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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是在天快黑的时候下来的,它起先只从大堤决口的罅隙里钻出,之后开始喷涌。
何水根是抚州市唱凯镇一村民,他当时就站在堤坝上,亲眼看到唱凯大堤上出现管涌(汛期高水位时,沙性土在渗流力作用下被水流不断带走,形成管状渗流通道的现象,称为管涌,也称翻沙鼓水、泡泉等),紧接着漩涡越来越大,水势无可遏止,晚上6点30分决口时,“比放炮还响”。
洪水倾泻而出,何水根撒腿向堤坝下的家里飞奔,身后跟着一群惊慌的村民。何水根的家离决口处仅有300米。洪水在他身后追赶时,他听到村里沸腾的声音。有人敲着锣,大喊“倒堤了,快跑”。
住在唱凯大堤下游的村民涂友昌还在田里忙着。这位74岁的老人经历过1982年大水灾,相对不那么恐慌,他慢慢走回家。从堤坝上跑回家的儿媳妇方丽香累得满头是汗,抱起在门口玩耍的两个孩子上了二楼。涂友昌上楼时,顺手拎起两床被子,“至少有盖的东西”。
半小时后,洪水涌进涂友昌家家门。和他们一样,很多村民被困在二楼。
这是2010年6月21日发生的灾难。28年前,抚州发生特大洪水,离唱凯、罗针不远的华溪乡圩堤决口,洪水致十万人受灾,房屋倒塌3718间。水灾过后的村民重修房屋,20多年间新建了不少楼房,这些相对牢固的楼房,成为村民在此次水灾中的临时避难所。
地势较低的罗针镇处于唱凯大堤的下游,是抚河流经临川区的最末端,洪水分流后很快抵达这里。罗针镇副镇长黄斌告诉《财经》记者:“整个抚河大堤,无论哪个堤段决口,水都会进入罗针。”
罗针镇损失惨重的是当地最大的蛋鸡养殖场,场内四万只蛋鸡和一万只鹌鹑被淹,近千箱鸡蛋被洪水冲走。养殖场老板邓卫兵告诉《财经》记者,经过清单统计,水灾致直接损失近300万元。
据官方统计,“6·21”水灾造成罗针、唱凯、罗湖、云山等四个乡镇、56个村委会、358个自然村被淹,受灾面积70平方公里,人口十余万,被淹农田13.5万亩,灾情超过历史纪录。
决堤之前的努力
堤坝决口之前已有征兆。《财经》记者获悉,事发三天前,临川区很多乡镇的大堤上就站满了人。村民和基层干部忙成一团,但对连降5天的暴雨无可奈何。
险情不止出现在唱凯大堤,在其他乡镇的堤段上也有发生。罗湖镇、罗针镇多位村民称,6月18日起,村里人就自行到抚河堤的所在堤段查看险情,这也是村民每年都不容忽视的工作——巡堤、察看水位,较小险情自行处理,如有大问题,则及时上报,请求派出专业队来抢险修护。
6月19日上午,罗湖镇华溪村委会(1982年堤坝决口所在处,当时为华溪乡,现并入罗湖镇)下辖的万家村、永丰村等村村民奔走告急。当日,抚河堤的永丰堤段出现几处泡泉险情,被村民自发筹集防汛物资得以解决。据村民所述,当日,他们还致电市政府反映汛情,得到的回应是“市里已知情,会及时处置,请放心”。
但险情却未中断。是日上午10时,罗针镇养殖场老板邓卫兵接到镇长花立辉的电话:“你这里有没有饲料袋,我买1000个,罗针堤段出现了几个泡泉险情。”邓回答:“只有七八百个,全给你,我不收钱。”
知道堤坝上缺乏应急的防汛物资,邓卫兵把车开得飞快。近800个饲料袋及时送到,险情暂时解决了。邓卫兵开车沿路巡堤,约上午11时,他看到唱凯大堤上也是忙成一团,“沿途的整个抚河堤段都很危急”。
有村民回忆,21日晚6时许,站在大堤上的唱凯镇一干部给家人打电话:“决口堵不住了,你们什么都不要带,马上跑到高地。”半小时后,大堤决口;8小时后,决口宽度从60米增至340米。两天后,江西省防总公布消息,除唱凯大堤外,江西还有16条重点圩堤决口。
救援与安置
“6·21”水灾致被淹最深处达2.5米,罗针镇街上的银行自动取款机被淹,高悬着的居民楼户外空调也浸在水中。
22日上午,那些窝在二楼的村民们听到了窗外有冲锋舟马达的声音,救援部队来了。“几乎每隔一分钟,就会过去一艘。”
南京军区73131部队作训科参谋周建平对《财经》记者说,参与抢险救援的,有军区部队、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干警、民兵预备役人员,也有临时受命的当地各级干部及民众。该部队91师副师长王雷火告诉《财经》记者,该师在22日凌晨接到通知,7小时内抵达灾区,截至26日,共搜救群众27264人,其中老人及孩子居多。
据官方数据统计,救援人员48小时内转移群众9.8万人;截至25日18时,累计转移10.2万人。
有一些村民不愿走,他们很信任自家房子的坚固。罗针、唱凯两镇共有人口十万余人,其中多数村民从事建筑行业,房子多为自建,房子质量很有把握。更重要的是,他们誓死要守卫水灾中幸免于难的家产。
从安置点回流的村民也不在少数。自6月25日开始,《财经》记者在罗针镇看到,陆续开回的大巴车上坐满了回流村民。水灾过后几日内未再降大雨,水位退了,村民们纷纷想着法子回家。
救援官兵和公安干警告诉《财经》记者,救援要根据村民自愿原则,“他们有要求的,我们就救。他们不出来,村干部会做思想工作;实在不愿出来,我们也没办法。”
从6月26日开始,抚州的天空开始放晴。
来自唱凯镇的方丽香及家人是在22日被搜救的,随后她和其他3000余名群众被安置在抚州市体育馆。25日上午,他们又一同被转移到东华理工大学——受灾群众被安置在抚州城区的17个安置点中,其中以学校为多。学生提前放假腾出宿舍和教学楼,由每个班级的班主任按编号“管理”灾民宿舍。灾民每天的伙食费标准是26元,在学校食堂就餐,或统一订购盒饭。
灾民被安置的前几天,物资还显匮乏。25日晚8时,一些声称未能领到被子的群众在物资发放点与工作人员高声争吵。有市民连续冒充灾民混进学校食堂吃饭,此后多处安置点对灾民实行编号管理,进门前要报上编号才许通过。
“我们没心思住在这里。”灾民们心头最重的事是接下来的庄稼歉收甚至绝收。本来再有几个月,田里的早季水稻就可收割了。6月27日下午,方丽香的丈夫涂奇龙赶回受灾的老家。家里一楼泥沙淤积,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回家也不敢入住,需要先消毒”。涂家4亩农田,距唱凯大堤决口处不足一华里,倾倒的大堤砂石已经将田地填平。
潜伏的怪兽
与救援群众并行的,是唱凯大堤决口处的修复工程。执行堵堤任务的武警水电二总队,原计划六天内完成,实际上提前三天就合龙了340米的缺口。知情人说,封堵工程中雇佣的当地车辆,以每车300元运输费给付。据悉,在此次江西省财政厅、水利厅从中央拨付到的特大防汛补助费5100万元中,有2300万元用于修复唱凯堤。
对于养鸡22年的邓卫兵来说,从百万富翁到百万“负翁”,只需几个小时。这个临川区最大的蛋鸡养殖场曾在2008年南方冰灾中遭到灭顶之灾,亏损30多万元。邓卫兵告诉《财经》记者:“当时以为会赔很多,结果只补助了8000元。”两年之后又逢毁灭性的水灾,其个人投资的200万元毁于一旦,银行贷款和借来的100万元还需及时偿还。
6月22日,灾后第二天,邓卫兵回到家里。鸡舍里的蛋鸡和鹌鹑全部淹死,所幸没有被洪水冲走,“否则事后的防疫面积会扩大”,而一些受灾群众所养的牲畜则散于水中。
6月27日,南京部队派出300名官兵,清理邓卫兵的蛋鸡养殖场。经过六天的浸泡,鸡已腐烂,骨毛分离,腥臭味令三名官兵和一名当地电视台记者当场晕倒。本来被上级责令当日完成的清理工作,为安全考虑不得不延缓,直到28日上午10时才清理完毕。紧接着,农业局的防疫人员开始消毒。
地方政府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此次灾害无一人死亡。但一位协助部队、引路救人的村民告诉《财经》记者,搜救的几天,他见到了洪水中漂浮着村民尸体。而另有村民称他家的一位老人失踪,同村村民目击到这位老者在向堤上奔走时被洪水冲走,至今下落不明。
6月29日,记者就上述情况向官方求证,抚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谢发明回应称“没有听说过”。
灾后第六天,政府开始考虑村民的生产自救。6月27日至28日,抚州市政府及灾后重建工作领导小组连续召开两次会议,研究部署恢复生产和灾后重建,其中包括灾区防疫、危房鉴定、通电通信。
在当地人看来,搬家是不可能的:祖辈人在此生活,历次洪涝大灾,灾后人们还是故地生产、自救、生活;而抚河,就像一只潜伏的怪兽,生活在它周边的村民,已习惯了它的突然咆哮。
何水根是抚州市唱凯镇一村民,他当时就站在堤坝上,亲眼看到唱凯大堤上出现管涌(汛期高水位时,沙性土在渗流力作用下被水流不断带走,形成管状渗流通道的现象,称为管涌,也称翻沙鼓水、泡泉等),紧接着漩涡越来越大,水势无可遏止,晚上6点30分决口时,“比放炮还响”。
洪水倾泻而出,何水根撒腿向堤坝下的家里飞奔,身后跟着一群惊慌的村民。何水根的家离决口处仅有300米。洪水在他身后追赶时,他听到村里沸腾的声音。有人敲着锣,大喊“倒堤了,快跑”。
住在唱凯大堤下游的村民涂友昌还在田里忙着。这位74岁的老人经历过1982年大水灾,相对不那么恐慌,他慢慢走回家。从堤坝上跑回家的儿媳妇方丽香累得满头是汗,抱起在门口玩耍的两个孩子上了二楼。涂友昌上楼时,顺手拎起两床被子,“至少有盖的东西”。
半小时后,洪水涌进涂友昌家家门。和他们一样,很多村民被困在二楼。
这是2010年6月21日发生的灾难。28年前,抚州发生特大洪水,离唱凯、罗针不远的华溪乡圩堤决口,洪水致十万人受灾,房屋倒塌3718间。水灾过后的村民重修房屋,20多年间新建了不少楼房,这些相对牢固的楼房,成为村民在此次水灾中的临时避难所。
地势较低的罗针镇处于唱凯大堤的下游,是抚河流经临川区的最末端,洪水分流后很快抵达这里。罗针镇副镇长黄斌告诉《财经》记者:“整个抚河大堤,无论哪个堤段决口,水都会进入罗针。”
罗针镇损失惨重的是当地最大的蛋鸡养殖场,场内四万只蛋鸡和一万只鹌鹑被淹,近千箱鸡蛋被洪水冲走。养殖场老板邓卫兵告诉《财经》记者,经过清单统计,水灾致直接损失近300万元。
据官方统计,“6·21”水灾造成罗针、唱凯、罗湖、云山等四个乡镇、56个村委会、358个自然村被淹,受灾面积70平方公里,人口十余万,被淹农田13.5万亩,灾情超过历史纪录。
决堤之前的努力
堤坝决口之前已有征兆。《财经》记者获悉,事发三天前,临川区很多乡镇的大堤上就站满了人。村民和基层干部忙成一团,但对连降5天的暴雨无可奈何。
险情不止出现在唱凯大堤,在其他乡镇的堤段上也有发生。罗湖镇、罗针镇多位村民称,6月18日起,村里人就自行到抚河堤的所在堤段查看险情,这也是村民每年都不容忽视的工作——巡堤、察看水位,较小险情自行处理,如有大问题,则及时上报,请求派出专业队来抢险修护。
6月19日上午,罗湖镇华溪村委会(1982年堤坝决口所在处,当时为华溪乡,现并入罗湖镇)下辖的万家村、永丰村等村村民奔走告急。当日,抚河堤的永丰堤段出现几处泡泉险情,被村民自发筹集防汛物资得以解决。据村民所述,当日,他们还致电市政府反映汛情,得到的回应是“市里已知情,会及时处置,请放心”。
但险情却未中断。是日上午10时,罗针镇养殖场老板邓卫兵接到镇长花立辉的电话:“你这里有没有饲料袋,我买1000个,罗针堤段出现了几个泡泉险情。”邓回答:“只有七八百个,全给你,我不收钱。”
知道堤坝上缺乏应急的防汛物资,邓卫兵把车开得飞快。近800个饲料袋及时送到,险情暂时解决了。邓卫兵开车沿路巡堤,约上午11时,他看到唱凯大堤上也是忙成一团,“沿途的整个抚河堤段都很危急”。
有村民回忆,21日晚6时许,站在大堤上的唱凯镇一干部给家人打电话:“决口堵不住了,你们什么都不要带,马上跑到高地。”半小时后,大堤决口;8小时后,决口宽度从60米增至340米。两天后,江西省防总公布消息,除唱凯大堤外,江西还有16条重点圩堤决口。
救援与安置
“6·21”水灾致被淹最深处达2.5米,罗针镇街上的银行自动取款机被淹,高悬着的居民楼户外空调也浸在水中。
22日上午,那些窝在二楼的村民们听到了窗外有冲锋舟马达的声音,救援部队来了。“几乎每隔一分钟,就会过去一艘。”
南京军区73131部队作训科参谋周建平对《财经》记者说,参与抢险救援的,有军区部队、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干警、民兵预备役人员,也有临时受命的当地各级干部及民众。该部队91师副师长王雷火告诉《财经》记者,该师在22日凌晨接到通知,7小时内抵达灾区,截至26日,共搜救群众27264人,其中老人及孩子居多。
据官方数据统计,救援人员48小时内转移群众9.8万人;截至25日18时,累计转移10.2万人。
有一些村民不愿走,他们很信任自家房子的坚固。罗针、唱凯两镇共有人口十万余人,其中多数村民从事建筑行业,房子多为自建,房子质量很有把握。更重要的是,他们誓死要守卫水灾中幸免于难的家产。
从安置点回流的村民也不在少数。自6月25日开始,《财经》记者在罗针镇看到,陆续开回的大巴车上坐满了回流村民。水灾过后几日内未再降大雨,水位退了,村民们纷纷想着法子回家。
救援官兵和公安干警告诉《财经》记者,救援要根据村民自愿原则,“他们有要求的,我们就救。他们不出来,村干部会做思想工作;实在不愿出来,我们也没办法。”
从6月26日开始,抚州的天空开始放晴。
来自唱凯镇的方丽香及家人是在22日被搜救的,随后她和其他3000余名群众被安置在抚州市体育馆。25日上午,他们又一同被转移到东华理工大学——受灾群众被安置在抚州城区的17个安置点中,其中以学校为多。学生提前放假腾出宿舍和教学楼,由每个班级的班主任按编号“管理”灾民宿舍。灾民每天的伙食费标准是26元,在学校食堂就餐,或统一订购盒饭。
灾民被安置的前几天,物资还显匮乏。25日晚8时,一些声称未能领到被子的群众在物资发放点与工作人员高声争吵。有市民连续冒充灾民混进学校食堂吃饭,此后多处安置点对灾民实行编号管理,进门前要报上编号才许通过。
“我们没心思住在这里。”灾民们心头最重的事是接下来的庄稼歉收甚至绝收。本来再有几个月,田里的早季水稻就可收割了。6月27日下午,方丽香的丈夫涂奇龙赶回受灾的老家。家里一楼泥沙淤积,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回家也不敢入住,需要先消毒”。涂家4亩农田,距唱凯大堤决口处不足一华里,倾倒的大堤砂石已经将田地填平。
潜伏的怪兽
与救援群众并行的,是唱凯大堤决口处的修复工程。执行堵堤任务的武警水电二总队,原计划六天内完成,实际上提前三天就合龙了340米的缺口。知情人说,封堵工程中雇佣的当地车辆,以每车300元运输费给付。据悉,在此次江西省财政厅、水利厅从中央拨付到的特大防汛补助费5100万元中,有2300万元用于修复唱凯堤。
对于养鸡22年的邓卫兵来说,从百万富翁到百万“负翁”,只需几个小时。这个临川区最大的蛋鸡养殖场曾在2008年南方冰灾中遭到灭顶之灾,亏损30多万元。邓卫兵告诉《财经》记者:“当时以为会赔很多,结果只补助了8000元。”两年之后又逢毁灭性的水灾,其个人投资的200万元毁于一旦,银行贷款和借来的100万元还需及时偿还。
6月22日,灾后第二天,邓卫兵回到家里。鸡舍里的蛋鸡和鹌鹑全部淹死,所幸没有被洪水冲走,“否则事后的防疫面积会扩大”,而一些受灾群众所养的牲畜则散于水中。
6月27日,南京部队派出300名官兵,清理邓卫兵的蛋鸡养殖场。经过六天的浸泡,鸡已腐烂,骨毛分离,腥臭味令三名官兵和一名当地电视台记者当场晕倒。本来被上级责令当日完成的清理工作,为安全考虑不得不延缓,直到28日上午10时才清理完毕。紧接着,农业局的防疫人员开始消毒。
地方政府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此次灾害无一人死亡。但一位协助部队、引路救人的村民告诉《财经》记者,搜救的几天,他见到了洪水中漂浮着村民尸体。而另有村民称他家的一位老人失踪,同村村民目击到这位老者在向堤上奔走时被洪水冲走,至今下落不明。
6月29日,记者就上述情况向官方求证,抚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谢发明回应称“没有听说过”。
灾后第六天,政府开始考虑村民的生产自救。6月27日至28日,抚州市政府及灾后重建工作领导小组连续召开两次会议,研究部署恢复生产和灾后重建,其中包括灾区防疫、危房鉴定、通电通信。
在当地人看来,搬家是不可能的:祖辈人在此生活,历次洪涝大灾,灾后人们还是故地生产、自救、生活;而抚河,就像一只潜伏的怪兽,生活在它周边的村民,已习惯了它的突然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