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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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和谐小区出事了!
  有个老太太仰面朝天倒在小区七单元楼下,头上流出的血把人行步道的地砖染了一大片红色。不远处,沾着血的玻璃烟灰缸摔得粉身碎骨,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周围的草丛中。保安和工作人员纷纷赶来时,老太太的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人。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好心人拨通了急救电话,多数人猜测着老太太的伤情,有的嚷嚷着:“有没有认识这老太太的!”有的仰着头往楼上看,边看边咒骂着:“哪家该死的把烟灰缸往外扔啊,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救护车呼啸着开进小区。从车上跳下来几个医生,把老太太抬上担架简单包扎了一下,医生大声问:“哪个是家属?”人群安静了一下,大家面面相觑。医生又高声问了几遍,仍然没有人回应。医生戴着口罩,整张脸唯独眼睛露在外面,眼神中的不满倾泻而出,几个医生站在伤者一旁开始窃窃私语,也不往车上抬担架。救护车的蓝灯闪烁着,映得人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赵永林从人群中间挤了出来,“你们咋能见死不救呢,还等啥家属啊,要是家属不来,这人就没命了!”他的话引起了人群中一阵骚动,旁观者群情激愤,讨伐医生的叫嚷声纷至沓来,有的甚至直接开骂。医生无奈地跟大家解释:“我们急救中心也难,没有家属哪家医院敢收啊?急救中心只负责临时急救,要是没有医院接收,你让我们把她送哪去?”赵永林说:“老太太估计也是这小区的,我跟你们一块去吧。”说完,他又招手叫保安队长,“你们物业的也跟我去一个人,到时有事也好给我做个证明。”保安队长大声对围观的人说:“这老太太是被烟灰缸砸中的,当时谁看到了?”其中有几个人站出来声明亲眼目睹了老太太被砸。保安队长这才放心地说:“麻烦几位到保安部登个记,到时证明一下。咱们都一个小区住着,谁认识老太太家属的互相转告一声,通知他们抓紧到医院,一定抓紧啊!”他又跟身边的保安交待几句,便随赵永林一起登上救护车,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驶向医院。人們看着救护车开走了,纷纷散去。
  老太太的儿子张舜禹是半夜赶到医院的,那时赵永林跟保安队长带着老太太只做了简单的检查,办好手续在住院部安顿下来。保安队长忙迎上去给老太太的家属介绍情况,然后指着赵永林说:“是这位大哥主动站出来帮着送医院的,今天只做了简单处理就垫一千来块钱了,明天要全面检查还不一定得多少钱呢。”张舜禹拉着赵永林的手激动地说:“大哥,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我老娘……”可能是担心说出后半句不吉利,他硬是把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回身对媳妇说:“快把钱还给大哥。”他媳妇面无表情地从黑色挎包里掏出一沓钱,两根手指飞快地点过鲜红的票子,递到赵永林面前。赵永林把捏在手里的一沓收据递给女人,接过钱说,“八百多块钱,还不到一千。”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要给找零钱。张舜禹说:“你救了我老娘的命,这百八十块钱儿的还找个啥。改天我一定登门亲自给大哥道谢。”又转脸对保安队长说:“你们二位的大恩大德我张舜禹这辈子也忘不了。”说着两腿一软要跪下。两个人忙拉住他,赵永林说:“老人的病情还不太稳定,咱们就别在这儿折腾了,等天亮你再带她做一下全面检查。”张舜禹千恩万谢,赵永林和保安队长起身告辞。
  二
  赵永林回到家时天已经放亮了,他蹑手蹑脚地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老婆已经把热乎乎的饭菜摆在了餐桌上,见他睡眼惺忪,老婆埋怨道:“当初我就不想搬到这儿来,我找看风水的相过,说这屋是阴宅,可你偏不信。这回倒好,咱们楼下有血光之灾了吧,太不吉利了!我得多烧几柱香,求菩萨保佑咱家。”说着,把两手在胸前合实,做出一副祈祷的模样。
  赵永林的老婆迷信得很,买房之前又是找人卜卦又是找人看风水,折腾得鸡犬不宁,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是这房子风水不好。赵永林则正好相反,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套房,任凭老婆如何劝阻,他就是铁了心地买!最后老婆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交下攒了大半辈子的购房款,搬了进来。
  赵永林相中这套房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这个小区的名字。和谐小区,叫起来多响亮,中央不是也提出“和谐社会”嘛,他总觉得自己把家搬到这来离中央就近在咫尺了,有时他甚至会在脑海中浮现中央某位领导人来小区慰问的画面。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婆讲了,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你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你认得中央领导,人家中央领导认得你是哪个?别说中央领导了,就连市里、区里的领导都没来过咱这小区,中央领导来咱这小区干啥?就为了看看和谐小区这几个字?”老婆的话并没有让赵永林幻想的肥皂泡破碎,他每次走到小区门口依旧会仰起脸,眯着眼睛把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从头到尾地看上几遍,然后,在心里默默念着“和谐小区,和谐小区……”再美滋滋地走进小区的大门。
  老婆的唠叨并没有让赵永林感到心烦,他反而嬉皮笑脸地跟老婆说:“昨天虽然是老太太被砸了,可我做了件好事。你们佛家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老婆说:“那倒也是,不过救人归救人,不要摊上什么麻烦才好。现在的世道,好心也未必得好报。”赵永林说:“放心吧,我留着后手呢。为啥我带保安队长跟我一块儿去医院?不就是怕有啥说不清的事嘛。现在老太太的儿子特别感激我呢。”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婆看他吃上饭,便出去买菜了。
  三
  赵永林吃着饭,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争吵声,那声音很压抑,时断时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赵永林觉得两个声音都很熟悉,便凑到门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贴在门上的猫眼儿往外看。他平时很少从这个角度看外面,楼梯间的走廊在猫眼儿里变成了放射状,但走廊里空无一人,声音是从楼下传上来的。他静心屏气地贴在猫眼儿上等待,他相信一定会有人从楼下走上来。
  果然,不大的工夫,一男一女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女的走在前面,边走边小声地埋怨着男人,男的跟在后面边走边拉女人的手,女人不耐烦地甩开。赵永林认得这两个人,女的叫曲玫,是个三十出头的单身女人,模样长得俊俏,身材也姣好,她住在赵永林家的楼上。她身后的男人姓郑,是市里一家工厂的,邻居们都叫他郑书记。   曲玫是个公司的职员,人长得漂亮,也高傲得很。她喜欢弹钢琴,经常有悠扬的琴声从她家窗口悠扬地飘进赵永林的耳朵,荡进他的心里。赵永林总想当面称赞一下曲玫的琴技,可曲玫对一个单元里住着的邻居都不冷不热,所以,赵永林酝酿良久的赞美之词一直闷在肚子里,没有机会表达。他经常在心里想,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曲玫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满腹的学问,连个对象都找不着。赵永林看到过几次有男人送曲玫回来,可每次送曲玫回来的男人都不同,这更让赵永林坚定不移地相信,是学问和才情害了这个漂亮的女人。
  而郑书记跟曲玫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郑书记四十来岁,做起事来婆婆妈妈的。在单位虽是个小领导,可在家里却始终被领导。他老婆很强悍,只要稍不顺心就破口大骂,四邻皆知。而郑书记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不温不火,任凭老婆骂个够,不仅不还口而且还高素质地面带微笑。这么个窝窝囊囊男人怎么会跟曲玫这么优秀的美女扯上关系?心中的疑惑让赵永林把自己牢牢地钉在门口的猫眼上,继续看着楼道里上演的一幕。
  曲玫走到赵永林家的门口便被郑书记从后面给拉住了,两个人站在赵永林家门前。“你还有完没完!”曲玫的声音忽的一下就高了,吓了门里的赵永林一跳。郑书记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说:“你小点声,别让邻居们听到了。”“邻居们听到了怕什么?正好让大伙也来瞧瞧你这个风流的书记!跟不跟你老婆离婚那是你的事,我从来没说过让你离婚。”曲玫虽然嘴硬,但还是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郑书记上前一步搂住曲玫的腰,两个人身体紧贴着,他深情地看着曲玫,说:“我离完婚就娶你。”曲玫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即使你离了,我也不可能跟你结婚。”说着,挣开郑书记环着腰的两只胳膊。郑书记依旧执着地贴上去,再次抱住曲玫,“我真的是爱上你了,我不能没有你。”说完,把嘴压在了曲玫的唇上。曲玫开始挣扎了一下,慢慢便温顺了下来,迎合着郑书记。把门里的赵永林看得面热心跳。两个人在楼道里親吻了一阵子,曲玫轻轻地拍了拍郑书记的肩,郑书记才放开她。曲玫低眉颔首地说:“在楼道都敢这么放肆,你也不怕让邻居看到。”郑书记傻傻地笑笑,说:“这不都是你逼的嘛。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爱你。”曲玫红着脸,轻轻地叹口气说:“唉,真拿你没办法。”郑书记四下看了看,凑到曲玫的耳畔说了点什么,曲玫便羞笑了一下,轻轻地摸了摸郑书记的脸,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赵永林听到楼上“哗啦哗啦”摸钥匙开门,“咚——咚——”两只高跟鞋甩在地上,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还有曲玫咯咯开心的笑声,听得赵永林心脏也扑通扑通上下乱撞。他在猎奇心理的驱使下悄悄地打开自家的门,高抬脚,轻落足,悄悄地沿着楼梯往上走,楼梯的拐角处一个深褐色的皮钱夹映入眼帘,他弯下腰拾起钱夹。
  这个意外的收获让赵永林放弃了“听窗根儿”的打算,他拿着钱夹犹豫了一下,还是返身回了自己家。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钱夹,里面除了几张卡以外还有一些零钱,钱夹最里面的夹层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人亲密地搂在一起笑得很甜蜜,这两个人正是曲玫和郑书记,从照片上的时间看是一年以前。两个人这么早竟然就有“关系”了,这楼上楼下住着还真没看出来。赵永林想着,把钱夹里的东西按原位放好,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的沙发上。他走过去用力挪开沙发,把钱夹放在后面,又恢复了沙发的位置。他本打算离开,突然发现沙发挪出来的时候,沙发脚带出的灰尘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条不明显的痕迹,这条痕迹对于赵永林来说是那样刺眼。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抹去那点灰尘,又在周围仔细地看了看,寻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两只手,哼着小曲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四
  城市里的人们都忙着各自的工作,小区白天冷冷清清,到了晚上霎时变得热闹非凡,一派欣欣向荣。
  吃过晚饭,赵永林的老婆拿出毛线和织针,边看电视边飞针走线织起了毛衣。赵永林闲着没事儿,独自一人下楼去散步。一开门,迎面碰见了住在五楼的陈教授正从楼上往下走。大伙都叫他陈教授,其实他已经是某知名大学的副校长了。这个职务邻居们很少知道,即使是知道的也依旧喜欢叫他陈教授,而他本人也觉得教授这个名字比副校长更受用。
  赵永林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打招呼说:“出去啊,陈教授。”陈教授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吃完饭得走动走动,要不然不舒服。”他跟在陈教授的后面应着,“都说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哩。还得是陈教授这样的文化人懂得养生。”赵永林看不到陈教授的表情,但他分明感觉得到陈教授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两个人走到楼下,见一群人围着墙上的一张告示议论纷纷,赵永林和陈教授两个人也凑到了人群中,仔细地读着告示。告示的内容是就是那天在赵永林家楼下被砸伤的老太太已经苏醒过来,但是不知道那从天而降的烟灰缸究竟是哪一家的,在小区保安部登记的几个目击者只见到老太太被砸,却没有一个说得清是几楼抛出的烟灰缸,家属出重金寻找目击证人,下面留了电话号码和张舜禹的名字。
  赵永林和陈教授看过告示后,并没有参与人们的议论,一前一后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赵永林说:“这老太太也真够倒霉的,就掉下来那么大点个东西就给砸中了,也不知是哪家干的。”陈教授说,“这可真叫祸从天降呢,谁干的谁就必须承担这个责任。”说完仰头往楼上望去,赵永林也随着往楼上望。这一望,两个人同时发现,老太太被砸中的地点正巧是他们这个单元的楼下。两个人收回仰望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心里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吃过晚饭的人们,三五成群聚在院子里,有的散步走圈,有的挂在健身器材上来回扭摆着身子,有的围在一起侃得海阔天空。赵永林和陈教授两个人默默地并肩而行,赵永林眼神游移地看着小区里的热闹,陈教授则低着头背着手。两个男人的步调很协调。
  不知不觉,两个人来到了小区大门口。一辆宝马越野车在两个人的身旁停住,曲玫开门从车里走下来,甜滋滋的香水味儿飘飘荡荡地钻进了赵永林和陈教授的鼻子里,两个人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赵永林隐隐约约看到车里的男人染着金黄的头发,曲玫微笑着冲车里摆了摆手,车子便一溜烟地开走了。没有了车子的阻隔,曲玫跟赵永林和陈教授便相对而望了。   小区的垃圾箱都是塑料的,上面有盖子,要掀开盖子才能把垃圾扔进去。陈教授和赵永林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赵永林不时地瞄一眼陈教授手中的垃圾袋,陈教授把垃圾袋握得紧紧的,一连走过几个垃圾箱,垃圾袋也没脱手。赵永林几次想提醒陈教授,但他看陈教授跟自己聊得津津有味,也不忍打断他。
  快出小区大门的拐角处有一个垃圾箱,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了,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对着渐渐泛白的天空。从旁边路过的时候,陈教授一甩手,垃圾袋在空中画了道抛物线,精确地飞进垃圾箱里,精确度之高令赵永林瞠目结舌。落进垃圾箱后发出沉闷的声响,沉闷中又带有一丝清脆,似玻璃的碰撞之声。这声音不大,但是两个人都听到了。
  两个人走出小區大门,陈教授还在滔滔不绝,赵永林手捂着肚子做出难受的表情。陈教授关切地问:“老赵啊,你怎么了?”赵永林停住脚步,很勉强地说:“肚子不好,有点内急。您自己散步吧,我得回家解决一下。”陈教授急忙说:“那就赶快回去吧。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身体总爱闹点小毛病。”
  赵永林摆脱了陈教授急步往回走。他走到垃圾箱前停住脚,见陈教授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就把手伸进垃圾箱,从里面翻出陈教授扔的那个垃圾袋。他打开袋子,一个玻璃烟灰缸赫然出现在眼前。那一刻,赵永林的心里豁然开朗,他顾不上旁边人惊异的目光,把剩下的垃圾装好放回原处,从地上拿起玻璃烟灰缸美滋滋地回家了。
  九
  和谐小区依旧是和谐小区,小区里的住户们过着各自平静的日子,但平静的背后却暗涛汹涌。
  张舜禹夫妻二人再次把一张鲜红的悬赏公告挂在了七单元的楼门口,大概内容是希望大家能站出来指证是哪家扔的烟灰缸,免得所有住户受连累。如果能够找得到凶手,张家愿意出两万元的赏金奖励举报人,并且承诺为举报人保密。这次七单元的住户看通告时都沉默不语,看完后彼此间也都不再议论,而是各自回家紧锁房门。
  当天晚上,保安挨家挨户通知七单位的住户们,在社区的协调下,当事人家属愿意同大伙解决这件事,周末请大伙务必到社区物业的活动室。都说民不愿见官,谁也不愿意没事摊上这样一桩官司。既然当事人愿意召集大家协商解决,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符合了大多数人的意愿。周末,七单元的住户一个不差的如约而至。
  长长的会议桌旁,一面坐了张舜禹两口子,一面坐了七单元所有住户。由于上次会谈不欢而散,这次双方还没开口,就已经剑拔弩张了。张舜禹赔着笑脸,他老婆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张舜禹的笑有些许讨好的成分。七单元的住户们对他的笑不屑一顾,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保安队长身上,大家希望这个身穿制服,每天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队长能替大伙说句公道话。
  期盼的目光让保安队长也觉得自己重任在肩,他把大檐帽放在桌上,屁股往椅子前半部挪了挪,挺直了腰板说:“咱们街道的领导知道这件事情了,这事影响到咱们社区的精神文明建设,咱们小区叫和谐小区啊,绝对不能有任何不和谐的情况,所以特意委托咱们社区来处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帮你们协调,看你们双方能不能解决这件事,免得再到法院去打官司。另外,咱们小区里天天贴大字报,也影响环境美观啊。张舜禹,你们受害方先说说吧,打算怎么解决。”
  张舜禹还没开口,他老婆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飞舞,先给大伙摊了牌,“我们根本就没想把这件事闹到法院,关键是找不到是谁干的,我们没办法才告了所有人。如果能找到是谁家扔的,赔我们医药费就完事,也还大伙个清白。我们家虽然不富裕,可是道理咱懂,人心都是肉长的,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讹谁。今天我把话搁到这儿,肇事者自己站出来,我们只要赔偿医药费。”
  张舜禹老婆说得在理儿,何况人家不是无理取闹,大伙开始交头接耳。保安队长指着七单元的业主们,不失时机地说:“你们也都说说,看看有没有谁是目击者,或者都帮着回忆回忆那天哪家扔出过这样的烟灰缸。这事还是咱们自行解决了吧,别给政府添麻烦。老赵,那天咱们俩都在现场,你先说说吧。”
  赵永林心里一直合计陈教授跟砸人事件是否有关联,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没有证据的事千万不能乱说,即使在陈教授的垃圾袋里发现了玻璃烟灰缸又能证明什么呢?也不能只凭这个就说是陈教授干的。他思考着问题,根本就没有注意刚才大伙说了什么,直到保安队长点到了自己,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那天我到楼下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只看到一大群人围着老太太,没有看到哪家扔的东西。看到老太太躺在地上没有人管,我才站出来主动送老太太去医院的。这个保安队长知道。”赵永林向保安队长投去了期待的目光。保安队长肯定地点点头,“老赵说得没错,当时我在场,我跟老赵一起把老太太送去医院的,直到他们家属来。”
  “赵大哥,不会是你无意间扔的烟灰缸发现把人给砸了,然后良心发现了,又跑来楼下来送人家去医院的吧?”曲玫头也不抬地说。郑书记在旁边小声地嘀咕着:“自己做的事就自己承担得了,干嘛害得大伙都受牵连。”郑书记的老婆也扯开大嗓门儿说:“现在哪还有做好事的啊,要不是心里有鬼,做哪门子好事!”赵永林成了千夫所指,大家纷纷说出对赵永林的怀疑,仿佛要把他这个阶级敌人彻底从人民群众中揪出来。倒是陈教授说了句公道话,“大伙不能这么无凭无据地冤枉老赵,如果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不是伤了好人的心嘛,今后哪个还敢当好人?哪个还敢站出来做好事?”
  陈教授的话让赵永林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他向陈教授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最让他讨厌的就是曲玫,要不是他引起的话题,大家怎么会对他这样不信任呢。赵永林怒气冲天地说:“曲玫呀,你说是我干的,我还说这事是你干的呢。”曲玫一笑,额前的刘海也随着轻轻地摇摆,“大伙都听听,我家就我一个女人,又不会抽烟,哪来的烟灰缸啊,又怎么会扔到楼下去砸人呢。”曲玫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最有杀伤力。赵永林怒火中烧地说:“你家可不只你一个女人,郑书记不是也去过你家?你不会抽烟但郑书记会抽啊!”说完,赵永林也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在心中暗骂自己太不冷静,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挑明曲玫跟郑书记的关系。   被赵永林击中要害的曲玫慌了神,她故作镇定地说:“你什么时候看到郑书记来我家了?郑书记会抽烟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赵大哥,说话可得有证据啊。现在大家是在说你的事,你怎么转到我的头上来了!”郑书记也帮忙说:“老赵,你可不要乱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话得负责任。咱们跟小曲就是楼上楼下住着,大家都是邻居,见面的时候说个话,打个招呼啥的,你也不能这样说啊。我看你这分明是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赵永林本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可曲玫和郑书记一唱一和,步步紧逼,始终没放弃对自己的怀疑,这倒让赵永林理直气壮起来。他轻蔑地说:“你们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还让我当着邻居的面给你们抖落出来啊,我都怕脏了自己的嘴。”赵永林的话音刚落,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郑书记的老婆,她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肥硕的身体颤了颤,一只手便揪起了郑书记的耳朵,破口大骂:“王八蛋!你他妈的偷嘴还偷到自己家门口来啦,我说你这阵子怎么不正眼瞧我呢,原来是在外边有腥偷啊!”郑书记被老婆提着耳朵,侧着脑袋扭曲着脸,眼睛和嘴都往被揪的耳朵一侧集合,嘴里不停地说:“根本没有的事,你别听老赵胡说。”
  曲玫坐不住了,涨红着脸说:“赵永林,你血口喷人!就因为我和郑书记说你有嫌疑,你就编我们俩的绯闻。大伙都听到赵永林刚才的话了吧,你们要给我作证!我要告他诽谤!就等着吃官司吧!”这次赵永林倒是沉住气了,面带微笑地说,“吃官司,好啊。那你问问郑书记的钱包哪去了,他钱包里有些啥?”
  郑书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听赵永林说话的语气,他猜出自己的钱夹十有八九掌握在赵永林的手里。为了息事宁人,他不再言语。郑书记的老婆从这些对话里听出了些端倪,“你个小狐狸精,不结婚就是为了勾引别男人,我今天非撕了你不可!”说着放开郑书记,张着两只手凶神恶煞般直奔曲玫。大伙一看这架势,全都过来拦郑书记的老婆,即使如此,曲玫漂亮的脸蛋上还是留下了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曲玫并未在意,挺着脖子说:“我就勾引了怎么样?有本事你看住自己家的男人啊!”大伙连拉带劝,把曲玫推出会议室。郑书记的老婆坐在地上涕泪横流,大伙都围上来劝她,还有一些人数落着郑书记。倒是坐在一旁的张舜禹两口子不知所措,本是来解决问题的,没想到不但问题没解决成,倒把别人家庭弄出问题来了,乱了,一切都乱了。保安队长更是一脸的彷徨。最后,这次协调会在郑书记家庭闹剧中草率收了场。
  十
  张舜禹夫妇一路追赶赵永林,“赵大哥,你说郑书记就是那个扔烟灰缸的人,对不?如果是的话,我就起诉他一个人。”“我可没那么说。”由于刚才口无遮拦造成了那么大的混乱,让赵永林心有余悸,他说话开始变得谨慎起来。他怀疑最深的是陈教授,可刚才陈教授替自己解围,也许是因为心存感激,也许是因为曲玫和郑书记咄咄逼人,才让他失去了理智说出了那么不负责任的话。走出小区的会议室后,他的头脑里冷静了许多。
  追到小区的大门口,张舜禹“扑通”一声跪在了赵永林面前,惹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赵大哥,我妈还躺在医院里,医药费又快没了,要是再耽搁下去我们只能回家了。我们知道你是好人,求你帮帮我们吧。”张舜禹抱着赵永林的大腿不撒手,他的老婆也站在一旁抹眼泪,抽泣着说:“谁家遇上了这事都难,赵大哥你就好事做到底。刚才你也看到了,你的邻居们还都怀疑你呢,如果不把做这事的人找出来,大伙一致说是你干的怎么办呐,我们也是替你担心。”张舜禹老婆的话说得柔中带刚,像一支箭径直射进了赵永林的心里。赵永林的心沸腾起来,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事。
  赵永林拉起张舜禹,“容我再想想,这事必须得有证据,要不然这个责任谁都承担不起。刚才你也看到了,曲玫不是还说要跟我打官司吗。我先看看,如果证据收集全了,我会告诉你的。”张舜禹这才抹着鼻涕从地上站起来。
  这件事搞到现在的地步赵永林越发郁闷,怎想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又被人逼得做了件坏事。揭露别人的隐私,在他自己看来都够龌龊的,而且自己居然用这么龌龊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可当曲玫和郑书记说话时的表情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不禁觉得自己这样做没有错!他想着心事,漫步来到小区的树林旁。
  和谐小区有一片不小的树林,树林中有条人造小溪穿林而过,小溪的源头有座人造假山,假山背面有个防空洞的入口,建造这座假山也是为了遮挡住防空洞。平日里赵永林很少来这片小树林,他觉得夏天树林里蚊虫太多,每当走到树林旁的时候他都会感到浑身奇痒无比,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
  林荫间难得一片清凉,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赵永林顿觉清爽。他理着自己的思路,尽量让烦躁的心情平复一些。他的脑海里出现最多的是陈教授那天晨练时碰到自己的紧张表情,还有掷出垃圾袋后的如释重负。但就在刚才,陈教授确确实实地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心里问自己,到底该不该把陈教授的事情讲给张舜禹听?小溪哗哗的流水声隐隐约约地掺杂着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赵永林停下脚步,立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假山后面确实有两个人在低声说着什么,那声音非常熟悉。
  若不是熟悉的声音,赵永林自然不会去看。小树林里常有青年男女约会,这也沒有什么稀罕,倒是那熟悉的声音让赵永林充满了好奇心,因为他分辨得出那是曲玫和陈教授的声音。他绕到假山旁,侧过身伸长了脖子。只见陈教授朝着自己的方向,而背向自己的那个女人从背影和体型能看得出是曲玫。
  “陈教授,今天的事你怎么不帮我呢?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欺负我,连句话也不说啊。”赵永林看不到曲玫的表情,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话语中充满了气愤、指责、怨恨,赵永林却听得真真切切。陈教授说:“老赵说是事实,你让我怎么帮你?”曲玫肩微微颤动,明显是笑了一下,“是事实又能怎么样?那你也应该站在我一边,难道你吃醋了不成?”陈教授的脸沉下来,“小曲啊,你这个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啊?我吃的哪门子醋?老赵说得有凭有据,在那样的场合下,我要是帮你不是也会引起大伙的怀疑吗?”曲玫说:“陈教授,你这是明哲保身啊。你答应帮我调到你们学校工作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陈教授说:“这个我正在努力办,我保证一定能办成。”说完举起食指对天发誓,一脸的虔诚。曲玫咯咯地笑,笑完说:“男人对女人发的誓还能信?您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搞这一套啊。”陈教授说:“这事没你说得那么简单。”“怎么说你也是学校的第一副校长,凭你在学术界跟学校的地位,办这事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困难吧?当初你想得到的也得到了,答应我两个月内搞定,现在都过去半年了也没消息,当初你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没说这事不简单呢?”曲玫不高兴地说。“我们学校领导班子正在调整,所以这事给耽搁了。”陈教授解释说:“我既然答应了你,必定会全力以赴。”曲玫这才松弛了一些,轻轻地说:“但愿吧。”   两个人的对话情景被赵永林尽收眼底,谈话内容一字不漏。没想到陈教授一个知识分子,竟然也干这种勾当。那么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也没逃脱女人的诱惑。赵永林在心里感叹,看来这象牙塔也并非净土啊!他正想着,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急忙闪身躲进假山旁的一个小洞里,看着曲玫在自己的眼前走过,摇曳着苗条的身影向七单元走去。又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到陈教授的影子,赵永林想陈教授一定是从另一个方向回了家,便从猫着腰从小山洞里钻出来。不巧的是,他刚钻出山洞迎面就碰上了陈教授,两个人好是尴尬。陈教授望着赵永林,又看看他身后的山洞,欲言又止。赵永林带着僵硬的表情,说:“散步啊?”陈教授点点头,没有言语,脸色非常难看。
  这次意外的相遇,使赵永林和陈教授的关系纽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赵永林觉得自己刚才偷听别人谈话的行为很下作,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难道玩权色交易就不下作了吗?如此一想,赵永林释然了。
  十一
  “和谐小区”四个大字立在门上依旧灿烂,可小区里的人们未必都有灿烂的心情,至少郑书记是愁容满面。赵永林把他和曲玫的事情虽然说得不是很明确,但留给他跟老婆回旋的余地却很小,他的老婆像一只猎犬已经嗅到了气味。无论如何,自己家住在楼下,没事跑到楼上去就是说不通的。虽然郑书记百般抵赖,怎奈他老婆就死死抓住钱夹这件事的不放,追问钱夹哪去了,钱夹里到底有什么。郑书记反问说:“要是知道哪去了,还能丢吗?”他老婆咆哮着说:“你不知道?人家老赵怎么就知道?你说,你的钱夹跟楼上那个狐狸精是不是有啥关系!”郑书记说:“你瞧你,这话说得多难听,我跟曲玫真的没啥关系。”他老婆说:“哟,叫狐狸精不爱听啦,我一叫狐狸精你就知道是曲玫,看来你跟她还真的是有关系呢!”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以前净过苦日子,这好不容易孩子也供上大学了,日子也好了,你倒嫌弃我开始找小三儿了,你就是一只吃人不见血的白眼狼!”她边哭边往郑书记身边挪着,离郑书记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突然把自己肥硕的身体弹起来,扑上去抓郑书记的脸。
  这么多年来,郑书记早已经摸透了自己老婆的一举一动,一骂,二哭,三上手,是老婆的“三部曲”,前两步正在上演的同时,郑书记就已经开始防范第三步了。他老婆往前挪动身体的时候,郑书记不动声色;他老婆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郑书记迅速后撤一步,闪身躲过了老婆的猛扑。他老婆扑了个空,正巧撞在玻璃拉门上,“咣当”一声玻璃应声而碎,如繁星散落一地,繁星中还有片片殷红。郑书记老婆面朝下趴在了地上。
  鄭书记本想躲过老婆的“狂风暴雨”后逃离房间,没想竟然发生了意外。他上前喊了几声,老婆没有丝毫反应。郑书记中蹲下身子晃动老婆的手,才发现老婆脖子上已经血流如注了。郑书房一下子慌了神儿,匆忙用带血的手颤抖着拨了急救电话,他又分别找了赵永林和陈教授来帮忙。
  当急救车开进和谐小区的时候,赵永林已经站在了七单元的楼下,向急救车挥着手。车子停下,赵永林前面领路,几个医生迅速赶到了郑书记家,陈教授也满手是血地帮着忙前忙后。一阵忙乱过后,担架抬着郑书记的老婆下了楼,郑书记随着上了救护车。看着远去的救护车,赵永林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两口子,平时吵吵闹闹,这今天到底把事情给闹大了。”陈教授一边用面巾纸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吵归吵闹归闹,感情再不好这有事了还不是一样着急?所以啊,这好日子就得好好过,自己别没事找事,也别给别人找事。”陈教授最后这句话说得特别重。
  难道这是对自己的警告吗?赵永林斜着眼睛看陈教授,眼神里充满了不平。他想,你这是做贼心虚,犯不着旁敲侧击。陈教授也瞟了一眼赵永林,似乎读懂了赵永林眼中的不满,不再说什么转身上楼了。正是陈教授这个不屑的眼神,把赵永林心里的怒火点燃了。
  十二
  张舜禹一家为了找到肇事者,不仅从赵永林一个人那儿打探消息,陈教授也被他们列为了打探的目标。陈教授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张舜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陈教授停下脚步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发现了张舜禹。陈教授对这个人虽然同情,却没好感。“你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干什么?”陈教授质问道。“我——我——我只是想跟您聊聊。”本来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被张舜禹说得支支吾吾。
  “我们这些邻居本来相处得挺不错,你瞧让你给搅得,家家都鸡犬不宁。”陈教授用不满的目光盯着张舜禹,让张舜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陈教授,这也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没想招谁惹谁,更没想连累大伙。只是找不到那个扔烟灰缸的人才出此下策,要是能找到谁干的,我们干吗得罪人啊。”
  陈教授觉得张舜禹说得在理,便不作声只是默默地走,张舜禹继续跟着陈教授。张舜禹说:“陈教授,您是知识分子,这种不文明的行为绝对不会是您做的,我相信您。”陈教授听着,心里沾沾自喜,脸上却不动声色。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一些,与张舜禹步调基本一致。“我觉得郑书记这个人有嫌疑,即使不是他的话,也应该是他老婆。”张舜禹无比自信地说。陈教授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张舜禹的表情,说:“小张啊,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这种事哪能乱说乱怀疑呢?你今天怀疑我,明天怀疑他,做人不能这样。”张舜禹也停下脚步,与陈教授相向而立,分析道:“郑书记家两口子老是吵架,也时常动手。听说前几天郑书记跟老婆又动手,他老婆都被打得住院了。这些事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那个烟灰缸会不会是他们吵架的时候,顺手扔出来的?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
  陈教授说:“你也说了,只是可能性,不会因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定人家的罪吧?何况他老婆这次住院又不是被打的,而是自己撞在了玻璃拉门上受的伤。那天我也在他家,你不要到外面乱说。”张舜禹挑了挑眉,心有不甘地继续说:“我娘无缘无故地就被砸得住了院,还花了那么多医药费,事情就出在你们单元楼下,你们这些邻居都说不是自己做的,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就这一条出路,只能上法院告了,让法院帮我们把这个干坏事的给找出来。”张舜禹的话句句在理,陈教授静静地听着。“陈教授,您说会不会是曲玫干的?赵永林那天不是也说……”张舜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音乐声从他的上衣口袋里传了出来。他抱歉地笑笑,急忙把手伸进衣兜,从里面把手机掏出来,那音乐声就更大了。陈教授为了不打扰他接电话故意加快了脚步。张舜禹拿出手机后本来急追了两步,本意是赶上陈教授,可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就又把步速放慢下来。   电话是赵永林打来的。张舜禹看着陈教授的背影,估计陈教授不会听到自己说话了,才按下了接通键,站在原地故意压低了声音。他跟赵永林通了几句话后,便匆匆地挂断了,又给自己老婆打了个电话,约好一起去赵永林家。
  十三
  窗外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赵永林家的茶几上摆着几杯热茶,茶杯里升腾起雾气,在空中轻轻地飘舞,窗户上的玻璃渐渐模糊了窗外的景物。“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说,可是如果不说的话又把所有的邻居都害了,所以我只能做这个小人了。”赵永林表示着自己内心的挣扎。“您已经救过我娘一次了,这次再帮我们找到肇事者,我们一定重谢您。”张舜禹把身子向前倾着,屁股只坐了半个沙发。赵永林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说:“你以为我帮你是要你重谢?”听出了弦外之音的张舜禹老婆轻轻捅了一下自己男人,急忙抢过话头,“赵大哥,你误解我们的意思了,我们家舜禹是太感激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们都知道您是大好人,怎么会为了图我们的重谢才做好事呢?您更不能说自己是小人,您不光是帮了我们,也帮了所有的邻居,这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如果邻居知道了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您仔细想想,咱们老百姓哪个乐意打官司啊?您帮着他们从官司里解脱出来,怎么能说自己是小人呢?”赵永林摆了摆手,苦笑了一下。他心里清楚,张舜禹夫妇这是在给自己“戴高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从他的嘴里得到消息。
  雨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淌成一条条长长的线。赵永林在张舜禹夫妇的期盼中,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放在茶几上,打开塑料袋后,两个玻璃烟灰缸展现在三个人眼前。张舜禹夫妇疑惑地对望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赵永林。赵永林咽了口唾沫,慢声细语地讲诉了那天跟陈教授一起散步,发现陈教授往垃圾箱里扔烟灰缸的事。临了,赵永林又补充了一句:“我仅仅是怀疑啊。”张舜禹听了显得异常兴奋,指着茶几上的烟灰缸眉飞色舞地说:“太好了,陈教授一定是怕被我们发现证据,所以才把家里的烟灰缸全部扔掉,如果没做亏心事,扔家里的烟灰缸干什么?”他老婆则冷静得多,“赵大哥提供的这条线索挺重要,不过,就凭这个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即使把这东西端到法院去也不能作为证据,定不了他的责任。”
  老婆的话让张舜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赵永林说:“弟妹说得有道理,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其余的你们可以再去打听一下。”几个人又聊了几句闲事,张舜禹夫妇起身告辞。
  十四
  郑书记的老婆住了院,他每天都往医院跑,回到家也常常累得倒在床上不愿意动弹。这天他从医院回来,在小区里与曲玫不期而遇,苦笑着跟曲玫打招呼。曲玫问:“你老婆怎么样了?”“没啥大事,脖子上缝了好几针。”郑书记一边回答一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曲玫说:“你瘦了。”语气里满是怜惜,说得郑书记心里软软的。他的心里享受着这份柔软的温度,说,“我每天单位、家里和医院三点一线跑,不瘦才怪呢。难得你还关心我啊。”说完,上前拉住曲玫的手。
  曲玫的手像笋一样细滑,郑书记攥在手心里,整颗心都酥了。曲玫任凭他用力握着,轻声说:“你人瘦了,这胆子可没瘦啊。你老婆住院没人管你了?”郑书记暂时压抑着心中的火焰,收回手,慌张地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放心。“如果有空的话就到我家坐坐吧,也不知你还有没有这个胆子。”曲玫笑吟吟地看着郑书记挑衅,眼神顾盼流转。郑书记挺了挺腰杆,瞪大了眼睛说:“这有什么不敢?你也太小瞧我了。”说完拉起曲玫的手,径直奔进七单元。
  十五
  张舜禹固执地认为,做了亏心事的人见到自己一定会不好意思,至少也應该有眼神的回避。他总是幼稚地盼望能从人们的表情上捕捉出一些细微的变化,再从这些变化里发掘出有力的证据。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婆说了。他老婆说:“你别犯傻了,做了亏心事见到你会不好意思?要是这种人早就站出来承认了,还轮得着你这样没完没了的到处折腾?我看有这工夫倒不如再去打听一下,看看陈教授到底跟这事有没有关系。”张舜禹摊开两只手,一脸无奈地说:“打听有啥用?他们整个单元的人都拧成一股绳了,谁都不肯承认。”
  张舜禹的老婆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脑瓜门儿说:“你也不动动脑筋。他们拧成一股绳了?我看未必。他们表面上谁都不承认,要是动真格打起官司来,哪家都逃不了责任,所以现在他们也是迫切地想把这个人找出来。这件事交给我,你看我的。”
  张舜禹老婆亲自出马,她本是打算去找陈教授去套套虚实,不想却远远地看到了郑书记和曲玫两个人亲昵的举动。她灵机一动,悄悄地跟在郑书记和曲玫的后面举起手机,曲玫和郑书记两个人亲切而甜蜜的身影一次次地在张舜禹老婆的手机上定格……
  郑书记从曲玫家出来的时候小心翼翼,何况上次被赵永林当众揭了短。邻居们楼上楼下住着,这种事情隐秘一些才好。他轻轻关上门转身准备下楼的时候,突然发现楼梯上坐着一个人。张舜禹老婆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听到关门声才抬起头来看到郑书记紧张的表情,她有些正中下怀的意味,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拎着手机站起身,用手指了指门,脸上的笑变得奸诈起来,然后又朝外面扬扬下巴。郑书记明白他的意思,两个人一前一后悄悄地下了楼。
  天气不是很热,郑书记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张舜禹老婆晃着手机绳问郑书记,“手机有蓝牙功能没有?”郑书记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歪着头挑了挑眉。张舜禹老婆说:“给你传点东西。”郑书记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是一个被人牵着手脚的木偶,牵着的那根线虽是无影无形,但他的一举一动却被支配着。他木讷地掏出手机,打开蓝牙功能。几张跟曲玫在一起的图片立刻映到了他手机的屏幕上。
  “你想干什么?”郑书记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问。张舜禹老婆微微一笑,虽然笑得很轻微,却在脸上堆起了一道道皱纹,每道皱纹里都隐藏着阴谋。“你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我还是想问问我婆婆被砸的事。别的跟我没关系。”“这事真不是我干的,你不能听赵永林胡说八道!”张舜禹老婆摆了摆手,“我根本就没怀疑过你。我现在倒是有些线索,就是想请你帮忙证明一下。”张舜禹老婆把对陈教授的怀疑原原本本地跟郑书记讲了,她看着郑书记一点点放松的表情说:“你们楼上楼下住着,比较了解陈教授,你又是干部,对问题把握得准,你觉得这事会不会是他做的?”   郑书记本以为张舜禹老婆会用曲玫的事威胁自己,不想却把话题转到了陈教授身上。郑书记本能地放松了警惕,开始帮着张舜禹老婆思考起来,他疑惑地问:“你这是听谁说的?”“听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帮着我证明这件事,如果我怀疑得没错,一来我可以替你们保守秘密,二来你们也免得官司缠身。如果这个忙你帮不了,那……”张舜禹老婆冲着郑书记晃了晃手机。郑书记自然明白张舜禹老婆的潜台词,不禁觉得心升凉气。
  事情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临开庭前两天,张舜禹夫妇突然撤诉了,理由是他们找到了肇事者,而且肇事者也愿意承担所有医疗费用。这是令七单元皆大歡喜的结局。具体是谁干的,张舜禹夫妻绝口不提,既然有人认了,七单位的住户也懒得打听。整个事情就像一壶已经翻滚沸腾的开水中倒进一瓢凉水,顿时平静了。赵永林猜,那个人一定是陈教授。
  赵永林在小区里碰见陈教授的时候,陈教授的脸上挂着笑容,脸色看起来很不错。赵永林仿佛自己亏欠了陈教授些什么,跟陈教授打过招呼后手脚都不自然,一会搔搔头,一会摸摸鼻子。陈教授倒是并不在意,依旧乐呵呵地跟赵永林聊。
  赵永林掩饰不住内心的疑惑,终于开口问道:“陈教授,那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说话的时候,赵永林用手指了指出事的方向,生怕陈教授不知道“那事”指的是什么。陈教授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为难,笑笑反问道:“你觉得呢?”如此一问,赵永林倒紧张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也不——不——知道啊。”陈教授爽朗地笑了,他斑驳的白发在阳光下很耀眼,“老赵啊,这事你心里应该有个谱啊。那件事怎么会是我干的呢?其实出事那天学校里有课,我根本就没在家。”“既然不是你干的,那是谁承认的呢?”赵永林一头雾水。
  两个人并肩走着,离小区的大门越来越近。陈教授说:“我家里有几个玻璃的烟灰缸,出事以后我怕被人家怀疑,所以就打包扔了。这件事被张舜禹怎么知道的,老赵你心里最清楚吧?”赵永林刻意回避着陈教授目光,说:“不是你做的,你扔烟灰缸干吗?”陈教授转移了话题,指着赵永林说:“你呀,本来是好心助人,却落得个好心办坏事的下场。你说你在咱们小区搅了多少事儿啊!弄得家家打架,人人自危,想必这也不是你的初衷吧。”赵永林红了脸。
  两个人漫步到大门口,赵永林抬头向上望去,“和谐小区”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赵永林习惯性地在口中反复念叨着,“和谐小区,和谐小区……”心里却在想,到底是谁扔烟灰缸惹的祸,又是谁承认了呢?
  作者介绍:漠然,本名黄华,男,1978年生于辽宁锦州。1997年应征入伍,在武警某部服役两年,复员后在铁路工作。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散见《文艺报》《西南军事文学》《飞天》《延河》《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北方文学》《芒种》《岁月》《文学港》等报刊,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等刊物,出版短篇小说集《暗恋如花》,合著长篇小说《铁老大命运》获第二十届“文化杯”全国梁斌小说奖。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锦州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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