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主持了父母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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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度认为父亲与母亲的生活也将揭开崭新的一页。可等到我从中央团校毕业以后,父亲又把他的离婚的问题提到我的眼前。
  是的,不是提到母亲面前,而是提到我面前。从一解放起,差不多,总是父亲来找我,来诉苦,来出题目,来讲他的苦衷,讲他这一生有多少潜力被压制着,因为他的家庭生活婚姻生活太不幸了。这种状况有时候让我痛苦、无奈直到愤慨。为什么我从十来岁就要背起自己这一代人、下一代人而且还有上一代人的种种重担!
  从理论上我认定,父亲与母亲离婚有可能为他们创造新的可能,离婚有可能成为一种文明,我来操办。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他在北大上学时同室舍友有文学家何其芳与李长之。父亲北大毕业后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教育系,三年毕业。回国后他最高做到市立高级商业学校校长。
  父亲大高个儿,国字脸,阔下巴,风度翩翩。说话南腔北调,可能他是想说点显阅历显学问的官话至少是不想说家乡土话,却又没有说成普通话。他喜欢交谈,但谈话思路散漫,常常不知所云。他热爱新文化,喜欢与外国人结交。惠我甚多的一个是反复教育我们不得驼背,只要一发现孩子们略有含胸状,他立即痛心疾首地大发宏论,一直牵扯到民族的命运与祖国的未来。一个是提倡洗澡,他提倡每天至少洗一次,最好是洗两次澡。直到我成年以后,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邀我们包括我的孩子们他的第三代人到公共浴池洗浴。第三则是他对于体育的敬神式的虔诚崇拜,只要一说我游泳了爬山了跑步了,他快乐地浑身颤动。他的这些提倡虽然常常脱离我们的现实条件而受到嘲笑抨击,但仍然产生了影响,使我等认定挺胸洗澡体育是有益卫生的好事。
  父亲对我们进行了吃餐馆ABC的熏陶。尤其是西餐。怎样点菜,怎样用刀叉,怎样喝汤,怎样放置餐具表示已经吃毕或是尚未吃好。他常常讲吃中餐一定要多聚几个人,点菜容易搭配,反而省钱。而西餐吃得正规,并对不认真的,没有样儿的吃饭,如蹲吃、歪着身子吃、趴吃、看着报纸吃疾恶如仇。
  母亲一生极少在餐馆吃饭,偶然吃一次也是不停地哀叹:“花多少钱呀,多贵呀……”而父亲,哪怕吃完这顿饭立即弹尽粮绝,他也能胜任愉快地请人吃饭,当然如果是别人请他,他更会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我曾经讽刺父亲说:“餐馆里的一顿饭,似乎能够改变您的世界观,能使您从悲观主义变成乐观主义。”父亲对此并无异议,并且引用天知道的马克思语录,说:“这是物质的微笑啊!”
  童年的随父用餐给过我不美好的印象。父亲和一位女士,带着我在西单的一家餐馆用餐,饭后在街上散步,对于我来说,天时已晚,我感到的是不安,我几次说想回家,父亲不理睬。父亲对此女士说:“瞧,我们俩带着一个小孩散步,多么像一家三口啊。”女士拉长了声音说:“胡扯!”后来又说了一些话,女士又说了胡扯,胡扯还是胡扯。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且我大致想,父亲并不关心我的要求。
  第二天我向母亲“汇报”了这次吃饭的情况。反响可想而知,具体究竟随此事发生了什么,我记不起了。但是母亲从小告诉我父亲是不顾家的,是靠不住靠不上的。我的爱讲家乡话和强调自己是沧州——南皮人的动机中,有反抗父亲的“崇洋媚外”,也许还有“弑父情结”在里头。
  
  互不信任的婚姻
  
  父亲多次对我说过,策划他的婚姻事时他提出了两点要求,一个是他要看一下本人,就是说要目测一下;一个是此人必须上学。后来就在沧县第二中学,他看了一眼,接受了这项婚事。媒人是一个老文人,名叫王季湘。在我上小学以后,王老先生来过我家,我母亲说他做错了这件事,害了她一生。
  母亲个子不高,不大的眼睛极有神采,她常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转眼珠想主意,或者突然现出笑容或怒容。
  她是解放脚,即缠足后再放开。母亲上过大学预科,解放后曾长期做小学教师,她出生于1912年,1967年退休,是养老金领取者,她善于辞令,敢说话,敢冲敢闯,虽然常常用词不当,如祝贺一个人的成就时说你真侥幸——原意是说你很幸运。
  母亲不喝牛奶(老年后喝了),不吃奶油,不喝茶,当然,不吸烟也不喝酒,不吃馆子。所有上述享受她都认为太浪费,与父亲的习惯完全不同。
  母亲喜欢听河北梆子,一说起《大蝴蝶杯》就来情绪。我以为大喊大叫的地方戏曲是一种对她的精神麻醉。
  此外她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相当紧张,一个是一直经济困难,无保证。一个是她感觉她常常被人攥(骗)了。父亲对于家庭的财政支撑有时是灵感式、即兴式的,他声称给过家里不少的钱,但他也会无视家庭的固定需要而在毫无计算计划的情况下一高兴就把刚领到的月薪花掉一半去请客。父亲适合过富裕的生活,为此他习惯于借钱与赊账,有时是不负责任地赖皮式的赊账。我见过他怎样地对付来要账的小伙计,令人汗颜。而只要他富裕,他就优雅绅士,微笑快活,吃馆子,吃西餐,结交名流,请客,遇事慷慨解囊。
  然而,他面对的是一个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妻儿与亲戚。这并不是戏剧场面,我的记忆里不只一次,到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姥姥、姨坐在一块发愁:“面(粉)呢?没面了。米呢?没米了。钱呢?没钱了。”可以说弹尽粮绝,只能断炊。然后挖掘潜力,巧妇专为无米之炊,找出一只手表,一件棉袄或是一顶呢帽,当掉或者卖掉,买二斤杂面条,混过了肚子一关。
  这样母亲就对父亲极端不满意。她的精神紧张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能信任她的丈夫。她同时渐渐发现了父亲的外遇,至少是父亲希望能有机会结识更多的年轻貌美新派洋派的女性。
  我当然无法做出判断,究竟是谁更加伤害了谁。我只记得从小他们就互相碾轧,互为石碾子。他们互相只能给予伤害和痛苦,而且殚精竭虑地有所作为——怎样能够多往要害处给对方一点伤害,以求得胜利的喜悦。你伤了我一分,我伤你十分,当然是我胜了。父亲曾经给过母亲他已经登记作废了的旧图章,做一切收入由母亲做主状,母亲立即喜笑颜开,如同苍天降福。而等到母亲去领薪的时候,才知道是上当受骗。
  母亲下了狠招,她的一个直捅死穴的做法是搜集父亲交往的学界教育界人士乃至名流的名单名片,然后她一个个地突击拜访,宣称父亲如何地不负责任,如何行为不端。
  这时候我们已从大翔凤搬至西城的南魏儿胡同14号。有许多发生在这所住房的场面至今令我毛骨悚然。
  一日下午父亲醉熏熏地回来。父亲几天没有回家,母亲锁住了他住的北屋,父亲回来 后进不了房间,大怒,发力,将一扇门拉倒,进了房间。父亲去厕所,母亲闪电般地进入北屋,对父亲的衣服搜查,拿出全部——似乎也很有限——钱财。父亲与母亲吵闹,大打出手,姨妈顺手拿起了煤球炉上坐着的一锅沸腾着的绿豆汤,向父亲泼去……而另一回当三个女人一起向父亲冲去的时候,父亲的最后一招是真正南皮潞灌龙堂的土特产:脱下裤子……
  写下这些我无地自容。也许这是王蒙的白痴,也许这是忤逆,是弥天的罪,是胡作非为,哪有一个人五人六能这样书写自己的父母,完全背弃了避讳的准则。是的,书写面对的是真相,必须说出的是真相,负责的也是真相到底真不真。我爱我的父亲,我爱我的母亲,我必须说到他们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必须说到从旧中国到新世纪,中国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论我个人背负着怎样的罪孽,怎样的羞耻和苦痛,我必须诚实和庄严地面对与说出。我愿承担一切此岸的与彼岸的,人间的与道义的,阴间的与历史的责任。如果说出这些会五雷轰顶,就轰我一个人吧。
  高商校长之后,父亲到北师大与北大任讲师。后来此职也被炒。我们搬到了附近的受壁胡同18号。父亲后来离开了北京。
  
  终于离异
  
  在1950年斯大林七十寿辰的时候,我读到过一篇写斯大林的文章,说是斯大林擦干了人们眼角的泪水。这太让人感动了,一个政党,一个政治领导人,把千千万万个愁苦人的眼泪擦干了,世世代代苦难尝遍的劳苦人民,终于破涕为笑,舒展了皱纹,舒放开嘴角,这样的情景令人何等地感慨!
  我一度认为父亲与母亲的生活也将揭开崭新的一页。一解放,身为华北大学四部研究员的父亲穿着灰色干部服回到了家中,而母亲不久也成了区各界代表会议的代表,我还以为从此天下大吉了呢。但是,当我知道父亲去了这么多年解放区却并不是共产党员的时候,当我知道父亲在华北大学没有多少事可做,后来应聘到辅仁大学哲学系教书,而且他的课反映并不怎么样的时候,我失望了。母亲在幼儿同的工作也没有能坚持下去,很简单,那里太辛苦了。而等到我从中央团校毕业以后,父亲又把他的离婚的问题提到我的眼前。
  是的,不是提到母亲面前,而是提到我面前。从一解放起,差不多,总是父亲来找我,来诉苦,来出题目,来讲他的苦衷,讲他这一生有多少潜力被压制着,因为他的家庭生活婚姻生活太不幸了,他的才能他的资质(这是他爱讲的一个词)是怎样地被忽视乃至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种状况有时候让我痛苦、无奈直到愤慨。为什么我从十来岁就要背起自己这一代人、下一代人而且还有上一代人的种种重担!
  从理论上我认定,父亲与母亲离婚有可能为他们创造新的可能,离婚有可能成为一种文明,我来操办。我曾与全国妇联幼儿园的杨园长讲过母亲的离婚问题,杨园长提出两点,第一,根据她与母亲的谈话,她认为母亲对父亲不无感情。第二,母亲的年龄正在临界点上,她再老一点就会全心全力地只顾孩子,再年轻一点,她会优先考虑丈夫。现在,她处于两难时间段。我从她的分析中得不到什么帮助。
  母亲提出每月50元的赡养费用,我说服父亲一口答应,当时父亲的月薪只有70多元,但是我采取了手段,第一,我答应每月给母亲送去50元后,再想办法要出钱来转手给父亲,至少退“税”20元,就是说父亲应该负担30元左右的费用给我的弟弟和妹妹,直到他们生活自立为止。第二,我明白,他们二人订的协议并无法律效力,先办了离婚,给父亲以自由,给母亲以尊严,其他的,再说。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确定离婚了,他似乎依依不舍,和全家,和母亲合影留念,眼泪汪汪,以至于我与姐姐等人以为他不离了,倒是母亲反过来说了点冠冕堂皇的话:这并不是你我个人的问题,谁让我们赶上了旧社会,祝你前途光明远大。
  当然,这些事后来办得很麻烦,为此我甚至于向旁人借过债,作为周转金。
  
  父亲失望的再婚
  
  然后父亲匆匆结了婚,不久又闹了起来,其火爆程度不亚于过去。然后父亲的潜力永远被压抑着。他常常来到我的工作的地方,大吐苦水:新婚失败,钱不够花,营养没有保证,缺东少西,邻居不讲礼貌,我的弟弟妹妹拒绝见他……他又善于抒情,讲得阴毒痉挛,癫狂冷笑,活不下去。什么(受到了)凌辱,什么他现在的地位是“次小尼姑”(意指《阿Q正传》中地位最低的人物是小尼姑,连阿Q都敢消遣之),什么他准备退职当“家庭主男”……都很刺激人。我不准备再回忆下去了。我得到一个教训:不要把自己的罪过压力一代一代传递下去,不要搞痛苦与负担的接力传送,转嫁旁人尤其不要把自己的日子过不好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论什么处境,一定要咬得紧牙关,自己起码要扛得住自己。
  我记不清与父亲谈他的生活经济问题几十次还是上百次,我每次都雄辩地,情理并茂地给以忠言,给以鼓舞,给以严肃的批评。一时会好一点,基本上没有效果。当然,每次临别的时候,特别是如果我们一道吃了点饭,他会再抒正面的情,什么为时不晚,他要振作起来,要从头做起,从现在努力……
  我通过区里有关部门,给母亲找了一个小学教员的工作,她大致胜任。有一段她被吸收去听党课,她很兴奋,声称自己“入党了”,不知为什么,此事没有下文——可能与1957年后的形势与我的变故有关。
  那时我们住在西四北小绒线胡同,两个微型小院。父亲到前院看我,母亲甚至给他做过饭,符合我的文明离婚的设想。赡养费用的猫腻终于曝了光,改成了35元,母亲也接受了。
  直到1956年,母亲得知父亲的后妻怀了孩子,突然大怒,一直对父亲抱咬牙切齿的态度。此后母亲一直是愤愤不平,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她张口闭口都是讲一个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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