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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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晓,1981年12月生于安庆,数学学士、法律硕士,现为法官,居杭州。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江南》《山花》《文学港》《作家》《长城》《百花洲》等期刊,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坏》等。
  马乙站在门口台阶上,向二楼望去,夏霜没有出现在窗户后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听之任之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但马乙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在就去跟唐弓摊牌。秋天的早晨六点,街上还没有行人,一只脏兮兮的狗在追逐一只鸟,它的眼光里有种老男人般的愤恨。浣纱路上的格格面馆已经开门营业,只有柜台上方亮着一盏灯,李铁坐在最幽暗的角落里,像是一直在等他出现。昨天,几乎同一时刻,他告诉这个右眼残疾的店主:夏霜的贞洁被人祸害了。李铁看上去比他还冷静,只是问,“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们是在天娇旅馆被发现的;这里是这座小城谣言的集散地;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但这些马乙都没有说出口。一天已经过去,现在应该尽人皆知了吧。
  “没想到你来这么早,”李铁起身迎接他,脸上跳动着一层阴郁的快活劲。他们坐下来。李铁给他倒上酒。马乙不认为有什么情绪需要消解,但突然又觉得那摇摇晃晃的浑浊液体很像自己眼下的生活,他一口干了。
  “如果没抓住现行,就最好不要相信。”李铁的语气渐渐有了神秘气息,“或者,坐实是强奸,那不一样。那样对谁都好。”
  “不。不是,我知道。”马乙又喝了两杯才说话,感觉舌头在打结,但确定声音听上去很冷酷。“我想杀了他。”
  “还没告诉我是谁。”
  “唐弓。你们关系不错?”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李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天娇旅馆也是你开的,你一定早知道了?”马乙终究没忍住。
  李铁眼光看向门外,天色亮了些,但半空灰蒙蒙的冷色调预示今天会是一个阴天。他终于收转眼光,搁在马乙脸上片刻,然后摇摇头说,“他有猎枪。”
  “我不会给他开枪的机会。”马乙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在门口回身说,“唐弓如果也知道我要杀他,更好玩。希望你能告诉他。”
  马乙回到家,木匠铺和二楼卧室里都没有夏霜的身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马乙想,她最好从此消失,那样他就可以假装不用再处理这件事。对那些旁观者来说这也算是一个漂亮的解释。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墙壁上血迹还在,是夏霜留下的。昨晚,他揪住她的头发撞向墙,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求饶。他还是第一次施暴,他知道自己很多次产生过这种念头。她也知道。他停下来喘息的间隙里,她说,“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嫁给你。”他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下午,夏霜仍然没有回来。马乙不知何时睡着了,天黑时他被电话惊醒。有个他一时想不起面容的人压抑着兴奋告诉他,他们都听说了;对他要杀了唐弓这件事,他们是这么想的。陆续有电话来,向他抛出许多想法,但没有一条是阻止他的。你们可以去报警,他对最后一个人说,然后就关了手机。他仍然躺在那里,感觉身下的床像一艘动荡的船,他漂流在黢黑、冰冷而漫无边际的海面上,突然一道凌厉的光从他模糊的意识里闪过,他知道那发自李铁的玻璃眼珠,他嘴角不自觉漾出微弱的笑意——至少人们都知道这点是在按他的计划发展。警察应该早听说了,他们没有来敲门,在发生什么之前,他本不该指望他们会出现;他觉得这点自己可能设想错了。
  马乙迷糊中听见一楼卷闸门开合的动静,从窗前流荡而过的夜色表明已近午夜。他在沉睡的欲望中挣扎很久,却又睡过去了,然后他意识到夏霜在卧室里,就坐在床尾,似乎在等待他自然醒来。他坐起身,沉默地看着她,也许是期待她说出什么来。明天,唐弓会来向你道歉,她终于开口说话。
  “你又去见他了。”马乙在每个字眼里都埋伏着冰冷的尖刺,但一说完他就觉得这样做真没必要。
  “事情总要解决。他说,什么都可以谈。”
  从云南老山下来,唐弓没有选择继续留在军队,而是回桐城开了一间木匠铺。马乙十五岁给唐弓当学徒时,唐弓迎娶金鲜花已经四年,但还没有孩子,在他们的生活中也看不到孩子不久会存在的迹象。唐弓是个直接而务实的人,他的行为做派反映出来的,是他的意识能够自动剥除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包括在他看来不过如同生活赘生物的情感,但他的结论却仿佛他才是无情无义的受害者,“既然在老山的洞里什么都让我看到了,那还有什么我不能接受的呢。”他对马乙谈不上好,不付哪怕象征性的报酬,只提供食宿,但也说不上坏。马乙渐渐得知,金鲜花高中将要毕业时,父亲醉酒溺水死亡,她无法如愿上大学。她几乎不在木匠铺里出现,每周,她都要去看两三场电影,不在意质量或者是否已看过,在小城图书馆里,她会坐上一整天,只是对着面前的书发呆而未曾翻动一页。唐弓是从军校开赴战场的,应该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但在家里看不到一本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全烧了,唐弓有次说,“知识有时候对生存毫无用处,这是烽火和硝烟还有無人安葬的尸体告诉我的。”马乙无法想象从老山下来前,唐弓都遭遇了什么。
  更多时候,马乙不是观摩唐弓打造家具,而是被指派监视外出的金鲜花。唐弓给出的理由是,“只要你不欺骗自己,那么除自己外你就不该相信任何人。”金鲜花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意马乙监视者的身份,而她没有规律的随时外出似乎就是对唐弓的反抗。她在茶馆或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出一会儿神,然后招呼不远处的马乙上前来,和他说一些话,告诉他——她有多么不满意当前的生活。还有一些出格的话,让他脸红心燥;偶尔有一些让他闪躲的动作出现。起初,马乙毫不隐瞒金鲜花的动向,包括那些话,后来他会稍加篡改,在发现唐弓不会质问金鲜花之后,唐弓更加晦暗的神情让他明白篡改有了效果。有时,马乙会故意把自己走丢,一旦金鲜花在前方消失不见,就立即赶回木匠铺,告诉唐弓他被金鲜花甩脱了。这样的夜里,马乙会期待并且听到了隔壁房间里沉闷的争执,偶尔传来金鲜花压抑的叫喊。有种快感会从马乙身体内部迅速升腾起来。   马乙从不认为是在有意坑害金鲜花。哪怕她早上蓬头垢面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傍晚呆坐在门前走廊的椅子里像根潮湿的朽木,在他眼里也是清新、鲜活,甚至周身都氤氲着香气,像一株在最适宜的温度中才会开放的昙花。而且他相信,这个形象不仅出乎他的想象,事实上就源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只是被他精巧地捕捉到了。所以,他当然没理由要那么做。
  一天早上,他看见唐弓裤链没拉上。这不是第一次。马乙也早看出,唐弓是个宁愿显得邋遢的人,他渴望一切都是无序的,生活与温文尔雅背道而驰并且最好时刻充满危机,他甚至刻意制造它;似乎老山馈赠给他的惯性,对他来说并非桎梏,而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愉悦和支撑。但这天早上,马乙出于自己也无法明了的原因,提醒了唐弓。
  “不用多此一举,反正随时都会被她拉开。你想不出,昨晚,她要了四次。”唐弓说。
  马乙觉得这话里没有嫌恶,甚至没有骄傲,但有种对他轻淡的鄙视。还有种刺激甚而引诱:你,连女人的滋味都还没尝过呢。
  他不相信唐弓的话。
  白天的金鲜花看上去,也不是那样一个女人。
  马乙夜里会想象他们之间的细节。第二天,他会观察金鲜花的神情和身体,将想象填充得更加丰盈、干燥而腥膻,但他从未想象过是自己压在金鲜花身上,而似乎更愿意充当想象中的旁观者,站在一旁,沉静、严肃而安稳地看着。他无法分辨是不是因为这样更有快感,也更能激发和更为鲜明地意识到身体内部的欲望:就像一根茅草穿透指尖,但终于有一天,他趴在他们的窗前,看过。
  唐弓也许不知道他在偷窥,但更可能是知道的,只是始终没有戳破他。马乙觉得——唐弓的心理或许和他的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一个月内的第五次夜里,马乙趴在门前,眼睛黏在缝隙上。唐弓像个粗鲁的人,只顾自己满足。马乙觉得如果是自己就一定不会这样,他会对金鲜花的每个眼风都温柔以待。这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需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看着。他弄出连自己都被惊吓到的动静。
  这次,唐弓再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了。
  马乙离开了木匠铺。
  离开后的马乙并不主动去回忆金鲜花,但不自觉会想起当年的一些场景,金鲜花都在里面。他认为金鲜花和那些场景一样,都只是记忆本身自动残留下来的,那么留在那里也不影響什么。他唯一纠结于怀的,是总也想不起来,在电影院、图书馆、茶馆或者某个小酒馆里,他是否曾对金鲜花说过,“我带你走吧。”离开木匠铺的时间过去越久,他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没有说过。
  接下来的十七年里,马乙没有见过金鲜花。他并不怨恨唐弓将他扫地出门,尽管他不认为自己罪有应得。离开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当时早了点,或许还该再发生些什么。他外出流浪了几年,发现没有了唐弓的庇护也能活下去,他走村串户做小木匠和能吃上饭的各种活计,偶尔乞讨。在一个叫三鸦寺的寺院盘山道上,他当过挑夫,后来又在寺院周边开垦荒地,种蔬菜卖给和尚们。十三年过去,他终于有了点积蓄,便盘掉菜地回到桐城。他不知道还要回到这里的原因,也从未向自己追问。
  他也开了间木匠铺,在桐城西面,与东边唐弓的店面一城之隔。第四年,一个春天上午,他与金鲜花相遇了。事后他觉得对此只能有一种解释:有些人你注定再次遇见。在他家附近的孩儿巷口,一个女人迎面走过,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喊声,“马乙。你是马乙吗?”
  马乙回过头,她站在那里。她喊他名字的模样和声调,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面对她,马乙觉得刚才擦身而过时其实已认出了她,只是不敢相认。她老了。他奇怪一个女人为何会老得这样快速而彻底。他们交谈了几句。他像个自动搭讪的机器人,话一出口就忘了说的是什么。他感觉身体在微微颤抖。
  “原来,我们相距这么近。”他听见金鲜花说。
  金鲜花正在手间比划着的无形地图,让马乙明白,从他的木匠铺出来,穿过孩儿巷走上浣纱路,在井亭桥右转,再过荷花池头就到达她的家。“搬来十二年了,”她说。她郑重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却又因为心里有什么正在振荡而显得凌乱涣散。马乙无法判断那是否代表着隔膜,但转念一想,又为自己竟然思考隔膜是否存在而觉得可笑。
  “你走后第二年,唐弓就关了木匠铺,搬来这里,”金鲜花说,看着马乙愕然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轻笑出声,“现在开个小卖铺,能卖什么就卖什么,权当养老了,唐弓是这么说的。”她的笑容给马乙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似乎是想掩饰什么,也许并不是。
  如此之近。在这个街区,只有一家电影院和一间书店,但四年里,他们竟未能遇见。“这么近,居然从没遇到过,”他说,他不打算说起曾经离开这座小城,“怎么会这样呢?”他像在自我设问,但并没有回答。他似乎得为此找个理由才能消减此刻内心里急促的动荡不安,但终究还是寻找不出,嘴中却逐渐泛上陈年老茶似的苦味。幸好她也没有追问。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不要再计较。”金鲜花看上去想告别了,突然却又说出这句话来。这是在开解他吗?仿佛他是当年偷窥事件的唯一受害者。
  “我不记得了。”他说。他勉强在嘴角挂出一丝笑容,感觉整个脸庞绷得像张麻木的面具。他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回应,连一丝波动的神情也没向他露出来,他只好接着说,“我是说,没有谁对不起谁。”
  “你说什么?”金鲜花问,她拂开眼前的一缕头发,仿佛刚才因为头发遮挡而没听清他的话。马乙几乎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憔悴得像干花的脸孔上,头发染成了妖娆的微红色。有点俗气,但是不是——就因为属于她的,就是他喜欢的呢?完全没有任何前兆,有股多年未曾体会过的久违冲动再度漫上他的身体。
  他似乎听见她在告别。他点点头。她已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却又回头说,“记得来看我们,马乙。你来,我想唐弓会很高兴的。”
  马乙咕噜了一声,一时并不清楚真实的意愿是什么。他没能听清自己的声音,而她还站在那里等待,似乎他的答案异常重要。“好,我会去,去看你们。”他快速说,似乎惧怕自己突然改变主意。   马乙知道自己不会去。但两个月后,有天送货回程路过荷花池头时,他突然站定,然后没有再迟疑,决定顺道去一次。他要自己相信这是去探望唐弓,一个多年未联系、也曾恩仇、但说什么都还可以见上一面的朋友。
  是唐弓开的门。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马乙想。唐弓看起来并不吃惊,金鲜花应该已和他说过。“我们一直在等你来,”唐弓说,他笑起来,笑容在他脸上就像黑蜘蛛逐渐伸长的腿那样轻慢地荡漾着,“我告诉她你不会出现,现在证明我错了。”
  “我路过,知道你在这里就理应来看看。”马乙为语气里的生硬感到泄气。
  “她刚又出门了。”唐弓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像两个友好的陌生人;在唐弓脸上,马乙搜寻不到特别的表情,而他也终于能以平等的心态看向唐弓。唐弓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苍老,眼中藏着的精光还在,更加内敛因而似乎更有力量了。唐弓当然还记得往事,直觉告诉马乙,唐弓倒希望能从他的眼里看出忘却来。他们,也许还包括金鲜花,曾经都赋予那起偷窥事件并不单一而它显然又不能独自承受的意义,哪怕光阴流逝,直到眼下这一刻也仍然如此。他或许是唐弓想从这个世界上抹掉的年轻岁月的破坏者,他已经有些后悔重新出现,但唐弓看上去也有那么一点紧张,这让他决定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反正看起来不太坏。是吧?”唐弓说,音调里透着慵懒和冷漠。他没想去掩饰。
  马乙侧头朝半掩的门里看。墙边杂乱堆放着锄头、铁锹和扁担之类的农具,一个没有秩序得过且过的农民之家。猎枪,它也夹杂其间,说不定作用等同于一根撬棍。它已经不能证明他的军人身份。
  唐弓似乎这时才发现他们还站在门口,出乎马乙意料,他做出一个老年人醒悟时常用的扶额手势,“你看我都忘了,我应该请你进去坐坐。”
  “不了。”马乙说。他似乎已经完成了某种使命。
  唐弓送他到荷花池头,“真希望你还能来。就下周六,她生日。”
  随着那个日子临近,马乙心里拒绝前往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打算弄清楚,但宁愿听命于它。周六早晨,他把歇业告示牌挂到门上,并对夏霜解释,我们也可以休息一天,总不能比可怜的上班族还忙碌。他站在一楼窗前,看着微寒的秋风卷过街道,似乎还在等待一个尚未成形、但说不定与潜意识契合的决定。他坐到成堆的木匠工具旁,眼光尾随透窗进来的上午光线,一寸一寸慢慢穿透室内的阴暗。五颜六色的尘埃在一道细薄的光柱里沉浮、嬉戏,从中他仿佛能看到自己所有的过去,还有未来的半生。临近中午,他还找不到什么明晰的念头,只感觉悬浮的心怅然若失。
  他们坐在木匠台的两端吃午饭,相距很远。没有人试图打破沉默,向来如此,夏霜是认为没必要,她已习惯他的寡言,而且很早以前就说服自己不要把他的沉默当成冷漠。快结束了,他突然从碗上抬起头来说,“晚上我要去看一个当年的师傅。”或许是担心多说什么,他一字一顿。然后,他严肃地紧盯着她,似乎生怕她反对,然而迎接他眼光的只有不解。
  他从未对夏霜说过那段往事,连轻如鸿毛的影子都没提过。尽管他们的生活从起初的平淡已慢慢走向枯涩,它却一次也没有像个幽魂一样冒出头来施加影响和破坏。但这是否表明,他从来都惧怕它浮上来,从未忘却提防它鬼魅般的存在?而且,如果金鲜花没有重新出现,它就什么都不是,但即使她又出现了,仍旧可以对它置之不顾吧。他但愿如此。
  “师娘的生日。”马乙说。“我们,一起去。”
  他不明白为何要邀请她同往,并没有经过考虑,似乎这样就可以減轻他也不甚明了的负疚。她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问什么。
  他们商讨买什么礼物。护肤品,丝巾,好吗?或者皮手套,没有什么比它们对老女人来说更合适了,她建议。
  “好,只是她看起来没那么老。”他却反对。
  “那你看到的一定只是你师娘的表象。”她说。她没有见过金鲜花,怎么可以就武断地下结论,她笑声中戏谑的意味更让他心生恼怒。但他同意了。他们用一个下午采购礼物。紫色丝巾,巴黎欧莱雅护肤品,史铁生全集也放进购物袋时,“可能贵重了些,”她说。
  “师娘以前喜欢看书。”说完他才感觉答非所问。一个残疾人的文字更加纯粹——他还记得金鲜花这样说过,到现在他仍然领会不了话里的含义,是残疾让一个人更纯粹吗,而情感缺憾也与之相似?
  “你整个下午都很兴奋。”
  “有吗?”马乙看了一会橱窗里的人影,与曾经的那个少年已天壤之别。他声色清冷,“我没有。”路过一家花店,他没和夏霜商量,径直走进去捧了束花出来。
  但直到站在唐弓门前,他依然判断不了这次见面是否合适。
  马乙原以为客人不会少,但除了他们再没第三个人。唐弓走到门边迎接他们,家庭聚会,他说。金鲜花站在他身后,神态安然。唐弓接过礼物,俯下脸在花上深吸一口,但没有道谢;也没有转递到金鲜花手中,而是径直放到墙角的长柜上。这个家竟然没有一只花瓶,也还和多年前一样,没有孩子。已摆上桌的菜肴是从饭店订制的,不丰盛,但分量足够四个人。这是算准了,我们一定会出现吗?马乙想;他不能确定金鲜花看他的第一眼是否流露过吃惊。她头发在脑后挽成高髻,现在,她安静地坐在桌边。她身穿淡蓝色棉裙,初秋尚显为时过早,但与她身上散发出的美人迟暮气息却又是投合的。他注意到了这点,并且做不到忽视。今天若是初识,又会是一种如何与当年不同的观感,在他的少年和中年遭遇不同年岁的同一个女人——但已经没必要去想象和比较,一切已经发生。今晚,她也许略施淡妆,也许没有。您真美,夏霜拉着金鲜花的手说,真诚的恭维。唐弓一身浅灰色家居服,胖大的衣摆掩藏了身躯的消瘦;他应该不明白这样的服装意味着对客人的不尊重,马乙想,而金鲜花也没有提醒他。但唐弓无声抽出椅子向夏霜做出的邀请手势,却又是马乙从未见过的绅士派头。夏霜看上去为只请他们两人而高兴,她一身金光闪闪的红色旗袍,丰腴的身体曲线毕露。马乙多年来第一次正视她的俗气,也第一次觉得原来她长得并不比金鲜花差,甚而有几分相像。也许金鲜花是在他的记忆中才越发变得美丽的,他突然为此有点伤感。   晚餐在和睦气氛和间歇性的沉默中进行。请尝尝,我不要了,这个还不错,挺合我口味,唯有这些话才能打破突然降临的沉寂,但效果并不坏。马乙发现,不仅是他避免与金鲜花眼光交错,唐弓也在避免与她对视。他曾经被驱逐今天不会再有人提起,他的离去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此刻,当目光从一张脸流转到另一张脸上时,他确信他的离去像把剪刀,把他们原已支离破碎的生活剪出一个缺口,然后他们就哗啦一下成了毫不相干的两半。直到今天,不曾弥合,也未好转。他不知道那以后还发生了什么,他不希望发生过更严重的事件,他才是唯一的足够致命的一击。
  还象征性地喝了一点酒,不是在集聚什么情绪而像为了稀释。沉默偶尔变得凝重,但始终没有出现尴尬或者突袭而来的不合时宜的话,似乎每个人都在维护某种心照不宣的秩序,包括偶尔流露出奇怪神情的夏霜,并随时提防别人偏离轨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冷淡礼节中等待时光流过,就像在等待他们告辞。马乙告辞。
  “常来。”唐弓送到门前街道上,语气不热烈,但也没有终于轻松下来的意味。金鲜花站在门口灯光下。
  “我们会常来的。”夏霜说。她遥遥向金鲜花挥手,动作带有女人之间特有的亲昵。马乙庆幸今天没有独自前来。金鲜花微笑点头,在她被灯光打得橙黄的脸上,马乙没看到一丝复杂的表情流过。
  马乙挣脱了夏霜挽在胳膊上的手,往前紧走几步,似乎只有这样的空间距离才和此刻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匹配,也才能赋予他内心安稳。他不相信她什么也没感觉出来,但即使她意识到了什么——另外还有唐弓邀请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都无须介意。毕竟又能发生什么呢,今晚不过类似一次迟来十七年的告别,所有人向往昔和潜藏在它深处的所有情结;他或许原本如此认为。
  夏霜对这晚的聚会只有一句评价:几乎每个菜都黑得像非洲难民。
  夏霜几次提议回请,都被马乙找理由拒绝了。她开始一个人去荷花池头,没有征询他的同意,他也不反对。回来后她会简述相聚细节,马乙觉得最好把这看成一种试探,那么总得有所反应,便在她的话中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提醒她并不受欢迎,不可再无故造访。他不知道这样说时态度是不是应该更坚决些,但显然不够坚决,因为夏霜依然故我,只是回来难再有只言片语说给他听。这是一种变化。两个月后,她开始频繁出门,起先还找一些借口,但渐渐不作任何解释。马乙后来觉得这应该归咎于自己,他开始还询问而渐渐不再询问。直到半年后一天傍晚,他站在街角的树下,看见夏霜和唐弓前后走出天娇旅馆。他看著他们走远,奇怪自己竟然没有震惊,然后觉得心里有个沉重的东西像结石一样被排出来了,啪地砸在地面上,碎裂了。似乎他相信这事迟早会发生。
  他还没有出现,马乙说。第二天上午,秋天的太阳像片薄纸在天空中自燃,街道、楼房和行人都被包裹在糜烂而锈红的光线里。没传来应答。夏霜坐在飘窗上,双手抱腿,下巴抵住膝盖,蜷缩得像一只被遗弃的花瓶。马乙在等待着,然后他开始在工具中挑拣,动静很大,他告诫自己这绝非希望她阻止什么,他拎起钢锯,翻来覆去检视着,扔掉了,他掂量着锤子又砸向墙壁。他选了斧头,大声说,“这个最合适。你觉得斧头怎么样?”
  只有泥塑的假人才能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然而夏霜就那样坐在那儿。已经过去半日,她都没晃动一下。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马乙想,或许是从来就没想去了解。“会来吗?”他又问。
  已有几批人从门前走过。没人明目张胆看进来,但窥探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人们都在翘首以盼祸事赶快发生,格格面馆说不定现在已客满为患。马乙不知道此前是否害怕会出现这种局面,但现在,他确信这就是他需要的。下午,他在门口放了一张桌子,把斧头倒立在上面。街角聚集的人群传过来一阵压抑的轰动。斧刃在凉薄的秋阳下寒光闪闪,像个被祭奠的邪恶神祇,在风中发出微弱的颤音。马乙长时间看着它,终于感觉到它和自己一样在随时准备出击。
  夜色从天空中摇摇下坠,很快侵吞了这座小城。夏霜滑下飘窗,走出家门。马乙没有阻拦——最好从此消失。但不出两个小时,她又回来了。我又去见了他,她说。她停下来,不是观察他的反应,而像是在心里重新经历了一遍刚才的乞求和斥责场景,他再次答应来谈,明天上午,她说。
  马乙点点头。“他害怕吗?他竟然听你的话,你又去见他了。”
  夏霜声音几乎不带感情,“我说服不了你,只好去找他。”
  昨夜他在说了同样的话后,问她和唐弓之间是怎么发生的。“唐弓说过一些往事,”她说,“开始我以为他引诱我只是为了报复你,后来我发觉不是。”“你掉陷阱里了,”他对自己平心静气的语气感觉满意,“而且我对救你上来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给了我许多温暖,是你从来想不到要给的,”她说,神情里逐渐漫上真切的怨怒,但马乙无法分清那怨怒是对他还是她本人的,“虽然我并不相信他,但我觉得没有那么糟。今天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导致的。”“那么你爱他吗?”他问。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而苦涩,但在他看来又透出辛辣的气味,仿佛那个字眼侮辱了她,“我不知道。有不同的感觉,很复杂,也许不爱。到如今,随你怎么想吧。”
  现在,马乙又被激怒了。“我真想在街上随便杀死一个人。就现在。”他嘶吼着,但有个意识缓慢爬上来,他是在演戏,他也是观众之一。
  “呃,不是非唐弓不可。”她的声音里透着费解,或许还有他惧怕听到的嘲讽,“你也害怕吧。”她像一只哑了嗓子的乌鸦在叫唤。他想反对,却又听见她说,“能不能换另外一种方式,你们可以去格格面馆。有人围观,可能最坏的结果不会出现,至少我不希望你进监狱。有时候,爱与不爱,和内疚不是一回事。”
  “我也想让人们看见过程,但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马乙无法坚持说完就大笑起来,然后不停地咳嗽,接着像被无数根鱼刺卡住咽喉那样弯身干呕着。
  “如果我做了这么多,还得不到你的原谅。”她走过来,脚步迟疑,要扶起他。
  他甩开她的手,话中带有无法克制的哭诉气息,“笑话,除掉伤害我,你可什么都没做。”   又一天清晨来临。马乙被敲门声惊醒。他摸向床的另一侧,夏霜还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窗外,最后的月光还滞留在蒙昧的天空中。马乙下楼时看了桌上的斧头一眼,决定暂时不带上它。他打开门,但门外站着的是金鲜花。她裹着一身模糊的月光像一匹老马一样闯进来。
  “为什么是你,他呢?”马乙边后退边问。
  “他可能等一会就要来。他到底来不来我也不知道。”金鲜花的声音满含着接下来不知如何是好的紧张,“我必须先和你谈谈。”她低着头,慢慢走近马乙。她像一头在清晨的丛林中迷路的梅花鹿。马乙闻到有股类似硝烟的味道从她嘴边冒出来。他抬起手用夸张的动作驱赶鼻前的空气。
  “对不起。这几天睡不着。”金鲜花说。她要步入老年了,但依旧是个敏感的女人。
  “你还是担心他被我杀了。所以你来求我。”马乙尽力扼制话里突如其来的悲伤。
  “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不理解。当年你不想和他在一起。”马乙说。他再次回想了一些细节,确定这么说没错,自己当年是有机会的。是他带着夏霜去登门造访,在奸情尚未发生前,至少在此刻拭目以待的人们没有发现端倪前,他有一千种方式可以让夏霜悬崖勒马,但他都没有去做。但他等来了眼下这个时刻。他只是不知道它是否符合他的想象,是不是他真正需要的。
  “就算当年……,今天我仍然要为他来求你。我求你能放过他。”金鲜花在用一种她希望显得很坦诚的音调说话,但在马乙听来却异常刺耳。轻重已经厘清,界线分明。
  “当年你为什么选择他?”他问。在阴郁的微蓝光线中,他看见金鲜花的眉间集聚着剧烈的痛楚,她整个身体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已被岁月或者其它东西彻底改变了,不再是他欣赏的模样,哪怕他还是那个少年,也不会喜欢上她。但他理解那个少年。河边公园里,榆树苍翠欲滴,叶片在清寒的微风中哗哗舞动,金鲜花就坐在它下面的长椅上。天空里有鸽子在飞翔。他站在一座废弃凉亭的立柱后面,远远地看着。她把手中的书撕碎了,纸片在她的脚边乱飞。那天他没有提前离开,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黄昏时,金鲜花向他走来,站在很近的位置看了他很久,然后紧紧抱住他。细节如此清晰丰富。这让他确信这场景真实发生过。那么,那天她在他耳边的话就应该是,你喜欢我吗?那你带我走吧。
  这幕场景还有其它的显然已被金鲜花记忆里的黑洞吞噬了,“你是问当年我为什么不跟你走吧?”金鲜花说,“我想不好。我很奇怪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当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一切都不过是他的想象。他把金鲜花、唐弓还有他自己生活中的碎片捡拾起来,串成了一个粉红色的少年之梦。
  夏霜从卧室里出来了。她停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像个梦游者那样望着他们。她几次想抬脚继续走下来,却似乎害怕一脚踏空又缩了回去。金鲜花转头看了她很久,但什么也没说。
  “那么我什么都没得到。我成了唯一一个被抛弃的。”马乙说,感觉有泪正在涌出眼眶。他发声似乎越来越艰难,“所以,我还是要杀了唐弓。”他扭头看向夏霜,又重复了一遍。
  两个女人都在沉默。
  “如果你们都不担心我干掉他,她不去说服唐弓,你不来求我,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马乙不想再说下去了,却被某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冲破嘴,“我们都只是在等待一个分开的机会。人们都知道了,我还要活下去,为了脸面,必须有个说得过去的行動。我必须对自己还保留一点点好感,哪怕得杀掉唐弓。”
  “我记得你是个胆小的人。”金鲜花说。
  “记忆会出现错误。”马乙说,“我们之间,可能全是我后来的想象。”
  “那你说怎么办吧。”夏霜说话了,她不耐烦的声音里残留着怨恨,紧接着换上讥讽的口吻,“你可以现在就拿斧子埋伏在门口了。要不,就再等等,等他来,四个人一起商量。”
  马乙没有回应,只冷眼盯着金鲜花。
  “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金鲜花问。
  “我也要干你一次。”马乙说。他眼光轮流停在两个女人的脸上,然后大声问,“你们,都不反对吧。”
  夏霜摇摇头。“如果只能这样,”她叹息一声说。
  马乙似乎看见金鲜花点了点头。
  “但不是现在。要等他来。”马乙顿住了,很长时间过去才有另一个声音从他嘴中喊出来,“而且,我干你这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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