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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医生快不行了。”——我在一旁，听母亲跟蒋医生说。蒋医生是去年从部队转业到卫生院来的，他当过卫生兵，现在是这所小医院的院长。母亲是医院的助产师兼党支部书记。这所医院一共有七个医生，在一座低矮的小山坡上，周围有三棵极苍老的枫树；后面是一方水塘，水塘里有卫生院养的五只鸭子。医院方方正正的，一进大门就是门诊部、药房和注射室；两边各有四间平房，是医生们的宿舍；后面一排是厨房、会议室和一间很小的仓库。医院从早到晚都是病恹恹的病人和呻吟声；十天半个月就可以看见流血——有时候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有时候是脑袋开了瓢，缠满了血红的纱布。在我的印象里，那些鲜红的血似乎一直都在往外流……我不怕血，本地民风彪悍，血我见得多了；但我怕听见呻吟。若是十七八个人一起呻吟，那就更可怕了。那些声音总是阴森森的，充满了痛苦、忧伤与绝望。如果是刮风的夜晚，与外面那三棵苍老的枫树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你就会觉得到处都在鬼哭狼嚎。那些呻吟声往往含着某种怨气与悲声，让人心里发毛，全身冷飕飕的……医院的情况如此不堪，说到底还是因为缺医少药，而病人又总是太多。像我母亲，当助产师，通俗地讲就是接生婆；她成天往各个村子里跑，不知给多少人接过生，可她几乎没有上过一天学，认识的字也不会超过五十个。她的医术是十年前跟一个老接生婆学的，但年头久了，也就有了些名声；人缘既好，又追求进步，就当了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蒋医生呢，似乎什么都可以糊弄几下——无论正骨、把脉还是针灸；他也懂点西医，擅长包扎，不太大的手术也敢下手。他年轻、有文化，在部队锻炼过；他总是穿一套没有领章和帽徽的绿军装，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他个子很高，身材颀长，皮肤十分白净。不戴帽子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他油亮的中分头。他的上衣口袋总是别着一支钢笔和一把白色的塑料梳子；他应该当过排长，因为他的军装是四个兜……医院的人老是猜，他在这么一个小地方的医院一定待不长，他很快就會调走的；依他的气质，他应该到县城或其他更大一点的地方去……
“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直，好半天才跟我说完那几句话。”母亲继续跟蒋医生说。我在一旁，脑子里浮现出雷医生躺在床上的样子，奄奄一息的，眉毛已经发灰，脸上已经没有一丁点光泽。
“唐医生，我真没有反对过毛主席……”
“不要再斗我了……”
“请你们帮忙，给我儿子转正……”
他就说了这三句话，应该就是他的遗嘱了，真可怜……母亲说。
“可怜？”蒋医生接过母亲的话，问道。
“是啊，一个干干净净的老人，就因为掉进了茅坑，倒下了……”
我的脑子里立即就浮满了蛆。雷医生就是因为前些天掉进茅坑才病倒的。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的身上爬满了蛆，连眉毛上、鼻孔里和嘴巴里都是。之后他就起不了床了，前几天他跟我母亲说：
“唐医生，我要回家，要死在老屋里。”
医院就派人和他儿子小雷医生一起送他回家；很显然，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他在选一个可以安安静静死去的地方。他的老屋眼看着就快要塌了，可他还是选择了老屋。
“雷医生死了之后，有两件事卫生院得办。”我母亲继续说。
“一件呢，得请上面再派一个经验丰富一点的医生来，现在医院里就只剩几个赤脚医生了；另外一件——你看我们是不是尽快给上面打个报告，把小雷医生的正给转了……”
“你看着办吧，唐医生。不过，雷医生出身不好，几乎每年都挨斗，这种情况下给小雷医生转正合适吗？”
“这是一个老人的遗嘱啊，说起来，雷医生是卫生院的第一个医生，没有他，可以说就没有卫生院。而且，现在医院也只有小雷医生还能看点病了。”
“唐医生，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只有小雷医生还能看点病了？我们这些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医术当然也是好的，可你毕竟是院长，而且，在这里怕也待不长。你总得进步啊，这地方太小，留不住你的……另外，你应该也知道，雷医生的医术是祖传的，治不孕不育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代了，如果不给小雷医生转正，这门医术恐怕就会失传……”
“哦嗬！大家都这么认为吗？我还偏就在这里长干了！”
蒋医生突然就变了脸，他打断母亲的话，很严肃地说。母亲接不上话来。我在一旁，人小鬼大的样子，蒋医生就摸了摸我的头说： “伢子，今天我跟你妈是组织上谈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讲哦。”他起身，走出了会议室，但又回过头对我母亲说：“雷医生是伢子的朋友吧，他对他可抱有很大的期望啊……”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蒋医生说的话，他的表情和语气也都阴阳怪气的。可母亲说：“出去自己玩吧。”出去玩？玩什么呢？医院里除了病人就是呻吟声，一个小孩子也没有。奉医生倒是有个儿子，比我小一岁，但也只有赶闹子才来。而且每次都跟讨吃鬼似的，呲溜着一长串鼻涕跟在我后面。我喜欢赶闹子，那一天街上的人会很多，而且总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那是我母亲给人接生结下的好人缘，那些刚生了孩子的人赶闹子的时候总会带点东西来看她，比如一捆甘蔗和一篮子红薯干。我贪吃，吃可以让我威风凛凛，在街上有一种很特殊的地位。当我扛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甘蔗在街上走的时候，我感到街头铁匠铺的那个瘸子也会停下手里的铁锤，很羡慕地看着我；而且，艳儿，艳儿也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离开医院，滚着铁环，不一会儿就到了街上。所谓的街也只是住了十几户人家而已，除了赶闹子，平常都是冷冷清清的。街头就是铁匠铺，是哑巴和他瘸子儿子一起开的。街尾是供销社，卖化肥、农药、布、肥皂之类，也卖醋、酱油、水果糖和砂糖。但布、肥皂、糖都要票，所以供销社平常人也不多。它的门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柳树，赶闹子的时候，柳树下面会有肉卖……在我心里，铁匠铺是街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它每天都叮叮当当的，但有时候是“叮叮”“当当”，有时候是“叮——当当”“叮——当当”，有时候又是“叮——当当——叮”“叮——当当——叮”……据说，闹武斗的时候，哑巴的铁匠铺也打砍刀。关于它的砍刀，人们有一些传说，但也不过是说它在某次武斗中，一刀砍下去，一条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我对这些传说很向往，但从来也没有在铁匠铺见过一把砍刀……铁匠铺吸引我的是它的风箱、炉火和叮叮当当的声音。通常都是瘸子他妈拉风箱，哑巴拿小锤“叮”的一声，瘸子抡大锤“当”的一声。瘸子大约比我大十三四岁，一条腿很粗壮，另一条腿却萎缩得比胳膊还细。但他的上身和胳膊都十分结实，肌肉也是一块一块的。他总是光着上身打铁，一锤下去，火星飞溅，汗珠一颗一颗地滚下来，落在炉子上，发出“嗤”的响声……我很敬畏哑巴和瘸子，他们很少说话，但铁匠铺总有一种很神秘的尊严。我心里想，长大之后也要当一个铁匠，打传说中那样的大砍刀。然而，我喜欢铁匠铺还另有隐情，那就是铁匠铺的斜对门就是艳儿她家。我经常在铁匠铺呆呆地看哑巴和瘸子打铁，但眼睛却总是偷偷地斜过去看艳儿在家里干什么。我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想知道艳儿在干什么。 回到卫生院的时候，母亲又下乡给人接生去了。晚上我又只好一个人睡觉。我很想到街上去找艳儿，但是我不敢。我怕别人说我小小年纪就搞男女关系。吃完晚饭，我和奉医生下了一盘象棋，他的棋下得很臭，还经常悔棋，我每次都下得很不开心。我家的隔壁就是雷医生的宿舍，但他不在了，他在乡下的老屋里快要死了。其实即使他在也很少开着门；他总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门也关得死死的……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却都是雷医生的样子。他可能有七十岁了，眉毛与胡子又浓又长，而且全白了。当然他的头发也全白了，连鼻孔里的鼻毛也是花白的。我经常看他拿着一把小剪刀剪鼻毛。每次剪鼻毛的时候他都闭着眼睛。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看病的时候也是。他的双眼闭上，凝神给病人把脉，然后慢慢地睁开双眼，又慢慢地给病人开处方。他很少说话，有时候病人问得紧了，他才说一句“月经不调”或者“白带异常”。他允许我在他身边看他给病人把脉，当他轻轻地说“月经不调”的时候，我总是很大声地问他：“怎么又是月经不调啊，雷医生！”后来就有人劝我母亲，让她不让我再跟雷医生接触，我母亲听了却只是笑——“他一个屁大的孩子，懂什么？”但其他人不这么看，说我早晚会被雷医生带坏的。其实，我只是对雷医生给病人看病时的专注神情感兴趣，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月经不调”，我问过他几次，他从没有告诉过我。但有件事我一直很紧张，那是我和艳儿的事，我敢说天下只有雷医生知道……其实要说也只是去年过年在街上看露天电影。天气很冷，还下着一点小雨，我的位置正好挨着艳儿。她冷得发抖，我感觉到了，就凑着她的耳朵说：“你可以把我当作铁匠铺的火炉，靠着我就不冷了。”她就真的靠在了我身上，我也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她的小手可真冷啊，我握住它，又用双手焐着它，还带着它伸进了我的棉衣，让它贴着我火热的胸膛。她的小手很快就又软又热的。雷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我敢肯定只有他看见了。后来，只要我到街上去，他就会意味深长地问我：“又去铁匠铺了？”我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他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但他从来都没有问：“又去看艳儿了？”
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对我说：“雷医生死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他？” “人都死了，怎么看？”我问。“去送送他吧，他平时那么喜欢你。”我和母亲就走了十几里路去看雷医生。这十几里路给我印象很深，先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包，全是红土，寸草不长，被雨水冲得沟沟坎坎的，在太阳的照射下我的嗓子仿佛一路都在冒烟。之后又进入了一片树林。林子很茂密，树木十分苍老，不是爬满了藤蔓就是长满了青苔；在林子里走的时候，会不断听见各种奇怪的鸟叫。走出树林的时候，还看见了一群乌鸦……我和母亲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我们终于到了雷医生的老屋。小雷医生在村口接我们，村子很贫瘠，村头有几棵桉树，光秃秃的，连树叶和树皮都剥光了。 一条老狗有气无力地看着我们，似乎连叫一声的心情都没有。我和母亲跟着小雷医生进了老屋。老屋已布置成灵堂，墙上挂着雷医生的遗像，很肃穆也很衰老的样子。遗像下面是一张条案，上面放着一只香炉和几支蜡烛。堂屋的中间停放着雷医生的棺材，母亲说：“伢子，去看看吧，再看雷医生一眼。”我不敢，但还是走上前去。雷医生躺在一副很深的棺材里，比平常穿戴得可整齐多了。他的面容很平静，但脸色和眉毛都死灰死灰的，胡子剃掉了，头发也已经理过；他可瘦多了，面颊塌了下去，下巴变得很尖。后来我知道，他回到老屋以后就再没有吃过东西。“走的时候还安详吧？”母亲问。小雷医生点了点头，“是的，像是睡过去了……早晨起来，我发现他断气了，都不知道是夜里几点断的。” “也好，他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都差不多了，我们今天开始给他守灵，守三天，之后就下葬。” “按风俗应该守七天吧……不过，也好，这个时候俭朴一些吧。”
天黑了，我和母亲被安排在大队书记家里吃晚饭。晚饭很简单，一碗煮南瓜，一碗腌菜，还有一小碗辣椒炒腊肉。书记很朴实，看上去和母亲也很熟。我听见他们聊起了雷医生。
“这么多年，要是没有雷医生，很多人家里都要绝种了。”书记说。
“那是的，我们医院每年都有很多外地人专程来找他看病。”
“可惜了，只希望小雷醫生能接他的班。唐医生，你是好人，小雷医生转正的事就麻烦你了……”
“我们会想办法的。”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雷医生并不是像蒋医生说的那样出身不好。他的出身算是自由职业，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但是他当过国民党的医院院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些年他居然摔碎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因此每年都要被揪出来批斗。
“他一辈子都小心翼翼的，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夜里还怕打雷……唉，这些年他也真受了不少罪。”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沿老路回卫生院去了。路上，我没有再看见那群乌鸦。可能是第二次走，那片树林子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么瘆人了。这两年我在卫生院见过很多濒临死亡的人，死亡的气氛一直笼罩着我的生活。但母亲每次下乡回来都喜气洋洋的，因为——她是去接生嘛。但这一次我跟母亲真正地见识了死亡。真正的死者其实远没有临死之人那么可怕。过了很久，小雷医生还是没有转正，他对母亲说：“蒋医生这人眼神太冷了！” “再等等吧。”我母亲安慰他……隔三岔五母亲依然会下乡去接生，回来的时候照旧会喜气洋洋。生了孩子的人在赶闹子的时候也一定会来看她，我又会扛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甘蔗从街上走过……
8月的一天，我透过看守所那扇又高又窄的条窗，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想起了当年的旧事。我似乎又听见了卫生院那些病人的呻吟声，也听见年迈、寡言的雷医生在不断地叫我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年我总在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而且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想，我也许是老了。雷医生死了总有四十几年了，我的母亲十年前也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镇，但我知道小雷医生过了好几年才转正，后来他自己在街上办了一所医院。他的儿子更厉害，将医院都办到了省城去了。艳儿嫁给了一个卡车司机，据说那司机太野，她离了婚，又改嫁了。至于改嫁到了什么地方，就再没有人知道。我和他们不同，我后来离开了小镇，到外面去读大学；几十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现在因为涉嫌职务犯罪被羁押在这间看守所。我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不服，正在上诉。如果得不到减刑，我刑满后也就快七十岁了，正是雷医生死的年纪——所谓风烛残年，我现在明白雷医生为什么一定要死在他的老屋里了。那是他安放灵魂的地方，他在那里可以很安详地死去。我呢，到了他那个年纪，也许只能死在某个孤冷的公寓里，我没有他那样的老屋，更没有安放灵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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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直，好半天才跟我说完那几句话。”母亲继续跟蒋医生说。我在一旁，脑子里浮现出雷医生躺在床上的样子，奄奄一息的，眉毛已经发灰，脸上已经没有一丁点光泽。
“唐医生，我真没有反对过毛主席……”
“不要再斗我了……”
“请你们帮忙，给我儿子转正……”
他就说了这三句话，应该就是他的遗嘱了，真可怜……母亲说。
“可怜？”蒋医生接过母亲的话，问道。
“是啊，一个干干净净的老人，就因为掉进了茅坑，倒下了……”
我的脑子里立即就浮满了蛆。雷医生就是因为前些天掉进茅坑才病倒的。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的身上爬满了蛆，连眉毛上、鼻孔里和嘴巴里都是。之后他就起不了床了，前几天他跟我母亲说：
“唐医生，我要回家，要死在老屋里。”
医院就派人和他儿子小雷医生一起送他回家；很显然，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他在选一个可以安安静静死去的地方。他的老屋眼看着就快要塌了，可他还是选择了老屋。
“雷医生死了之后，有两件事卫生院得办。”我母亲继续说。
“一件呢，得请上面再派一个经验丰富一点的医生来，现在医院里就只剩几个赤脚医生了；另外一件——你看我们是不是尽快给上面打个报告，把小雷医生的正给转了……”
“你看着办吧，唐医生。不过，雷医生出身不好，几乎每年都挨斗，这种情况下给小雷医生转正合适吗？”
“这是一个老人的遗嘱啊，说起来，雷医生是卫生院的第一个医生，没有他，可以说就没有卫生院。而且，现在医院也只有小雷医生还能看点病了。”
“唐医生，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只有小雷医生还能看点病了？我们这些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医术当然也是好的，可你毕竟是院长，而且，在这里怕也待不长。你总得进步啊，这地方太小，留不住你的……另外，你应该也知道，雷医生的医术是祖传的，治不孕不育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代了，如果不给小雷医生转正，这门医术恐怕就会失传……”
“哦嗬！大家都这么认为吗？我还偏就在这里长干了！”
蒋医生突然就变了脸，他打断母亲的话，很严肃地说。母亲接不上话来。我在一旁，人小鬼大的样子，蒋医生就摸了摸我的头说： “伢子，今天我跟你妈是组织上谈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讲哦。”他起身，走出了会议室，但又回过头对我母亲说：“雷医生是伢子的朋友吧，他对他可抱有很大的期望啊……”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蒋医生说的话，他的表情和语气也都阴阳怪气的。可母亲说：“出去自己玩吧。”出去玩？玩什么呢？医院里除了病人就是呻吟声，一个小孩子也没有。奉医生倒是有个儿子，比我小一岁，但也只有赶闹子才来。而且每次都跟讨吃鬼似的，呲溜着一长串鼻涕跟在我后面。我喜欢赶闹子，那一天街上的人会很多，而且总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那是我母亲给人接生结下的好人缘，那些刚生了孩子的人赶闹子的时候总会带点东西来看她，比如一捆甘蔗和一篮子红薯干。我贪吃，吃可以让我威风凛凛，在街上有一种很特殊的地位。当我扛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甘蔗在街上走的时候，我感到街头铁匠铺的那个瘸子也会停下手里的铁锤，很羡慕地看着我；而且，艳儿，艳儿也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离开医院，滚着铁环，不一会儿就到了街上。所谓的街也只是住了十几户人家而已，除了赶闹子，平常都是冷冷清清的。街头就是铁匠铺，是哑巴和他瘸子儿子一起开的。街尾是供销社，卖化肥、农药、布、肥皂之类，也卖醋、酱油、水果糖和砂糖。但布、肥皂、糖都要票，所以供销社平常人也不多。它的门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柳树，赶闹子的时候，柳树下面会有肉卖……在我心里，铁匠铺是街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它每天都叮叮当当的，但有时候是“叮叮”“当当”，有时候是“叮——当当”“叮——当当”，有时候又是“叮——当当——叮”“叮——当当——叮”……据说，闹武斗的时候，哑巴的铁匠铺也打砍刀。关于它的砍刀，人们有一些传说，但也不过是说它在某次武斗中，一刀砍下去，一条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我对这些传说很向往，但从来也没有在铁匠铺见过一把砍刀……铁匠铺吸引我的是它的风箱、炉火和叮叮当当的声音。通常都是瘸子他妈拉风箱，哑巴拿小锤“叮”的一声，瘸子抡大锤“当”的一声。瘸子大约比我大十三四岁，一条腿很粗壮，另一条腿却萎缩得比胳膊还细。但他的上身和胳膊都十分结实，肌肉也是一块一块的。他总是光着上身打铁，一锤下去，火星飞溅，汗珠一颗一颗地滚下来，落在炉子上，发出“嗤”的响声……我很敬畏哑巴和瘸子，他们很少说话，但铁匠铺总有一种很神秘的尊严。我心里想，长大之后也要当一个铁匠，打传说中那样的大砍刀。然而，我喜欢铁匠铺还另有隐情，那就是铁匠铺的斜对门就是艳儿她家。我经常在铁匠铺呆呆地看哑巴和瘸子打铁，但眼睛却总是偷偷地斜过去看艳儿在家里干什么。我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想知道艳儿在干什么。 回到卫生院的时候，母亲又下乡给人接生去了。晚上我又只好一个人睡觉。我很想到街上去找艳儿，但是我不敢。我怕别人说我小小年纪就搞男女关系。吃完晚饭，我和奉医生下了一盘象棋，他的棋下得很臭，还经常悔棋，我每次都下得很不开心。我家的隔壁就是雷医生的宿舍，但他不在了，他在乡下的老屋里快要死了。其实即使他在也很少开着门；他总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门也关得死死的……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却都是雷医生的样子。他可能有七十岁了，眉毛与胡子又浓又长，而且全白了。当然他的头发也全白了，连鼻孔里的鼻毛也是花白的。我经常看他拿着一把小剪刀剪鼻毛。每次剪鼻毛的时候他都闭着眼睛。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看病的时候也是。他的双眼闭上，凝神给病人把脉，然后慢慢地睁开双眼，又慢慢地给病人开处方。他很少说话，有时候病人问得紧了，他才说一句“月经不调”或者“白带异常”。他允许我在他身边看他给病人把脉，当他轻轻地说“月经不调”的时候，我总是很大声地问他：“怎么又是月经不调啊，雷医生！”后来就有人劝我母亲，让她不让我再跟雷医生接触，我母亲听了却只是笑——“他一个屁大的孩子，懂什么？”但其他人不这么看，说我早晚会被雷医生带坏的。其实，我只是对雷医生给病人看病时的专注神情感兴趣，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月经不调”，我问过他几次，他从没有告诉过我。但有件事我一直很紧张，那是我和艳儿的事，我敢说天下只有雷医生知道……其实要说也只是去年过年在街上看露天电影。天气很冷，还下着一点小雨，我的位置正好挨着艳儿。她冷得发抖，我感觉到了，就凑着她的耳朵说：“你可以把我当作铁匠铺的火炉，靠着我就不冷了。”她就真的靠在了我身上，我也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她的小手可真冷啊，我握住它，又用双手焐着它，还带着它伸进了我的棉衣，让它贴着我火热的胸膛。她的小手很快就又软又热的。雷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我敢肯定只有他看见了。后来，只要我到街上去，他就会意味深长地问我：“又去铁匠铺了？”我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他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但他从来都没有问：“又去看艳儿了？”
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对我说：“雷医生死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他？” “人都死了，怎么看？”我问。“去送送他吧，他平时那么喜欢你。”我和母亲就走了十几里路去看雷医生。这十几里路给我印象很深，先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包，全是红土，寸草不长，被雨水冲得沟沟坎坎的，在太阳的照射下我的嗓子仿佛一路都在冒烟。之后又进入了一片树林。林子很茂密，树木十分苍老，不是爬满了藤蔓就是长满了青苔；在林子里走的时候，会不断听见各种奇怪的鸟叫。走出树林的时候，还看见了一群乌鸦……我和母亲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我们终于到了雷医生的老屋。小雷医生在村口接我们，村子很贫瘠，村头有几棵桉树，光秃秃的，连树叶和树皮都剥光了。 一条老狗有气无力地看着我们，似乎连叫一声的心情都没有。我和母亲跟着小雷医生进了老屋。老屋已布置成灵堂，墙上挂着雷医生的遗像，很肃穆也很衰老的样子。遗像下面是一张条案，上面放着一只香炉和几支蜡烛。堂屋的中间停放着雷医生的棺材，母亲说：“伢子，去看看吧，再看雷医生一眼。”我不敢，但还是走上前去。雷医生躺在一副很深的棺材里，比平常穿戴得可整齐多了。他的面容很平静，但脸色和眉毛都死灰死灰的，胡子剃掉了，头发也已经理过；他可瘦多了，面颊塌了下去，下巴变得很尖。后来我知道，他回到老屋以后就再没有吃过东西。“走的时候还安详吧？”母亲问。小雷医生点了点头，“是的，像是睡过去了……早晨起来，我发现他断气了，都不知道是夜里几点断的。” “也好，他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都差不多了，我们今天开始给他守灵，守三天，之后就下葬。” “按风俗应该守七天吧……不过，也好，这个时候俭朴一些吧。”
天黑了，我和母亲被安排在大队书记家里吃晚饭。晚饭很简单，一碗煮南瓜，一碗腌菜，还有一小碗辣椒炒腊肉。书记很朴实，看上去和母亲也很熟。我听见他们聊起了雷医生。
“这么多年，要是没有雷医生，很多人家里都要绝种了。”书记说。
“那是的，我们医院每年都有很多外地人专程来找他看病。”
“可惜了，只希望小雷醫生能接他的班。唐医生，你是好人，小雷医生转正的事就麻烦你了……”
“我们会想办法的。”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雷医生并不是像蒋医生说的那样出身不好。他的出身算是自由职业，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但是他当过国民党的医院院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些年他居然摔碎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因此每年都要被揪出来批斗。
“他一辈子都小心翼翼的，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夜里还怕打雷……唉，这些年他也真受了不少罪。”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沿老路回卫生院去了。路上，我没有再看见那群乌鸦。可能是第二次走，那片树林子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么瘆人了。这两年我在卫生院见过很多濒临死亡的人，死亡的气氛一直笼罩着我的生活。但母亲每次下乡回来都喜气洋洋的，因为——她是去接生嘛。但这一次我跟母亲真正地见识了死亡。真正的死者其实远没有临死之人那么可怕。过了很久，小雷医生还是没有转正，他对母亲说：“蒋医生这人眼神太冷了！” “再等等吧。”我母亲安慰他……隔三岔五母亲依然会下乡去接生，回来的时候照旧会喜气洋洋。生了孩子的人在赶闹子的时候也一定会来看她，我又会扛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甘蔗从街上走过……
8月的一天，我透过看守所那扇又高又窄的条窗，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想起了当年的旧事。我似乎又听见了卫生院那些病人的呻吟声，也听见年迈、寡言的雷医生在不断地叫我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年我总在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而且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想，我也许是老了。雷医生死了总有四十几年了，我的母亲十年前也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镇，但我知道小雷医生过了好几年才转正，后来他自己在街上办了一所医院。他的儿子更厉害，将医院都办到了省城去了。艳儿嫁给了一个卡车司机，据说那司机太野，她离了婚，又改嫁了。至于改嫁到了什么地方，就再没有人知道。我和他们不同，我后来离开了小镇，到外面去读大学；几十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现在因为涉嫌职务犯罪被羁押在这间看守所。我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不服，正在上诉。如果得不到减刑，我刑满后也就快七十岁了，正是雷医生死的年纪——所谓风烛残年，我现在明白雷医生为什么一定要死在他的老屋里了。那是他安放灵魂的地方，他在那里可以很安详地死去。我呢，到了他那个年纪，也许只能死在某个孤冷的公寓里，我没有他那样的老屋，更没有安放灵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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