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之死(五)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halista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7
  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但四周却并不黑暗——天边仍隐隐闪烁着晚霞的余晖,宽阔平缓的河流静静地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兰德赶在其他人后面来到悬崖,他看起来异常悲伤和沉默。
  希什马廖夫一看到他就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道:
  “快过来!我收到了谢苗诺夫的信……上帝啊,真是疯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谢苗诺夫说你给了他整整十个卢布。”
  兰德抬起头,睁大眼睛,难过地看着他。
  “廖尼亚,够了!”他激动地说道,然后默默转过身去,河面阴冷而黯淡的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
  “什么,够了!”希什马廖夫勃然大怒。
  兰德仍然背对着他,痛苦地笑了笑。希什马廖夫觉得非常尴尬、沮丧,默默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最后也转过身去。
  “见鬼去吧!”他想著。
  “您怎么啦?为什么这么伤心?”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温柔而关切地询问兰德,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灰色外套的袖子。
  兰德立马转过身来,眼里流露出温柔而亲昵的笑容。
  “都是我母亲在折磨我!”他痛苦地回答。
  他内心承受的煎熬慢慢渗透到那开朗而温柔的笑容里。
  莫洛洽耶夫愤恨地摸了一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那只搭在兰德衣袖上的手,转身点燃了一支烟。
  “怎么折磨你的?”女孩低声问道。
  “她总是要求我去做那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她想让我拿钱出国,可我却不想这么做。我去国外又能做什么呢?哪儿的人都一样……”
  “但每个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啊!”希什马廖夫反驳道。
  “不,生活也是一样的,”兰德答道,“因为人是一样的。我觉得生活的好坏跟一个地方修了多少铁路、建了多少大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如果国外的生活真的完全不一样,我为什么要出国?在那儿我该靠什么活……”
  “起码你该去看看吧!”希什马廖夫兴奋地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向往。
  “呃,国外不一定有我们想的那么美好吧……”兰德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温和地答道,“不,我只是……只是想去一个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远离人群的地方?”希什马廖夫疑惑地问道。
  兰德沉默了,轻轻扬起眉毛,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天空。
  “随便去哪儿都行,只要远离人群……也不是说一辈子,就是待上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常会想,每个人都该偶尔告别人群,去沙漠或其他地方住一住……以前我总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轻松又简单。可正是因为这样,才很少有人能把生活过好。每个人都应该体验一下离群索居的感觉,专注于自身的生活。”
  “您现在不正要为我们树立榜样吗!”莫洛洽耶夫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脸因为愤怒变得扭曲。“哎呀,您可真棒!”
  兰德严肃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耸耸肩,低声说:
  “我知道我妨碍到您了,对此非常抱歉。”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皱着眉,用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她揉弄着手中将近枯萎的白色花束,然后停下了脚步,紧张地晃起了身子。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而黝黑的人影突然从小路上拐进草地,鬼鬼祟祟地在莫洛洽耶夫身后走了两步,迅速举起一根细长的棍子,朝着他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阵恐惧像刀锋一样在众人心中划过,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疯狂地尖叫起来,她被长裙绊倒在悬崖边,蜷缩在原地,双手死死地遮住脸。希什马廖夫摘下帽子,无助地站了起来。兰德霍地跳起来,下意识地抓住索尼娅的手;而索尼娅则直起身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莫洛洽耶夫并不慌张,只感到极度的痛苦、惊讶和愤怒,英俊的脸庞也因此变得扭曲。他迅速灵巧地用左手抓住棍子,猛地一拽,差点让特卡乔夫摔在地上;接着他夺下棍子,龇牙咧嘴地朝特卡乔夫的脸、头和手打了起来。
  特卡乔夫感到剧烈的疼痛和无助的愤恨,歇斯底里地晃着身子,把帽子都晃到了地上,用双手死死遮住自己,身上似乎还流着血。
  莫洛洽耶夫朝特卡乔夫猛烈地发起了三次进攻。到第四次的时候,兰德终于出面挡下了。只见他双手疯狂地伸向莫洛洽耶夫,脸色苍白,却坚决而严肃地说:
  “别打了……我不准!”
  他无力地护着特卡乔夫。莫洛洽耶夫则疯狂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嘶吼道,接着颤抖地放下棍子,但突然又抡了起来,朝他的脸使劲砸下去。
  兰德瞬间步履摇晃,脸色煞白。他眼睛大睁着,涌出豆大的清澈的泪珠,脸因痛苦缩成一团。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 他微弱的声音从渗着血的颤抖的嘴唇中透出来。只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用坚毅的眼神直视着莫洛洽耶夫的眼睛。莫洛洽耶夫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放下棍子,抡圆了手臂狠狠地朝他打下去,然后又向前走了一步,更用力地砸下去。兰德不由得向前一倾,侧着身子狼狈地跌在长凳上,接着又无力地仰面摔在地上。
  莫洛洽耶夫猛地转身,使劲推开特卡乔夫,然后头也不回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匆忙走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大家纷纷尖叫着冲向兰德。特卡乔夫用颤抖的双手把他扶起来,一张黝黑的脸上满是恐怖和哀伤。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亲吻他苍白而颤抖的手指。希什马廖夫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一边给他戴上帽子。索尼娅用瘦削而白净的手紧紧抓住兰德。他们在悬崖边急得团团转,好像一群受惊的鸟。
  “上帝啊!这是怎么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惊恐地问大家。她跪在兰德面前,内心充满了自责、爱怜和愤慨。她那美丽的脸变得扭曲,头发披散着,帽子也耷拉到背后,裙子在灰尘中无助地颤抖着。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对不起……对不起!”特卡乔夫嘟囔着。
  兰德听到这话,吃力地朝他转过头来。他的脸因为肿胀变得有些可怕,却仍然努力挤出微笑,一边还不自觉地用自己颤抖无力的双手去握大家的手。他的眼睛也肿了起来,鼻子和嘴唇渗着血,鬓角还粘着泥土和草屑。   “没事的……”他艰难地张开肿胀的嘴唇,“他其实也不想这样……他会为这件事感到内疚的……我要去找他……等等……”
  索尼娅疯狂地拍了一下手,退后一步,整个人都洋溢着快乐的神情,高声喊道:
  “万尼亚,您真是一位圣人!”
  兰德虚弱地摆了摆手。
  “哦,您在说什么蠢话,索尼娅!”
  特卡乔夫拼命抓住自己的头发。
  兰德冲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朝某个方向走去。大家发现莫洛洽耶夫并没有离开。他在离众人十步之遥的地方站着,带着轻蔑的笑容盯着兰德。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全身颤抖起来,慌乱地挡住兰德的去路。
  “您不能去,不能去!”她用尖锐的声音向兰德焦急而痛苦地喊道。
  兰德严厉地推开了她。
  “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冷冷地说道。
  索尼娅脸上却带着喜悦和欣赏的表情,拽着玛利亚的衣袖把她拉了回去。
  兰德走到莫洛洽耶夫身边,直直地盯着他,向他伸出手。
  他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脸上写满了怜悯。莫洛洽耶夫脸颊涨得通红,从他的眼中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地嘲讽道:
  “多么感人的表演啊!”说罢决绝地转身离开了。
  兰德一直目送他走到远处,然后坐到长凳上,痛苦而忧郁地用双手遮住脸。
  “这到底是怎么了!”希什马廖夫忿忿地叫喊起来,“你怎么啦,傻了?”
  一群人聚集在他们周围,好奇地窃笑起来。希什马廖夫回过神来,迅速朝四周看看,接着愤怒地转过身去,快步走开了。
  “真见鬼,你这个傻子……白痴!”他恶狠狠地嘟囔着。
  特卡乔夫垂下双手,好像全身突然被冷水浇了个透,他终于从古怪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他两片薄薄的嘴唇歪斜着,眼睛纳闷地盯着兰德。
  “一无是处……”他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讽刺的话,好像在警告兰德。
  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站到兰德身边。随着激昂的情绪慢慢平复,他们感到莫名的尴尬和荒唐,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开这里,结束这出丑陋的闹剧。
  18
  夜晚,兰德开始发烧。创伤让他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希什马廖夫说他可能会得热病,于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娅决定留下来照看他。兰德亲切地注视着她们,一声不吭,因为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不可言说的感觉。她们在桌子两侧坐了很久——明明面前摆放的是从没看过的书,但眼睛却始终沮丧地看着灯光。夜深了,索尼娅走了,只剩下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一个人守在兰德身边。
  索尼娅伫立在黑暗的走廊里,不知为何觉得既痛苦又感动。她把手按在胸前,低声说:
  “就让她,让她留下来……我还是走吧!”她心里悲喜交加。
  屋子里有些昏暗和沉闷。暗淡的灯光形成了一个光圈。不知为何,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总觉得兰德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将攥紧的拳头靠在膝盖上,脑袋耷拉着。虽然她身体在这儿一动不动地坐着,可心里却像刮起了一场暴风,涌现出各种沉重而不安的念头。她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她在这儿过夜,到时候肯定会出现一些可怕、冷酷又肮脏的谣言。这种担忧和羞愧的心情持续了好一阵子,但随后一切又豁然开朗了,她的内心感到非常温暖:因为现在她终于能和兰德永远地联系在一起了。在她心里,他是那样地可爱,比她认识的其他人都要好。她将和他一样,成为与众不同的人;她的整个身心都将属于他;一种苦乐并存的、全新而美好的生活将会来临。这个温暖的想法使她轻松地摆脱了内心的混乱,让她的心因爱和幸福而颤抖。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转过身来凝视着兰德,一双美丽而闪亮的眼睛饱含热泪。
  兰德躺在床上,但看起来就像被人绑在床上似的——瘦削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苍白而细长的手无力地搭在毯子上。灯光照不到他,只能在床边留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将他受到重创的两颊隐没在阴影中,兰德的脸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得格外好看。
  突然,好像出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撕扯着、灼烧着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身体和灵魂。她慢慢跪到床前,俯在兰德身上,静静地把一头美丽的黑发贴在他胸前,轻轻地闭上那双闪着黑暗火光的眼睛。
  “哎!”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是那样地空虚而乏味,就像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从她身边飘走了。过去的种种瞬间化作一片云彩,在她眼前浮现,她的泪水不禁顺着那光滑而饱满的脸颊簌簌地往下掉。
  她能听到兰德那低沉的心跳,能感觉到他那瘦小却坚实的胸膛,闻到他身体散发出的一种陌生的气息。
  兰德睁开眼睛,似乎并没有为眼前的情景感到惊讶。他轻轻抬起她那小小的、柔软的下巴,温柔地注视着她。她不再哭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显得楚楚动人,幸福而羞怯地看着他,满心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然后她微微探出身子,把柔软的双唇压在兰德的嘴上;兰德就像对待小孩那样,温柔地吻了吻她。
  她感觉到体内有一种火热而强烈的东西在燃烧。这种愉快的感觉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却似曾相识,瞬间填满了她满怀期待的炽热的身体。她闭上眼睛,起初还怯生生的,像在探索什么;随后就变得越来越大胆,开始享受这种亲吻的感觉。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微微一颤,而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她突然睁开双眼,用黯淡的目光犹疑地看着兰德的眼睛。他那张受伤的脸是如此地冷酷和不安,甚至还有些丑陋。
  “不……不要……不要那样……!”他慌乱而无奈地笑着说到。
  这个不可弥补的错误就像一道强光,照进女孩的大脑。她忽然用一种羞愧而绝望的眼神望着兰德,脸庞霎时涨得通红——这红晕像一团烈焰,烧灼着她的双颊、额头和脖子,似乎还要无休无止地烧下去。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仰,抱住自己的手臂,猛地站了起来。
  兰德一脸茫然地躺在床上。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难道……一定要这样吗?我是爱您的……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痛苦地叹息道,一面将颤抖的双手伸向她。
  女孩退到桌边,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仍旧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然后,她像一只受伤的鸟儿浑身颤抖,一会儿站起来想要离开,一会儿又坐下来,茫然地笑着。她上下打量着兰德,眼神时而绝望,时而困惑;时而内疚,时而憎恶。
  “没事了……这是……一个错误……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我不知道……”她勉强说道,只感觉自己离他越来越远,慢慢陷入了孤独、羞耻和仇恨之中。
  索尼娅听到屋内的争吵声,便悄悄地走了进来,靠在门槛上,用严肃的目光默默盯着他们。
  “亲爱的玛利亚,您这是怎么了?”她严厉的问话更像一种警告。
  “没什么,没什么,我的好索尼娅!”玛利亚停下了自己的独白,“我要走了……也该走了……”
  她被裙角绊了一下,肩膀笨拙地撞到门上,慌忙跨出门槛,然后幽灵一样顶着寒风,在空荡而昏暗的街道跑了起来。索尼娅见她已经走远了,便轻轻地关上门,向兰德走去。
  “索尼娅,亲爱的……我错了!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先前怎么就没有预见到这一点呢!”兰德握着她的手说道。
  索尼娅咬紧牙齿,这使她瘦小的颧骨在白净的脸上显得尤为凸出。她的眼中闪烁着一丝邪恶的喜悦。
  “您一点错也没有!”她坚决地说道。接着又不怀好意地补充道:“他们都是混蛋,是禽兽……她也一样!”
  兰德绝望地摆了摆手。
  “我讨厌他们所有人!”索尼娅狠狠地眯起眼睛,“他们是那样地粗俗和肮脏……像狗一样!……”
  兰德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望着她——他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索尼娅,而是一个小小的邪恶的灵魂。
  19
  林蔭道上的丑闻很快就像石头一样砸进谣言的沼泽里,激起肮脏的泥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兰德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在城里传开了——无论她走到哪儿,都会遇到旁人刻薄而好奇的眼光,都要忍受他们幸灾乐祸的蔑视。她感到精疲力竭,手足无措,只能四处逃窜,无助地同那些隐藏在身边的肮脏和冷漠作斗争。有时她会陷入死寂的绝望,感叹道这辈子都毁了,但马上就会因为羞愧、沮丧和委屈,在胸中点燃仇恨的火焰。
  但是当他上门来找她的时候,她心里还是隐约期待着能从噩梦中醒来,期待着一切重新变得像往常一样美好、光明和欢乐。
  兰德默默地走了进来,他的脸颊和眼睛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着——整个头看起来就像一朵硕大的白色蒲公英,在纤细的茎上摇曳。
  “您好!……”他低声说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没有回应,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颤抖的手指在桌边来回划动,显得有些可爱、无助又可怜。
  “我来是想告诉您……”兰德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颤抖着,而她则用一对湿润的大眼睛望着他。
  “我来是想告诉您……”兰德重复道,“我有多爱您,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他突然激动得哭了起来。“您在我眼里是那样地可爱、美丽而圣洁,您就是一个天使!……”
  她的眼睛闪烁着感动的泪光,柔软的嘴唇微微抽动,想要给他一个微笑。心脏在胸膛里低沉地打着快乐的节拍。
  兰德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好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可我不能跟您结婚……”他有气无力地把话说完。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颤抖着,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刚刚才出现的欢乐和希望瞬间坠入深渊,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厌恶和怨恨。
  “这是在……取笑我?”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整个人直挺着身子,像一条被人踩住尾巴的蛇。
  兰德被寒冷和痛苦紧紧环绕着,难过而责备地望着她的眼睛。
  “您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没有取笑过任何人,更别说是您了……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我已经跟您说了,我爱您,不过……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一个女人……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个怪胎吧……可是,难道就没有另一种形式的爱吗……一定要这样吗?……我不能……希望您能谅解我!”
  兰德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希望她能体谅自己的痛苦和悲伤,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却做不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门重重地关上了,他的话从门缝里传过去就会立刻被扭曲,添上一层侮辱和仇恨的含义。她胸中顿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羞耻和仇恨。有那么一秒钟,她觉得自己心跳似乎停止了,眼前天旋地转——他的话在她耳朵里嗡鸣,而他细弱的脖子上顶着的那朵白色蒲公英则变成了丑陋的疙瘩,拼命钻进她的眼睛。
  “我说了请您……走开!”她咬牙切齿地说着。
  兰德木然地握着她的手,这让玛利亚觉得非常恶心。他的嘴唇颤抖着,说的话虽然语无伦次,却包含了他内心的痛苦和爱意,但她心里却只有仇恨和厌恶。她咬着下唇,默默地把手缩回来。
  “走吧……走!”她疯狂地喊着。
  兰德拉住她的手,痛苦地凝望着她,像要望到她灵魂的深处。她却一脸冷漠,甚至都不愿意看他一眼。兰德曾在她身上激起过强烈的贪婪的爱意,可它现在却变成了盲目的仇恨——兰德越是拼命想要消除它,它就越是猖狂。一种巨大的痛苦向兰德袭来,那感觉就像有人把他的心脏从胸膛里挖了出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坚硬而寒冷的冰面上。
  “亲爱的,体谅体谅我吧……有没有另一种形式的爱呢……你说呢?”兰德捏住她的手指。
  “放开我!”她痛苦地怒吼道,“您弄疼我了。”
  兰德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沮丧地低声说道。
  玛利亚用憎恨而轻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她故作冷静地理了理头发,却不慎把发卡掉在了地上。紧接着便高傲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兰德觉得周围只剩下空虚、黑暗和寒冷。幽蓝的微光从窗外爬了进来,占领了整个屋子。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似乎还能听到一阵阵热烈的低语。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兰德轻声呼唤着,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他的回声,似乎在嘲讽他的孤独。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张折好的便条。她像面对野兽一样恐惧地看着兰德。她的眼睛圆圆的,但看起来却不怎么机灵。
  兰德心不在焉地接过便条,默读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看在上帝的份上,离开我吧!也许我是个讨人厌的坏蛋,但是您真的伤到我了。我不能……我讨厌您,恨您……混蛋!”
  “是该离开了……”兰德沮丧地想着。
  “好吧,请转告这位小姐,我不会再来了……”他坚定而温柔地说道。随后便拿起帽子走了出去。他像一个碰了壁的人,内心感到深深的绝望。
  “是该走了,走得远远的……不要再给她带来任何伤害了。”兰德默默想着。
  他走在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时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暗处走过来,叫住了他——原来是特卡乔夫。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他低沉地说道,“感谢上帝……我终于能跟您说上话了……我这三天一直在等您。”
  兰德高兴地停了下来。
  “您好啊,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上我家来找我呢?……我会很高兴见到您的……”
  特卡乔夫害羞地笑了笑,一边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握着兰德的手。
  “我也想去的……但是您那儿有客人……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他喃喃地说。
  “啊,我好开心啊,您终于来了!”兰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要不,去我家吧?我们喝喝茶。我想跟您聊聊我的事……我正愁没人可以谈心呢……我有好多话想说……现在就走吧……走吧,朋友!”
  “好啊,走吧!”特卡乔夫低声答道。
  他们一路上默不作声地走着,很快就到了。兰德打开灯,端来茶,坐到特卡乔夫对面,友善地看着他的眼睛。
  “特卡乔夫,您都不知道您来这一趟我有多开心!……”他笑着说道。
  “我早就想来的……从那天起……就是在树林里那天……” 特卡乔夫害羞地瞥向一旁。
  “是嘛,是嘛!”兰德高兴地回答。
  “那个家伙打您的时候,我就醒悟了!我就明白了……真理不站在我这边,而是站你在您那边。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没有谁能比得过您!”他说着说着情绪突然高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兰德欣慰地笑了。
  “特卡乔夫,您说得真好!”
  听到这话,特卡乔夫长出了一口气,好像预备要举起什么重物似的。
  “我想,伊万·费拉蓬托维奇,那个……我不能说……”
  “说吧,特卡乔夫!您想说什么都行!”兰德安慰地抚摸着他的手,“喝口茶再接着说吧……”
  “好……我就是为这才来的……您好好听我讲,伊万·费拉蓬托维奇!”
  “我听着呢……”
  “我在监狱里跟您说的话都是因为我太绝望了!我遭受了太多的欺辱和不公,见过太多的肮脏勾当,我对人性已经失去信心了……我还以为所有人最后都会那样!……都会变成恶人!……不管我看向哪儿,都会发现四周全是野兽!……我心里的绝望和愤怒别人是没法体会的……所以您也不会明白的,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我讨厌别人,讨厌自己,也讨厌生活!……”
  特卡乔夫睁大眼睛,发出沉重的叹息。兰德悲伤地看着他,默默地抚摸着他的手。
  “啊……是您让我睁开了眼睛,伊万·费拉蓬托维奇……”特卡乔夫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只有在您身上,我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美好的人性!……上帝说过,只要能找到两个正义的人,就会饶恕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两座不义之城的罪孽[ 注:所多玛和蛾摩拉是《圣经》里提到的两座民风沦丧、道德败坏的城市。相传上帝曾向亚伯拉罕许诺,若能从这两座城市里找到十个正义之士,就免除它们的灭城之灾。原文误言为两个正义之士,能从侧面反映出人物的文化程度。]……我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
  “特卡乔夫!”兰德试图打断他的话。
  “您先等一等,”特卡乔夫继续说道,“听我说完……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你,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的……只要您……伊万·费拉蓬托维奇,说到这儿,我有个计划……”
  他站了起来,俯下身,慢慢靠近兰德,呼出的热气吹到兰德脸上,一双黑暗的阴沉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内心最深处。
  “是时候传播新的信仰了!”他低声说道,一双明亮的眼睛激动地看着兰德。
  “什么?”兰德惊恐地叫了起来。
  “新的信仰!……您看……这是大家都在期待的!因为……这世界到处都是痛苦!……人们会从俄罗斯的四面八方涌向您!……只要您开始传播新的信仰……就会成为人上人,成为我们的领袖……伊万·费拉蓬托维奇!”
  特卡乔夫感到全身颤抖、发烫。
  “什么信仰,您在说什么啊,特卡乔夫!”兰德严厉地表示反对,“我能带给他们什么?”
  “您?您能带来一切,伊万·费拉蓬托维奇!……信仰不过是为了……为了吸引大家!”
  兰德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不是这样的,特卡乔夫!”他说,“您的目的太可怕,太邪恶了,纯粹就是欺骗和犯罪。难道您不知道吗!真理是不会从谎言中诞生的,我不能这样做……收手吧!”
  特卡乔夫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看上去非常痛苦。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您太特别了……再也找不到您这样的人了!……您就忍心看着大家走向毁灭吗?”
  “没有人会被毁灭,特卡乔夫!”兰德郑重地反驳道,“您在说什么啊?……只有您的计划才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啊……您是不会成功的,因为这本来就是錯的!……不应该强迫别人,欺骗别人……我们需要斗争,因为这是一种锻炼……但是,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应该是光明磊落的……这是最重要的不可动摇的真理,只有它才能指引我们走向胜利。特卡乔夫,您还是不明白吗?谎言是邪恶的……我们应该尽量不去作恶!……”   “真的吗?”特卡乔夫问道。
  “当然是真的!”兰德坚定地回答,“特卡乔夫,您太过自大了!……我们有什么资格按照自己的好恶,用权力和谎言去改变其他人?也许,我们才是最可恶的、最该死的人呢……凭什么让大家都以我们为中心!……每个人自己走自己的路,谁要是想跟着走,尽可以跟着。只管自己向前走吧,不要把别人也往前推!只要按照真理的指引过好自己的生活,那我们留下的痕迹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特卡乔夫沉默地低下了头。兰德也不再说话,只是友善而怜悯地看着他沮丧的脸。
  “所以说……一切就这么没了?……”特卡乔夫嘟囔着,“所以说,是我错了……”
  他的理想虽然模糊,但却饱含着他对未来最深刻的憧憬。而此刻,从他微弱的声音里仿佛能听到他的梦想和心脏一齐破碎的声音。
  “好了,特卡乔夫!”兰德温柔地说道。
  夜已深了,特卡乔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寒风呼呼地刮着,周围一片沉寂。
  “噢,魔鬼啊,带我走吧!”他绝望地喊道,头靠在坚硬的篱笆上,表情呆滞,颤抖着揪住头发,“本来可以的……疯子,可怜虫!”他愤怒地喃喃自语道。
  更夫在黑暗中重重地敲打着梆子。
  20
  兰德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时一脸病容,看起来非常憔悴。他整晚都念叨着玛利亚和尼古拉,内心满是悲伤。
  “他们是那样坚强,对生活充满了渴望!……我可怜又可爱的特卡乔夫!一个人对生活有着那样的热爱和执着该是多么幸福啊!……他们现在虽然不幸,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生命的力量会留存下来,陪伴他们——不管生活是苦还是乐,他们都一样会过得很幸福。”
  早上他决定去找莫洛洽耶夫。
  艺术家闷闷不乐地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一看到兰德就立马站了起来,整个脸涨得通红,心里出现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感觉。
  兰德径直走进房间,微笑着朝他伸出手。他的表情明朗而平静。
  莫洛洽耶夫瞬间觉得内心被一股暖流占据了,竟然想要单纯而真诚地紧紧握住兰德的手,但下一秒又重新变得心乱如麻。兰德这个动作让他有些尴尬,他不禁弯了弯身子,露出了礼貌却虚伪的笑容,原本英俊的脸因此而变得扭曲。
  “非常高兴见到您……”他的声音从鼻子里发出,非常做作,笑容也十分僵硬,握手的动作显得过于尊重,有些浮夸。“快请坐!您近来身体可好?”他故意瞟了一眼兰德缠着绷带的脸。
  兰德用手摸了摸绷带,坦白地说:
  “不太好。您给了我一顿好打。”
  莫洛洽耶夫顿时手足无措,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红晕。接着他努力平复心情,用同样礼貌却虚伪的语气回答: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
  兰德平静地看着他。
  “不,为什么要道歉呢?”他轻声说,“您故意下那么重的手,才不会觉得抱歉呢……”
  一种莫名的沉重的感觉忽然在莫洛洽耶夫心里出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隐约意识到,可笑的并不是兰德,而是他这个卑微的小人——这让他顿时感到一阵心寒。
  “我来是想跟您说,”兰德平静而温柔地说道,“把您逼到这个地步,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您嫉妒我,因为我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非常要好……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妨碍您。我是真的爱她,她那种充满活力的生活深深吸引了我;可我对她的爱完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现在她为自己的错爱而憎恨我。您去找她吧——她一定会爱上您的,我相信……请您原谅我,不要讨厌我。我也很爱您,很欣赏您的强健和英俊……我该走了——我知道您不想跟我说话。再见!”
  兰德站起来伸出了手。莫洛洽耶夫咬了咬嘴唇,就像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常做的那样,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兰德走了,莫洛洽耶夫耶夫却很快就被仇恨、恼怒和嫉妒再次包围。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故意要激化自己的情绪——他做到了,开始尽情地嘲笑兰德。但与此同时,却又觉得这样非常无趣,甚至还有些内疚。他不知道这种内疚为什么会出现,只感到它变得愈发沉重,让他觉得自己会永远困在这种情绪里,终生过着痛苦、颓废而忧郁的日子。
  21
  兰德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孤独,这似乎是某种宿命。他那颗原本火热的、充满激情的心日渐消沉,就像是一根绿色的枝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现在的他总是孤单地在家里坐着。只有索尼娅还来纠缠他,但这个世界上恰好只有她让兰德觉得害怕:她对他的爱狂热到近乎病态,她眼中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人;一旦她意识到了这个错误,就会打从心底里对他产生无尽的恨意。
  在一个孤独而悲伤的夜晚,兰德给谢苗诺夫写了一封长长的真挚的信,在信中提出了许多关于真相、关于人、关于幸福的发人深省的问题。谢苗诺夫给他寄来了这样一封回信:
  “让我清静清静吧!我就要死了,已经顾不上你了!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面对——人会怎么死去?……不论我们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最后都要独自面对死亡,那么谈论人、爱和孤独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你还不能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恐惧。这种恐惧我只能独自承受,其他人说什么也帮不到我。明白吗?这个世界在我眼里已经分裂成了毫不相干的两半:一半是别人的生,比蝼蚁还小;而另一半则是我的死,比天还大!当我脱离了周围的一切,独自漂浮在虚空里,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活在孤独中,只是我从未察觉罢了。我一生兢兢业业,以为自己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我用希望、信仰、爱和怜悯为自己筑起了一个巢,以为它是牢不可破、风雨不侵;可是当我带着全部的重量悬在死亡的虚空世界里,才发现这个巢就像干裂的泥土,不堪一击,瞬间倒塌;而我就像一块石头,孤独地下坠。我已经朝不保夕了,而其他人的日子却照常过,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感到孤独和惆怅,仅仅是因为人们不理解你炽热的心,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投入你友善的怀抱?……真是太让我震惊了!其实有什么好难过的呢?难道你不知道,在你快死的时候,大家同样不会去理解你的感受,但还是会紧紧地抱住你吗?……你是个有信仰的人——我都快忘记了这回事了——我想说,如果人类会在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重逢,那我们到时候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或许一切问题就都会明了!……我知道,如果别人对你非常热情,那你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加温暖,這是自然的!……哎,你要是到大街小巷去高喊几声:‘哦,大家好,大家好,大家好!’那其他人就会跟在你后面回应:‘哦,兰德好,兰德好!……’就是这么简单!可你却总觉得自己特别孤独,特别痛苦,就因为你胃痛的时候,你的挚友、兄弟或者妻子没有因为同情而出现同样的不适。   求求你了,就让让我清静清静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一切有多么的愚蠢,你会跟我一样讨厌那些争相扮演愚蠢角色的人们。真希望你能体会到这些人在我心里激起的仇恨有多么深,多么可怕……真该死!你们这些人!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炸平整个地球。我过去是为了什么而活啊,兰德?上帝啊,多么可怕、空虚而寒冷!就当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来打扰我了!”
  这封信让兰德不禁感到脊背发凉。他仿佛看到了谢苗诺夫在孤独中死去的身影,仿佛能感受到他内心无尽的痛苦。
  “可怜的瓦夏,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恐惧,这么愤怒?死亡的确很可怕!……但这不是由于死亡本身,而是由于他的孤獨、恐惧和痛苦。我必须去找他。”
  兰德脑子里瞬间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拿什么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但他内心有一个光明而坚定的信念:爱是无所不能的——它能穿过痛苦,温暖并鼓舞人心,然后心灵就会像黎明时分的花朵一样绽放,发出光芒,吸收爱的信仰。
  兰德一阵晕眩,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和脸颊。一种强烈的感觉将他拖入了痛苦和慌乱的深渊。窗外下着蒙蒙细雨,他帽子都没戴就跑到门廊上,痴痴地看着天空。一阵寒冷的强风猛然向他袭来,吹动他的头发,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脸,让他无法呼吸。
  “我得赶紧弄到钱!”兰德突然想到,“上哪儿去弄啊!——妈妈绝对不会给我的。我的请求只会换来她的愤怒和反感。别人也不会借给我的。比如说希什马廖夫……”
  兰德目光四处游移,茫然地回到屋子里。他盯着灯,突然想道:
  “要不去找找帕维尔神父。”
  兰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只是忽然就想起了这位神父老迈的身影,他那微微泛红的秃头,那张布满皱纹的善良的脸,那身洁白的教袍,隐约还有那双小眼睛和那温柔而怜爱的目光。
  第二天,兰德的脸上仍旧缠着绷带,双眼微张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穿过一个荒草丛生、落满灰尘的广场,打开篱笆门,走进一个舒适而温馨的小院。这会儿天色阴沉,空气干燥,但那一棵棵高高的大树上长满了金色的叶子,仿佛闪烁着耀眼的阳光,给院子带来了光明、宁静和欢乐。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静静地站在窗下。四周飘荡着苹果、秋叶和熏香的味道,隐约还有一种独特的安宁的气息。
  老神父坐在门廊上,穿着一身洁白的教袍,皮肤显得白里透红。
  兰德神色忧虑地匆匆向他走去。
  “帕维尔神父,您好!”他说道。老神父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对他的到访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您好!”他和蔼地回答,“请坐!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兰德赶紧坐到门廊另一侧。
  “我有事想请您帮忙……”他说得特别快,因为他觉得别人完全可以理解从只言片语中读懂他内心繁杂的想法,所以简略一些也无妨。“我有个朋友……您可能也认识他——谢苗诺夫。”
  老神父沉默了。
  “我听说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然后用一只瘦小的皱巴巴的手摸了摸自己银白的干枯的头发。
  “是这样的……他得了肺痨……就快撑不住了……”兰德着急地说道。
  “这是上帝的旨意!”老神父郑重而无情地回答。
  “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信,”兰德充满信任地抬头看着神父,“读了让人害怕!……我觉得他已经被绝望打垮了,他心里现在只有仇恨和愤怒……我给您看看这封信!……”
  兰德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老神父看了看这封信,但什么也没说。
  “他现在该是多么痛苦、孤独又难过!”兰德沮丧地说道,“多么绝望,多么迷惑啊!……这封信看了真叫人害怕……又叫人同情他,叫人止不住地流泪!一个不信教的人在面对死亡时,要承受多少痛苦,您能想象吗!这种痛苦甚至是毫无缘由的!……希望您能再好好读读这封信!”
  神父又看了看这封信,但仍旧一言不发。
  “我相信,”兰德从神父手里接过信,“如果我能去见他,就可以减轻他的负担。我对此深信不疑。我会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孤单,这就够了……可惜我路费还没凑齐……”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他看了看神父的脸,忽然觉得他那原本善良的眼睛其实是两个深邃的洞——善良不过是从他那淡红的皱纹里发出的虚无的光,而洞的深处其实住着一个愤怒又刻薄的小人。他觉得有些害怕,不再说话,茫然地看着神父。
  老神父也默默地看着他。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神父身后一片金黄的叶子在静静地旋转,随后慢慢落到地上。
  “请您读读这封信吧!”兰德慌张地小声说道,接着又将那张折好的纸递到神父面前。
  神父叹了口气,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和胡须,接过那封信。
  他仔细地读着,情绪非常平静,就像在读什么平静而美好的圣徒传。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把信折好,还给兰德。
  “您现在知道了吧!”兰德激动地接过信,放在门廊上。
  “赶紧把它拿走吧,这种秽物放在这里不合适!”神父声音很小却极尽威严地说道。
  兰德不明白他的话,但还是把信揣回了口袋。
  “所以我才想问您借钱……您看,必须得有人去找他。”他认真地说道。
  老神父叹了口气。
  “好吧,也许是的。不过我是不会给您钱的——还请您原谅……钱我有,但是请您听好了,我是决不会给的。”
  兰德觉得似乎有一记冰冷的重锤砸到自己头上,他立刻绝望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啊?您明明亲眼看过那封信了!”
  老神父也站了起来。
  “请您听好了,”他回答说,“谢苗诺夫这个人我已经认识很久了,也很了解他。他是个没有信仰的恶人,请您务必要听好了,他对上帝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是个十足的叛教者。听我的吧,我不建议您去看他。”   兰德睁大了眼睛。
  “您这是要让我放弃他吗?放任他在绝望中死去?……”
  “凭他做的那些事就该有这样的结局!”老神父背着手说道,一双眼睛从红润的面具下发出冷酷而邪恶的光。
  “上帝看着您呢!”兰德惊呼道,“您在说什么啊,神甫!”
  “请您听好了,还轮不到您来教训我!”神父反驳道。
  “您可是神父啊……是基督教会的神甫啊!”
  “谢苗诺夫先生早就脱离教会了,所以教会也不需要为他服务,您听好了!”老神父说道。
  兰德沮丧地看着他。神父背着手,平静地站在原地,他那双小眼睛里似乎還流露出一丝兴奋。
  “是这样的,您看……我没钱就坐不了车……”兰德神情呆滞地小声嘟囔着。
  “那您可以逃票啊……”老神父突然说道,“要不您走着去也行!”
  兰德惊讶地看着他,而神父的脸却变得有些严肃。
  “可是距离也太远了!”他说。
  老神父又叹了口气。
  “喔,很远啊。这样的话,您听着,既然您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那您就应该吃点苦……”
  兰德瞬间觉得老神父尽管还是那样——穿着白袍,满头银发,面色红润——却不再给人温暖。他木然地转身走向篱笆门。
  “得抓点紧了……可能我还没到,他就死了……”他停下了脚步说道。
  老神父毫不掩饰地嘲讽道:
  “要是上帝高兴的话,那您还能在他没咽气的时候赶过去……”
  兰德沉默了。神父站在干净而祥和的院子中间,就像一朵透着金光的白云。
  “好吧,我得走了。”兰德说,“就算我没弄到钱,也会去的——钱没那么重要……以后您会为此感到羞耻的!”他悲哀而郑重地补充道。
  神父扬起干枯的手。
  “走吧,赶紧出去!”
  “神父,我无意冒犯您!”兰德喊道。
  “走吧,走吧!”
  兰德从那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冷酷无情,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往外走。然后便听到老神父走近大门,挂上门钩。
  22
  晚上,兰德跟母亲说了这件事。她那原本苍老、慈祥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憎恶的表情,接着便用嘶哑的声音吼道:
  “你又搞这些把戏!……主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隐隐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站起来就往外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兰德悲伤地目送她远去的背影,然后拿起帽子去找希什马廖夫。
  希什马廖夫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坐在茶炊旁边喝着茶,面前还摆着一本厚厚的书。
  见兰德来了,他慌忙笨拙地伸出手来。
  “啊,是你啊……你好啊!快坐吧!要不要喝点茶?”他的声音非常尖锐,听起来不像在说话,倒像在叫喊。
  “不了,”兰德说,“我喝过茶了……是这样的,谢苗诺夫给我写了一封信。”
  “啊!……信里都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兰德回答。
  希什马廖夫仔仔细细地把信看完了。
  “哎,真可怜!”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到两膝之间搓了搓,好像很冷似的。
  “我想去找他!”兰德说。
  “去做什么?”希什马廖夫严肃而认真地问道。
  他那尖锐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而坚硬的刀,直直扎进兰德心里。
  “你上那儿能做什么?”见兰德默不作答,希什马廖夫只得又问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兰德说,“我只是觉得应该去。”
  希什马廖夫其实早就开始疏远他了:兰德温和的脾性在他看来就是软弱,代表他没有能力去抗争。有时,他觉得在这种温和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朝他扑过来,但他避开了,冷漠地审视着那些凭他浅薄的智慧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严肃地看着兰德的脸,一个劲儿把手指往两膝之间塞,终于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不知道’……你一直强调这种‘感觉’,好像这很神秘……你要问我的意见,那我只能告诉你,你去找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光你自己会觉得难过,你还会伤害到他……还是让他一个人待着吧……你去做什么呢?”
  “就像你说的——我去做什么?……”兰德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这背后的答案太折磨人了……就不要问了吧。我们应该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事;要是什么都按规矩来,那我们无异是在摧残自己的灵魂……
  希什马廖夫猛地耸了耸肩,两只手还是放在老地方。
  “什么样的灵魂?……”他恼怒地反驳道,“请你别再说了……规矩肯定是必要的……既然你想要去,那你起码得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吧。”
  兰德悲伤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也许,什么用都没有……”他低落地回答。
  希什马廖夫惊讶地抬起眉毛。
  “那你这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特别尖锐,就连屋子里的灯似乎都在颤抖。
  “为了什么?为了真理,我能感受到它的召唤!”兰德高声回答。
  “又是真理!……你是不是还想说,那是什么最高的真理!”希特马讽刺地问道。
  “当然是最高的,它是高过一切的存在!”兰德严肃地回答。
  “最高的真理不过是人自己想出来的!”他喊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真理,只有思想!”
  兰德懊恼地拍了拍手。
  “你在说什么!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大家都一样,还谈什么弱小,说什么贫穷!”
  希什马廖夫跳了起来,摆了摆手,他那窄小的肩膀几乎都要耸到耳边了。
  “哈,弱小?在我看来,所谓的弱小不过是用来自我麻痹的童话,只会限制我们的思想!”
  “思想本来就有界限……”兰德轻声反驳道。   “没有什么界限!”希什马廖夫尖声喊道,“思想是无限的!现在的确有我们不明白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永远都不明白。思想和这个世界一样,都是无限的!有无限的潜能!……随着对潜能的研究不断深化,思想所触及的范围也在不断地扩大!……所以它是没有界限的!”
  “思想最后会进入虚空吗?”兰德睁大眼睛痛苦地问道。
  “是的,虚空!”希什马廖夫兴奋地回答,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加尖锐,刺耳。
  “这也太可怕了!”
  “可怕就可怕吧……我也可以骗自己说这世上所有人的心灵都是相通的,这样当然会活得更轻松!但比起这样的真理,我更喜欢虚空。嗯!……”他停顿了一下,将一双涨红的手深深地插进上衣口袋里,整个人激动地颤抖着。
  “我不想跟你争论,”兰德直截了当地说,“你比我聪明,况且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好争论的。可是,正因为人的思想和力量是如此地强大,所以我才不能相信它们是绝对虚空的产物,也不相信它们会成为缥缈的沼泽之火!……它们的光是那样地耀眼,足够照亮并温暖整个世界!……不,我感受到了真理的召唤……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去找谢苗诺夫的,廖尼亚!”
  “这完全是两码事……”希什马廖夫淡淡地回答,“如果你真的同情他,一定要去找他的话,那就去吧……跟我无关!”
  他坐到桌旁,轻轻地用勺子敲打着半空的玻璃杯,肩膀仍然激动地颤抖着。
  “我肯定会去的,可我没钱。”
  “好吧,我也没有啊,老兄!”希什马廖夫摊开双手,充满歉意地回答。
  兰德把手指掰得嘎巴响。
  “啊,主啊……这可怎么办?”
  希什马廖夫再次摊开双手。
  “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不,”兰德摆了摆手,“已经没有时间了……要不我走着去吧……”
  希什马廖夫迅速抬起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走着去?走着怎么去?光靠两条腿吗?”
  “是啊,就靠我这两条腿……总能走到的……”兰德回答。
  希什马廖夫大张着嘴巴盯着他,然后神情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听着,兰德……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他耸了耸肩,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不是胡闹。没车坐,我只能走着去。你看那些朝圣者,一走就是几千里呢……”
  “朝圣者……”希什马廖夫语无伦次地说道,“第一,那是朝圣者;第二,去朝圣也不是在秋天去……你很难走到的!”
  “也许很难吧,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希什马廖夫瞬间怒火中烧。
  “朝圣者是为了信仰……他们心里只有信仰……”
  “那我也要为我的信仰出发了。”兰德笑了笑。
  “这样……嗯……但是你也得看看实际情况啊!”
  “是啊,切合实际的生活的确很轻松!”兰德略带责备地轻声说道,明亮的眼睛里透着笑意,“但那样一来我们就会开始怀疑自己,转而去相信现实了……不,还是算了吧,既然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嗯,那我就一定会去的……无论如何……”
  “你要知道,你这样是没法改变任何事情的!”
  “关于这一点,你我都不能确定!”兰德严肃地回答,“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希什马廖夫无奈地沉默了。
  “真蠢。根本走不到的,你大错特错了!……蠢得不可救药。”
  “不,”兰德叹了口气,凝视着他,“我知道在你看来这就是天方夜谭,愚蠢又可笑,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你就别再拦着我了,老兄,没用的!”
  希什马廖夫耸了耸肩。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嘀咕着,弯腰去拿酒杯。两个人好一会儿都一声不吭。
  “好吧,我要走了,再见!”兰德说着就要站起来。
  “再坐坐吧!”
  “不了,老兄,我还得回去准备准备呢……”
  兰德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希什马廖夫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你真的要走着去吗?”他努力想要挤出笑容,但声音还是不免颤抖了起来。
  兰德比他高一个头,从上面向他投来友善的目光。
  “我走了!”他点了点头。
  希什马廖夫想说些什么,但是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好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前厅里的光线此时已经非常昏暗了,只有一道细细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两个人就这样站着,兰德忽然想起了特卡乔夫。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我为他被莫洛洽耶夫打了一顿?”他问道,“他来找过我……”
  兰德跟希什馬廖夫谈到了他和特卡乔夫的谈话。他讲得很简略,却在希什马廖夫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盯着兰德昏暗的身影,但满脑子都是特卡乔夫提到的那个宏伟计划,不知不觉沉浸在这种美妙的感觉里。他忽然抓住兰德的衣袖,大喊道:
  “这计划多了不起啊!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打碎了他的梦,”兰德说,“我很难过……他也很痛苦……这样的风暴一旦在我们心中发生了,就再也无法平息了……”
  “这么说来,你拒绝了他?”希什马廖夫吃惊地问道。
  兰德笑了笑。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先知,又怎么能答应他做个先知呢?”
  希什马廖夫突然醒悟了,搓揉着双手喃喃地说道:
  “啊,也是……”
  他把兰德带到门廊。
  四周一片黑暗和沉闷。
  “再见!”兰德慢慢隐没到黑暗之中。
  “再见!”希什马廖夫回答。
  希什马廖夫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屋子里,坐到桌旁。灯光非常明亮,但光圈却很小,照不到屋子的角落。希什马廖夫拿了一本书来看,上面的字虽然映入了他的眼睛,却没能进入他的大脑——因为它已经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占领了。他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坐下,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进入他的身体,折磨着他。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兰德——一个又一个念头接踵而至,它们跳跃着,纠缠着。恍惚之中,他似乎能看到身边站着兰德模糊的身影,耳边还传来他那微弱的声音。   希什马廖夫猛地抖了抖肩,不自然地尖声笑了起来——要知道以往他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笑过。这尖锐的笑声让他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鬼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嘶哑地说道。
  他觉得自己坚强的灵魂里好像突然间裂开了一条烈焰冲天、漫无边际的鸿沟。
  23
  初秋的早晨,空气稀薄而寒冷。兰德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穿着一件黑色的旧长袍(从一个修士那儿买来的),背着一个袋子。
  “穿成这样更方便走路……”他想。
  清晨的城市格外寂静、空荡。厚厚的云层将天空遮得密不透光。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窗户紧闭的昏暗的房子和阴冷的树林慢慢往后退。兰德不由得快步踏上田野。风剧烈地拉扯着他长袍的下摆,在他的耳朵里呜咽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空荡荡、冷飕飕的。风将云朵吹向天空更远、更高的地方。在昏暗的小丘上,干枯的野草凄凉地晃动着。眼前的辽阔景象让兰德大为震撼,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走不到终点的。但他却并不为此感到迷茫、痛苦或绝望,反而觉得莫名的轻松和自由,好像自己终于追逐着清晰的目标,走上了正确的道路。他产生了一种幸福的预感,心脏随之快乐地跳动着。
  但这只是感觉,而不是思想。他心里想着的只有那个正在经受苦难的患病的男人——他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也不为他留在故乡的人和事感到遗憾和悲伤。他带着一颗光明的心去看这个世界,就觉得周围的一切也是光明的。他轻盈地快步走着,就像脚下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弹簧。他沿着宽阔、松软的路向前走,快乐而惊奇地朝四周看看,沉醉地倾听孤独的风在草原上吹响的每一个音符。
  他出发的时候还是清晨,不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接着它又落下去,再升起来。就这样过了五天,他经过了好几个村子,晚上就在农夫家里过夜——不过这些人总是皱着眉头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他,让他进自己家门也是一脸的不情愿。尽管他说起话来非常轻快、直接,但他们还是不怎么跟他讲话,因为对他不甚了解。老婆子们会用手托着干瘪的脸,问他打哪儿来,要去哪儿,去做什么;而老头子们则只是一声不吭地在一旁斜眼看着他。第五天,一个胡子拉碴、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农夫来找他,阴沉着脸说:
  “你走吧,走吧,要不就得送你去见警察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成天在这儿瞎晃什么!”
  他的语气不太友好,让兰德感到害怕和失落。兰德不得不离开这个村子,却止不住地睁大眼回头看——这个偏僻、陌生、贫穷却充满了生命力的村子离他越来越远了;身后一群羊将角转向他,用一双双神秘的大眼睛目送他离开。他用友善的、感动的眼神看着这些特别的村民和他们同样特别的牛群,忽然觉得自己对他们来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多余,越来越陌生了。忧郁的心情让他很想望望远方,但他的目光却是那样地空洞。兰德祈祷着这片田野能够变得空空荡荡,好让他一个人拥抱太阳的光明,那样他的心情就会好一些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放眼望去,到处都有像蚂蚁一样乱窜的人。
  兰德走着走着,忽然出现了一片森林,就像一堵墙挡在他面前。好在有人给他指了一条最短的出路。当他进入这座庄严而宁静的绿色王国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喜悦——因为在这儿看不到别人忧虑、虚伪、迷雾一般的脸。
  他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走了整整一天,只有高高的树默默地陪伴着他——放眼望去,它们的绿荫似乎看不到尽头。鸟儿静静地在他身边盘旋,似乎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附近传来树枝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人在森林里走动,不,不是人。
  走啊走啊,森林开始变得稀疏。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将湿气吹到这里,透过树木隐约能看到什么东西正闪闪发光——原来是一条深深的大河。只有岸边长着稀稀落落的绿色的苔草,摇曳着狭窄的树叶,像一把把锋利的军刀;清澈的河水自在而平缓地流动着。旁边是密不透风的昏暗的森林,伸出弯弯曲曲的树枝,好像正在对河流施咒作法。
  四周空荡荡的,分外寂静,兰德若有所思地坐在岸边。不一会儿有一只小船沿着河岸悄无声息地漂过来,它像树干一样泛绿、潮湿而粗糙,里面跪坐着一个面色微青、衣服湿润、皮肤粗糙的渔夫。他的出现并没有破坏河流和森林的宁静,反而与之融为一体,因为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神不停地在苔草、水面和天空之间游移。
  “老伯!”兰德站在岸边喊道。森林里有似乎有一个人用尖细、模糊的声音喊道:
  “老伯……老伯……”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消失在了森林的深处。
  渔夫把船桨横放在膝盖上,小船漂啊漂啊,留下一条狭窄的银线,水流发出玻璃撞击一般清脆的声音。
  “喂!”渔夫回应道。
  “喂……喂……”回音在森林里飄荡着。
  渔夫划了很久才到岸边,兰德坐到船头,只见水面倒映着小船长长的黑影。
  “你还要走好远吗?”渔夫用粗犷而沙哑的声音问道。
  “远着呢。”兰德愉快地回答。渔夫用一双机灵的小眼睛打量了他一番。
  “哦……”他停下船,望着水面。
  “听说,西伯利亚的日子更自由呢……”兰德忽然这么一说,像吐露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声。
  “好吧,人嘛,都想着往好地方跑……搞得就像没地方去了,只好四处瞎转悠……天天念叨着真理,但那玩意儿说白了就是瞎胡扯呢……不管你上这儿来还是到那儿去,犄角旮旯翻遍了,连它半个影子都瞧不见。不如顾好自己的日子吧,比如说我,就打着一条光棍儿住在这林子里头……你想啊,我们上头就只有一个上帝……其他的都是他老人家创造的,你还非得去找他,叫别人能帮上啥忙啊。就算有人来帮你,你也不晓得哪个会来,来干啥……人啊,都坏透了,说不准就该这样,反正我不晓得,鬼才晓得!……人啊,都有想法,但是哪个傻子才会讲出来!……所以说,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当牛做马,忙忙叨叨,这瞧瞧那瞅瞅,一想起上帝就知道叫苦叫屈!——别的啥都不会!……他们说,真理啊,你咋还不来,想得心烦了就去馆子坐坐,喝喝酒,抹抹眼泪……所以说啥真理啊,小伙子,都是骗人的……甭管你上哪儿去找他,都是瞎折腾……”农夫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但其实能听出他内心强烈的痛苦。他没有哭喊,却比哭喊更加让人震撼。   “真理就在我们心中,”兰德悲痛地说,“而不在别处。我们要做的就是珍爱彼此,好事自然会来敲门!”
  农夫发出了一声苦笑。
  “小伙子,我们总会晓得找上门的是啥!”他的语气非常坚定,不容置疑,就好像肯定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样,“但是眼下的日子该怎么过,你讲讲看!……你刚才说要彼此珍爱……!今天倒是珍啊爱啊的;明天要是闹了灾,只剩一块面包皮,大家还不照样抢得个你死我活!……唔……”
  渔夫停了停,接着又恨恨地补充道:
  “你那些好听的话还是留着跟上帝讲去吧……跟神父也好生掰扯掰扯!……不,你还是接着找你的真理去吧!”他越说越生气,都顾不上放下手里的桨,就连忙用被鱼盐侵蚀的粗糙的手去捅兰德。
  “嗯……”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悲伤而轻柔,“事情会变成啥样,反正慢慢就晓得了!……我刚才说没有真理,但是说不准真理比填饱肚子还重要,所以那些人才肯为它吃苦受罪哦!……你说对不对啊,小伙子?”
  “对,对!”兰德点了点头,高兴地回答,“这世上的一切,包括科学、工作、思想,这一切都是被苦难推动的……如果没有苦难,那么一切都会停止,灵魂就会灭亡!”
  小船触到了河岸。兰德恋恋不舍地从船里爬出来。渔夫留在船上。他们沉默地看了看对方。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们紧紧相连,两人此刻就像紧绷的绳子的两头,有分离的趋势,却又在互相靠近;他们都急切地想要说点什么共通的东西,却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因为彼此的理解方式完全不同。
  “再见了,老伯!”兰德悲伤地说。
  渔夫忧郁地嘟囔了几句,用桨一撑,离开岸边,再次沿着河流往前漂。兰德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而那条长长的银带也从宽阔的水面上消失了。兰德再次感到沉重、悲伤,忽然又想走回那片绿色的森林里。
  到了晚上,他迷失了方向,偶然发现一个废弃的窝棚,决定留下来过夜。
  夜里冷得刺骨,再加上一天的疲劳,兰德睡得很不好。
  茫茫大雾像白纱一样笼罩在高高的大树之间,直到清晨才开始慢慢散开。不知是什么东西在空中抖动,瞬间惊醒了沉睡的万物。一只小鸟轻声啼叫着,好像在问着什么。乌鸦从一根潮湿的树枝上笨拙地飞起来,用被露水沾湿的爪子攀住另一根树枝——就这样在树丛之间穿梭,而不至于坠入雾中。小草颤抖起来,树叶也摇摆起来,四周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雾气像波浪一样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伸展成一缕缕轻烟,在树干之间穿梭着,就像神秘的怪影在陰冷、高耸的神殿之间游荡。柔和的粉色朝霞在空中蔓延。
  兰德从窝棚里爬了出来,他那瘦黑的身影站在淡绿色的蕨草上,就像白雾中出现的一条暗色的折线。睡了一夜,他冷得直打颤,脸色又苍白又疲倦。他环顾四周,觉得在这片飘动的雾气中自己与周围的景物是那样地格格不入。
  天色越来越亮,最后大雾终于彻底消散了,而那透明的幽灵也被粉色的霞光赶走了。森林生灵开始大合唱。一团粉色的火焰在树梢燃烧着,清晰地衬托出蔚蓝的天空。兰德心里充溢着温暖和光明。
  他舍不得离开这里,于是在窝棚旁边就地坐下,开心地静静望着四周。
  太阳还在往上爬升。它那耀眼的光芒充满了生命力,温暖着兰德的心。兰德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几片淡黄色的叶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他身上。他沉浸在对森林里新奇而神秘的生活的向往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离这种生活越来越近了。
  他内心觉得越来越愉快、平和,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吃东西,但食物却卡在喉咙里下不去,终于勉强吃了点,但身体却还是越来越弱。兰德努力站了起来,却迈不开腿:他觉得浑身无力,膝盖发抖,头有点晕,心跳也变弱了,非常难受。
  “我生病了……”兰德这样想着,内心却没有丝毫恐惧或惊讶,好像这正是他所期盼的。“我昨晚肯定是感冒了,”他呆滞地意识到,“那就得留下来了。”
  一丝淡淡的喜悦悄悄地在他心里出现。
  “我在高兴什么呢?”兰德笑着自言自语道:“是因为要留下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知道……不过这儿又明亮又安静,多好啊!”
  他一整天什么都没想,只是温柔地静静看着前面的风景。
  森林里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但除了一群拖着绿色尾巴的鸟儿之外,兰德什么都没看到。正午时分,一头身材干瘦、皮毛蓬乱的小熊从森林深处跑到蕨草丛这边来了。它用一双小小的黑色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兰德,然后坐在后脚掌上,稍稍扭了扭脖子,喘了口气,再次朝兰德望去。周围安静而明亮。一只鸟儿轻轻地在伸向天空的绿色枝头上跳来跳去。
  “上帝啊,这多好啊!”兰德又自言自语道,不知不觉眼睛变得湿润了。
  那头熊发出一阵奇怪的、好似哭泣的声音,又扭了扭脖子。
  “真可爱!”兰德忍不住想走过去抚摸它那身蓬松的棕色毛发,但又怕吓到它。
  他并不担心这头熊会扑到他身上,因为他内心非常平静,不会产生任何粗暴、残酷或邪恶的想法。
  “要不给它点面包?”兰德这个想法把自己都逗乐了。
  熊深深地喘了口气,抬起黑色的眼睛,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森林。兰德看着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高高的大树之间,心里既难过又欣慰。
  “它要是留下来的话会死的……”兰德噙着热泪想道。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死亡的距离是如此地接近,这个想法悄然进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瓦夏呢?”他忽然记了起来,但这个念头很快就化为灰烬,融入了欢乐的光晕之中。似乎它要弃兰德而去,去寻找更为强大的新主人。
  24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森林里到处都回荡着哗啦啦的雨声。有时隐隐约约会传来凄厉的哭声,似乎有人在近处的灌木丛后面呜咽着。哭声越来越清晰,才知道那其实是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
  窝棚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潮湿又闷热。兰德发烫的手颤抖着,虚弱得抬不起来;一扭头就撞上了湿淋淋、沉甸甸的树枝,冰冷的水滴顺着树枝滴到他脸上——兰德有时会觉得自己躺在无尽的虚空之中。他的头热得发烫,一阵寒颤让他周身剧烈地疼痛起来,兰德在地上无助地抽搐着,拼命往草丛里拱,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暖和一些。他大睁着眼睛,似乎看到黑暗中火花四射,金色的光圈不停地飞旋。身体的痛苦让他的心也跟着缩成一团。   “我就要死了……”兰德想道,“那么……主啊,你的意志就快实现了!”
  寒冷和痛苦让他止不住地流泪。孤独的热泪顺着脸颊滴在潮湿的地上,或者落入嘴里,打在颤抖的牙齿上。
  “主啊,主啊!……”他静静地呼唤着,孤独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突出,让他以为四周忽然安静了,万物都在聆听他的悲鸣。但没过多久,哗哗的雨声和淙淙的水声就越来越清晰,重新攻占了他的耳朵。
  兰德慢慢失去了知觉,嘴里说着胡话,膝盖在冰冷的水坑里抽搐着。
  黑暗中探出了一颗硕大的兔头,两只长长的耳朵贴在前面,一对红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德,眼里里透露出一种可怕、嘲弄而愤怒的情绪,上下晃动着。突然,周围的一切散发出黄色的光芒,就像在近处亮起了一盏隐形的灯,借着它那可怕的光,兰德似乎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丑陋而卑微的身体——只见它在水坑里抽搐着,沾满了潮湿的黑色草屑,就像一条肮脏而悲惨的蠕虫。痛苦和恐惧慢慢涌上兰德的心头。他发出疯狂的怪叫,坐到地上,拼命把头撞到树枝上。一行行冰冷的水流淌到他身上,但他还是没有醒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沉痛,眼中含泪,慢慢向他走近。他们俯下身子看了看他,然后又走远了,而后另外一群人又来了。兰德身后的那盏灯已经熄灭了,但他自己却仿佛发出了微弱却清澈的光,照在俯身來看他的人脸上。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美好。灯忽然又亮了起来,兰德黑色的身躯又像一条被碾碎的虫那样扭曲了起来,那个兔子脑袋又开始上下晃动。
  兰德停止了思考,不再呓语,失去了知觉。一道神奇的强光穿透了他发热的头脑,将他的生命劈成两半:他对自己这一生所做的事情感到深深的迷惑,但这一切此刻却充满了光明和奇妙,慢慢离他远去,渐渐消散;而他最后的痛苦和孤独则伸出了锋利的爪子,恶狠狠地扑向了地面。
  “啊……啊!”兰德在黑暗中虚弱地叫喊着。
  25
  一群梁赞木匠在归乡的路上走着,没想到在远离人烟的森林里撞见了一个死人。
  窝棚里,一具尸体躺在一堆干枯的树枝中间,双腿瑟缩,手指蜷曲,细长的脖子扭到一旁,看不清模样。他身下是一团被压实的肮脏的草屑;一只脚不知为何裸露在外。尸体浓烈的臭气和枯草微微的甜味混合成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一个高大的红发木匠用鞋尖碰了碰尸体的脚,尸体只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真的死了……”农夫若有所思地说着。他挠了挠后脑勺,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和莫名的恶意,脸因此变得扭曲,便抓住尸体的脚,把它猛地拖到了棚外。尸体的头摇摇晃晃地颤动着,双手瘫倒在地,似乎猛烈地拍打着地面,还扬起了一些尘土。瞬间一股可怕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让人们觉得一阵晕眩。
  “噢,见鬼!”红发木匠惊讶地说道,仿佛眼前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木匠们站在原地看了看。
  尸体凄凉地躺在地上,用空洞而忧伤的眼神凝视着遥远的天空,眼眶像哭过似的微微泛红。这具冰冷的尸体双唇紧闭,无声地诉说着某个可怕的秘密,给自己难闻的气味里增添了几分悲伤的色彩。它胸口上覆盖着某种黑色的物质,皮肤变得像黏土一样干黄,上面沾满了潮湿的树叶和灰色的污垢——看起来像被土地灰色的触须缠绕着,慢慢地拖进去,与之融为一体。
  木匠们站着看了很久,好像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一个强壮的灰发木匠叹了口气,摘下帽子,在胸口画起了十字。他划了一次,想了想,说道:“愿逝者的英名永垂不朽!……”说完又划了两次。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摘下帽子,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拿指头在空中比划着。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总觉得金色的阳光、蔚蓝的天空、绿色的森林和草地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黑暗笼罩着,变得格外沉重。但其实即使面对死亡的阴影,这片森林仍然是令人欢愉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永远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一个木匠跟在其他人后面,悄悄地转了个身看向远处,在那明亮的灌木丛后面,看到一个静止的苍白轮廓——那是一只干瘦的脚。
  在这个地方,茂盛的蕨草仍然年复一年快乐地生长着。
  (全文完)
  责任编辑   王小朋
其他文献
近日,河南省洛阳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开幕式结束后,河南省委常委、洛阳市委书记李亚与大会特邀代表、连续四场夺得《中国诗词大会》擂主的洛阳市五十五中学生邓雅文握手,用“自古河洛蕴英才,今朝雅文尤出彩”为她点赞。邓雅文说:“我取得的成績与当下书香洛阳建设分不开,书香洛阳熏陶我、滋润我成长。”  近年来,河南洛阳市委、市政府紧紧围绕党中央、国务院关于开展全民阅读、建设书香社会的战略部署,
期刊
游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  漫步绿荫道,清泉入耳声。  曙光林稍透,仰望飞来峰。  复照石台上,登高疏影中。  风光阅不尽,晚霞与山行  立 秋  知了知秋鸣东窗,  惊醒梦中男儿郎。  忽起探问今何日?  立秋时节风送爽。  秋日感怀  晨起溪山外,  秋风入怀中。  雁叫南飞归去,  空谷无人应。  登高邀月共饮,  秋林尽染正浓。  半生浮沉梦,  转眼遂成风。  四十余秋已过,  阅春夏秋冬。
期刊
诗歌是危险的  在深圳我从不关心下雪  更不关心梨花在冬天开花的错误  我只关心每天涨停板闪烁的红色  以及股票涨停的奥秘  我不关心从这里走过的人  只关心匆匆走过的脚步 在复制的生活片段  但我相信那些苔藓下面的石头  藏匿着的词  我拒绝交出风暴和词的格律  我知道 自己被污染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只要回到词的分行 心就会干净起来  我不断修正自己 试图拔出双脚  从最低处走出山冈  让高
期刊
钗头凤(新韵)  ——赞2018年乌鲁木齐市民生建设  十大实事之四关爱工程  聽分配。滴冤泪。  肆虐风雪人难寐。  妻难产。家偏远。  奋力急救,智残终怨。  难!难!难!  儿遭罪。母心碎。  绕行亲友不拖累。  东风赞。睡狮变。  家庭不力,政府接管。  暖!暧!暖!  赞乌市十大民生工程之三幸福工程(新韵)  小米长枪故事多,  曾摸卵石过长河。  祖国资助黄昏颂,  安度人生唱赞歌。 
期刊
我从五月份就调到市上来了。我一直想说那个事,对他,但话到嘴边,总是被什么东西又挡回去了,是虚的,或者叫怕,但虚什么怕什么自己也闹不明白。在市文联报到的头一天,中午下班后,我就在花园小区院内碰到了刘德。我停好车,背上肩包下车前走时,刘德开着辆四轮电动黄摩托,驶到了我跟前。就是那种,各地非常盛行的老人接送小孩上学的有外壳的电摩托。刘德开这么个车干什么去?记得十多年前,我刚认识他时,那是何其威风。我在西
期刊
十里飘飘聚芬芳,微微啸月戏屏里。  金盘梢落枝头雁,秋声骚骚暮朝朝。  满园迎面亲语叹,衫朦稻壳更秋衣。  窗前喜雨添好景,摇指松菊笑脸时。  含山青羽倒戈绿,探出神州凯歌行。  秋·夜行友芝道中  青山朝朝暮暮生,夜行月月星星常吟。  皑皑聚散,金盘空朦选此时,三味庭堂照月明。  勤耕春春秋秋禄,平川穗穗粒粒红枫。  日日其利,壳脱银珠精作碾,蒸香热锅渡春生。  沁园·乡村八月  野旷丛山绿,栏
期刊
坐在岁月的渡口  轻倚季节的门楣  低眉听尘  默默感受岁月的仁慈与打磨  倘若一支瘦笔可以盛开为花  我愿芳菲百年  点缀世间的孤寂无边  倘若一纸素宣能写尽沧桑  我愿静卧墨香书卷  倾听文字的心跳入眠  倘若一段文字  能铭记一次心动  一季感念  能鎖定一个永恒  我愿典藏所有的时光  去温暖一片荒芜  倘若余温渐冷的指尖  再也留不住逐渐老去的光阴  那些储存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将落花入
期刊
一个人的时候  一个人的时候  那是我有梦可寻的日子  有许多小花的陪伴  那三分月色  与我七分的醉意  正好美丽一个夜晚  嫦娥来与不来  我都可以尽情去想象  写出一段翩翩秀逸  仿偌她怀里的仙兔  蹦蹦跳跳 终于找到  久违的芳草地  我還要去找吴刚  求一棵长生不老的桂树  种进心田里  再让自己每一天的爱  成水化泥 时间久了  那便是我的香气  逆 行  鸟语花香时  常感到莫名倒春
期刊
春 说  春  你催醒了万物 催开了百花  草木为之萌动 莺燕为之歌唱  就连蛰伏在地下的昆虫也渐次苏醒  蠢蠢欲动 勇争春色  春  你穿越秦汉的明月  你见证唐宋的璀璨  你流连明清的风尘  辗转至今  停泊在姹紫嫣红处  我知道  你携着百花馨香和芬芳而来  你携着灿烂的春光而来  你携着旖旎的春风而来  你携着飘洒的春雨而来  我知道  春满人间  阳光明媚 乍暖还寒  你的世界  变幻多
期刊
“小猎犬号”启程的那天  雀科乌的眼睛  照亮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船舱的桌上极灿着性器官与乳房  一只卵细胞落入眼睛  在异常酸楚的揉搓中  眼睛 像地球以外的水母  更像一盏照亮人类文明的灯塔  “党豪斯”实验室  观察种子与花粉  一些物种匆匆幻灭  一些物种缓缓成长  智慧与汗滴伴奏着胚芽在显微镜下挣扎着  长出的苗 结出的奇葩  至今还演绎在大地上  那就是 自然选择条件下  物种起源的法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