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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刚过，天气仍然十分寒冷，刚硬的风一波波袭来，吹到脸上像小刀划过，塑料袋、烟盒纸、枯树枝都被寒风赶到了角落里，像难民挤在一起避寒，路边的积雪却在悄然消融。工人们逆风走在路上，三五个人靠在一起，耸着肩膀，缩着脖子，手插袖管，好像藏在壳里的乌龟。
屋里的暖气热量很足，金俊站在窗前，透过落满粉尘的玻璃望着咸蛋黄似的夕阳。斜阳照着他黝黑的脸，厚厚的眼镜片一圈一圈折射着余晖，层层叠叠的皱纹里藏着难言的苦衷，鬓角上的胡子野蛮地生长着，仿佛是内心深处延伸出的枝蔓。他只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衫，刚硬宽厚的肌肉若隐若现。他的腿很长，裤腰带快提到胸口了，魁梧的身体遮住了半扇窗户，逆着光看去，露出一束束光芒，仿佛演员准备出场。
金俊是P17超临界无缝特种钢研发组的组长，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干成了也许出名，干不成肯定要受处分，但不管干成或干不成，巨大的压力都会导致脱发、失眠、尿不尽，这是他真实的感受。他很清楚，这个项目对国家军工事业的重大意义，所以这个研发组的组长，也不是谁都能当上的，是他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三十年熬出来的，是领导对他的信任，为了这份信任，他很拼命。
他带着攻关小组成员猫在车间里，没日没夜地干，就是想早点炼出好钢。他真是个工作狂，可以一个星期不回家，工衣上的汗臭味，连自己都觉得难闻。勤快的女助手赵莉看在眼里，不仅帮他洗了衣服，给他熨平整，闻起来还有郁金香的味道，金俊闻了一下，心情变得很好。当时，赵莉进组的时候，很多人都反对，说她刚离婚又带个孩子，跟一堆男人在一起工作不方便。金俊了解赵莉的业务水平，力挺她进组，这让赵莉很感动。赵莉懂得感恩，也很有眼力架，经常帮金俊洗洗工衣，打扫打扫卫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金俊觉得赵莉的一颦一笑都如一股清泉，缓缓地从心间流过。
别看金俊的学历只是个本科生，可他却领导着四个硕士、两个博士，而且他们都叫金俊——老师。当年，金俊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建设边疆的理想，从北京来到内蒙古毕鲁齐乡当知青，热火朝天的生产劳动，把他磨练成一名光荣的劳动模范，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那个穷乡僻壤里，金俊有很多光环：有文化的北京知青，青年帅气的劳模，这为他引来了很多爱慕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热情如火的村姑王兰，在艰苦孤寂的环境中，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情窦初开的大姑娘，如干柴与烈火，但凡遇到半点火星子，便会形成燎原之势，就像春天山坡上的桃树，只要微风荡漾，一夜间便会花开满园。两团烈火随处都可以燃烧，山坡上，草垛里，羊圈中，只要是人们不常去的地方，都有他们燃烧的痕迹，但对于燃烧的后果，他们一无所知。
据说，在金俊被推荐去上大学的关键时刻，两个年轻人玩出了火，当时王兰的肚子差点就大了起来，好在有个当医生的表姑帮忙，这件事才没传出去。那个年代，大姑娘未婚先孕，不仅是丑事，而且是可以摧毁一个人，甚至一家人前途命运的重大事故。虽然二人有过山盟海誓，但金俊太渴望上大学了，这黄土漫天、风沙如雨的山沟里，实现不了他的理想。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每一站的风景都不同，上车或下车，都需要自己抉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生命的裂缝，是来时路上的坎坷，也是风景将至的曙光，有些抉择注定要改变命运，对此金俊比王兰有更清晰的认知。所以，与上大学相比，王兰在金俊的心里只能屈居次席。听到那些诸如“负心汉”之类的指责，金俊如芒刺背，他开始后悔这场尴尬的恋爱。关键时刻，王兰大义凛然地说：“我可以放你去上学，但是你得回来娶我！”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让金俊看到了希望，也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四年时间，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金俊似乎已经忘记了娶王兰的承诺，他以为，到了女大当婚的年纪，王兰早就嫁人了，万万没想到这位痴情的村姑一直等着他。大学毕业后，金俊分到了北方钢铁厂，工作顺利，却迟迟不提结婚的事。王兰再三警告金俊，再不娶她，就去告发他。金俊思前想后，最终在忐忑中跟王兰结婚了，可他已经找不回那种气息相合的热情。新婚夜里，金俊明显没用劲，像半扇猪肉一样压在王兰身上，动作僵硬缓慢，节奏就像工地上的打桩机，落地的每一下都充满了形式主义。
新婚的第二天，金俊就回城了，他为了事业，屈就了婚姻，虽心有不甘，但也认命了，好在是异地生活，眼不见心不烦。令他意外的是，半个月后，王兰也跟到了城里，而且来了就赶不走了。金俊认为，婚姻不过是柴米油盐和传宗接代，想通了也就没什么了，于是他们的婚姻，就在情非所愿中开始了。
每天晚上，王兰都会做几个好菜等着金俊下班，在繁忙之余也吵吵架或者谈谈情，在狭窄的床上例行夫妻义务。第二天早上总会有那么几个光棍，酸溜溜地说一些让人难为情的话。在拥挤的筒子楼里，面对一群光棍，这种优越感将金俊浸入幸福的潮水中，他开始适应这样的小日子。他找领导帮忙，把王兰安排到洗澡堂当临时工，就是卖澡票和打扫卫生，这点活对于王兰来说，简直是玉米地里抓王八——轻松极了，所以她的主战场是家里，她每天把金俊侍奉得像个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轻活重活，金俊都不沾手，彻底成了甩手掌柜，在这一点上金俊很满意。别看王兰性格大大咧咧，但她却心思细腻，每天都监视着与金俊来往的所有女性，任何与金俊说话超时的女人，都要受到她的调查。
金俊和王兰的小日子，虽然没有多少激情，但在平凡中过得稳稳当当。自从儿子去国外读大学后，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再加上王兰更年期提前，所以两口子吵架成了家常菜。去年，金俊當了P17研发组的组长后，总是加班，经常不回家，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亲近王兰了。同床异梦的日子，王兰像坐牢一样，饱受折磨，她真想和金俊大吵一架，那样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而不是在守活寡。她觉得金俊现在就是根冰棍，捂得越紧，化得越快，捂得久了心就凉了。她想知道，金俊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是国家，是事业，是永远不能说的数据，还是别的女人？她更想知道，金俊的心里有没有给她留着位置，哪怕是一根头发丝的空隙。别看王兰人前咋呼、张狂，但暗夜里摸着空荡的床，她竟然哭泣起来，她想到了离婚，但转念又对自己说，坚决不能离。对于王兰来说，婚姻是一艘大船，需要不停地维护才能行得久远，就算是遇到大风大浪，也要不离不弃，人在船在，她愿意侍候金俊一辈子，家里家外不让他操心，所以她一直努力做个好妻子，成为丈夫干事业的坚强后盾。 初春的北方，寒冷而萧瑟，但厂子里却在热火朝天地赶任务。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车间，两座高炉的火光从车间的四面八方泄出来，如情侣般热烈而亲密。金俊触景生情，想到了年轻时的王兰，他也曾幻想，如果赵莉是王兰就好了，可是他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又很心烦，于是狠狠地吸着燃了一半的烟，吐出烟的一瞬间，他咳得停不下来，笔直的身体咳成了弓弩，每天都有人劝他少抽点烟，可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将半截烟拧灭，手掌大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如尸体般横着，仿佛是他计算数据时死去的脑细胞找到了归宿。
金俊快步走出办公楼，径直走向车间。短促的警铃声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炼炉前。巨大的吊罐像一颗天际里滑行的陨石，在隆隆轰鸣中从车间顶部滑过。此时，金俊作为特钢厂副总工程师、P17研发组组长，坐在车间的操控室里，观察着准备添料的吊罐，他胳膊上的汗毛像通了电一样，都竖起来，紧握的拳头堵在嘴上，黝黑的皮肤像熏鸡皮一样充满颗粒感，他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焦灼，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太渴望成功了。车间主任马忠站在操控台前，对着屏幕，手里的对讲机缠着绝缘胶布，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你让兄弟们再向后退一点！”金俊紧张地说，他有低音炮一样的声音，低频振动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放心！稳妥！”马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锅料。
料刚添入炼炉中，瞬间就蹿出近三米高的炉焰，巨大的炼钢炉喷溅着炽烈而耀眼的钢花，钢水如同滚烫的岩浆翻滚着。操作台上方的电子屏显示：1700℃。
金俊说：“多美呀！像不像国庆阅兵时的礼花？”
马忠可能没有听到金俊的感慨，死死地盯着炼炉的反应，他一声令下，钢水被倒出，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吐着烈焰，紧接着就是兑铁、吹氧、脱碳，这个环节就是要快，像做饭一样很讲火候，早点或晚点都会导致失败。金俊为造出理想的特种钢材，已经反复试验了一年多，最近到了攻关的冲刺阶段，每个环节都得精细管理。金俊和马忠配合了将近十年，彼此非常了解，算是知根知底，但金俊还是不放心，每次他都要来亲自督战。金俊希望这次调整稀土的比例后，能解决超高温锻造中出现裂纹的问题。他坚信，无数次的失败都是为成功铺路，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离成功一定会越来越近，虽然他做好了再次失败的思想准备，但事实上他是最怕失败的。理化检测分析后，技术员告诉他，除屈服强度不达标，其他数据都控制到了有效范围。他像是霜打的茄子，沉默不语。
当年，钢厂研发Q09特种钢时，没有任何资料，也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大家都望而却步。金俊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为自己研发出了三种特型钢，肯定能造出Q09，他的言行充满了表现欲和骄傲的姿态，他不顧一切地站出来挑战Q09。令他意想不到的是，Q09就像一个隐藏起来的对手，无论他多努力，都不现身，所以承接任务后，很长一段时间工作都没有进展。于是，他去北京钢铁学院、东北工业大学拜师，去鞍钢、武钢找同学取经，虽然他尽心尽力地研发，但无数次的失败，让他信心尽失，他想到了死，真想跳进炼炉中化作催化剂炼出Q09，幸亏老厂长及时拯救了他。
那一次他败得很惨，厂里临时决定换人，很多人都在嘲笑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消沉了很久。虽然后来，他陆续研发了T50、T80等多个品种，还获得了科技创新大奖，在行业内得到了广泛认可，但这些成就都不足以弥补在研发Q09时失败的影响。所以这次成立P17研发组，集团再次让他挑大梁，既是他翻身的好机会，也存在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压力。
本以为，今天P17会成功，但还是离胜利差了一小步，沮丧的情绪再次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回到办公室，他一句话也不说，反反复复地翻查数据，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阵紧过一阵地咳，他仿佛故意与自己为敌一样，烟始终叼在嘴上。大家知道他心情不好，都悄悄退去了。有些事越想越烦，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掐灭烟头，准备先眯一会儿。他一米八几的身体，就蜷在沙发里睡，很快便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很响，楼道里的人都能听到，但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保持安静，即使助手们有事汇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敲门，他们会耐心地等待金俊的呼噜声停下来。
突然，楼道里开始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近，吵醒了金俊。他刚要起身去看看，办公室的门就像是被炸弹炸开一样，差点就磕到他的脑袋。金俊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脖子都气粗了。王兰像水缸一样叉着腰，土黄色的头发中间夹杂着很多白发，铜铃般的眼珠子瞪着金俊，以极快的语速破口大骂，不仅骂得难听，还哭着喊着要上吊。她当着所有人质问：“你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我以为，你真是忙着为国家做贡献呢，原来是被狐狸精缠着呢！”人们怎么劝都不行，王兰揪住金俊的胳膊，非要离婚。金俊使劲摆脱她的手，她居然像个大冬瓜一样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金俊赶紧扯着衣领把她拽起来，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说：“不嫌丢人！赶紧回去！”
看金俊在众人面前臊得无地自容，王兰一脸首战大捷的兴奋，更来劲儿了：“大家伙闻闻，狐狸精给洗的衣服还有香味呢！咋那么不要脸呢！骚狐狸精赶紧给老娘滚出来！不把你撕烂，我‘王’字倒过来写！”有好事的人居然问：“王字倒过来是什么字呀？”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金俊气得两眼冒着火星子，皱着眉头，呼吸急促，满脸的胡子都乍起来了，像一只准备进攻的狮子。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给了王兰一巴掌，气愤地说：“离！马上就办手续！”他拉着王兰的手腕就往外走。王兰居然不闹了，一溜小跑回家了。
最近几天，金俊非常烦躁，王兰天天疑神疑鬼，P17离成功就差那么一点点，可就是跨越不了。又接到好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只要他肯从北方集团跳出来，条件随便开。是不是该离开了？现在他的内心无比纠结，屡次失败，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以后没办法待下去了。好几个年轻的工程师刚有点成果，就为了百万年薪，离开了北方集团。可是，他心里清楚，没有白吃的果子，能随便开条件的果子，可能都是毒果子，他可不敢以身试毒。
他想起了老厂长说的话：“北方集团要靠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了，你们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守得住北方集团，北方集团就有未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老厂长心怀感恩。当年王兰的举报信寄到厂里，是老厂长压下来的，如果不是老厂长的信任和保护，也不会有金俊的今天。虽然这几年北方集团军转民不顺利，但这里是他事业成功的母体，是他发挥才能的最佳平台，这里曾经带给他无数的荣誉，他在这里也收获了无限的成就感、安全感和归属感，他甚至认为，生命中可以没有老婆，但不能没有北方集团。 金俊对手下的几个研究生管得很严，时刻躬身垂范，教育他们要爱北方集团。他无数次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离开北方集团？也许离开了北方集团，会获得很大一笔钱，但这笔钱真的能要吗？那些人要的是他手里的核心数据，而并非他这个人，可是那些核心数据是属于北方集团的，是属于国家的，在这一点上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能离开，就算再缺钱，也不能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背叛者。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金俊刚进厂门，一辆120迎面开出来。“嘀唔嘀唔”，迅速远去。接着，马忠跑过来报告，刚才轧机孔的导卫装置脱落，一根红得透明的钢坯直接飞出来，速度极快，像受了惊吓的蛇，不知道要往哪里飞，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一名工人来不及跑，只好用手去挡，结果命是保住了，可手掌上的肉都烧焦了。别看金俊平时不爱说话，可他一听到工人的惨状，就激动起来：“你们是怎么安全检查的？不到半年，两个兄弟的手没了！上一个，你说是因为他自己操作不当，可他操作不当，你就没责任了？好好的一个后生，被齿轮齐刷刷吃掉五根指头，以后可怎么找对象，怎么生活呀？”
“是呀，好像跟上鬼了，不知道闹球甚呢！”马忠连连摇头。
“我这P17还没成功，你就搭了三只手进来！就你这管理水平，鬼也嫌你麻烦！跟你说了多少次，生产安全！就是听不进去！”金俊气得脸都变形了，他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快、烦恼、郁闷以及积压在心里的各种情绪都骂出来了。
“钢厂的工人，哪有个全乎的，谁身上没点伤疤？要不要脱了裤子，给你看看老子屁股上那个坑？当年，你不是还裹上石棉瓦钻过炼炉吗？那不也是冒死进去的吗？你摸摸你那个烫伤的腰，再跟我说生产安全！”马忠也有点不高兴，他觉得这件事没必要上纲上线，一甩袖子走了。
北方初春的黎明，天亮得比较慢，暗黑色的大地还在沉睡，天边开始泛红，深蓝色的天空中涌起几丝薄云，高炉降尘的白色水汽冲破了天际，此时的厂区静寂如止水。有些事就怕认真，可金俊就是一个认真而倔强的人，他以献身的精神提醒自己，就是死在炼炉旁都要完成P17研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带领团队，又经过数十次的配比计算，把所有的数据都控制到了标准范围，P17成功了。他们拼命忙碌了一年多，终于炼出符合标准的超临界无缝特种钢样品，这标志着关键的环节打通了，可以按期批量生产了，金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眉头间紧锁的“川”字平展了很多，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也许，P17成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金俊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护好核心数据，这是企业机密，也是他的命根子。
夏天到来之前，特种钢材批量交付工作进入倒计时，金俊忙着监督产品质量。赵莉突然提出辞职，她已经联系好了南方一家企业，听说年薪有六十万。对于赵莉的离开，金俊的内心是复杂的，有种说不清楚的失落和解脱。赵莉走了之后，金俊和王兰的关系似乎缓和了很多，王兰并不计较金俊那段不清不楚的插曲，吵还是吵，但和平的时候更多一些。在庆祝P17批量生产圆满完成的那晚，金俊喝了点小酒，状态微醺，有点飘飘然，居然主动耕耘了王兰的荒地，而且十分卖力。王兰倒在金俊宽阔的怀里，激动得笑成了一朵花，她说：“老金，我没什么文化，也不像你有大志向，我就是个农村女人，守好家，照顾好你，就是我的任务！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一直跟着你。就算你嫌弃我，只要不抛弃我，我就一直侍候你。你放心干事业吧！你把北方集团守好了，等以后你当了总工程师，我脸上也有光！”金俊被王兰的一番话打动了，他后悔那段时间冷落了王兰，差一点就拆散了这个家。
接下来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简单而慢速地运转着。金俊按时上下班，王兰按时做好饭等着，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筒子楼那段岁月。心气顺了，身体却出毛病了，最近王兰只要吃点油腻的东西就胆囊疼，她悄悄去医院挂了号做检查，医生拿着检查结果，问王兰家属在哪里？她说自己来的，没家属。医生只好告诉她，情况不乐观，最好再进一步检查。她预感自己得了不好的病，可能没救了，要不然医生也不会那么严肃。回家后，她思前想后，从过去想到了将来，生活的每个片段都是一部电影，她边回忆边感叹，眼泪就像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止也止不住。她不想拖累金俊，这半辈子就是因为喜欢他，才干了很多傻事，他一直很包容，现在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该放手了，让他过自己要过的生活吧。平时王兰有点事，肯定在心里憋不住，但这次她变成了一个好演员。金俊根本没有发现王兰生病的事，他只是觉得奇怪，顺心日子没过几天，王兰像变了一个人，没事就找茬大吵一架，时不时就拿赵莉说事，又要离婚，表情很严肃，而且越闹越认真。金俊跟她解释过无数次，跟赵莉就是同事，什么事也没有，可王兰偏不信。金俊烦透了，他从心底開始讨厌这个女人，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
无奈之下，金俊住回了办公室，每天假装忙碌地加班，每天把P17的数据分段算一算，再放回保险柜，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住了一个星期办公室，实在待不住了，他决定回家去看看。走进破旧的楼道里，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出租单间、淋病梅毒、无痛人流、疏通下水、办证刻章，以前他从来没留意过，今天看到这些小广告，他觉得就像一块块补丁，修补着千疮百孔的生活。推开门，屋里安静极了，阳光从阳台射进来，把君子兰照得开了花，一盆吊兰从空中爬下来，翠绿欲滴的样子。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奖状，用玻璃框装裱着，上面写着“科技创新突出贡献奖”，玻璃框的外边沿上夹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那是儿子上幼儿园时拍的，金俊看着儿子脑门上那个小红点，突然笑起来，太久没有笑过了，笑得自己都有点不习惯了。墙上的镜子反射着明媚的阳光，照到干净光洁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块光白，与阳台上射来的光形成了追光的效果，一些细小稀疏的粉尘荡在阳光中，每一粒尘埃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仿佛让他置身于颁奖大会的舞台上。那时，王兰还没这么疑神疑鬼，也没有这么强的控制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持家却是把好手，饭做得好吃，家收拾得干净。金俊感慨，自己和王兰磕磕绊绊走过来，但一直都是相互搀扶，从来没有松过手，回忆起来，才发现这里收藏了太多不曾关注的幸福。 王兰不在家，金俊耳边很清静，他突然想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想法了。他坐到沙发上，抚摸着沙发套，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每一张坐垫上都绣着一朵牡丹，那是王兰一针一针绣上去的。他拿出茶叶，还是他熟悉的果香的味道，这么多年来金俊的所有习惯，王兰都帮他保留着，包括在茶叶里放两个秋果，让茶叶充分吸收果香。金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温暖，如阳台上那一抹恰到好处的斜阳，他甚至想起了与王兰在山坡上翻滚的情景。
金俊走进卧室，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出门的时候看到梳妆台上的病例，他随手翻了翻，医生写的诊断结果就像天书一样，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好在有一张打印的化验单，上面写着“胆囊炎”。他本来想给王兰打个电话，问一问情况，可担心她的暴脾气，万一再挖苦他几句，说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之类的话，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金俊刚进办公室，还没坐稳，手机就响起。“喂，什么？在哪？”他趿拉着拖鞋就冲出去了。王兰坐在厂门口的台阶上，额头上冒起一层层细密的汗。金俊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蹲在王兰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这是咋了？哪不舒服？”
“疼！”
“走！赶紧去医院！”
“不去！回家吃点止痛药就行了。”王兰想挣脱金俊的手。可金俊的手太有劲了，像把大钳子一样紧紧地夹着王兰的胳膊。金俊起身拦了一辆出租车，就送王兰去医院了。到了医院，金俊去办手续，王兰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叫号。
“你是什么癌？”旁边一个中年女人突然问王兰。
“瞎说什么？我是胆囊炎。”王兰表面很镇定，可是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她狠狠地瞥了那个女人一眼。
“来这检查的人基本都是癌症。你看你，多幸运，只是个胆囊炎。我男人前年得癌症死了，现在我也得了癌症，就要找他去了！”那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王兰安慰了她几句就坐到别处了，她受不了这种人间的生死悲愁。
医生看了B超的结果，建议王兰住院治疗，可她坚决不住院。金俊没办法，只好先带她回家。回家后她就非要跟金俊离婚，她还逼着金俊对天发誓，绝不把她生病的事告诉儿子。打这儿以后，金俊似乎变了一个人，专门请了假陪护王兰。听说北京专家能看好王兰的病，金俊也没跟王兰商量，就带着她去了北京。来北京看病的外地人特别多，专家号不好挂，可医院门口的“黄牛党”，只要给钱都能挂到专家号。金俊观察了一下，凡是站在原地不动，并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基本都是“黄牛党”。金俊差点被“黄牛党”给骗了，好在他托了几层关系排了一个专家号，但要等三天才能看上病。在北京看病的日子，金俊感觉坐在过山车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医生跟他说话时的每一种表情，对他来说好像都是一种暗示。不过，老天似乎跟王兰开了个玩笑，做了很多项检查，还做了病理切片，结果显示为良性。这些天可把金俊累坏了，急得嘴上起泡，眼睛充血，抽几口烟就咳半天，听到这个结果，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而王兰却边笑边流泪。金俊紧紧地抱着她说：“回家！”
回家后，王蘭每天都给金俊变着花样吃，可还是觉得家里空荡荡的。金俊就动员王兰把家具换换位置，有点新鲜感，他还特意把书桌搬到了阳台边上，他喜欢在温暖的阳光下看书。有的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但大难来时，金俊却没有飞，他等来了王兰的好结果。王兰心里美美的，她觉得没白侍候这个男人，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儿子打电话说，国庆节回来陪金俊看阅兵式，但实验没做完，导师不给请假，所以就食言了。当儿子放假回来的时候，金俊已经查出是肺癌晚期了。医院里，儿子见到金俊全身插满了管子，瘦得只剩下几根骨头，皮松得一拉就是一张薄饼，整个人就像一张折叠床瘫在那里。以前，集团组织体检时，金俊总说忙，从来都不去，今年他咳嗽一直好不了，结果查出了癌。当他听到儿子的声音时，手指轻轻点着床沿，示意儿子过来。儿子缓缓地握住他枯枝般的大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金俊的手稍稍用了一下力，站在一旁的王兰背过身，已经哭成泪人。
儿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拿出平板电脑，想陪金俊再看一次国庆阅兵。当“新陆战王”水路两栖坦克，以整齐的阵型驶过天安门城楼时，那排山倒海的气势真让人振奋。
儿子激动地说：“爸，快看，那炮管就是用你们P17造的！”金俊眼角流出一行泪，心脏监测仪闪得越来越快。“爸，爸，醒醒，快看那烟花多漂亮！”金俊没有睁眼，嘴角微微向上，他仿佛看到车间里飞溅的钢花化作了烟花，一朵朵绚丽绽放的烟花，像窗外那棵银杏树金黄色的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带着生命的光芒，一起一落，忽左忽右，铺满了大地，他期待着一阵五彩斑斓的风，把这丰富的色彩带去远方，把他带到下一场攻坚战中。
张战峰
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佛山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发表《寻找光明》《奔向春天》等多部短篇小说，发表小小说作品十万余字。
屋里的暖气热量很足，金俊站在窗前，透过落满粉尘的玻璃望着咸蛋黄似的夕阳。斜阳照着他黝黑的脸，厚厚的眼镜片一圈一圈折射着余晖，层层叠叠的皱纹里藏着难言的苦衷，鬓角上的胡子野蛮地生长着，仿佛是内心深处延伸出的枝蔓。他只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衫，刚硬宽厚的肌肉若隐若现。他的腿很长，裤腰带快提到胸口了，魁梧的身体遮住了半扇窗户，逆着光看去，露出一束束光芒，仿佛演员准备出场。
金俊是P17超临界无缝特种钢研发组的组长，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干成了也许出名，干不成肯定要受处分，但不管干成或干不成，巨大的压力都会导致脱发、失眠、尿不尽，这是他真实的感受。他很清楚，这个项目对国家军工事业的重大意义，所以这个研发组的组长，也不是谁都能当上的，是他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三十年熬出来的，是领导对他的信任，为了这份信任，他很拼命。
他带着攻关小组成员猫在车间里，没日没夜地干，就是想早点炼出好钢。他真是个工作狂，可以一个星期不回家，工衣上的汗臭味，连自己都觉得难闻。勤快的女助手赵莉看在眼里，不仅帮他洗了衣服，给他熨平整，闻起来还有郁金香的味道，金俊闻了一下，心情变得很好。当时，赵莉进组的时候，很多人都反对，说她刚离婚又带个孩子，跟一堆男人在一起工作不方便。金俊了解赵莉的业务水平，力挺她进组，这让赵莉很感动。赵莉懂得感恩，也很有眼力架，经常帮金俊洗洗工衣，打扫打扫卫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金俊觉得赵莉的一颦一笑都如一股清泉，缓缓地从心间流过。
别看金俊的学历只是个本科生，可他却领导着四个硕士、两个博士，而且他们都叫金俊——老师。当年，金俊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建设边疆的理想，从北京来到内蒙古毕鲁齐乡当知青，热火朝天的生产劳动，把他磨练成一名光荣的劳动模范，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那个穷乡僻壤里，金俊有很多光环：有文化的北京知青，青年帅气的劳模，这为他引来了很多爱慕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热情如火的村姑王兰，在艰苦孤寂的环境中，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情窦初开的大姑娘，如干柴与烈火，但凡遇到半点火星子，便会形成燎原之势，就像春天山坡上的桃树，只要微风荡漾，一夜间便会花开满园。两团烈火随处都可以燃烧，山坡上，草垛里，羊圈中，只要是人们不常去的地方，都有他们燃烧的痕迹，但对于燃烧的后果，他们一无所知。
据说，在金俊被推荐去上大学的关键时刻，两个年轻人玩出了火，当时王兰的肚子差点就大了起来，好在有个当医生的表姑帮忙，这件事才没传出去。那个年代，大姑娘未婚先孕，不仅是丑事，而且是可以摧毁一个人，甚至一家人前途命运的重大事故。虽然二人有过山盟海誓，但金俊太渴望上大学了，这黄土漫天、风沙如雨的山沟里，实现不了他的理想。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每一站的风景都不同，上车或下车，都需要自己抉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生命的裂缝，是来时路上的坎坷，也是风景将至的曙光，有些抉择注定要改变命运，对此金俊比王兰有更清晰的认知。所以，与上大学相比，王兰在金俊的心里只能屈居次席。听到那些诸如“负心汉”之类的指责，金俊如芒刺背，他开始后悔这场尴尬的恋爱。关键时刻，王兰大义凛然地说：“我可以放你去上学，但是你得回来娶我！”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让金俊看到了希望，也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四年时间，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金俊似乎已经忘记了娶王兰的承诺，他以为，到了女大当婚的年纪，王兰早就嫁人了，万万没想到这位痴情的村姑一直等着他。大学毕业后，金俊分到了北方钢铁厂，工作顺利，却迟迟不提结婚的事。王兰再三警告金俊，再不娶她，就去告发他。金俊思前想后，最终在忐忑中跟王兰结婚了，可他已经找不回那种气息相合的热情。新婚夜里，金俊明显没用劲，像半扇猪肉一样压在王兰身上，动作僵硬缓慢，节奏就像工地上的打桩机，落地的每一下都充满了形式主义。
新婚的第二天，金俊就回城了，他为了事业，屈就了婚姻，虽心有不甘，但也认命了，好在是异地生活，眼不见心不烦。令他意外的是，半个月后，王兰也跟到了城里，而且来了就赶不走了。金俊认为，婚姻不过是柴米油盐和传宗接代，想通了也就没什么了，于是他们的婚姻，就在情非所愿中开始了。
每天晚上，王兰都会做几个好菜等着金俊下班，在繁忙之余也吵吵架或者谈谈情，在狭窄的床上例行夫妻义务。第二天早上总会有那么几个光棍，酸溜溜地说一些让人难为情的话。在拥挤的筒子楼里，面对一群光棍，这种优越感将金俊浸入幸福的潮水中，他开始适应这样的小日子。他找领导帮忙，把王兰安排到洗澡堂当临时工，就是卖澡票和打扫卫生，这点活对于王兰来说，简直是玉米地里抓王八——轻松极了，所以她的主战场是家里，她每天把金俊侍奉得像个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轻活重活，金俊都不沾手，彻底成了甩手掌柜，在这一点上金俊很满意。别看王兰性格大大咧咧，但她却心思细腻，每天都监视着与金俊来往的所有女性，任何与金俊说话超时的女人，都要受到她的调查。
金俊和王兰的小日子，虽然没有多少激情，但在平凡中过得稳稳当当。自从儿子去国外读大学后，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再加上王兰更年期提前，所以两口子吵架成了家常菜。去年，金俊當了P17研发组的组长后，总是加班，经常不回家，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亲近王兰了。同床异梦的日子，王兰像坐牢一样，饱受折磨，她真想和金俊大吵一架，那样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而不是在守活寡。她觉得金俊现在就是根冰棍，捂得越紧，化得越快，捂得久了心就凉了。她想知道，金俊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是国家，是事业，是永远不能说的数据，还是别的女人？她更想知道，金俊的心里有没有给她留着位置，哪怕是一根头发丝的空隙。别看王兰人前咋呼、张狂，但暗夜里摸着空荡的床，她竟然哭泣起来，她想到了离婚，但转念又对自己说，坚决不能离。对于王兰来说，婚姻是一艘大船，需要不停地维护才能行得久远，就算是遇到大风大浪，也要不离不弃，人在船在，她愿意侍候金俊一辈子，家里家外不让他操心，所以她一直努力做个好妻子，成为丈夫干事业的坚强后盾。 初春的北方，寒冷而萧瑟，但厂子里却在热火朝天地赶任务。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车间，两座高炉的火光从车间的四面八方泄出来，如情侣般热烈而亲密。金俊触景生情，想到了年轻时的王兰，他也曾幻想，如果赵莉是王兰就好了，可是他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又很心烦，于是狠狠地吸着燃了一半的烟，吐出烟的一瞬间，他咳得停不下来，笔直的身体咳成了弓弩，每天都有人劝他少抽点烟，可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将半截烟拧灭，手掌大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如尸体般横着，仿佛是他计算数据时死去的脑细胞找到了归宿。
金俊快步走出办公楼，径直走向车间。短促的警铃声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炼炉前。巨大的吊罐像一颗天际里滑行的陨石，在隆隆轰鸣中从车间顶部滑过。此时，金俊作为特钢厂副总工程师、P17研发组组长，坐在车间的操控室里，观察着准备添料的吊罐，他胳膊上的汗毛像通了电一样，都竖起来，紧握的拳头堵在嘴上，黝黑的皮肤像熏鸡皮一样充满颗粒感，他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焦灼，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太渴望成功了。车间主任马忠站在操控台前，对着屏幕，手里的对讲机缠着绝缘胶布，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你让兄弟们再向后退一点！”金俊紧张地说，他有低音炮一样的声音，低频振动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放心！稳妥！”马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锅料。
料刚添入炼炉中，瞬间就蹿出近三米高的炉焰，巨大的炼钢炉喷溅着炽烈而耀眼的钢花，钢水如同滚烫的岩浆翻滚着。操作台上方的电子屏显示：1700℃。
金俊说：“多美呀！像不像国庆阅兵时的礼花？”
马忠可能没有听到金俊的感慨，死死地盯着炼炉的反应，他一声令下，钢水被倒出，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吐着烈焰，紧接着就是兑铁、吹氧、脱碳，这个环节就是要快，像做饭一样很讲火候，早点或晚点都会导致失败。金俊为造出理想的特种钢材，已经反复试验了一年多，最近到了攻关的冲刺阶段，每个环节都得精细管理。金俊和马忠配合了将近十年，彼此非常了解，算是知根知底，但金俊还是不放心，每次他都要来亲自督战。金俊希望这次调整稀土的比例后，能解决超高温锻造中出现裂纹的问题。他坚信，无数次的失败都是为成功铺路，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离成功一定会越来越近，虽然他做好了再次失败的思想准备，但事实上他是最怕失败的。理化检测分析后，技术员告诉他，除屈服强度不达标，其他数据都控制到了有效范围。他像是霜打的茄子，沉默不语。
当年，钢厂研发Q09特种钢时，没有任何资料，也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大家都望而却步。金俊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为自己研发出了三种特型钢，肯定能造出Q09，他的言行充满了表现欲和骄傲的姿态，他不顧一切地站出来挑战Q09。令他意想不到的是，Q09就像一个隐藏起来的对手，无论他多努力，都不现身，所以承接任务后，很长一段时间工作都没有进展。于是，他去北京钢铁学院、东北工业大学拜师，去鞍钢、武钢找同学取经，虽然他尽心尽力地研发，但无数次的失败，让他信心尽失，他想到了死，真想跳进炼炉中化作催化剂炼出Q09，幸亏老厂长及时拯救了他。
那一次他败得很惨，厂里临时决定换人，很多人都在嘲笑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消沉了很久。虽然后来，他陆续研发了T50、T80等多个品种，还获得了科技创新大奖，在行业内得到了广泛认可，但这些成就都不足以弥补在研发Q09时失败的影响。所以这次成立P17研发组，集团再次让他挑大梁，既是他翻身的好机会，也存在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压力。
本以为，今天P17会成功，但还是离胜利差了一小步，沮丧的情绪再次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回到办公室，他一句话也不说，反反复复地翻查数据，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阵紧过一阵地咳，他仿佛故意与自己为敌一样，烟始终叼在嘴上。大家知道他心情不好，都悄悄退去了。有些事越想越烦，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掐灭烟头，准备先眯一会儿。他一米八几的身体，就蜷在沙发里睡，很快便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很响，楼道里的人都能听到，但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保持安静，即使助手们有事汇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敲门，他们会耐心地等待金俊的呼噜声停下来。
突然，楼道里开始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近，吵醒了金俊。他刚要起身去看看，办公室的门就像是被炸弹炸开一样，差点就磕到他的脑袋。金俊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脖子都气粗了。王兰像水缸一样叉着腰，土黄色的头发中间夹杂着很多白发，铜铃般的眼珠子瞪着金俊，以极快的语速破口大骂，不仅骂得难听，还哭着喊着要上吊。她当着所有人质问：“你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我以为，你真是忙着为国家做贡献呢，原来是被狐狸精缠着呢！”人们怎么劝都不行，王兰揪住金俊的胳膊，非要离婚。金俊使劲摆脱她的手，她居然像个大冬瓜一样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金俊赶紧扯着衣领把她拽起来，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说：“不嫌丢人！赶紧回去！”
看金俊在众人面前臊得无地自容，王兰一脸首战大捷的兴奋，更来劲儿了：“大家伙闻闻，狐狸精给洗的衣服还有香味呢！咋那么不要脸呢！骚狐狸精赶紧给老娘滚出来！不把你撕烂，我‘王’字倒过来写！”有好事的人居然问：“王字倒过来是什么字呀？”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金俊气得两眼冒着火星子，皱着眉头，呼吸急促，满脸的胡子都乍起来了，像一只准备进攻的狮子。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给了王兰一巴掌，气愤地说：“离！马上就办手续！”他拉着王兰的手腕就往外走。王兰居然不闹了，一溜小跑回家了。
最近几天，金俊非常烦躁，王兰天天疑神疑鬼，P17离成功就差那么一点点，可就是跨越不了。又接到好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只要他肯从北方集团跳出来，条件随便开。是不是该离开了？现在他的内心无比纠结，屡次失败，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以后没办法待下去了。好几个年轻的工程师刚有点成果，就为了百万年薪，离开了北方集团。可是，他心里清楚，没有白吃的果子，能随便开条件的果子，可能都是毒果子，他可不敢以身试毒。
他想起了老厂长说的话：“北方集团要靠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了，你们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守得住北方集团，北方集团就有未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老厂长心怀感恩。当年王兰的举报信寄到厂里，是老厂长压下来的，如果不是老厂长的信任和保护，也不会有金俊的今天。虽然这几年北方集团军转民不顺利，但这里是他事业成功的母体，是他发挥才能的最佳平台，这里曾经带给他无数的荣誉，他在这里也收获了无限的成就感、安全感和归属感，他甚至认为，生命中可以没有老婆，但不能没有北方集团。 金俊对手下的几个研究生管得很严，时刻躬身垂范，教育他们要爱北方集团。他无数次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离开北方集团？也许离开了北方集团，会获得很大一笔钱，但这笔钱真的能要吗？那些人要的是他手里的核心数据，而并非他这个人，可是那些核心数据是属于北方集团的，是属于国家的，在这一点上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能离开，就算再缺钱，也不能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背叛者。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金俊刚进厂门，一辆120迎面开出来。“嘀唔嘀唔”，迅速远去。接着，马忠跑过来报告，刚才轧机孔的导卫装置脱落，一根红得透明的钢坯直接飞出来，速度极快，像受了惊吓的蛇，不知道要往哪里飞，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一名工人来不及跑，只好用手去挡，结果命是保住了，可手掌上的肉都烧焦了。别看金俊平时不爱说话，可他一听到工人的惨状，就激动起来：“你们是怎么安全检查的？不到半年，两个兄弟的手没了！上一个，你说是因为他自己操作不当，可他操作不当，你就没责任了？好好的一个后生，被齿轮齐刷刷吃掉五根指头，以后可怎么找对象，怎么生活呀？”
“是呀，好像跟上鬼了，不知道闹球甚呢！”马忠连连摇头。
“我这P17还没成功，你就搭了三只手进来！就你这管理水平，鬼也嫌你麻烦！跟你说了多少次，生产安全！就是听不进去！”金俊气得脸都变形了，他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快、烦恼、郁闷以及积压在心里的各种情绪都骂出来了。
“钢厂的工人，哪有个全乎的，谁身上没点伤疤？要不要脱了裤子，给你看看老子屁股上那个坑？当年，你不是还裹上石棉瓦钻过炼炉吗？那不也是冒死进去的吗？你摸摸你那个烫伤的腰，再跟我说生产安全！”马忠也有点不高兴，他觉得这件事没必要上纲上线，一甩袖子走了。
北方初春的黎明，天亮得比较慢，暗黑色的大地还在沉睡，天边开始泛红，深蓝色的天空中涌起几丝薄云，高炉降尘的白色水汽冲破了天际，此时的厂区静寂如止水。有些事就怕认真，可金俊就是一个认真而倔强的人，他以献身的精神提醒自己，就是死在炼炉旁都要完成P17研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带领团队，又经过数十次的配比计算，把所有的数据都控制到了标准范围，P17成功了。他们拼命忙碌了一年多，终于炼出符合标准的超临界无缝特种钢样品，这标志着关键的环节打通了，可以按期批量生产了，金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眉头间紧锁的“川”字平展了很多，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也许，P17成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金俊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护好核心数据，这是企业机密，也是他的命根子。
夏天到来之前，特种钢材批量交付工作进入倒计时，金俊忙着监督产品质量。赵莉突然提出辞职，她已经联系好了南方一家企业，听说年薪有六十万。对于赵莉的离开，金俊的内心是复杂的，有种说不清楚的失落和解脱。赵莉走了之后，金俊和王兰的关系似乎缓和了很多，王兰并不计较金俊那段不清不楚的插曲，吵还是吵，但和平的时候更多一些。在庆祝P17批量生产圆满完成的那晚，金俊喝了点小酒，状态微醺，有点飘飘然，居然主动耕耘了王兰的荒地，而且十分卖力。王兰倒在金俊宽阔的怀里，激动得笑成了一朵花，她说：“老金，我没什么文化，也不像你有大志向，我就是个农村女人，守好家，照顾好你，就是我的任务！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一直跟着你。就算你嫌弃我，只要不抛弃我，我就一直侍候你。你放心干事业吧！你把北方集团守好了，等以后你当了总工程师，我脸上也有光！”金俊被王兰的一番话打动了，他后悔那段时间冷落了王兰，差一点就拆散了这个家。
接下来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简单而慢速地运转着。金俊按时上下班，王兰按时做好饭等着，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筒子楼那段岁月。心气顺了，身体却出毛病了，最近王兰只要吃点油腻的东西就胆囊疼，她悄悄去医院挂了号做检查，医生拿着检查结果，问王兰家属在哪里？她说自己来的，没家属。医生只好告诉她，情况不乐观，最好再进一步检查。她预感自己得了不好的病，可能没救了，要不然医生也不会那么严肃。回家后，她思前想后，从过去想到了将来，生活的每个片段都是一部电影，她边回忆边感叹，眼泪就像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止也止不住。她不想拖累金俊，这半辈子就是因为喜欢他，才干了很多傻事，他一直很包容，现在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该放手了，让他过自己要过的生活吧。平时王兰有点事，肯定在心里憋不住，但这次她变成了一个好演员。金俊根本没有发现王兰生病的事，他只是觉得奇怪，顺心日子没过几天，王兰像变了一个人，没事就找茬大吵一架，时不时就拿赵莉说事，又要离婚，表情很严肃，而且越闹越认真。金俊跟她解释过无数次，跟赵莉就是同事，什么事也没有，可王兰偏不信。金俊烦透了，他从心底開始讨厌这个女人，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
无奈之下，金俊住回了办公室，每天假装忙碌地加班，每天把P17的数据分段算一算，再放回保险柜，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住了一个星期办公室，实在待不住了，他决定回家去看看。走进破旧的楼道里，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出租单间、淋病梅毒、无痛人流、疏通下水、办证刻章，以前他从来没留意过，今天看到这些小广告，他觉得就像一块块补丁，修补着千疮百孔的生活。推开门，屋里安静极了，阳光从阳台射进来，把君子兰照得开了花，一盆吊兰从空中爬下来，翠绿欲滴的样子。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奖状，用玻璃框装裱着，上面写着“科技创新突出贡献奖”，玻璃框的外边沿上夹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那是儿子上幼儿园时拍的，金俊看着儿子脑门上那个小红点，突然笑起来，太久没有笑过了，笑得自己都有点不习惯了。墙上的镜子反射着明媚的阳光，照到干净光洁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块光白，与阳台上射来的光形成了追光的效果，一些细小稀疏的粉尘荡在阳光中，每一粒尘埃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仿佛让他置身于颁奖大会的舞台上。那时，王兰还没这么疑神疑鬼，也没有这么强的控制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持家却是把好手，饭做得好吃，家收拾得干净。金俊感慨，自己和王兰磕磕绊绊走过来，但一直都是相互搀扶，从来没有松过手，回忆起来，才发现这里收藏了太多不曾关注的幸福。 王兰不在家，金俊耳边很清静，他突然想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想法了。他坐到沙发上，抚摸着沙发套，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每一张坐垫上都绣着一朵牡丹，那是王兰一针一针绣上去的。他拿出茶叶，还是他熟悉的果香的味道，这么多年来金俊的所有习惯，王兰都帮他保留着，包括在茶叶里放两个秋果，让茶叶充分吸收果香。金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温暖，如阳台上那一抹恰到好处的斜阳，他甚至想起了与王兰在山坡上翻滚的情景。
金俊走进卧室，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出门的时候看到梳妆台上的病例，他随手翻了翻，医生写的诊断结果就像天书一样，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好在有一张打印的化验单，上面写着“胆囊炎”。他本来想给王兰打个电话，问一问情况，可担心她的暴脾气，万一再挖苦他几句，说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之类的话，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金俊刚进办公室，还没坐稳，手机就响起。“喂，什么？在哪？”他趿拉着拖鞋就冲出去了。王兰坐在厂门口的台阶上，额头上冒起一层层细密的汗。金俊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蹲在王兰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这是咋了？哪不舒服？”
“疼！”
“走！赶紧去医院！”
“不去！回家吃点止痛药就行了。”王兰想挣脱金俊的手。可金俊的手太有劲了，像把大钳子一样紧紧地夹着王兰的胳膊。金俊起身拦了一辆出租车，就送王兰去医院了。到了医院，金俊去办手续，王兰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叫号。
“你是什么癌？”旁边一个中年女人突然问王兰。
“瞎说什么？我是胆囊炎。”王兰表面很镇定，可是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她狠狠地瞥了那个女人一眼。
“来这检查的人基本都是癌症。你看你，多幸运，只是个胆囊炎。我男人前年得癌症死了，现在我也得了癌症，就要找他去了！”那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王兰安慰了她几句就坐到别处了，她受不了这种人间的生死悲愁。
医生看了B超的结果，建议王兰住院治疗，可她坚决不住院。金俊没办法，只好先带她回家。回家后她就非要跟金俊离婚，她还逼着金俊对天发誓，绝不把她生病的事告诉儿子。打这儿以后，金俊似乎变了一个人，专门请了假陪护王兰。听说北京专家能看好王兰的病，金俊也没跟王兰商量，就带着她去了北京。来北京看病的外地人特别多，专家号不好挂，可医院门口的“黄牛党”，只要给钱都能挂到专家号。金俊观察了一下，凡是站在原地不动，并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基本都是“黄牛党”。金俊差点被“黄牛党”给骗了，好在他托了几层关系排了一个专家号，但要等三天才能看上病。在北京看病的日子，金俊感觉坐在过山车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医生跟他说话时的每一种表情，对他来说好像都是一种暗示。不过，老天似乎跟王兰开了个玩笑，做了很多项检查，还做了病理切片，结果显示为良性。这些天可把金俊累坏了，急得嘴上起泡，眼睛充血，抽几口烟就咳半天，听到这个结果，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而王兰却边笑边流泪。金俊紧紧地抱着她说：“回家！”
回家后，王蘭每天都给金俊变着花样吃，可还是觉得家里空荡荡的。金俊就动员王兰把家具换换位置，有点新鲜感，他还特意把书桌搬到了阳台边上，他喜欢在温暖的阳光下看书。有的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但大难来时，金俊却没有飞，他等来了王兰的好结果。王兰心里美美的，她觉得没白侍候这个男人，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儿子打电话说，国庆节回来陪金俊看阅兵式，但实验没做完，导师不给请假，所以就食言了。当儿子放假回来的时候，金俊已经查出是肺癌晚期了。医院里，儿子见到金俊全身插满了管子，瘦得只剩下几根骨头，皮松得一拉就是一张薄饼，整个人就像一张折叠床瘫在那里。以前，集团组织体检时，金俊总说忙，从来都不去，今年他咳嗽一直好不了，结果查出了癌。当他听到儿子的声音时，手指轻轻点着床沿，示意儿子过来。儿子缓缓地握住他枯枝般的大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金俊的手稍稍用了一下力，站在一旁的王兰背过身，已经哭成泪人。
儿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拿出平板电脑，想陪金俊再看一次国庆阅兵。当“新陆战王”水路两栖坦克，以整齐的阵型驶过天安门城楼时，那排山倒海的气势真让人振奋。
儿子激动地说：“爸，快看，那炮管就是用你们P17造的！”金俊眼角流出一行泪，心脏监测仪闪得越来越快。“爸，爸，醒醒，快看那烟花多漂亮！”金俊没有睁眼，嘴角微微向上，他仿佛看到车间里飞溅的钢花化作了烟花，一朵朵绚丽绽放的烟花，像窗外那棵银杏树金黄色的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带着生命的光芒，一起一落，忽左忽右，铺满了大地，他期待着一阵五彩斑斓的风，把这丰富的色彩带去远方，把他带到下一场攻坚战中。
张战峰
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佛山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发表《寻找光明》《奔向春天》等多部短篇小说，发表小小说作品十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