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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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丽莎 笔名琉璃瓦,广西钦州人,现居广西河池都安县。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文艺创作“1+2”工程签约作家,入选广西“文学桂军”新锐作家扶持计划项目。2008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2016年底开始儿童文学创作,2017年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于《中国校园文学》《南方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近两百篇(首),有作品入选《语文主题学习》《小画眉的歌:广西壮族自治区六十年儿童文学精品》《人居广西》等。
  熄掉像瀑布一样的水晶灯,锁上玻璃门,再从外头“哗”地拉下卷门,上锁。于是,整个售楼部就被黑暗吞没了。
  这段路还未安装路灯。苏玉行走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如同黑暗中剪下来的一片纸人。
  没有风,路边的草丛,却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苏玉加快脚步,想把黑暗远远地甩在身后。可那声音,如同鬼魅般挥之不去。
  她跑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两排整齐的路灯,像洁白的芍药,静静地在夜里开放。
  见到了灯光,就像见到了家一样温暖。苏玉放慢脚步,走进莹白的灯光里。
  近了,近了。那栋陈旧的民房,就在面前,那三楼油漆斑驳的窗户,肯定和以往一样敞开着。
  比起黑暗中的害怕,苏玉感到,此刻心跳的速度更快。她努力让自己看起來若无其事,半低着头,继续向前方踽踽独行。经过那栋民房时,苏玉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窗后的黑影。
  窗里没有灯,借着路上的光,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黑影就站在窗旁,似乎……正俯视自己。
  苏玉急忙收回余光,脸上像挨近火一样灼烧火辣,掌心却像握着冰一样冰冷发麻。扑通扑通跳的心,有一种被注视的紧张和愉悦。
  他或许坐下来了吧,因为窗里开始飘出悠扬的钢琴曲。一听到这样的旋律,苏玉的心就开始明朗起来。
  《C大调钢琴奏鸣曲(K545)第一乐章》。单纯而明快的节奏,旋律里流淌着金色的光,充满夏天的味道。仿佛一个轻盈的女孩儿,在纯净的山野里踮脚轻舞,仿佛所有的心事,都可以随着旋律的跳跃而匿迹。
  发觉影子的存在以后,苏玉就没有正眼看过那个窗户。可是凭女人的第六感觉,她知道,自己走这段路的时候,那个影子就一直看着自己。自己经过窗口时,他会坐下来,弹奏C大调钢琴曲。
  苏玉觉得,他一定观察自己很久了。在清冷的清晨,一个女人,孤独地从远处的车水马龙走来。在浓厚的黑夜,这个女人,又孤独地向远处的车水马龙走去。她不知道他的面容,他却理解她的心情。这种理解不是单纯的换位思考,而是某种精神上契约般的相通。所以,她经过窗口时,他会坐下来,弹奏C大调钢琴曲。
  自己肯定见过他,在某次路上的擦肩而过,或者在熙攘人群中的漠然一瞥,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注意。
  苏玉在琴声中行走。这种被注视的,隐秘而又微妙、脆弱而又美好的感情,让世间的一切普通事物,都变得有一种忧伤的美。地上摇晃的树影,江面潺潺的流水,街上流离的灯光,以及雨后,车子呼啸而过时溅起的水花。
  琴声一直护送苏玉,走过那段寂静的街道。等她走进热闹的马路时,琴声已经停止,或许还在继续,只是她不再听到。
  不过,已经足够了。
  这短暂而美好的琴声,已经让她拥有足够的勇气,去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去走进破旧昏暗的出租房,去面对无边的黑夜。
  走进狭窄的楼道,像一缕不着痕迹的风,苏玉快速上到二楼,没有任何犹豫,直奔三楼。
  其实,二楼出租房的门大开着,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中年男人,正光着膀子,坐在门口的一张小矮凳上。他皮肤黝黑,满脸胡茬,眼睛时常射出犀利的光,加上有一个尖锐的鹰钩鼻,所以,苏玉常常在心里称他为“黑鹰”。“黑鹰”的身后,传来妇人的呵斥和孩子的哭叫声。这是别人的,吵吵闹闹的安稳岁月。虽然苏玉没有看向敞开的门口,但她知道,“黑鹰”一定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就像一只严阵以待的老鹰,盯着一只瘦弱的小鸡。他要用目光警告自己,不要再把卫生间的水漏到他家的阳台上。
  开门、进屋、关门、开灯。
  苏玉把身体摔在床上。一整天,虚假的职业笑容;一整天,周旋在客户之间的世故;一整天,被同事嘲笑卖房像卖命一样的尴尬。当时并不在意,但是当一切安静下来后,立刻就感到身心无限疲惫和沮丧。苏玉觉得,自己的体内一定住着两个苏玉。一个活在白天里,一个活在黑夜里。活在白天里的,乐观坚强;活在黑夜里的,感性脆弱。她们住在同一副躯壳里,从未谋面,却不离不弃。
  苏玉打开手机,翻到今天下午三点一刻农业银行发来的信息,上面有一笔刚好达到四位数的工资,是前两个月的辛勤收获。不过当时陈副总说,如果超额完成任务,超出的部分会给予双倍提成。苏玉算得很清楚,自己已经超额完成公司任务的百分之四十五,可这百分之四十五,公司没有给予她双倍提成。
  关上手机,手臂无力地垂下。转过头,苏玉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空床上,黄底红碎花的被褥,还保留着母亲最后一次从这张床起来时的形状。苏玉闭上眼睛,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就看到母亲坐在床上,和以往看自己练习钢琴一样,安静地笑着。母亲的笑容,有一种与世无争的谦卑。
  去年九月,苏玉和母亲一起来到这座城市。苏玉读大学,母亲打工陪读。离开了那个父亲去世后就充满是非的小城市,母女俩觉得,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可是今年三月,万物生长的季节,母亲却一下子病倒住院。苏玉只好办理休学,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做售楼员为母亲挣医疗费。她的学业生涯,像C大调一样平稳宁静的日子,就这样戛然而止,而后进入另一种浑浊的看不清方向的F大调。
  房间很窄,两张床的对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窗户。窗户的左边是帆布衣柜,右边是书桌,中间正对窗户的位置,是空的,像一个结实的圆,突然多了一个缺口。
  那个位置,曾经摆着一架钢琴。那是父亲弹过的钢琴,也是唯一一件从那个城市带来的家具。可是为了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它已经被贱卖给一个钢琴辅导机构。说不定,此刻它正被一双刚学钢琴的手弹奏。   当你所爱的东西消失以后,它就会一直在原来的地方召唤你。
  苏玉从床上坐起来,缓缓走到窗前的空地上,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坐下。她挺直腰板,抬起双手,悬空做出弹奏钢琴的手势。定好中央C的位置后,苏玉就闭上眼睛,十指开始无声弹奏。
  第二天早上,苏玉来到区三医院。母亲从普通病房,转进重症监护室,快一个星期了。每天只有下午四点至四点半允许亲属进去探视。
  苏玉穿上蓝色的隔离衣,戴上蓝色的隔离鞋套、手套和帽子,如同要走进殿堂一样,充满仪式感。
  重症监护室很冷,是那种渗进骨头里的冷,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扎进了细细的冰柱,冰在体内融化,寒意彻骨。母亲的病床就在门口旁,床的两边摆放着医疗仪器,许多管子从仪器里伸出来,连到她的身体上。她已经骨瘦如柴,似乎用手就可以轻轻地一把握起来。她半躺在床,眼睛微闭,面容苍白得像一片月光。
  苏玉帮母亲擦身子和脸,给母亲剪指甲。虽然她知道这些护士已经做过,但她仍然要做点什么,来弥补内心的痛苦和内疚。这个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充满活力的中年妇女,现在变得比婴儿还要柔弱。还剩最后几分钟的时候,她左手握着母亲的手,右手一遍遍抚摸母亲的额头。母亲的额头布满褶皱,抚摸它,如同抚摸一棵苍老的树。苏玉还轻轻呼唤:“妈妈……妈妈……”唤着唤着,泪珠就越过眼眶,一滴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时光倒回十年前,昏暗的小夜灯下,躺在床上的,是小小的苏玉,母亲坐在床边,一边抚摸她的额头,一边轻轻地哼:“睡吧……睡吧……”书房里,父亲弹奏的琴声,柔美得像橘黄色的灯光,让人舒适安逸。
  对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全身僵硬的老人,他眼睛紧闭,嘴巴却张得出奇地大,似乎在这个世界无声地呐喊。因为每次只能进来一个亲属,而探视他的亲属又特别多,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亲属们只好轮流探视,每个亲属进来几分钟,然后出去换下一个亲属。这位老人,想必是在重症监护室很久了,进来的亲属,有的对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话,有的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有的一边低低抽泣,一边抚摸他。不知为什么,苏玉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些亲属就像在博物馆里,排队观看一件珍贵的文物一样。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在谈话室里向医生了解了病情,苏玉就到楼下的ATM处,把农行卡上的金额,全部转进母亲的住院卡里。苏玉恍惚覺得,自己的面前,是一架吃人的机器。不过,如果吃掉自己,可以换来母亲的健康,苏玉愿意一头栽进去。
  走出医院,打车上班。
  在经过那栋民房时,她没有伸出头去看窗户。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窗户后面的黑影。
  来到售楼部,苏玉在座位上整理了一下客户资料。这会儿是早上,还没有什么客户来。她喝了半杯温开水,就起身,向陈副总的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苏玉敲门。
  “请进!”里面回应道。
  陈副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比较胖,由于长期处在室内不晒太阳,所以皮肤很白,整个人像是面粉捏造的一样。他脸上隆起厚厚的肉,眼睛就像两条裂开的细缝,不过是往里各丢了一颗黑豆。他的鼻子短而粗,鼻孔微微向上掀,满头短而鬈的烫发,染成黄色。他穿着短袖花衣,坐在老板椅上,一边嚼槟榔,一边眯着眼睛看苏玉走进来。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和玩世不恭的味道,颇具侵略性。
  苏玉走到办公室的中间就止步。第一次讨薪,不知为何,有一种在操场上,赤裸着被人点评的感觉。
  “是小苏啊,有事吗?”他嚼着槟榔,说话有些含糊。
  “我前两个月超额完成公司任务的百分之四十五,可是只收到一倍的提成。”苏玉说。
  “不是这样吗?”
  “当时您说,超出的任务,会给予双倍提成的。”苏玉一字一顿地说,就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
  “这个……”陈副总拿起烟灰缸,把嘴里嚼成一团的槟榔吐出来。放好烟灰缸后,又拿出一个槟榔重新放进嘴里,他吧嗒着嘴巴继续说:“这个……大李总说还得开会研究,你再等等吧!”
  苏玉不说话,陈副总就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再等等吧,啊,小苏,你刚到公司不久,就有这样的业绩,非常不错!只要你好好干,公司绝对不会亏待你。”
  他信誓旦旦,仿佛在立婚誓。苏玉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告辞离开。
  踏出办公室,她浑身就像卸下了重担一般。几个同事围上来,连连赞叹她的勇气。她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向门口的新客户走去。
  可是,陈副总所说的研究,一个多星期了,还没有结果。倒是他每次见到苏玉,眼神总有些玩味,他总是用惯常的语气说:“再等等,啊,好好干!”不由苏玉说话,就抽身而去。若是没有人注意,还会不着痕迹地拍拍苏玉的臀部。
  母亲的情况并不乐观。这一天,苏玉去探视的时候,她原本半闭的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上了。苏玉在她耳旁一遍遍地呼唤,也没能把她唤醒。苏玉宁愿相信,母亲是太累了,所以睡得特别沉,不愿醒来。医生叫苏玉到谈话间,临出门时,苏玉看向对面的病床,老人已不在,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被单。苏玉知道,那位老人,不用再对这个世界无声呐喊了。
  在谈话间,医生给苏玉倒了杯温水,她没有接,而是紧紧地攥着医生的手,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在颤抖。
  医生说:“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但你也要有点思想准备,毕竟医学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另外……麻烦把所欠的费用尽快补上。”
  苏玉轻轻地点头,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她对母亲的治疗要求越来越低,一开始是希望母亲恢复健康,后来想,即使有些后遗症也不要紧,现在看来,就算母亲一直躺在床上也没关系,只要她能活着。
  从医院出来,苏玉没有打车到售楼部,而是在民房的不远处下车。
  她走到民房对面的马路上,马路外面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河岸上几棵刚种下的柳树,发蔫了,低着头,对大地默默低吟。草有枯萎,花有谢落。苏玉背对着民房,坐在河堤上,从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咬一口,又冷又硬。   阳光铺在河面上,就像铺上了一层细细的碎银,闪闪发光。毫无征兆地,《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在她的身后响起来。
  这是一首可以让时光流转的曲子,轻快的十六分音符,轻而易举地就把以前闪闪发光的日子,披上一层忧伤的面纱带回来。地上散落着各种书籍的书房,还有洁白的茉莉花,从窗外洒进来的昏黄的阳光。在窄窄的钢琴凳子上,挤着三个人,小苏玉在中间弹奏钢琴,母亲在左边紧盯,父亲在右边打拍子:“哆234、咪234、唆234,和弦跟上,哆234、咪234、唆234……怎么回事?你没看到降记号吗?再来!”这闪闪发光的日子,苏玉曾觉得,过于安稳,而显得冗长,似乎没有尽头……苏玉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流,那闪闪发光的日子,现在觉得,如此短暂,再也不会回来。
  苏玉又敲开了陈副总的门。
  咚、咚、咚……
  “请进。”
  “哟,苏玉啊!”他嚼着槟榔,抬头打了个招呼,而后又埋首在手机里的战火。今天,他穿着白色T恤,这让他更像一团面粉了。
  “陈副总,我那百分之四十五的提成……”
  “这个还在研究!”陈副总头也没抬。
  “那……什么时候出结果呢?”
  “等通知吧!”
  发觉苏玉仍然站着,陈副总抬起头继续说:“你放心,这都是小钱,只要你愿意为公司卖力,公司绝对不会亏待你,听说你这几天又卖了几套,很不错嘛,继续加油,啊!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陈副总重新盯着手机屏幕。
  办公室安静下来,只有手机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战火声,好不激烈。
  苏玉看着全神贯注的陈副总,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着,难道要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以博得他的同情?抑或……用一种妩媚的姿态暗示他,这百分之四十五的提成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交换?
  一想到这,四周似乎就被塑料薄膜密封了,让人透不过气。
  苏玉一步步走向陈副总。
  这可怜的,百分之四十五的提成。
  她走到桌前,把桌上的烟灰缸往旁边轻轻一推,整个身体伏到桌子上,她尽量用柔和的目光盯着陈副总。
  “嘿嘿,怎么?要一起玩?”陈副总惊讶中带着戏谑,一股浓重的槟榔味呼到苏玉的脸上。
  苏玉看着眼前这张面粉团一样的脸,脑海里突然出现窗后的黑影。
  一陣恶心涌上来,几乎是同时,她拿起烟灰缸,向那团面粉砸去。
  “啊!”一声惨叫声之后,是沉重的肉体和地面撞击的声音。
  烟灰缸里,两只嚼碎的槟榔滚落到墙脚。
  苏玉看到鲜红的液体肆意地流淌,仿佛白纸上画了一幅写意梅花。很快,这盛开的梅花,就被蜂拥而至的人们包围起来。
  苏玉步步后退。她听见自己的动脉,在两边的太阳穴里,像铁锤一样打着。带血的烟灰缸从手上滑落,飞掉一角后“哐哐当当”地滚到人群的脚边。人们回过头,发现她已冲出办公室,向售楼部外面跑去。
  转弯时,苏玉的右脚崴了一下,一屁股摔倒在地,震得她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也仿佛错了位。
  缓了一下神,她索性脱下高跟鞋,两手各拿一只鞋子,爬起来,继续奔跑。
  这一次,经过那栋民房时,苏玉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用眼睛的余光去捕捉那个黑影。
  可是,改编的C大调《卡农》飘来了。互相追随的声部,旋律一点儿一点儿,由轻而重,一点儿一点儿蹿上眼眶,染红了双眼。苏玉吸了吸鼻子,捂着耳朵,继续奔跑。以前觉得尤其短暂的这一段路,这会儿,却有无限延伸的感觉。
  终于跑到马路边上了,苏玉提着高跟鞋,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才向出租屋跑去。
  一口气冲上三楼,开门进入屋里。“咚!咚!”两只高跟鞋先后从手上滑下。苏玉用力扑到母亲的床上,就像小时候,和母亲久别重逢时,用尽全身力气扑进母亲的怀里,仿佛要融进母亲的身体一样。
  可这毕竟不是母亲的怀抱,她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小野兽,趴在床上,呜呜哭泣。
  窗外突然传来警车“呜哇呜哇”的鸣笛声。苏玉惊恐地抬起头,鸣笛声越来越近,她急忙把枕头翻起来,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枕头里。
  鸣笛声渐渐远去,四周开始安静,世界就像死去一样。
  突然,铃声响起,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苏玉吓得从口袋里抓出手机,像丢炸弹一样把手机丢到角落,继续捂着脑袋。
  但手机仍然顽强地响个不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像是挣扎累了,投降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世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安静。
  苏玉从枕头底下探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窗外已是午后,阳光照在苦楝树上。
  炎热的昏暗包围着她,一身汗,黏稠得像涂满了糨糊,发梢在颈上与背脊上也刺挠得难受。
  她缓缓坐起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吧嗒、吧嗒!”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玉急忙缩成一团,本来很瘦的自己,现在仿佛每一块骨头都变大,难以自己抱住自己。
  这时,楼下传来孩子的哭声和妇人的呵斥声。曾经厌恶的声音,却让紧绷的心脏突然放松,仿佛从虚飘的云端回到了人间。
  苏玉哆嗦地起身,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刀片,边拆边走进浴室。她把黏糊糊的身体,放在花洒下,开水冲洗。
  在水中,苏玉抬起左手,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在静脉处抚摸了一下。皮肤下,细细的蓝色动脉,在静静地跳动。
  “妈妈!”苏玉喊了一声,就像小时候受到惊吓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喊“妈妈!”
  冰凉的刀片在手腕上划下去,封闭的肌肉组织立刻打开,鲜红的血液涓涓而流,滴到水里,被解析成淡黄色。
  苏玉的全身已经湿透,尽管开的是温水,但她仍然感到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冷。
  卫生间的通道不太通畅,淡黄色的水积得越来越多,就像黄昏的霞光照在水面一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情不自禁地,苏玉向地上的水扑去,就像一片枯萎的叶子,从枝头飘落到安静的河水里。   大门被“嘭嘭嘭”地敲响。没有紧闭的眼皮之间,迷迷糊糊的像蒙了一层纱。苏玉看到那扇门被敲得摇摇欲坠,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被一次次捶打。
  窄窄的眼皮細缝里,门开了,时光仿佛已经回到小时候,进来的,是父亲,他轻轻地把小苏玉从地上抱起来,走向门外。
  天已经暗了,苏玉蜷在父亲的怀里。街上的灯,渐渐亮起来。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家啊!”父亲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
  “妈妈呢?”
  “妈妈以后会来找我们的。”
  苏玉抬起头,看到父亲的脸在灯光下,有一种忧伤的惨白。
  经过那栋民房时,一股钢琴声从楼上传来。她往楼上看去,三楼的窗口旁,隐隐约约地有一个黑影在弹奏钢琴。
  “爸爸,是琴声。”
  “嗯,是琴声。”
  “我要去弹琴。”小苏玉挣脱父亲的怀抱,双脚一着地,就循着琴声跑去。她跑上三楼的房间,推开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在弹奏钢琴。小苏玉跑过去,看一个个音符,从这个黑影的指尖飘起来。一晃眼,天就亮了。窗外已是闷热的下午,苏玉站在马路上,往窗户上看。
  阳光包裹着这座城市,林林立立的房子,就像一个个长方形的箱子立在地上。苏玉顺了顺鬓发,走到民房旁,拐进一条小巷。
  其实,那天开门的,不是父亲,而是楼下的“黑鹰”。苏玉卫生间的水,又肆无忌惮地滴到他家的阳台上了,已经晒干的衣服湿了不说,还淹了整个阳台。“黑鹰”忍无可忍,跑到楼上就对苏玉的门一阵“拳打脚踢”,可是屋里静悄悄的。居然无视自己?“黑鹰”加大力度,没想到,门经不住这一番摧残,倒下了。“黑鹰”本想冲苏玉大骂一场,却看到苏玉倒在卫生间的血水里。这位四十出头的魁梧汉子,虽然脾气暴躁、言语刻薄,但毕竟心地善良。见此情景,二话不说,抱起苏玉就往医院赶。
  让人想不到的是,苏玉的事情因此得到了公司大李总的关注,表明是陈副总不按公司规定发工资,他有错在先。所以,不仅没有让苏玉对陈副总负任何责任,公司还动员大家给苏玉的母亲捐款。而苏玉的学校也得到了消息,师生们纷纷捐款。更重要的是,母亲度过了危险期,过些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可是,从此以后,苏玉的余光,再也捕捉不到窗后的黑影,那里也没有再传出琴声。
  经过反复思量后,苏玉决定在这个橙黄色的下午,走向了那栋民房。
  来到一楼的门口,昏暗的屋子里,传来“噼噼啪啪”的麻将声,两个中年妇女和两个中年男人正在打麻将。
  “一晚!”一个穿着灰色背心的男人打出一张一万。
  “一晚太少,两晚行不行?”一个胖乎乎的妇女打出一张二万,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哈哈哈,两晚怕你受不了!”背心男人戏谑地笑。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胖女人倒伶牙俐齿。
  就在众人笑得不行的时候,背心男人发现了苏玉,他向那胖女人使眼色:“有人找,有人找!”
  那女人的脸上还挂着残留的笑容,看了一眼苏玉,就收回目光,边出牌边说:“要租房吗?”
  其实,苏玉来这里之前,并没有想过要找一个恰当的理由,现在听妇女这么问,就顺势应道:“是。”
  那胖女人停止打牌,对桌上的其他人说:“等我一下!”
  胖女人起身领苏玉往楼上走去,到三楼的时候,苏玉问:“我可以看看三楼吗?”
  “可以。”胖女人说着,打开门。
  迎面扑来灰尘和霉菌的味道,仿佛蒙了一脸蛛网,让人恍然。
  苏玉缓缓走进屋里。空的。凉的。
  一张落满灰尘的木床,几只散落的衣架,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苏玉走到窗边,站在以往黑影站的位置。阳光照在窗棂上,一块破了的蜘蛛网泛出银光,轻轻晃动。她往窗下看去,灰白的路上,空无一人。
  “前一段时间住在这里的人呢?”
  “多久前?我这里快一年没人租了。”
  “快一年……没人租了?”
  “对啊,旁边的房子噌噌噌地建起来,人们都去买房住啦,现在我们这租房冷清得很。你要是租,我便宜给你,你看房子宽、采光好……”
  在胖女人的推销声中,苏玉低下头,感到浑身无力,额头上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子。她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胖女人说:“可是……两个星期前……我看到这里还有人啊!”
  胖女人吓得把脸往下一拉,剜着她说:“姑娘,你可别乱说,我这房子干净得很啊!”
  “他常常站在窗边,就在这里。”
  “你看错了吧,那里以前挂着窗帘,前几天掉了一半下来,我干脆拆掉了!”
  苏玉颤抖着嘴唇继续问:“那……是谁在这里弹钢琴?我总是在这里听到C大调的钢琴曲。”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待在这儿,从来没听到什么ABC钢琴,我说姑娘,你租不租房?不租就算了,我忙得很呢!”
  胖女人不耐烦地带苏玉下楼。
  从民房出来,苏玉的身后又响起“噼噼啪啪”的麻将声。一男人问:“租出去了?”那妇女答:“租什么?你看她,白得跟没血似的,晦气啊……”
  像踩着棉花似的,苏玉轻飘飘地回到售楼部。她坐回位置上,喝了半杯温开水,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资料。只是手指直冒冷汗,变涩了,根本翻不了纸张。
  下班了,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四周开始安静下来,苏玉直着身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门外的天一层一层地黑下来,直到黑透了,她才起身走向门口。
  熄掉像瀑布一样的水晶灯,锁上玻璃门,再从外头“哗”地拉下卷门,上锁。于是,整个售楼部就被黑暗吞没了。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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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覆盖下,我看见  它祈祷的背影,古老的  湘桂走廊静置的心声  今天,祖辈们走过的丝绸之路  我们还在走,目光中  凝聚了远古的姿态  碎角石是古道上沉默的暗語  这些闪耀光芒的腹地  与长江水系、珠江水系紧密相连  最低或最高的飞鸟的翅,掠过  青石块上坚硬的时间,荒芜的时间  在群山中倾听,似乎  这丘陵之间的西岭山脉  一个延长深情的破折号  它在省略什么,释放什么  安静中,在荆棘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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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与幸福毗邻  在春天通往幸福的路上  夜色开满紫色的朱槿  晨露摇曳芬芳的黄玫  碧绿的藤蔓和金钱草  装饰古老的青砖黛瓦  花檐上的青苔  洞悉人世的密码  清澈的溪流  滋養状元的门楣  静默的青石小巷  飘逸着婀娜多姿的身影  哦,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春天打了一个喷嚏  一滴雨是澄明的  一滴雨是澄明的  正如一阵风的清凉  一张纸是透彻的  正如一个人的纯净  如果雨水滂沱  如果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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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吴作观翻了第三十个身,他老婆覃柳柳不干了,说你一个晚上像一头烂泥塘里的水牛翻来倒去,不睡觉躺沙发去。吴作观干脆掀开被子坐起来,在黑暗里凝视虚空。他老婆覃柳柳上半身着凉,心里不美丽,伸手狠拉了一把棉被,想强行盖上。但她没有成功,棉被呻吟了一下,又无声了。覃柳柳发了气,在棉被底下用脚踹了吴作观一脚。吴作观没有作声,依然坐着不动。覃柳柳发觉气氛不对,起来叭的一声打开了灯。在深夜两点的日光灯下,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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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觉得很困,整整三个日夜难受得没有合眼,盯着灵堂的照片看了会儿,心如死灰。那是我父亲吗?也许是太累了,我觉得神情恍惚。  他们排着队走来安慰我,又迅速消失于我的人生。从没人跟我详细地讲过父亲的往事。关于他的工作,他死前经历的事情,他们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仿佛真相是一坨狗屎,人人可以避谈。  总之我的父亲就这么没了,在一个糟糕透顶充满霉味的季节,永远而彻底地撒手人寰。我知道父亲死前的一年都在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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