张嫱皱起眉头,问题可能真的很严重,那么多年,也没听你爸有什么事情,我都有点担心了。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爸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去招惹女人?
  卢八一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
  张嫱突然用怪异的目光审视丈夫,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紧张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你爹。
  卢八一笑了笑,急有什么用?回去看看再说吧。
  张嫱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你肯定也不会上心的,唉,当初怎么就嫁给你这个冷血动物了呢?卢八一说,热血也不是嘴巴里说出来的,我要是冷血,还能回去吗?你不是不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从我懂事起,他就离我很远,我们从来都亲近不起来,仿佛是两座独自兀立的山峰,没有交集。
  第二天,卢八一走了后,张嫱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丈夫回乡后会碰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到了晚上,卢八一还没有打电话来,张嫱急了,电话追过去,他的手机一直没有接听。张嫱心里有一万只猫爪在抓挠,得不到丈夫的消息,她无法入睡。都快午夜了,卢八一才打来电话。
  你这人怎么这样,到了也不发个消息?我都急死了。
  我这不是给你电话了吗?我能有什么事?不用担心的。
  你说不担心就不担心了吗?什么时候你才能够学会理解别人?
  好了,对不起,我错了。儿子还好吗?
  你心里只有你儿子,怎么就不问问我好不好?他在我爸妈家,你就放心吧。说说你爸吧,到底怎么回事?
  通过卢八一的描述,张嫱基本了解了发生在那个闽西小镇上的事情。
  卢八一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到达连城冠豸山机场用了一个半小时,出了机场,叫了个滴滴快车,坐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柳树镇。那是个放个屁全镇都能听见的山区小镇,汀江从镇子外面蜿蜒而过。镇街两边以及外围,建满了新的楼房,也有些老房子风烛残年般散落其间,显得格格不入。卢八一的父亲卢大为就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外墙陈旧斑驳,杉木大门也已经发黑,这是卢八一出生的地方。
  他站在门扉紧闭的家门口,恍如隔世,突然想起童年时,母亲站在家门口呼唤他回家的情景。母亲早已归西,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身影,听不见慈爱的声音。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不远处跑过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他跑到卢八一面前,喘着气,眯着小眼睛说,八一呀,你回来了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卢八一说,一品叔,我爹呢?
  这时,聚拢过来一些乡亲,他们窃窃私语,对卢八一评头品足。卢八一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窃窃私语和评头品足变成了寒暄。卢一品握起全是骨头的拳头,用力地敲门,门被敲得咚咚作响,他边敲门边喊,大为,八一回来了,开门呀。卢一品敲得手痛了,嗓子喊得发干了,门里面也没有一丁点动静。
  卢八一说,我爹是不是不在家?
  卢一品说,他在的,就在里面,他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了,我一直看着的。接着,卢一品生气地飞起脚踹门,用力过猛,脚都踢痛了,那张老脸扭曲成风干的苦瓜,怒号道,卢大为,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好心帮你把八一叫回来,你竟然连门也不开,老子不管你的臭事了,你就是死在屋里烂掉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卢一品气呼呼地走了。
  卢八一拦也没有拦住他,觉得这个堂叔的脾气暴烈了许多,从前很少见他动这么大的肝火。一个老太太对卢八一说,难为一品了,昨天要不是他舍命拦着李狗崽,你爹就被劈死了,李狗崽磨刀就磨了两天,砍柴刀磨得照得见人脸,锋利得很呢。卢八一说,李狗崽为什么要砍我爹?老太太欲言又止,最后扔下一句,你回家去问你爹吧。然后,她颤巍巍地走了,边走边嘟哝,难为一品了,狗崽那刀要砍下去,大为半个头都没了。
  卢八一又问在场的人,你们说说,狗崽为什么要砍我爹?
  大家面面相覷,谁也不说话。   风沙平息之后,卢大为带着部队官兵在荒漠上寻找,最后,找回了奄奄一息的卢八一,而五岁的卢建军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那颗白色的宝石般的石子。卢大为痛不欲生,一连几天,动辄就在戈壁滩上哭号,号叫声凄厉而悲恸,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卢八一内心充满了恐惧,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和父亲的目光对视,而父亲认为他就是害死弟弟的罪魁祸首。悲伤的母亲李芸并没有把内心的痛楚表现在脸上,面对丈夫和活着的儿子,她除了抚慰,还能做什么?丈夫和儿子,在这个时候,都是孩子,都需要母性的安抚,如果她也沉沦在悲恸中不能自拔,那天就真的塌下来了。她一直用自己的隐忍告诉丈夫,小儿子的死,和大儿子没有关系,也和他没有关系,那是孩子的命。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残酷的现实,她必须这样做。等丈夫稍微平静之后,她就带着卢八一回到了柳树镇。她在山上建了个坟墓,立完碑后,她扑倒在坟前,号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卢八一站在她旁边,也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和他抱在一起,相拥而哭,泪水如雨,浇透了母与子的心。
  哭完后,母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也替儿子擦干了泪水,牵着儿子的手,朝山下走去,乌鸦在一棵歪脖子针叶松的枝丫上凄厉地叫唤。母亲不让儿子回头,她说,我们好好活下去,就是对弟弟最好的哀悼。三年后,卢大为转业回了柳树镇,自从小儿子死后,他在部队也没有提升,还是个副连职干部,也许是儿子的死,让他产生了某种悲观的情绪,影响了他的仕途,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反正,他回到了柳樹镇。转业时,他强调自己有打篮球的特长,爱好体育,就被安排在柳树镇中学,当了个体育老师。
  卢八一说,我爸刚从部队回来时,我特别恐惧,他的黑脸上没有笑容,目光像刀子,割着我脆弱的心。说实在话,我情愿他一生都在西北部队里,不要回来,我知道他恨我。每次母亲不在家,他喝完酒后,总是无来由地凶我,他的吼声炸雷一般,震得我头皮发麻,好几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到要聋了。我从没有感觉到父爱,他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粗鲁的暴君。母亲在家时,他会收敛些,但从来没有和我温和地说过话,我们也基本上没有交流,就像两颗永无交集的星球。我知道,他很爱母亲,在母亲面前,他就是个孩子,什么都听她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我那么仇恨?我从小就想逃离柳树镇,最重要的就是逃离卢大为,我离开后,对他和我,都是一种有效的解脱。而逃离柳树镇最好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异地工作。就是考不上大学,我也会选择出去打工,或者流浪,绝不会待在柳树镇。我并不是聪明的人,母亲常说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比较笨,要是随她就好了。不过,通过我加倍的努力,我还是考上了同济大学,现在能够成为设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都拜父亲所赐。某种意义上,我还得感激他。
  张嫱依偎在他身上,你也很恨他,是吗?
  谈不上恨,只是厌恶,我觉得我们水火不相容。我考上大学,走的时候,他没有送我,母亲送我到车站,给了我一件东西,那是一支金星牌老钢笔。她微笑着说,八一,这是你爸的珍藏,他当兵时第一次嘉奖时的奖品,他觉得没有什么送给你的,就把这支钢笔送给你。我脱口而出,这老古董,谁要呀?母亲拉下了脸说,你要就要,不要我就还给他,不能如此轻视这东西。我还是没有收下那支钢笔,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顿时黯淡,叹了口气说,你们是冤家。母亲其实一直希望我们和解,她一直强调父亲对我没有恶意,只是脾气问题。有没有恶意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心灵上留下了深重的创伤。
  张嫱说,这次你把他接到上海,也不容易,看得出你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够和解,这样对小亚,对我们这个家,都有好处,我不希望因为他的到来,将我们家弄得鸡飞狗跳的。
  不说什么感情,我只是看他是我的父亲,不能不管。记得母亲临死前和我说过,她走了,柳树镇的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还是要像她活着时一样,经常回家看看。人越老越孤独,需要关怀,没有话说,陪他坐坐也好。母亲过世后这些年,我们只回去过一次,想想也对不住母亲,没有听她的话。唉,不说了,顺其自然吧。不早了,睡觉。
  5
  早晨,闹钟一响,张嫱睁开眼,伸了伸腿,极不情愿地说,什么时候能够睡到自然醒呀?卢八一醒了,没睁眼,他说,你多睡会儿,我起来弄早餐吧。张嫱起床,打了个呵欠说,还是你多睡会儿吧,反正你不吃早餐。张嫱穿好衣服,洗漱完,下楼去了。张嫱下楼时,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客房里的公公。做好儿子的早餐,她就上楼,叫儿子起床。每天早上,儿子都要赖一会儿床,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卢小亚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张嫱在厨房里给卢大为准备饭菜。
  这个早上,没有听到卢大为的声音,也没见他出来上厕所。
  张嫱忙完,坐下来吃东西,边吃边轻声说,小亚,昨晚上睡得好吗?卢小亚说,没有做噩梦。张嫱松了口气,那就好。卢小亚说,可是,可是我还是害怕。张嫱明白儿子害怕什么,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说,慢慢习惯就好了。卢小亚说,要是永远都习惯不了呢?张嫱不知如何回答儿子这个问题,只好转移话题,小亚,你同学珠珠要过生日了,你想好送他什么礼物了吗?卢小亚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这两天头脑比较乱,都快变成白痴了。张嫱心里暗暗吃惊,儿子说出这样的话,不得不让她考虑对策了,如果影响了儿子的学习,那可是大事。
  卢八一下楼,唤儿子走的时候,卢大为还是没有动静。
  张嫱说,八一,你去看看,你爸不会有事吧?
  卢八一说,应该不会有事,他身体好着呢。
  他们走时,张嫱将饭菜和酒放在了饭桌上,还给卢大为留了张纸条,让他起床后记得吃饭,还告诉他午饭已经叫好了外卖,会送到家里来。
  卢小亚上学,早上一般由卢八一送去学校,下午四点就放学,由卢小亚的外公张怀山去接。张怀山每天下午要去搓会儿麻将,时间差不多了,就骑着助动车去接卢小亚。张怀山疼爱卢小亚,如果卢小亚要他身上一块肉,他都会毫不犹豫割下来。卢小亚也喜欢和外公在一起,外公不但风趣,一肚子讲不完的笑话,还总是偷偷买零食给他,这是卢八一不允许的。这个下午,张怀山在学校门口接到卢小亚,就给他递上了一个甜筒。   我那不孝之子,逼我哪。他要我去上海找大为要钱,只要他拿到钱,就远走高飞。他疯了,凭什么管大为要钱?我和他讲,我欠大为的情,要不是大为,我早就埋在黄土里了,不要再去找大为麻烦了,要知恩图报。他说大为替我治病是应该的,他在勾引我。我都是人老珠黄的老妇人了,谁还要勾引我?我要走,早就走了,年轻时,多少人帮我找人家,好人家那么多,我就是没有动心,不就是怕带他到别人家去,受委屈吗?一品老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会逼死我的。看看,他现在绝食,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吃饭了。他要是死了,我更说不清楚了,只能和他一起去死。可是他还年轻,我也不能眼巴巴看他这样去死。一品老哥,我该怎么办?你帮我出出主意。
  卢一品也不知说什么好,这种事情,他也没有经验。想了好大一会儿,卢一品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过,不好开口。
  你有什么话就说,我受得住,脸早就不要了。
  你和大为到底有没有感情?
  六十来岁的人了,听了这话,也羞涩地低下了头。卢一品有些后悔问这话,要是老伴在家就好了,由她去和吴四娣交流这个问题,比较合适,但老伴在城里给儿子带孩子。卢一品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吴四娣细声说,我也不晓得他对我什么感觉,我是蛮感激他的,有什么事情都愿意对他讲,觉得在柳树镇,他是我最信赖的人。
  卢一品说,你得打电话问问他,如果他对你有感情,我想你们在一起生活也是蛮好的。这些日子我也在考虑,如果你们在一起生活,相互也有个照应,你没有丈夫,他也没有老婆,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人说不了什么闲话。
  我不怕人家说闲话,只是我儿子那里,不好办。
  这样吧,你自己给大为打个电话,问问他的心意,如果他同意,问题就解决了。我也会打电话给八一,他是通情达理的有文化的人,会支持你们的。最重要的,是大为的态度。至于狗崽,你不要担心,他饿不死的,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偷偷吃东西呢。你们光明正大地好了,他也是没有办法的。至于钱的问题,大为应该有些积蓄,而且他有退休金,也不用你考虑。
  可是我抹不开脸,不敢给他电话。
  这个电话你要打的,别人替代不了你,毕竟是你们的私事。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抽个时间给大为去个电话吧。他这个人比较古怪,我也琢磨不透他,有可能他会拒绝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吴四娣脸像红布。她说回家考虑考虑,然后就告辞了。
  卢一品给卢八一絮絮叨叨讲的就是这些事情。电话挂了后,卢八一陷入了沉思,父亲能够和吴四娣好,他真的愿意替父亲出十万块钱给李狗崽,息事宁人。问题是,父亲的确是个古怪的人,卢八一也不晓得怎么对他讲。卢八一觉得还是先等等,吴四娣和父亲沟通好之后,再说也不迟。这时,张嫱在楼下叫他们下楼吃饭了。
  桌子上摆好了碗筷,还有四菜一汤,那道红烧肉是张嫱的拿手好菜,颜色赤红,看上去十分诱人。儿子见到红烧肉,眼睛发亮,这也是他最爱吃的菜,这孩子不爱吃蔬菜,是个肉食爱好者。张嫱说,八一,你喊你爸出来吃饭。卢小亚说,好奇怪,他不看电视。张嫱说,去洗手,洗完手吃飯,话不要那么多。卢小亚说,我洗过手了。卢八一来到客房门口,敲了敲门,爸,吃饭了。门开了,卢大为的脸像是松弛了些,不那么紧绷了,目光有些游离不定。他手中拿着一个长条形的朱红色小盒子。看到这个盒子,卢八一的心颤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考上大学时,母亲送他上车前的情景,母亲手上也拿着这个盒子要给他,被他无情地拒绝了。卢八一不知父亲拿出这个盒子有何用意,他也没有问,转身来到饭桌前。
  卢大为走到卢小亚面前,黑乎乎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双手捧起那个盒子,手微微抖动,赔着小心说,小亚,爷爷送你一个礼物。卢八一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有潮水涌过,眼睛有些酸涩。如果父亲当初和母亲一起去送他,亲手将这个盒子交给他,他或许会收下。张嫱也有些吃惊,不过,她想这是好事情,也许是调和爷孙关系的一个转机。张嫱对儿子说,小亚,爷爷给你礼物呢,收下吧。卢小亚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爷爷手中那个盒子。
  张嫱又笑着说,小亚,快收下呀,爷爷对你好,才给你礼物。
  卢大为十分紧张的样子,卢八一没有见过父亲的这种表情,在他印象中,父亲总是凶神恶煞。
  卢小亚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过那个盒子,用力地扔在地上,大声说,我不要,不要什么礼物。
  张嫱没想到儿子会如此无礼,一把拉过儿子,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卢小亚,你和谁学的,一点教养都没有,快给爷爷赔礼道歉。卢八一抱过儿子,训斥妻子,你怎么能打孩子?张嫱说,你就惯着他,都把他惯成什么样了。卢小亚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张嫱瞟了公公一眼,担心他会暴怒起来,那样就不可收拾了,作为儿媳妇,她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希望在他心目中留下好印象,做人总归要有些脸面。让张嫱意外的是,卢大为弯下腰,捡起了那个裂开口的盒子,和散落在一边的老式大头金星钢笔。他高大的身躯重新站立起来,低着头,将钢笔笨拙地装进盒子,尴尬地笑了笑,这老古董了,确实是拿不出手。说完,他看了看同样感到意外的卢八一,默默地回他的房间去了,门被轻轻地关上,像是关上了一个世界。
  7
  有两天时间,卢大为和卢八一一家相安无事,虽然没有交流,但他的表情平和,也十分克制,他们在家时,卢大为基本上躲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张嫱有些担心,问丈夫,你爸不会有事吧?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害怕。卢八一想想,是有点反常,可是他又摸不清父亲的底细。
  又平安无事过了一天。
  晚上卢八一一家回到家里,发现客房的门开着,卢大为不在里面。卢八一进入客房,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皱巴巴的黑白照片,那是他和母亲以及弟弟的合影,小时候,母亲带他们去镇上唯一的照相馆照的相片。照片中的弟弟真的长得和卢小亚特别像,好像是一个人。看到这张照片,卢八一眼睛里热辣辣的,有流泪的冲动,他突然对父亲有了某种理解。   卢八一叹了口气。
  他关掉房间里的灯,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上了楼,儿子还没有睡着,张嫱在儿子房间里陪着他。卢八一走进儿子房间,张嫱轻声说,你爸睡了?卢八一说,睡了。张嫱说,他跑哪里喝那么多酒?卢八一说,不知道,他没说。张嫱说,儿子害怕,说是睡不着。卢八一说,你带他到我们房间睡吧,他和你一起睡,也许就不害怕了。卢小亚听了这话,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下了床,跑出了门,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卢八一说,去吧,我晚上在这里将就一夜。张嫱说,老公,看你神色不对,没事吧你?卢八一说,没事,只是太累了。张嫱说,那你好好睡一觉,不要想太多。
  关了灯,卢八一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感觉有个人站在床边,很久以前,她也经常站在床边,和他温存地说话,用那颗慈母心化解他心中块垒。她一直不懈地缓和他和父亲之间的紧张,如果没有她,卢八一或许早就和父亲断绝关系了,但他心里有解不开的结,也可以说是一种可怕的情绪,浓雾般弥漫。
  母亲仿佛在说,我帮你回忆吧,你还记得那次你掉下山崖吗?十一岁那年秋天,你和几个同学到山上采野果。
  妈,我记起来了。
  那是黑白电影的画面,没有色彩,却是那么真实在他脑海呈现,那是他曾经选择性遗忘的一部分。卢八一和几个小伙伴在山野寻找着一种叫麻藤包的野果,那是卢八一童年时最喜欢的野果。麻藤包基本上是椭圆形的,成熟后的野果外表金黄,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表面上似乎有层油脂,摸上去手感还是蛮舒服的,卢八一总感觉是摸在蜡上。重要的是麻藤包的果肉香甜柔软,吃了容易上瘾,所以,麻藤包成熟的季节,孩子们都成群结队上山采摘。卢八一和小伙伴们发现一棵麻藤树长在山崖边上,靠山崖那边的枝条上,挂着几串金黄的诱人果实。小伙伴们目光落在果实上,喉咙里吞咽着口水。山崖陡峭,有几十米深,跌落下去不死也要半条命,他们面面相觑。卢八一说,我爬过去摘。一个同学说,还是算了吧,我们到别处去找,这里太危险了。大家也赞同他的意见,都说到别处去找麻藤包。像是有种召唤,卢八一爬了过去,大家都提心吊胆,让他小心。他的手够着一个麻藤包了,他一手抓住树枝,另外一只手伸出去,一只脚是悬空的,另一只脚踩在山崖边的石头上。一个麻藤包被摘下来,朝同学们扔过去。摘第二个麻藤包的时候,他紧紧抓着的树枝突然断裂,踩在石头上的脚一滑,他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掉落下去。
  同学们吓坏了,他们奔跑着回柳树镇报信,除此之外,他们毫无办法。
  在孩子们的带领下,卢大为夫妇心急火燎地奔向山里。寻找到卢八一时,天已经黑了,好在细心的母亲带了手电,天上也有银饼般的月亮。卢八一跌落时被一棵长在山崖上的松树挡了一下,才掉落崖底,那棵松树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否则卢八一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卢八一摔断了两根肋骨,腿上也有一根骨头骨折,好在头没有摔坏,只是脸被擦花了,渗出血水。母亲心疼得直落泪,同学们也面面相觑,卢大为闷声闷气地说了声,没死就好。他背起儿子,在月光下往柳树镇走去。母亲在前面打着手电,边走边回头说,大为,你走稳点,太颠了八一会痛。父亲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同学们走在后面,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卢八一,卢八一没摔死,他们心里还是有些小侥幸。
  卢八一的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肩膀是那么的宽阔,渐渐地,他感觉到父亲在流汗,他真想伸出手,擦去父亲额前的汗水,可他不敢去触碰。父亲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这种区别于咆哮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卢八一眼睛渐渐潮湿,直到热泪流淌出来,落在父亲身上,和他的汗水融合在一起,汗水和泪水都是咸的,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盐。
  8
  醉酒之后,卢大为仿佛衰老了许多,眼睛里也失去了刚来时的神气了。卢八一看在眼里,心里隐隐作痛。张嫱也感觉到了公公的变化,她建议丈夫周末带他出去走走。卢八一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到哪里去好呢?张嫱说,不行就去野生动物园吧,小亚一直想去,或许能让他们爷俩亲近点,一般情况下,对某种动物,都会有共同的喜好。卢八一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去动物园的头天晚上,卢八一做好了儿子的工作,让他对卢大为要礼貌点,卢小亚想着要去動物园,也没想那么多,满口应承下来。
  星期六那天早上,天气晴朗,瓦蓝的天上飘着几朵形状各异的云。吃完早餐,卢八一开着车,带着一老一小,往野生动物园进发,张嫱因为要上班,错过了这次出行。卢大为坐在副驾驶座上,偶尔说一句,那时候在部队,我开过大解放,好多年没碰车了。卢八一说,你来开一段。卢大为有些紧张,不行呀,没驾照,也没有在大城市开过车,交通规则都不晓得。卢八一说,没驾照你也敢开大解放?卢大为说,干部们偷偷和汽车兵学的,也只是偶尔偷着开。卢小亚坐在后排的儿童座椅上,拿着平板电脑,玩着游戏。卢八一说,小亚,别老玩游戏,在车上玩游戏,最费眼睛了,没事和爷爷说说话。卢小亚不吭气,继续玩游戏,况且,他和卢大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卢八一和父亲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一路上都是各自的心事和寂寞。
  野生动物园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不仅深深吸引着卢小亚,在车上还昏昏欲睡的卢大为也来了精神,他这一生中,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动物。闽地多蛇,卢大为少说也见过十几种蛇,在野生动物园的蛇园里,他算是开了眼界,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蛇。他跟在儿子和孙子后面。每看到一种蛇,卢小亚总是大呼小叫,惊恐万状的样子,却越是害怕,就越想看,这是卢大为理解不了的心态。玻璃屋里,一条大蟒蛇缠绕在粗实的树枝上,头朝着观众,挑衅般吐着黑色的舌头。卢小亚说,哇,蟒蛇的眼睛都有我的头大。卢大为站在他身后突然说,小时候,和我爸上山打柴,坐在山路旁边的树根上歇脚,我爸点了根烟,抽完后将烟头在树根上摁灭,谁想到那树根突然动了起来,原来我们是坐在蟒蛇的身体上。卢小亚轻声对卢八一说,爸爸,你信他说的话吗?吹牛。卢八一说,我信,老家大山里真的有蟒蛇的。卢八一回头看了看父亲,见他的神色轻松了许多,便说,爸,你从前怎么没给我讲过这个事情?卢大为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往前走去。卢八一看着他有点儿佝偻的背影,若有所思。   卢小亚发现了爷爷好像特别喜欢长颈鹿,他站在栅栏外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头长颈鹿在吃树上的叶子,不时地学着长颈鹿的样子,伸长他粗粗的脖子,嘴巴张开又合上,那样子古怪又滑稽。卢小亚说,他真是个怪物,我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卢八一说,别小小年纪如此毒舌,每个人都有自己快乐的方式,你爷爷此刻心里是愉悦的,可以看得出他对长颈鹿十分钟爱,估计他以前也没有亲眼见过长颈鹿。卢小亚说,爸爸,他在你小时候,带你去过动物园吗?卢八一说,没有。卢小亚摇了摇头,怪模怪样地说,唉,又一个残酷童年。卢八一笑了,你还知道谁有过残酷童年?卢小亚瞥了他一眼,我同学珠珠他爸呗,估计他比你还惨,珠珠说他爸小时候经常被后爹虐待,怎么说你也还有个亲爹。
  猛兽区是野生动物园最精彩的部分,卢八一决定吃完午餐再去那里观赏。野生动物园就餐区里有三个选择,中餐,麦当劳,中式面点。卢小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麦当劳。卢八一征求父亲的意见,爸,你吃点什么?卢大为说,随便。随便其实是很让人尴尬的事情,卢八一给儿子买了炸鸡翅和薯条,自己准备吃个鸡肉汉堡,也给父亲买了个鸡肉汉堡。卢大为说,我不喝可乐,喝矿泉水就好了。卢小亚吃得很香,嘴巴边上油汪汪的,边吃边偷偷地观望着卢大为。卢大为咬了一口汉堡,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啃咬。卢八一见状,对父亲说,爸,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吃了,我去给你点两个菜,或者吃碗面条什么的。卢大为头也不抬,以最快的速度,吞咽完那个汉堡。他抬起头,伸长脖子,然后喝了几口矿泉水。不一会儿,卢大为怔住了,像是喉咙里卡了块骨头,眼珠子突兀。卢小亚偷偷地笑了。卢八一说,爸,你没事吧?卢大为突然站起来,往垃圾桶的方向跑过去,嘴巴对着垃圾桶,剧烈呕吐。卢小亚哧哧地笑起来,等卢八一扶着卢大为回来,他才憋住了笑。卢八一说,爸,喝点水,我去买点别的东西给你吃吧。卢大为摆了摆手,不用了,胃口败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他们坐着动物园的观光车进入了封闭森严的猛兽区,卢大为东张西望,目光搜寻着什么。一片人工草原上,两头母狮在追赶一只黄牛,很快地,那头冲在前面的母狮扑上去,死死咬住黄牛的喉管。黄牛扑倒在地,和母狮一起翻滚。黄牛躺在草地上,四腿乱蹬,母狮还是死死咬住黄牛的喉管。黄牛最终断了气,另外那只母狮跑过去,撕咬着黄牛的尸体。车上的观众大呼小叫,卢小亚也在狂叫,卢大为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卢八一默默地注视着父亲。卢大为的眼睛盯着那血腥的场景,一动不动,卢八一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吼叫,狮子般的吼叫,那是一个曾经孔武有力的男人最后的吼叫。他发现,父亲真的老了。
  9
  无论如何,野生动物园之行,卢小亚对卢大为有了新的认识,紧张的情绪有了缓解。卢大为在晚餐时,脸上露出过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是他注视孙子的时候,张嫱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细节。张嫱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万万没有料到,两天之后的那个深夜,发现了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情。
  那天晚上,一家人按时睡觉,楼下也没有了动静。张嫱躺在床上,卢八一的手伸过来,放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抚摩。张嫱轻声说,你要干什么?卢八一一把搂住她,嘴巴在寻找着嘴巴。张嫱推开了他,少来,我今天太累了,过两天再说吧。卢八一说,我们好久没有了。张嫱说,胡说,前几天还有过。卢八一不死心,我感觉有一个世纪了。张嫱不耐烦了,好了,快睡吧,明天都还要上班。卢八一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张嫱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之后,卢八一翻了几个身后,也彻底老实了,不久就响起了鼾声。张嫱是被乌拉乌拉的警报声吵醒的,紧接着,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卢小亚也大声呼叫。张嫱赶紧穿衣起床,卢八一也惊醒过来,从床上跳了起来。张嫱打开门,就闻到了呛人的味道,看到阳台上火光冲天,卢大为在烧着什么。张嫱大惊失色,大声喊道,爸,你搞什么鬼?卢大为见他们冲出房间,惊慌失措的样子,也被吓坏了,神色慌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张嫱不顾一切地冲进儿子房间,抱起儿子就往楼下跑。
  卢八一来到阳台上,发现父亲在金属垃圾桶里烧纸钱,他不由分说,在阳台上的水斗上接了一脸盆水,浇灭了垃圾桶里的火。
  这时,几个消防人员拿着灭火器冲上了楼。
  卢八一灰头土脸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对不起,火已经灭了。
  领头的那个消防队员呵斥道,怎么搞的,大半夜的点什么火?这楼要烧起来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卢八一连忙赔不是,那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是个龟孙子,一点脸面都没有。经过一番周折,又是填表,又是签字,接受处罚,好不容易送走了出警的消防队员,愤怒的张嫱带着儿子,离开了家。
  张嫱走时歇斯底里地朝他号叫,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他来了才几天,就弄出这么多事情,还让不让人好好生活?我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要不是邻居没有睡觉,发现阳台上着火了报了火警,我们被烧焦了都不知道。
  卢八一没有阻止妻儿的离去,心里像堵了一块生铁,闷得难受,有窒息感。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了楼,来到了阳台上。卢大为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着头,站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卢八一本来想抢白父亲几句,见到他眼中的老泪扑簌簌地滴落在地砖上,无声无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卢大为嗫嚅地说,他们走了?
  走了。
  对不住,我不是想要破坏你们的家庭。
  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
  我晓得你忘了。
  忘了什么?
  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到你妈妈的坟前去烧纸,她死了那么多年,没有一年落下过。没想到今年她的忌日,我会在你这里。下午的时候,我去了龙华殡仪馆,旁边有卖纸钱花圈的店,在那里买了纸钱。本来,我想找个地方烧给她的,可是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到哪里烧好,怕别人见到嫌晦气,我这一生最怕打扰他人,那是罪过。所以,我就想到了阳台,等你们睡了后,就偷偷摸摸的,像个贼一样,来到阳臺上烧纸。我没想到会惹这么大的麻烦,真的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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