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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人非常事
谁都以为,刘守良这人神仙也把他没治了。他患过麻风病,此病染上身,他就跛子拜年——以歪就歪了。不但不上班每月工资照拿,每逢涨工资,他都要来厂一趟,许厂长见了他,就像汉奸见了鬼子,点头又哈腰,赶紧通知劳资科给他涨工资。他前脚走,许厂长后脚就吩咐人将他用过的茶杯、烟缸、坐过的沙发垫罩全部付之一炬。
许厂长调走,文厂长上任,刘守良又要来厂了。这次来不是要涨工资,是狮子大开口,要厂里给他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理由是连日阴雨把家里的住房淋塌了。
为了让厂里提前备好房款,他先行来了个电话。新上任的文厂长接电话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要他到厂里来一趟。这就奇了怪了,许厂长恨不得拿棍子撵他,文厂长却叫他来一趟。
刘守良是有备而来,为了确保房子到手,他在腿上涂了一层塘泥,在胸前绑了个炸药包,不给买房子就在塘泥上挠痒,就点炸药包。来个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打听到许厂长调走前“借”走了厂里的一大笔资金,工厂已是个空壳子、烂摊子,得赶紧捞一点是一点。省得工厂一垮,想耍赖都没地方耍了。
刘守良以前每次进办公楼,办公楼上长了两条腿的活物就会惊得燕子飞。这次奇了,没有人躲进办公室紧闭门窗,也没有人慌不择路钻进厕所,人们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这使他有点惴惴不安,人们怎么就不怕他了呢?他一路奓着喉咙喊,许厂长!许厂长!口气很凶,当然是为了杀鸡吓猴,也是让新上任的文厂长见识见识他昔日的威风。然而他失算了,一进厂长室,文厂长就冲他正色道,你吆喝什么?这里不是菜园门。许厂长调走了,你要找他到上海去找。
一进门就碰了个钉子,刘守良有点自讨没趣,只得陪着笑脸说,叫习惯了,叫习惯了,您是文厂长吧,我给您来过电话。
文厂长没有像许厂长那样,又是戴口罩又是戴手套,而且神色坦然,礼节性地向他伸出了手。他吃了一惊,文厂长要和他握手呢,这怎么可能,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敢跟他握手的呀!
他惊慌失措地把手剪在背后,说,你就不怕把病传染给你?
文厂长笑道,怕什么,大不了跟你一样,在乡下钓鱼工资照拿,省得当这个没钱的厂长成天受窝囊气,这个要长工资,那个要房子。
刘守良一愣,这个文厂长好厉害,一开口就拿了他的筋呢!
文厂长说,开个玩笑,你放心,麻风病人普通接触是不会传染的,何况你早已痊愈了。
刘守良又是一惊,听文厂长此言,自己准备的第一个狠招怕是失效了。想起胸前还有个炸药包,脸一横说,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厂里给不给我买房子吧?!
文厂长反问道,你说呢?你八年不上班,工资照拿,你还要厂里给你买房子?厂里掏钱送你去治病,钱是哪来的?不都是厂里工人干出来的。厂里的工人白汗流成黑汗,也是自己掏钱买房子,你凭什么,你亏心不亏心?
刘守良被问得浑身发毛,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可是房子太诱惑人了,五六十万哪,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呀!心一横,解开了衣扣,撩起衣襟给自己扇风,胸前的炸药包也就时隐时现了。然而,文厂长纹丝不动,像看小丑似的看着他。他势成骑虎,只得往下继续,吧嗒吧嗒地玩弄着打火机,一手掏出导火索。意思很明白,如果不给买房子,就要点火了。
万没想到,文厂长竟然语调轻松地调侃道,你吓我,我是屋檐下的麻雀,吓大了胆。一包锯末就吓趴了,还当什么厂长!
炸药包里果然是包的锯末。这个文厂长,是人还是鬼?刘守良这一惊非同小可,房子无望了,浑身不觉凉了半截。想到家里老婆孩子还住在临时窝棚里,脸上不觉黯然失色。
文厂长说,既然你是厂里的职工,你的困难厂里不会坐视不管。
我可以派基建科最好的泥水匠给你修建,买房子的事等有条件再议。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工厂就是一条大河,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我懂我懂,刘守良转忧为喜,慌忙解掉胸前的炸药包,一脚踹在地上。
文厂长又说,既然你是厂里的职工,你就得为厂里做贡献,我还想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
刘守良有点受宠若惊了,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废人了,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文厂长说,许厂长那个厂欠我们厂的钱,已经够全厂职工发一年的工资了,得找一个人前去讨债……
刘守良马上明白了,难怪文厂长叫他到厂里来一趟,原来玄机暗藏这里呢!不由对这位文厂长由衷地敬佩起来。
他拍着胸脯信心十足地说,对付姓许的我有办法,包在我身上。
半小时后,刘守良作为厂要债团团长率先出发了。
五百元
办公室里三个人,老孙、王莉,还有一个法国老外。一次王莉找法国老外借了五百元钱。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班,法国老外一进办公室,就冲着王莉伸出手,用流利的国语说:请把五百元钱还给我。
王莉一愣,没想到才过一天这老外就来要债。一时间又拿不出五百元,随口应酬了一句:过两天吧,过两天还你。
两天过后,法国老外又是一见王莉,就伸出手很有礼貌地说:请把五百元还给我。
王莉尴尬地笑了,说:我不是跟你说了,过两天还你?
法国老外有点莫名其妙,说:这不是过了两天吗?
老孙见两人有点僵,怕伤了和气,连忙凑上来打圆场说:是这样的,中国话过两天,是个模糊数字,不是具体数字,是过几天的意思。
法国老外很较真地盯着老孙问:那到底是过几天呢?
老孙有点下不来台,呵呵干笑着。
王莉只好含含混混地说:过两天就是过几天……过几天就是或者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一说不打紧,接下来的几天里,法国老外一见王莉,就向她讨债,一天也不放过,有时上午讨了下午还要讨。王莉说,这下倒霉了,碰上法国的黄世仁了。由于急眉急眼的一时拿不出五百元,法国老外又不讲情面追命似的讨债,王莉只好向老孙求助。老孙对这位老外的催债也看不顺眼,觉得咱中国人不能在老外面前丢脸,于是慷慨解囊,借给她五百元,堵住了这位法国黄世仁的嘴。
如此一来,耳根总算清净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到了发工资这天,老孙一心指望王莉领到工资后会还钱给他,哪知王莉没事人一般,丝毫不理这个茬。老孙碍着面子又不好开口要,同在一间办公室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总不能当第二个黄世仁吧。再说人家也跑不了,有钱自然会还的。抱着这种想法,老孙耐着性子一月月等下去,半年过去了,仍不见王莉还钱。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老孙有点急了。五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心里不止一次盘算着五百元能干什么干什么。五百元扔在水里还能听个响声呢,不能就此打了水漂漂。他几次鼓足勇气想开口要,可是临到当面又当了缩头乌龟。人情留一线,今后好见面,抱着这个想法,又是一天天拖下去。不觉一年过去了。临近春节时,老孙开始旁敲侧击了,说儿子闹着买手机,还差几百元。王莉说,买个小灵通就行了,孩子嘛。几天后老孙又说,想买辆电动车,上班方便一点,想买名牌的吧,手头还差个四五百块。王莉说,电动车就是個电瓶,什么名牌不名牌。总之,无论老孙发什么球,王莉硬是不接球。
五一劳动节这天,单位里请客犒劳员工。宴席上的老孙灌了几杯酒后,越想越气,越气越喝。老孙和法国老外碰杯时,真的是打心里佩服这个老外黄世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就不敢要呢?酒状人胆,轮到和王莉碰杯时,老孙大着舌头开口了,黄莉呀,你还欠我五百元钱呢,都一年多了,什么时候还我?
王莉眨眉眨眼地看着老孙,像看一个天外来客,说,撞活鬼了,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去年都还给你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怎么现在又提起来,喝多了喝多了。你仔细回忆一下,那天发工资,在办公室里……王莉说得相当认真,谁听了都会相信,连老孙听了也怀疑自己记错了,恍惚那天发工资,在办公室里……时间太久了,越想越糊涂。反正脸撕破了,就一五一十地摆出了当时借钱的情况,还请法国老外作证。法国老外摇手,依然很客气地说,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请自行解决。
王莉和老孙来了一番唇枪舌剑,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说没还,一个说还了,外加说了一大堆相互挖苦的话。一个说你怕是穷疯了,要了一遍还要一遍。一个说你要钱不要脸,好心好意借钱给你你不还黑了良心。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借了不还呢?还是还了又要呢?在旁人眼里此事成了历史悬案。
从此以后,两个要好的同事成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不共戴天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