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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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龙一下车,一条大黄狗凶恶地朝他扑来,黄金龙飞起一脚,狠劲踢在狗头上,大黄狗汪汪几声往回窜。屋里这时走出一个女人,一见黄金龙和落荒而逃的大黄狗,不由喊道:黄主任你这是打狗欺主,不把我老太婆放在眼里了。黄金龙哈哈一笑:真是狗眼看人低,它也知道我这个主任刚下台,就反目为仇了,看我明天不杀了它下酒才怪。女人这时走近黄主任,问:有事?黄金龙这时忽地眼一瞪:卵事?下了台都还有许多事缠着。女人拉了一把黄金龙,说:进屋坐吧,喝口茶,消一下火气。黄金龙摇了摇头道:不啦,我找你们的组长毛巴,上次我垫上的新农合交费还没付清给我哩,我不能让他再拖着,不在台子上,这些事要搞清。女人白了黄金龙一眼:就只有这事还没有搞清?黄金龙认真看了一下女人,说:你知道我还有什么事?女人笑着说:你黄大主任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晓得,只是,新上台的主任不知比黄主任好呢还是坏呢。黄金龙说:肯定会比我好。不跟你扯了,我去找毛巴。
  村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毛巴的屋正在修建,毛巴在屋顶上吊砖,大风把他肥大的短裤吹得啪啪作响,黄金龙仰头喊了一声,毛巴只低头说了一句:正忙着哩,没空。黄金龙知道毛巴是不会下来的,便说:那个钱你什么时候交给我?毛巴说:做屋太忙,什么时候有空再说。说完这话,毛巴不理黄金龙,专心干活。
  毛巴对黄金龙有想法,這点黄金龙清楚。去年秋季计划生育收社会抚养费,毛巴的儿媳妇超生,毛巴拒不交钱,惹恼了计生办,一怒之下把毛巴的儿媳妇列入了“非诉”对象,由法院强制执行。这事虽不是黄金龙一个人的事,可毕意他是村委会主任,计生办的事还要他们协助,怪罪到他头上也属正常。这次从村委会主任位置上下台,是黄金龙自己写了辞职报告的,不管乡政府是否批准,他实在不想干了。无官一身轻,村官也算官,黄金龙有这种感觉。当然,黄金龙也不是盲目地辞职,其实他早有打算,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在南方办了一个厂子,早就要请他去帮忙,黄金龙也一直没有答应。现在可以一走了之,在那边的工资和他当村主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刚骑上车子,黄金龙裤袋里的手机响了,黄金龙懒得接,但铃声很顽固,响个不停,由不得黄金龙不去接。电话是乡政府办公室小王打来的,他说刘书记和陈乡长找他有事,要他立即赶过去。黄金龙说:小王,我现在不是黄泥村的村主任了,书记乡长找错了人吧。小王说:黄主任,没错,书记和乡长亲口交代的,你快点赶来吧,领导在等着呢。
  一路上黄金龙把摩托车骑得比蜗牛还慢,他实在不想再去见到严肃刻板的刘书记和细致认真的陈乡长,这两年来,每次见他们两人,都要挨上一顿批评。黄泥村的工作实在不好做,上至计划生育招商引资,下至村民的家庭琐事,每年黄泥村都在拉后腿。黄金龙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宜去做这个村官,一直有个辞职的念头,直到现在才付诸实施。记得他送上报告后,两位领导立马站起身来问他:我们对你们村干部要求是严了点,可也是上面逼得没办法,对你本人没有亏待吧?黄金龙回答道,没有。
  那么为什么要走呢?还没换届,正青黄不接的。
  黄金龙一时无语。为什么呢?难道说自己能力不够?难道说自己想出外挣钱?
  倒是村支书郭先进支持他辞职,黄金龙目前还年轻,不像他上了年纪走不了。当一个破村干部,没有什么出头的,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上有乡领导批评,下挨老百姓的骂,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黄金龙的辞职在本乡范围虽引起了一些震动,但没有什么大的负面效应,刘书记和陈乡长口头上也勉强同意了。
  黄金龙赶到乡政府时,看见全体党政班子成员正走出会议室,个个面色凝重。刘书记和陈乡长最后走出来,招了招手,黄金龙跟着走进书记办公室。
  陈乡长拿起一沓纸张递给黄金龙说:你仔细看看。黄金龙在接过来时心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心里说最多也就是黄泥村老百姓告他的状。自己当村主任这么多年来,没有犯什么原则性错误,老百姓要告也只是一些道听途说或者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什么好怕的。可当他看到标题时,不由吓了一跳,一张张纸上都是写的辞职报告,有支书的,有主任的,还有计划生育专干的,大大小小有十几人。黄金龙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书记铁青着脸说:你说是怎么回事?自己一走了之还不算,还要煸动他们来造反吗?黄主任呀黄主任,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初真是瞎看了你。
  黄金龙大喊一声冤枉,陈乡长打断道:先不要喊冤枉,最后我们还是要按调查为事实依据的,不管怎样,你人先不能走了,还去当你的村主任去。你说,村干部集体辞职,传出去的影响有多大?到时,你就是罪魁祸首。这几天,你先去做做他们的工作,目前这事还没有向上级报告,我们内部处理。
  回到家里,老婆吴桂云见黄金龙闷闷不乐,开玩笑地说:看来你还不是真正想辞职呢,有失落感啦。黄金龙叹口气,把在乡政府的事说给她听,吴桂云气愤地说:刘书记和陈乡长这是欺负老实人呵,他们的辞职怎么管你的事,再说,你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吧,要不你也早当县长了。黄金龙知道这事无法跟老婆说清,便给一个人打电话。对方说:黄主任,你这是在深圳呢还是在本地呵。黄金龙说:我问你,你怎么也会辞职呢?领导要追究我的责任哩。对方呵呵一笑:就兴你走,我就不能走?我到南方不会跟你抢饭碗的,放心吧,黄主任。黄金龙又打了一个电话,里面说:黄主任今天乡里领导找了你去吧,我猜他们肯定会这样。当村官的日子真是当够了,又做人又做鬼的,太累了。你给我们带了个好头,我们这样做也并不是威胁乡领导,是他们把我们逼得没办法,只有出此下策了。黄金龙不再打电话了,他感觉头昏沉沉的,里面的刘书记和陈乡长在大声呵斥着他,他只好跑出了门。
  吴桂云在后面喊:正要吃饭呢,又到哪儿去?人都下台了,还这样忙什么?
  黄金龙走出村外,田野里还有稻谷没有收割,全趴倒在地上,没有什么人心疼。许多麻雀趁机在上面觅食,引来一群不知什么名的鸟儿歇在旁边的电杆树上,看样子也准备在这里来一顿丰盛的美餐。村里的老百姓不再关注田地的庄稼,他们把目光都望向了南方,每天都伸长着脖子仰望着南方的天空,以期盼来一张张票单和一声声问候,以此来把家里的房子建高把孩子的酸奶买足把该买的东西都买来,像城里人一样不用下地不用走泥巴路。县里农业部门年年要村里搞点,比如春天要搞什么育秧点,秋天又要什么油菜育苗点,而且这些点都要集中连片要100亩以上。县里把任务分到乡里,乡里分到村里,村里呢?当然没处可分,开户主会,稀稀拉拉到不了几人,硬着头皮走村串户,人家还没个好脸色,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计划年代了呵,种哪块田种什么东西是我的自由,肯定是上面有活动经费,要不你们这些乡村干部肯定不会这么积极上门。一句话,把乡村干部的嘴给堵上了,任你是铁嘴铜牙,也没心情再开口。当然,最后这个点那个点的只好不了了之,或者搞点缩水版的报上去,算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但遇上像计划生育这样的硬仗时,就不能敷衍了事,硬碰硬,矛盾和怨恨结下了,遇事总要爆发的。   十几年来,黄金龙总是在这种矛盾中度过的,四季转换很快,由青年到中年,黄金龙的黄金时代就这样度过了,当有一天老同学发来短信祝他生日快乐时,黄金龙突然有些感伤,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厌倦情绪,这种情绪像顽强的感冒一样,紧紧缠住他不放。正是感冒高峰期,老同学大老远地开着一辆黄金龙叫不上名的高级小车来访。他这个村官本来要在乡镇餐馆里给同学接风,哪料到同学却硬把他拉到县里的高档酒店,邀上在县城的十几个同学,晚上还在歌厅吼了半晚。喝了多少酒自己不知道,反正他是在糊涂中被老同学的小车送了回家。第二天,黄金龙没有多想就向乡党委政府递交了辞职报告。没想他这场感冒还真能传染,竟招来其他村干部的集体辞职,这是自己的责任吗?
  不管了,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黄金龙决定明天就动身前往南方某城,免得节外生枝。
  黄金龙的打算是,先自己过去,待做顺后,再让吴桂云过去。家里有些事情也不是一走就走得了的,儿子上学目前还要吴桂云去照料,家里的肥猪正长膘呢,说什么也要过一段时间再卖掉。
  晚上给同学打电话,同学很高兴,叮嘱他买好车票后告之车次,以便他去接站。为了避免外界的打扰,黄金龙干脆把手机都给关了。
  第二天起床时,黄金龙伸出头到窗外看了看天气,还好,秋高气爽,正是适宜出门的日子。吳桂云昨晚已把东西全部收拾好了放在一口旅行箱内,现在她正在厨房里专心给黄金龙做早饭,没有听见外面的响动。
  早饭黄金龙吃得很专心,毕竟马上要离家了,说什么心里还是有一股眷恋之情在翻滚着,当了十多年的村官,真正要去给人家做事,适应能力怎样,黄金龙也没底。昨晚,吴桂云反复给他交待了,虽说是老同学,说什么也要顺着人家的意思,不要自以为是,站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桂云说这些话时,也只是提醒罢了,她相信黄金龙一定能干好,这些年来,村里的工作早把他年轻气盛的锐气给磨掉了,到哪儿都能适应生存,服从于领导,习惯成自然。
  吴桂云替丈夫打开大门,一下愣住了——门外站着乡纪委书记蒋和平和在黄泥村驻点干部老李。
  吴桂云脸上的阴云暂且隐去,立马换出一副笑脸道:两位领导来得真不巧,金龙正要出门,两位先进屋坐坐吧。
  老李说:嫂子不要客气了,我是来陪蒋书记找黄主任的。
  蒋和平挥挥手,说:进去谈吧。
  黄金龙手提着旅行箱站在那儿没有动,蒋和平拍拍他的肩说:黄主任,我是受领导安排而来,先坐下来吧。
  有事就说吧,我还要等着赶车呢。黄金龙手抓着箱子,脸色很难看。老李走上前来,推开旅行箱,强行把黄金龙按在椅子上坐下,说:急什么,得听蒋书记把事情说清楚吧。蒋和平清了清嗓子说:村干部集体辞职的事情不知是谁捅到了县里去了,县委书记和县长非常重视,专门找了乡里刘书记和陈乡长谈了话,昨晚我们班子会专门研究了一晚,所以一清早我们就赶来了。呵呵,来得正好,若迟了一点,黄主任就走了,那我们还得坐飞机去赶你回来哩。吴桂云插话道:俺金龙不能辞职了?蒋和平笑道:那是他的自由,问题是你曾经是组织的人了,总要有个过程,按规定程序走完才可以离开,否则的话,有潜逃的嫌疑。
  放屁!黄金龙突然大吼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蒋和平黑下脸来没说话,而是从身边的提包中拿出一份纸张甩给黄金龙,说:这是离任责任审计通知书,在组织没有审查清楚之前,你不能离开黄泥村一步,否则后果自负。说完,没有再给黄金龙打招呼,径直走出门去。老李在后面轻声对黄金龙说:黄主任,你怎么能那样说话呢,身正不怕影子歪,离任审计对谁都一样,你对蒋书记发什么火呢?
  远望着蒋和平和老李的车子绝尘而去,黄金龙忽生悔意,不该对蒋和平吼出那句粗话。按照程序,每次换届时上面是要对下面进行离任审计,其实呢,这几年这个检查组那个审计组都要下来审查,村委会没有账,由乡会计中心统一管理做账,账本早被他们翻烂了,离任审计也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当然,村里也不完全是没有问题,有的村里有企业,有外来资金,有的村干部胆大包天,甚至对惠民资金做手脚。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透明度增加,有的老百姓对政策比你村干部都懂得多,谁好谁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要有人举报,一查一个准,黄泥乡曾经也查出了几个小苍蝇。但对黄泥村来说,黄金龙敢对自己拍胸脯,自己不曾乱用一笔钱。黄泥村穷,没有企业没有资金外援,就守着上面的转移支付过日子,每天在夹逢中求生存,在矛盾中求发展,乡里驻点干部都不愿到黄泥村,来了也仅做个上传下达的样子,中饭都不吃就回去。黄泥村的村委会是危房,就餐只能在村干部家轮流。
  吴桂云给黄金龙端来一杯茶,顺手把那个旅行箱拉进房中。黄金龙拿起那杯茶一口干掉,哪知是热茶,烫得喉咙发烧,又一口给吐了出来。
  黄金龙看了看手机,才知昨晚关机后一直忘记了打开,上面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黄金龙想了想,找到蒋和平的名字,拨了出去。
  事情真的闹大了,县里派出工作组进驻黄泥乡,作为始作俑者,黄金龙多次被叫到乡会议室接受组织谈话。不过,所有这些都是在有关知情人之间进行的,对外没有公开,怕影响不好。在这期间,老同学多次打电话催黄金龙过去,黄金龙把这边的情况半遮半掩地说了,老同学说:哪有这么多复杂事,拍拍屁股走人,谁也干涉不了呀。黄金龙说:你没干过村干部,有些事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坐在屋子里烦躁,没事到村上转悠转悠,那天转到女人的屋前时,女人出来了,说:黄主任进屋喝口茶吧。黄金龙稍迟疑了一下,便走进屋门。女人在厅堂里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黄金龙没有坐下,而是走进里面的卧房,坐在床边,问被子里的那个人:感觉好些了么。被子里男人稍抬起头,说:是黄主任来了,身体还差不多吧,看样子这辈子是好不了啰。黄金龙说:那倒也不一定,时间长了也许会好起来的。
  这时,女人也进来了,她把茶递给黄金龙,眼神有些飘忽。
  前年的这个时候,男人还在南方的某工地打工,身子骨还是硬朗的,用村里人们的话说,叫做一拳可以打得老虎死的汉子。可一次意外的事故,让男人变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那次事故还是黄金龙帮着去处理的,当时那个老板躲藏起来,黄金龙发动了在当地打工的老乡和同学一起找寻,硬是把那个小老板从被窝里抓了出来,才使事故得到及时处理,女人才拿到了应得的补偿资金。后来黄金龙在村里还为女人申请了低保,为这事,男人和女人都很感激黄金龙,遇事总喜欢找黄金龙帮忙,一来二去,黄金龙明显感觉出女人对他有点意思。黄金龙明里跟她开点玩笑,暗地里却是小心翼翼,生怕女人真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那样就变味了。男人瘫在床上两三年了,女人原本很开朗的性格也变得阴郁郁的,只有每次见了黄金龙才恢复了一点原样。黄金龙喜欢女人的性格,每次在村里转时自觉或不自觉地转到了女人的屋前,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   女人说:黄主任,听人说乡里要来查你呵,也不知是哪个小人乱告的状?
  黄金龙苦笑了一下:不是谁告的状,正常程序而已。
  啊,那就好。咦,你真的要走呵。
  嗯。已决定了,你知道,我决定的事不会更改的。
  唉,当个村干部,钱没有几个,繁琐事特多,你还年轻,干什么都比当村干部强。不出去,在家里也是一样的可挣钱的,你看现在一个泥匠,每天的工钱怕要抵到你半个月工资吧,而且还在上涨,请个小工都请不起了,就是田地的收入越来越低了,许多人家都把田地给荒了,长着柴草,看着让人心疼。
  黄金龙转了个话题:小燕回家来过吗?
  女人脸色一下暗淡下去,摇了摇头。
  小燕是女人的女儿,女人还有一个儿子在读高中,男人摔残后,家里没有收入来源,女儿为了给家里挣钱,走上了一条有悖道德观念的路,被女人痛骂了一顿还加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女儿一气之下不再回家,但钱还是定时寄来,不过,不是寄给家里,而是直接打到儿子在学校的账户上。
  有她的电话吗?黄金龙问。
  女人说没有。这时男人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说:黄主任,我这儿有。女人问男人:原来你偷偷还给她打电话呀。男人哽咽说:没有,每次都是她打来。
  黄金龙把那串号码存进了自己的手机,说:如若到南方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走上一条正道。
  手机响了起来,是黄金龙的。号码是个陌生的,黄金龙挂了。
  正在家吃饭,那个陌生电话又打进来了,黄金龙接了,是一位普通话男子:请问你是黄主任吧。黄金龙说:现在不是了,我叫黄金龙,请问你有什么事?男子说:我是一家新闻媒体的记者,现在有空吗,我想对你进行采访。黄金龙不明白:对我采访,采访什么?我正在吃饭,没有时间。男子说:听说你们黄泥乡的村官集体辞职,我们头儿对此很感兴趣,黄主任是不是约个时间?黄金龙很生气,说:你们不要扯上我,去采访他们好了,我的辞职与他们无关。男子穷追不舍:黄主任,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不会惊动乡里的,秘密约个地点吧,到时可以考虑给点报酬。黄金龙不再说话,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黄金龙接电话时吴桂云在旁边,基本情况她也知道了。黄金龙把剩下的半碗饭递给吴桂云,吴桂云说:生气归生气,饭还是要吃的。黄金龙不说话,推出摩托车要出门。吴桂云问:你想去见记者呵?黄金龙说:我要去找刘书记和陈乡长。
  乡里陈乡长刚吃完饭,正剔着牙,见了黄金龙,喊:黄主任没吃饭吧,我叫食堂里给弄两个菜。黄金龙连着说了几个不字,跟着陈乡长来到办公室,小王倒了茶,转身离开了。见没有闲人,黄金龙便把记者采访的事儿说了,陈乡长不由皱起了眉头:记者的鼻子也真是尖呵,没有公开的事都让他给闻着了,这事重大,还得向上汇报。刘书记今天到县里开会去了,等下我给他打个电话商量一下,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把话说完,黄金龙要走,陈乡长也不留,喊小王拿来一包好烟给黄金龙,黄金龙说:陈乡长,我不抽烟,莫浪费了。陈乡长接过来塞进黄金龙的衣袋里,说:自己不抽,来个人装个烟也方便嘛。
  走时陈乡长握着黄金龙的手说:黄主任,你做得很对,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不要让事情复杂化了。
  这时黄金龙才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干脆到乡街上的小饭馆里吃碗面条。
  本来,过了吃饭高峰期,饭馆里的人应该不多,可黄金龙进去时,单间里满了人,门紧闭着,隐隐约约传来喝酒者的喧哗。黄金龙在外面小桌子前坐下,饭馆老板认得他,轻声说:黄主任,你不是跟他们一伙来的?黄金龙问:他们一伙,谁呵?饭馆老板见黄金龙不知此事,忙转回话,问他要吃什么,黄金龙要了一碗面条和一瓶啤酒。对于老板的问话,黄金龙觉得很奇怪,他们一伙?应该是说里面喝酒的人吧,这么一说,里面的人肯定是自己熟识的人了。
  当里面的声音再次传过来的时候,黄金龙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甚至连他们喝酒的样子都感觉到了。不错,正是他们,这次集体辞职的十几个村官们。怪不得老板语气神秘的样子,怪不得老板以为自己和他们是在一起的,看来真是太巧了,如果这时刘书记和陈乡长能看到的话,也不会再说自己是领头的了。我与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
  黄金龙站起身来要走,老板把面条端了上来,他只好坐下,风卷残云地吃着,啤酒也不喝了,希望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付钱的时候,老板问:不记账?黄金龙说:不记,我自己吃的,又不是招待人。往常,上面来了人偶尔也到乡街上的饭馆就餐,他们村干部内部有个约定俗成,尽量控制在外,一般来人都在各干部家里吃饭,减少开支。
  走在空荡荡的乡街上,黄金龙有些迷茫,不明白他们的集体辞职到底为了什么,难道有什么阴谋?
  记者的电话这时又打了进来,记者要在电话里面跟黄金龙聊聊,黄金龙不敢应战,立即挂了。听人说,现在很多记者采访喜欢电话录音,弄得不好,人家掐头去尾把中间一段录音发出来,被采访者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几年前曾有一次县招商引资项目在黄泥乡落户,落实过程中与群众产生了摩擦,一位副乡长接受记者采访,当被问及该项目对周边环境有无影响时,副乡长说:应该没有吧,这事由不得我们,发言权在环保部门,我们只负责协调好双边关系。结果第二天的报纸上发表出来的标题是:环境污染贻害一方,乡政府称无权过问。害得书记乡长当晚双双去县里向有关领导汇报说明情况,回来后给那位副乡长一顿臭骂,又派专人去请记者重新调查,好生款待,才把事情平息下去。还有一次一个记者到乡政府采访一个村民上访事情,先在村里采访了,然后回乡政府,正碰上乡长在會议室处理一件棘手的群体事件,出来后又因排泄问题急急上厕所,可能时间蹲得久了点,记者等不耐烦,走了。后来报纸上报道出来的却是:乡长先是闭门不理记者,后来干脆躲进卫生间不出来,拒绝接受采访云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晚上回到家里,一个熟悉的电话打了进来,里面的口气冷硬:黄主任,你跟踪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搞什么阴谋诡计,有事可以明着找我们呀。是不是书记乡长安排你这样做的?黄金龙半天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后也有些生气了,一定是那个饭馆老板嚼的舌,便冷硬地回应道:陈主任,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你也知道,我的辞职和你们不同,我是真心实意地要走,不会耍什么花招。陈主任说:听黄主任的口气,我们好像玩什么阴谋似的,看来你还是探听到了我们的情报呵。说完这话,陈主任在电话中哈哈笑了起来。对于陈主任神情的变化,黄金龙有些不解,陈主任接着说:黄主任,你也不是外人,其实你这段时间忙于外出的准备,我们也没有打扰你。既然你现在知道了,我也就明白告诉你,我们的集体辞职也是出于无奈,说私心的话,也是为自己今后的事来考虑。   陈主任的口气渐渐变得沉闷而苍老,他在电话中说了近半个小时,直到黄金龙的手机没电才罢休。黄金龙拿开发烫的手机,耳边陈主任的声音还在继续飞旋,就像冬天背心窝吹来一股冷风,一下冷得他打寒战。这些年来,乡政府一直为后上去的村干部养老保险大伤脑筋,上来比较早的村干部采用自付和乡村负担的办法,基本上都解决了他们养老保险问题。可后十年上来的村干部全部都没有给他们解决,主要还是乡村负担部分都拿不出资金,为这事村干部意见很大,每次上交报告都是不了了之。而乡里的工作任务重,对村干部要求又严谨,黄金龙辞职事件在他们心中掀起了大的波涛,也给了他们一种警醒,他们要借这股风去推动他们许久想做的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他们只有铤而走险。
  白天的一切被夜色所淹没,村庄上除传来几声狗吠外,寂静得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生活在什么年代。黄金龙闲暇时也看过一些穿越小说,常常被里面穿越的故事所左右,总幻想着某次雷雨中或夜色里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年代,去感受着那种神奇而新鲜的生活。黄金龙骨子里还是一个幻想者,只不过现实中的琐事消磨了他潜在的力量,让他在现实生活中捉襟见肘,把这个村官当得灰头土脸,不像有的村官那样有趾高气扬的光荣感。
  恍惚中黄金龙来到村委会的房子前。这是一间建于七十年代的危房,但村委会的干部还要在里面办公。说是办公,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坐在这里,只是落一下脚,里面各个门楣上挂一个牌子,遇上开组长会时,只有借一下学校的会议室。学校的房子窗明几净,会议室很大,可容纳上百人。
  村委会的房子里竟亮起了灯光,黄金龙感到吃惊。那个窗口应该是支书郭先进的办公室,一般他们很少晚上在村委会办公,即使有些工作要打夜班,也只有带回家去处理。黄金龙推门进去时,郭先进根本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理会到会有人进来,所以他一回头看到黄金龙时,脸上有了一丝慌乱,尴尬地问:黄主任怎么也来了,有事呵。黄金龙看到郭先进桌子上堆满了纸张文件,显然他刚才在翻找着什么,心想到晚上来找东西,一定是很重要的,便说:只是随便走走,没事的。咦,郭书记要找什么?郭先进忙说道:没有什么,寻个文件。已找到了,我先走了。说着,熄灭了办公室的电灯,关上了房门,匆匆走了出去。黄金龙十分奇怪,正准备走,忽感脚下踩着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份文件,十多年前的,一看内容,黄金龙明白了,忙给郭先进打电话。一会儿,郭先进转回来,黄金龙把那份文件交给他,说:郭书记,肯定是陈主任他们让你帮找的吧。郭先进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人家求的,不能不帮呵。黄主任,你到底怎样打算?黄金龙说:早打算定了,等过几天,我还是要走的。郭先进说:走得好,你年轻,应该有出头之日,比不得我,老了,走不动了,只有当这个窝囊的村官了。
  看着郭先进离去的黑糊糊的背影,黄金龙拿出手机给陈主任发去了一条短信。
  审计工作迟迟不进行,黄金龙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先给老李打了个电话。老李说:黄主任,这是领导们的事,我也不好给你催啦。依我的看法,你还是先稳住心吧,陈主任他们的集体辞职不解决,你肯定是也走不了啦。黄金龙焦躁道:老李呵,如果我有你那样高的工资我也不会着急的,再等下去我们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老李说:黄主任呀,我在你那个驻点也有近两年了,咱们就不要说虚话了,按理说我也会支持你南下淘金,就说我吧,我那两个破工资现在还能买到什么,现在一个小工的工资都比我们高,网上都说公务员有灰色收入,可那是人家当领导的,我们能有什么?黄主任要是在那边有发展了,日后我过不下去的时候找你也有个地方呵。但话又说回来,既然当上了乡村干部,有时想走临了好像又丢不下,我们也时常纠结哪。
  黄金龙又给蒋书记打电话,蒋书记把电话挂了,但接着发来短信,三个字:在开会。
  看样子,陈主任他们的集体辞职问题不解决,黄金龙这个村主任还要继续当下去了。
  黄金龙还是决定先不理会审计,他要动身南下。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也对得住组织了。这次,他是铁了心的要走,除了自己的老婆,什么人也不让知道,他选择了晚上,先去县城住着,第二天一早坐车南下。
  到了县城在宾馆住下,黄金龙照例把手机给关了。县城有直达那个城市的客车,第二天一早黄金龙打的来到车站,踏上车门的那一刻,黄金龙愣住了——车上早坐了他们乡十几位村官,个个脸色阴沉,冷眼地看着他。黄金龙想立即下车,早被陈主任一把把他按住在座位上。黄金龙说:你们真的集体辞职了?车上的十几人个个摇头,陈主任说:我们去看湖水村的许主任。
  许主任怎么了?黄金龙不解地问。
  昨天傍晚我们接到电话,许主任去处理村里一个打工仔的交通事故时,车子出了意外,正在抢救,而肇事车主逃逸,你说,我们能不管吗?
  黄金龙大声说:管,一定要管。说完这话,黄金龙立马打开手机给那边的同学打电话,告之许主任交通事故之事,一定要帮忙寻找肇事车主。
  陈主任对司机说:师傅,怎么还不开車?
  还有一分钟,马上就开。
  这时,车门外气喘吁吁地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却是纪委书记蒋和平。车上的十几名村官一下子紧张起来,黄金龙站起来说:蒋书记,他们可不是集体辞职,他们是——蒋和平打断道:我知道,我们也是刚刚听说了这事,刘书记和陈乡长特地命我和大家一起去看望许主任并处理这个事。
  大家一时沉默。
  这时,车子发动了。黄金龙回头望了一下十几个兄弟,但见个个精精神神,像一群出征的战士。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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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原子经济——原子技术》1988年12月12日报道】 50年前(1938年12月),德国化学家奥托·哈恩和弗里茨·斯特拉斯曼在柏林凯撒·威廉研究所发现,用热中子轰击铀会引起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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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
【英国《原子》1989年6月号第37页报道】 1962年6月开始发电的英国第一座商用核电站伯克利核电站,已于今年3月停堆。英国中央电业管理局主席洛德·马歇尔在一个小型仪式上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