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拐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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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 马:本名归玉娜,出生于广西南宁市。17岁选入中国残疾人运动队,先后获得全国第6届残运会跳高第2名、跳远第4名;雅典残运会跳远第7名;全国第7届残运会女子跳高第1名,破了该项世界纪录;全国第8届残运会女子跳远第1名,五项全能第2名;获体育道德风尚奖。成为2008北京奥运会火炬手,2015年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现为江苏一家装饰画公司经理、公司合伙人。从学生时代起爱好文学创作,有散文、随笔、访谈等作品发表。
  乐 器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说: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哦,受难的乐器,我也是,我的单拐也是跟我一起受难的乐器。我的身体里有木,有竹,有崩断的弦,有陡然崩塌的悬崖。哦,受难的乐器,我的单拐像大提琴的琴骨,如闪光的长号。有人说,我单拐行走的姿势中有乐音的起伏与节奏,有异于他人的美之气场。有人说我是大地上一片失重的浪花,期待有人掬起。是的,我是一件隶属于青春的乐器,在台阶一样的音阶上,竭力攀登,向前、向上,也偶尔渴望放弃,渴望跌落与销殒……因为对乐器、节奏、旋律的联想,在世界的曲谱中,我常常把自己看成一个冒冒失失、跌跌撞撞的音符。是的,我是一件受难的乐器,残而不废且缓缓升华,如一位古希腊女神,成为了悲剧之美的孤品。
  抽 象
  的确,童年时,我的一部分身体就突然出走,突然变得虚拟而抽象。命运,猝然抽走了我的一部分实在的身體。7岁里的那一瞬,是飓风的旋涡,是卑微命运中巨大悲剧的核心与起源。我诅咒,坚决不接受,希望它只是一个梦境。后来,被动地开始习惯,并默默接纳与认领,任一条腿走失在这世界上,走失在身体的旷野之中。但无数个梦境又是那样清醒地提示我,失去的那条腿并没有真正走远,它只是变幻了存在的形式,或者说,被过往的时空和道路暂时寄存。是的,我的确失去了一部分肉体,但也在同时获得了一部分虚无的身体。我失去了一条骨肉之腿,同时获得了一条虚幻而透明的抽象之腿,那条腿一直在我精神失重的右侧,在虚空中支撑着我。的确,我未曾与人道及,自己拥有一种常人无法体验的抽象而微妙的支撑。这种支撑力来自身体之外,又与身体如此默契,相互抚慰。
  断 崖
  独腿行走,我的道路比常人要窄一半。我已习惯于断崖边缘的行走,有时甚至有自嘲与戏谑的戏剧化倾向。的确,我永远失去了肉体的完美,但失去中的获得的体验独特而细微。的确,相对于他者,我一直试图营造一种对自身高级意义的安慰与嘲讽。以这种安慰与嘲讽中的新颖,认知营造一种支撑力——对生命断崖的巨大的支撑力。借助单拐行走,就是借助身体和世界的另一半力量行走。走在大街上,走在田野上,走在草原上,走在山谷中,常常有一种近乎于伟大的力量在身心中如喷泉一样升起。有一次,我停留在某个山谷具象的断崖之下,让身心完全松弛下来,浑身发热的我要给自己降温,我甚至下意识地以自己圆润而敏感的残肢抵住沁凉的石头……瞬间,一种来自大地内部与肉体内部的深刻的理解,仿佛瞬间进入了我们彼此的身体。我凝视着自己残缺的部分,我在身体的断崖发现了火山喷发后岩石冷却的肌理,哦,原来这也是一直被遮盖的绝美风景。转过头去,在绝顶,在没有路的地方,真正的独行者前进的方式只剩下两种:一是跌落,一是飞翔……于是,沉睡多年的伤口,如一个悲悯而苦痛的山谷,开始有了苏醒的欲望。于是,我身体右侧被截得短短的腿根,如同深埋在土地中的树根与化石,微痒,蠢蠢欲动,有了重新发芽的欲念。
  节 奏
  世界行进在自身的节奏里,每个人也是。由于身心的失衡,以及对失衡的不倦纠正,我行进的节奏感更为明显、更为独特。我的这种节奏不平衡、不对称,有着悲剧之美,有着庄重、庄严的矜持。我一直试图在失重的节奏中移步换景、绝处逢生,我开始正视自己与众不同的行走姿态。在异于常人的突兀节奏中,他人与我的目光对视或闪避,内容不尽相同,却大同小异。同时,我也知道,我也习惯性地回避了不少渴望理解与进入的视线。我知道,不同的节奏总会打破一种视觉与感觉上的接受及审美上的平衡。我感觉到,在人生之路上,正是生命之痛,悄然给了我一种有别于常人的行走,这种姿态是单属于我的,在世人和世界的眼中,我有独特的走姿;在人生的平仄里,我有我独特的表达与呈现的版权。我不能改变命运给予的节奏,但我可以把这种节奏表达得安然与自足。那一天,奥运火炬就举在我的手上,我兴奋得微微出汗——我,跑出了人生最美的节奏。
  失 重
  可能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梦境中,陡然失重总有着决绝放弃与痛快沉沦的快感。我不幸而有幸,让身体长期葆有了不请自来的失重状态。的确,世界上所有失重的物体是不能自控与自持的。但我似乎不一样,而这让我进而对探寻不一样的可能性生发出兴趣。体验与克服失重,给我带来了繁重的工作量,也给我带来了有别于他人的窃喜与兴趣。后来,我慢慢懂得,对自身而言,失重是关乎于身体的一项带有悲剧色彩的特权,常人不曾拥有,而我已司空见惯。置身空旷之境,总会感到有一阵风从敏感的伤口进入了身体失重的那部分领域,我明显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也因为能够进入一个人原来的身体空间而兴奋与欣喜。一阵又一阵调皮的风,一直在我身体的右下侧流连、盘桓不去;一阵风,原来也这样痴迷于失重与眩晕,也痴迷于让一个悬置的肉体的小小山丘轻轻搅动,成为一场精神风暴的核心。
  足 迹
  无疑,每个生命体都会在世界上留下自身的足迹。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而我的足迹无端被命运剪裁,大致等于他人的一半。但我同时觉得,这种剪裁与删除,用凝练与浓缩来形容更为贴切。当支撑一个身体的力量,由双腿集中到单腿,我踩在大地上的脚印就有了双倍的深度。双腿健全的常人不会有这样的体会:当两行脚印浓缩为一行,你就不得不努力让落脚点的重心向身体的重心靠近;当两行脚印浓缩为一行,孤独的脚掌对大地和道路的抚摸平衡之力,就会变得异常敏感,那些集中于一腿一脚繁复的力量,往往会在独特的受力过程中异彩纷呈,它们往往会在脚跟与脚掌之间游移,会在脚印的边缘线上运行与滑动,一切遵从于瞬间最佳的立足点与受力点。这时候,一个孤独的脚掌对大地与道路的抚摸才会变得非常细腻与周到。这时候,再坚硬坎坷的道路也会在这种抚摸之下,变得柔软多情起来。   独 立
  无论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是对一个人而言,独立的意义都是重大而无可替代的。而我之于自身的独立,更为纯粹,更为典型,连影子都准确无误地告诉我,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独立者。伊人独立,我总是想象古典的画面中,伊人在旷野和水边独立的倒影。我亦伊人,且真正独立,一任命运以苦难之刃为影子瘦身。我亦常常顾镜自怜、自语,独立的腿,必因独立而生发意义,亦必因独立而生发美感;独立的腿,必因独立而愈加坚韧有力。我独立的腿,如一根顶天立地的树干,因为失去了伙伴的依靠,它必须独自站稳在大地上,它必须独自撑起天空。我常常抚慰自己残月般的右腿,抚慰这个拥有伤痕的水滴;我常常欣赏自己满月般的左腿,欣赏它在安之若素的担当中获得的健美。我的左腿,因为失去了对称者而呈现出完整性与完足性,它健壮、美丽、圆润,它是一个圆柱体,它没有内侧、外侧之分,一根撑起世界的腿骨,就是我肉体与生命中的擎天之柱和定海神针。
  垂 露
  有人说,伤痕是最凄美的花瓣。而我拥有的仅仅是一个花蕾,一个近乎于完美的肉体的花蕾。这花蕾,常常随着身体的移动而下垂、颤动、外展,它也在尽自身微薄之力维系着最大限度的平衡。如果放大地审视自身之殇,它更像是悬置而倒垂的小小的肉体的城堡,在惯常且隐忍的羞涩中,优雅的曲线将悲剧之美推向弧顶。的确,所有的失落与缺失必定都是遗憾的,如同低矮的山丘对天空无力企及的遗憾。我曾经诅咒厄运,竟然对我的残肢也没有留出足够的尺度,不能比较理想地安装假肢,甚至哪怕是满足视觉与情感的残缺之美的底线尺度竟然也没有留下来。我这身体之上奇异的小小山峦,只有8厘米倒悬的高度。后来,我缓慢地理解了厄运之刀的决绝,它根本就没有为后来留出更多补救的余地。它不想让假肢为我的身体掺假。说得稍微明朗一些,厄运对我的眷顾与要求是:不允许金属、塑料、橡胶这些非肉体的物质冒充我的身体。想想,其实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我的残肢就成了小小山峰一样唯美的存在了。幸好,这唯美的水滴,像书法中的垂露,精练,悬而未落,我可以常常下意识地借力,如有神助地把它妥帖地依靠和放置在调整到微妙高度的单拐扶手之上——这是我精致绝伦的力学发明,唯美而实用。而这时,略微变形的残端会变得可爱起来——像趴在梯子上玩耍的一个顽皮男孩。
  叩 问
  笃,笃,笃……笃,笃,笃……我每天以拐杖的语言叩问世界与生活,叩问道路与远方。从继父做的木拐,到长大后的金属拐杖,再到朋友从德国带回来的钛合金拐杖,相依相伴的拐杖陪我提升着灵魂的品质。因为身体与精神双重适应性的需求,拐杖的支撑与叩问要尽量避免生硬与冒失,尽量轻盈、轻柔,呈现出令身体默契与理解的弹性与节奏。拐杖最下端的橡胶吸盘很大,像人生的印章,一下一下,用力钤印在大地上,像是证明,像是对世界和生命的一声声追问。拐杖一端,承受了我全部的痛苦与压力。它像一棵从身体中倒长出来的小树,像一棵行走的树枝,从大地中为我汲取令人着迷的神奇力量。拐杖一下一下杵在大地上,像我持续不断要钉进大地的一根木桩,或者金属桩。在不倦的远足与攀登中,我们不断相互给力,相互加持;在命运的转折处,它既是一个可以依托大地的支点,更是整个世界转动的轴心……
  单 桨
  没办法,我每天划动的都是一只单桨船。我未曾想到,自己的独腿与单拐,竟然会慢慢构成人与物、个体与世界微妙的平衡。双拐变成单拐,如同双腿变成单腿,是力量的一种合流与分解。从双拐的外展姿势(像划动船桨或翕动翅膀)到单拐的内敛状态(如能指向所指靠拢),我在不自觉间收窄着道路的宽度,对哲学意义上广义的道路而言,具象的收窄亦可以看作是抽象的展拓。的确,我注意到双拐变成单拐后,支撑点与受力点的细小变化,这种变化是由于身体两侧不断朝着身体与大地的垂直中心线(那也是一條试图界定精神与肉体的虚无之线)靠拢而形成的。明显的区别是,双拐划向身体的两侧,而单拐指向自我的重心。我知道,甚至窃喜,自己是一艘不再完整的驳船,而单桨的划动难度系数更大。单桨与双桨一样,都是在不倦地划动空气,在具象世界划动虚无,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搅起的涟漪不断扩散、消弭……两种意义以上的单桨,一直在行走与思考中内在地划动,这可能是人与物体在相互持久地介入与影响中,构成的相互最不可或缺的某种平衡。我慢慢懂得,有一种前进,是在不停地纠偏中向内外两个方向进发的。
  对 称
  我生命与生活的不对称,是从身体的不对称开始的。拥有不对称的身体,是一种命运的特权。开始,不再对称的双腿令脚步不对称。后来,除了维系平衡,我用单拐让失重的身体找回了一部分平衡中的对称。再后来,我在不对称与对称的张力关系中找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体。是的,除了颀长秀美的腿,眼睛、耳朵、肩膀、手臂,我的身体中还有很多对称的部分。其实,我的腿也应该是平衡与对称的,但我却永远失去了自认为对于一个少女的身体最重要的对称。于是,与自身相关的认识,以及精神与情感都开始失衡、失重,我似乎以不可逆转的态势,向精神的深渊和黑洞倾斜,而且,这种倾斜与失重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一个少女的窈窕成长而不断加速……我唯一的选择,是借助一种神秘的虚无之物,与不对称的身心构成某种对称。对于不对称,我从不接受到慢慢认领,再到从不对称中发现与开掘其奥义。后来,我发现并暗自欣喜,自身不对称的美感是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这一点,真的并不为常人所顾及、所认知。
  平 衡
  世界,总是试图维系着一种浩大的平衡。我也一样,一直在努力维系自身的平衡,只是,看起来我的任务要比常人更重一些。幸亏这根钛合金拐杖,中流砥柱一样,遏制了这种精神与肉体失重的失衡态势。它还让我找回了某种平衡感与对称感,让我在稳定与安然中恢复了行进的节奏与韵律。有一首诗这样写道:两只鸟,只有三个翅膀,重叠的部分叫做爱情。而我,只有一扇翅膀,但一直没有停止飞翔。是的,在冬夜孤寂的街巷,寒风撩起我白色羽绒衣宽大的下摆,我就是以一扇翅膀低飞的那只鸟。我一直在略低着头,抵抗着风雨,低低而倔强地飞翔。我也像那只鸟,期待能在天空的某个神秘领域找回丢失的翅膀。有一次在梦中,重新找回的这扇翅膀,却又明显异于原来的翅膀,它令我感到些许陌生,却又似曾在前世拥有。对于拐杖,我木质的、金属的翅膀,我从适应、慢慢接受,到默契、合二为一,再到惊奇、惊异,甘愿此生被它所引领。我渐渐明白:无论奔跑抑或飞翔,真正的平衡,都是在前进和加速中达成的。   孑 孓
  我喜爱看书,多年之后才慢慢知道,“孑孓”是一个孤独而高贵的词语。原本是诅咒厄运,后来是感谢命运。秋夜独立,朦胧雾幔中,赐予,试图遮掩我孑孓身影。对“孑孓”一词,我异于字典的解释是:比孤独更清瘦的那种孤独。譬如我,脚印精简到一行,才能配得上孑孓之情境。孑孓的身影,侧身,便可穿过命运设置的道道窄门。孑孓,让我侧身穿越,看到意外的风景。孑孓的身影,孑孓的腿,孑孓的金属拐杖,风衣下摆,略显失落与感伤的生命旌旗……特别是孑孓的拐杖,它像一根金属的水管,如事物最后的骨架,正是它,支撑我,为我从大地深处汲取自信的甘泉。的确,每当我平平仄仄、行板如歌地行走在大地上,我感觉自己正被精神之水持续地灌溉……午夜的路灯下,我无意间看见自己孑孓的身影,看见夸张拉长的巨大剪影仿佛版画,饱含艺术与唯美,亦有将此瞬间涂抹的苍凉。午夜的风吹过空旷街道,吹过我身体的缺口,因此,我孑孓的身心拥有了美感——无人读懂的美感。说无人能懂也有些绝对,一芽残月知道,天顶的孤星,也知道……
  支 持
  “支持”是一个常用的高频词,我最感谢的是拐杖对身心的支持。这么多年,我的身边围绕着很多的温暖而踏实的“拐杖”。从拐杖出发,木头和金属对一个人身体的支持,常常会引发我思考“支持”一词的真正含义。因伤痛而致的身心缺失,我更渴望身心内外全方位的支持。疲倦且夹杂茫然的行走,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地在失重中倾斜,是拐杖,是形质不一的拐杖,一直默默地跟随着我、支持着我。拐杖,的确像我笃实的闺蜜或铁哥们,更如身体外在的一部分。进而,在无所不在的支持中,支持本身还有了校正和纠偏的含义。钛合金拐杖的款式和弹性很好,有一种与肉体能够相互默契理解与支持的柔软,它竟然让我的行走与奔跑有了乐感与节奏。说到底,拐杖对身体的支持,也是拐杖对身心的加持。拐杖给我的支持是无所不在、不求回报的。我慢慢体察到它的支持,天长日久,这种支持已经升华为加持,的确,拐杖是我不离左右的法器,叩问声亦如诵经,它无时无刻不在支持我,提示我,加持我。我常常在失眠之夜,以月光的纱布擦拭拐杖,安慰它因我而生的浅浅伤痕。
  平 仄
  在平仄中行走,我们都要遵循命定的格律。平仄,需要合规,更渴望张力。认领厄运,是它把我行走的平仄加大了尺幅。这种幅度,往往看似不可跨越,往往是开裂的缝隙和小小的深渊。我人生的平仄,从上半阕就已经陡然呈现出难度,道路越来越窄,我甚至已习惯于以仅有的足尖在钢丝上行走。的确,我的平仄中充满了悲剧色彩,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确,我的平仄也激发人们比好奇、探寻、怜悯更微妙的兴趣。后来,是时间让我在安之若素中习惯与适应,让我感知了自身平仄的奇特与美感;后来,我慢慢知道,对常人来说的人生平仄,“平”是远远大于“仄”的,而我的平与仄却刚好相等。因此,我获得和拥有了更为纯粹意义上的广义的平衡。因此,我得以有机会更深、更细地体察与理解人生之路的平与仄。具体来说,我的平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独腿与单拐之间达成,在肉体与木頭、肉体与金属之间达成。故而,我掌控平仄的难度系数相对较大。还有,相对于常人的“平”,我拥有了更多的“仄”,无疑,我的“仄”也是我独有的“行走标签”,这个“仄”给出了我生命之旅中很多陡峭的品质。
  倾 斜
  时空在运行中倾斜。当我行走,当我站立,当我安坐,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发生缓慢的、不易觉察的倾斜。事实上,从受伤时的那一瞬眩晕开始,世界和命运就开始了倾斜,人生之路就开始了倾斜,世界和周遭的目光与意识就开始了倾斜……是的,我的一切早就开始倾斜,且呈现不可逆转之势。先前很长一段时间,我试图以操纵与驾驭一只单拐来遏制这种来自神秘之源的倾斜力量。后来我发现,倾斜不仅是破坏、倾倒与颓废的前兆,其中还蕴含着一种动感的美学。如同书法中的汉字结构,倚侧与倾斜会产生一种美和势能,我慢慢找到了倾斜之美的小小阀门——我越来越谙熟这种风雨中身姿的倾斜,并将其转化成一种美丽前进的不竭势能。我之倾斜,更像是一种形式单调的行为艺术,让我从无可奈何到习以为常、乐此不疲。而拐杖似乎永远都在订正着什么,也似乎永远都在为倾斜的身影纠偏,它执拗,丝毫不放弃努力。有时,它也吸引和放纵身心的倾斜,为世界在倾斜状态下奇迹的出现做好某种铺垫。
  飞 翔
  单翅之鸟更渴望飞翔,独腿之人最渴望奔跑。独腿之我,奔跑的方式就有N种:譬如在梦中,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迈开健美的双腿尽情奔跑。譬如今冬,我在坝上草原跨上马背,从缓步慢行到纵横驰骋,我,一个独腿人,借助马儿的奔跑而抵近了飞翔。我骑着一匹白马奔跑,美与动感,因为一场小雪的加盟,而模糊了天与地、人与物的某种边界,而使我的奔跑有了飞翔的意义。冷风撩起我的长发,仿佛春风一般,透过雪絮织就的薄纱,我仿佛看见草原在悄然泛绿,大地一派勃勃生机。我和我的马儿在富有音乐节奏感的起伏中尽情体会奔跑与飞翔的快乐。马背上,身体在松弛中获得了立体的自由,而最惬意的恰是我的残腿,它不再有任何负担和压力,它如一位功勋战士,惬意地斜躺在草坡一样的马背上,在轻微的颠簸中陶醉,兴奋地、有节奏地轻轻跃动……马儿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此刻在稳定的加速中似乎真的飞起来了。所有的坎坷与阻力似乎全部消失的时候,我想到了乘坐高铁的感觉。出差或者旅游,我喜欢静静地坐在在高铁上,闭上眼睛小憩,体验轻盈地贴地飞翔的感觉。想必邻座旅客眼中映入的画面是,我安然而舒适地把残腿垫上小小的旅行靠枕,将其如熟睡的婴儿一样妥帖放置在座椅微凹的曲线里。而彩色钛合金拐杖,斜靠在窗口,以挺进的姿态,像兀自航行在低空中的小小桅杆。
  呵 护
  无论精神抑或肉体,生硬的伤害需要柔暖的呵护。庚子年冬天,好友为我做了一条梅花棉裤。棉,是豫西平原的孟津棉;布,是梅花图案的纯棉布。在一种轻微的局限与束缚中,我有一种被友爱环绕的幸福感与陶醉感。我身体细微的触觉能够感觉出被呵护的情谊的针脚。我的每一个细胞都从纯棉中感到了田野上春夏所储存的日光月华,有着大地和天空浩大的温暖。微微闭上眼,慢慢地,束缚感消失了,我似乎飞起来了,融化在了云朵里。对我而言,纯棉的呵护是如此具体:对于疲惫奔波独自支撑身体的左腿,是感谢与慰藉;对饱经伤痛总在悬置中失重的右腿,是呵护与抚慰。的确,这是一件量身定制、精细缝制的棉衣,但也不妨看作是一件独特的艺术品。在这个冬天,北方的低温刷新了记录,一条梅花棉裤部分地超越了实用价值,悄然将温暖由肉体上升至了精神。在一个冬日周末的下午,纯棉加身,静静地欣赏自己。这的确是世界上最合身的一件棉衣,包括伤痛与遗憾的部分,都呵护得如此妥帖,如此完美,没有丝毫的冗余。这一刻,我面对自身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体,心中涌起了一种涨潮的羞涩。于是,我像爱抚一位亲人,由上至下,由内而外,轻轻拥抱与抚摸自己……我颤抖的手,停留在右侧残肢温暖而圆润的曲线上,体察与感触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美感。是的,身心中伤痛最深的部分最需要棉柔的呵护。此刻,有一种不愿示人的羞涩之美,假寐在棉质的鸟巢里。棉布上的残梅,在一个圆润立体的团扇中央把独有的美推向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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