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战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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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军舰带领着商船,像是海军战士走队列那般。
  舰首碾压着波浪,舰尾拖曳着巨型尾巴,瞭望哨上,他欣赏着这意气风发的海面,忽然看见了前方火红色的船身。
  船壳是蓝色的,同蔚蓝的大海混为一色。甲板和上层建筑却是惹火一般的血红色,它正在迎面驶来。
  他四下张望着,呼叫了对讲机。意识到自己小腿在瑟瑟发抖,他更加紧张了。
  “郭彦峰,是海盗船?”连长魏然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紧接着他听到的是通过扬声器扩散出来的更大的声音,是英语,“警告,对面的船不许靠近。”
  郭彦峰眼睁睁看着海盗船一点点逼近,他架起来56C式短型冲锋枪冲,子弹上膛。
  “开枪警告。”魏然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
  郭彦峰开了一枪,弹壳飞出枪身掉落到打颤的脚面上。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第一枪故意打偏只作为警告。现在海盗船的甲板上聚了一堆黑皮肤、干瘦干瘦的海盗,海盗的眼睛里充斥着无惧。他低头看了眼首楼下架着重型机枪的特战队员,人放松了下来。他精细瞄准着,预备开第二枪。
  轮船在海上有三种方式相遇,一种是迎面相遇,一种前后相遇,最后一种是交汇。交汇的军舰和海盗船像是交叉的两条线,焦点过后将再也不会遇见。
  海盗船绕到了商船的侧板,脱离了郭彦峰的监视。
  他额上的汗液凝聚在一起,一颗一颗往下掉。他的眉头紧锁,眉毛分散了汗滴,眼睛大睁着。遇上这种情况该舰载直升机出场了,但是棘手的是商船挡着海盗船,商船是油船,运送的是油桶。一颗子弹就会引爆大海。
  ……他坐了起来,随着后脊梁冷汗的排泄,渐渐恢复了意识。黑暗中他无所适从,不一会竟嘤嘤哭了起来。离开特战部队已经十年了,该忘记的他一点也没能忘掉。
  翻手腕子,秒针压着时针一下是一下转个不停,五点二十。穿好海魂衫和体能裤,在荔枝青的天幕下,绕着后勤部的海湾跑了起来。
  没跑出几步披上了一身热汗,低头呕吐起来,他算是明白他这辈子跑不了步了。吞吐着咸湿的空气折回宿舍前面的狗窝,大狼狗脑袋垫在前爪上,警惕地睁眼睛看他。他摸摸狗头,便拿起立在墙角的铁锨,铲狼狗的粪便。
  铲完天已经大亮,他清洗了铁锨,从狗窝里拖出狼狗趴了一晚上的军大衣,军大衣湿漉漉的,他用刷子清理了表面,挂在了晾衣绳上。
  转身回宿舍时,晶晶正从户外楼梯下来。晶晶手里牵着小男孩,男孩的个子刚够到晶晶的腰际,他打了招呼,晶晶凝视着他,半天没说一句话。倒是小男孩问,妈妈卡在楼梯上做什么。
  晶晶这才顾得上男孩,等牵着男孩的手下了楼梯,郭彦峰已经回宿舍了。
  吃过早饭郭彦峰挨个办公室送去报纸,他现在给任职后勤大队的大队长魏然干文书,负责大队的书信、报纸和上级下达的文件。有领导探出脑袋问他,怎么给了两份早报,半岛报呢?他含糊答应着,心里想到的却是索马里海盗。
  2
  几个瘦骨嶙峋、肤色黝黑的留着卷毛板寸发型的海盗围在了甲板护栏上。
  他颤抖的手架起来56C式短型冲锋枪冲,子弹哆嗦着上了膛。
  “开枪警告。”魏然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
  随着黑色眼珠的逼近,他心里的恐惧也像是一团黑色,而且越积越重。
  有个年轻的军医曾告诉他,人眼睛的颜色与虹膜含黑色素多少有关,黄种人和黑种人虹膜中含黑色素多,都呈黑色。白种人虹膜含黑色素少,呈蓝色。
  郭彦峰贪婪地看着说话的军医,眼睛舍不得眨,直到军医烧红了脸,收住话头,他才收回目光。
  “所以不是我眼睛有问题?”他问。
  军医摇头,再次看他眼睛。
  “你睡眠不足,黑眼圈很严重。”
  “你是叫晶晶吗?”
  “所以你每次来泡病号就是为了知道我叫啥?”
  军医两只手别扭地紧了紧绑马尾的皮筋,规规矩矩放在白大褂里露出来的膝盖上。他又看了会儿军医的眼睛,“交个朋友。”没等军医回答便漏了气般往外走,到了门口停下拧过脖子看着军医眼睛说,“我们有野外生存考核,经常睡在大山上,树林里,睡不踏实的,需要时刻保持警惕。”
  这个军医也在这次索马里护航的队伍里,黄种人,眼珠却是天蓝色。
  郭彦峰开了一枪,枪筒缓缓冒出白烟。
  海盗船轻巧地绕到了军舰的侧面,藏在油船身后。这个时候已经不利于取证,只要海盗把武器扔到海里,就可以大摇大摆离开。
  郭彦峰死死盯着海盗船,海盗船出现在商船的船尾柱位置,留了一条长长的尾线,直到魏然通知他战备解除,他才相信海盗船真的走了。郭彦峰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困惑着迫在眉睫的一仗为啥没有打起来。方才冷汗染湿了后背,现在只感觉冷,海洋迷彩服上泅出了深色翅膀。
  和海盗船的相遇仅仅是第三种相遇,交叉的两条线,焦点过后将再也不会遇见。
  他盼了好多年的歼灭海盗和战功赫赫,随着海盗船的走遠而远去了。
  几天前这艘军舰从舰队港口出来,经过南方的几个沿海城市。军舰靠在码头上,初升的太阳驱散了黑暗,繁华喧闹熙攘的小城在众人面前像是海水退潮后的礁石一般展露出来。年轻的海军战士三五成群簇拥在街市上,郭彦峰也跟着连长魏然去港湾附近的集市上买生活用品。
  集市的入口,两个中年男人煞有介事地摆着一张桌子推销着洗发产品。他们售卖的方式有些特别:桌上放着数张十二生肖卡片,想购买洗发液,必须先摸一张卡片,卡片上只要不是金牛,那洗发液可以送给你。
  只是摸到了金牛,必须付五十块钱。
  郭彦峰凑了过去,已经有一对老成的中年夫妇迫不及待想试试手气了。
  男的摸了一张,翻过来,卡片上面印着金牛,男的把卡片一扔,掏出五十块钱拍在桌上,转身就走。
  “大哥,你也太自私了吧!”摆摊的人拦住说,“手气差,你让嫂子摸一张试试。”   中年夫妇不死心,又凑到桌前,这回那女的从卡片中抽出一张,翻过来还是金牛。
  郭彦峰也想试试手气,他手放到卡片上还没摸起一个年轻的姑娘制止了他。
  “骗子,骗人的。”姑娘小声说。
  “反正我们也要买洗发液。”
  “假的,对头发可不好。”
  听见姑娘的话围拢的数个看客一哄而散,摆摊人幽怨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郭彦峰身上。
  原本站在郭彦峰身边一声不吭的杀马特造型的小伙子,踌躇着不知选哪张卡片,刚才起哄离开的人又重新折回来,脸上洋溢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卡片翻过来,写着阿拉伯数字,摆摊的人配合地大吼一声,“哇!是羊,给。”
  小伙子接过摆摊人的二百块钱和洗发液,兴冲冲地离开。
  大家让这一幕煽动,争先恐后摸卡片。
  魏然、郭彦峰和姑娘逆着人群往集市走。
  “晶晶,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郭彦峰问。
  “上过当,上半年执行护航任务那人就摆摊了。”晶晶说完,杀马特小伙子挡住了晶晶去路。
  郭彦峰还没反应过来,魏然把晶晶护在了身后。
  魏然是电影《冲出亚马逊》那里毕业的特战军官,他这一举动让郭彦峰也知道了危险。郭彦峰这次注意到他们这一伙人,一米九晃着白晃晃胳膊的汉子带着三个戴小黄帽的中年人一路跟在他们仨后面。汉子趿拉着拖鞋,穿着热裤,口袋里冒出一截伸缩棍。他还看到杀马特小伙子的衬衣口袋有弹簧刀,不过他不会给杀马特摸出来的机会。
  杀马特小伙子上前一步拨拉开魏然,掐着晶晶的嘴说:“管不住是不是?”
  魏然打掉了纹着一把三叉戟的杀马特小伙子的青胳膊,再次把晶晶护在身后。
  “一人掏一百块钱,私了。”杀马特说。
  一米九汉子若无其事经过,像一堵墙挡在郭彦峰跟前,三个小黄帽中年人在魏然身后停住。
  魏然乖乖摸出一沓钱,从里面抽了三张,还没等他给郭彦峰递眼色,杀马特劈手夺过那沓钱,留在魏然手里的成了三张。
  “我们的权益受到侵害不是可以主动维权吗?”郭彦峰跟那堵墙说。
  “没说不可以呀。”眨眼间三个小黄帽把魏然围在了中间,魏然的声音平静的可怕。就好像他刚从跟郭彦峰说的是午饭吃什么。
  3
  郭彦峰一上午都有些恍惚。他书桌前铺了一张字迹清秀的稍见泛黄的医药单,落款处题着晶晶的名字,他把单子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传来一阵敲门声,是魏然提溜着小男孩站在门口。“劳请郭班长给训训。”
  “不是说有了孩子打死不让他当兵吗?”
  魏然坐到郭彦峰床上,小男孩紧跟着扎了马步冲着魏然打来两拳,魏然悉数接住说你还太嫩,多跟你郭叔叔学学。小男孩呲出不整齐的门牙坏笑着虚晃了一拳,空出的另一只拳头稳稳地捅在魏然眼睛上。魏然惨叫一声,埋起了头。
  “在家他妈治不了他,送这儿来过个暑假。”魏然抬头红了眼睛。
  “你们宝贝疙瘩,我怎么教?”郭彦峰嘴上虽这么说,但是他还是专注地打量起了小男孩。男孩宽肩细腰,无疑继承了魏然的体魄,长大了还要生不少力气的。小腿修长,像晶晶的腿。他叹了口气,他和魏然在青苔山对两年兵野外生存的技能进行考核,出了意外。他俩在心理上真正死去的时候,小男孩出生了。
  等魏然回家,孩子已经出了百天,见了他只会嗷嗷哭个不停。第二年他去机场接晶晶和孩子,孩子会说话了,不叫爸爸,不让他抱,他一靠近,孩子就抡着粉色小拳头打他。
  他回了连队,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床上埋着头,不敢说话,生怕哭出来。
  郭彦峰答应下来,不光因为他是魏然的孩子,还因为他有训兵练兵的恐惧症。十年来他一直回避,昨晚的梦让他又回到了特战连,又见到了那个血气方刚的他。
  血气方刚的他二话不说一个扫堂腿把一米九放倒了,一米九倒地后他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魏然已经架起胳膊做了格斗准备,伴随着一米九的呻吟,三个小黄帽四仰八叉拍在地上。
  杀马特要溜,郭彦峰一把拽住他后襟,他回头茫然地捅了几刀。
  郭彦峰想蹲下去抱住他的腿,拔萝卜般把他拔起来。本来是要稳稳制服的人,在郭彦峰蹲下去的刹那,魏然的鞭腿横了过来,把杀马特鞭倒了。
  郭彦峰从没想过这一脚是为什么,现在想来,是为了爱情。
  一脚落下,魏然才觉察自己的小腿让弹簧刀割伤了。
  郭彦峰和晶晶一左一右搀扶着魏然上了舰艇,晶晶亲自挽起他的裤腿,边抹着眼泪边给这个年轻的英勇的军官缝合刀口。魏然忍不住疼,汗津津的手时不时摸一下晶晶白皙纤细的手。
  “你故意弄伤自己,恶心的家伙。”舰队到了巴基斯坦,郭彦峰和魏然准备登陆。
  魏然看了郭彦峰一眼,没搭理他。
  巴基斯坦的小领导亲自接见他俩,两个人上了岸,翻译说,你们不能带自己的武器到别人的国家。
  “那有什么,军舰是移动的领土。”魏然用英语跟翻译讲。
  “你一男的,天天往醫务室跑什么?”郭彦峰听不懂英语,老老实实交了武器追问魏然。
  魏然也卸了枪,“你看上那姑娘了?”
  郭彦峰一愣,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很快在内心否定了自己的喜欢。“笑话,你身为领导,能不能以身作则?”
  “一会儿上巴基斯坦的军舰观光,有射击比赛,一人三发子弹,你能赢我,我以后再不见了晶晶咋样?”
  魏然作为郭彦峰的领导,确实对他挺照顾。郭彦峰的班长命令还是魏然下达的。因此,郭彦峰不想欺负他。尽管魏然军事素质过硬,可是射击方面,郭彦峰是个天才。
  郭彦峰二百米射击训练,在靶子前竖起一把刀子。刀刃面对着自己的枪筒,一枪打出去,刀刃把子弹劈成两半,靶心上留下两个弹孔。
  可是等他们上了巴基斯坦的军舰,翻译带着他们参观一通,然后照例安排巴基斯坦的优秀士官和军官,对阵中国的优秀士官和军官。   在甲板上支起了靶子,每人三发子弹,一把阻击枪。
  郭彦峰提枪趴下,狙击枪看的可不光是谁打的准。对于好的狙击手,要求的方面太多,环境因素、耐力、对于移动物体的判断、使用的枪支、弹道。
  魏然在郭彦峰旁边趴下,架起枪开了保险。
  军舰虽是停泊在码头,依然随着海面摇摇晃晃。摇晃对于郭彦峰是不利的,他没有在这种环境下进行射击的经验。所以第一枪是魏然打出去的。
  得分不是最高,魏然自己瞅了会儿靶子,开了第二枪。
  第二枪稳稳定在了靶心,巴基斯坦的战士振臂惊呼。
  魏然眉开眼笑,冲郭彦峰欢快地挤眼睛。
  第三枪并没有瞄准,魏然的眼睛是瞅着郭彦峰的。子弹依然命中靶心。
  “你输了怎么办?”
  “那我也不再往医生那跑。”郭彦峰稍一瞄准,开了枪。
  第一枪输给了魏然。
  这该是命中靶心的一枪,他仔细瞅着,弹孔在靶心的下旋。
  难道是舰艇的摇晃所致?这次他瞄准死死的,扣扳机有了迟疑,静下心来,他感觉不到舰艇地摇晃了,像是平常趴在黄土地上射擊。
  第一天射击的时候班长就说,无意扣发扳机。
  是在不经意间射出去的,枪支是身体的一部分,都由大脑直接控制。子弹凌厉的穿透了靶子,依然留在靶心下旋。
  他看清了,中国的狙击枪子弹是上旋着跑出枪筒,巴基斯坦的狙击枪子弹是下旋。
  还有一枪,但他已经输了。
  4
  魏然诉说了小男孩的种种劣迹,说他在家酷爱恶作剧。
  晶晶气呼呼揪着男孩耳朵,男孩就从晶晶床上拖出一毛茸茸的猫尾巴。晶晶吓得大叫,然后蹲下哭个不停。
  郭彦峰笑着看小男孩,他可真有本事,能让晶晶哭鼻子。
  小男孩的爸爸也成功的让晶晶哭过鼻子。
  魏然是亚马逊毕业的,可是小腿上的刀伤却让他意志溃散,他吸着凉气,两只大手握着晶晶的小手,不断恳求晶晶轻一些。
  晶晶说已经很轻了,打上麻药给你缝起来就可以了。
  魏然咬得后槽牙嘎嘎响,额头上汗珠滚烫。晶晶用自己的粉红毛巾给他擦,擦着擦着晶晶天蓝色的眼睛变得水汪汪。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这样。”
  “不关你的事,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魏然的手轻轻放在晶晶腰上,似抱非抱。
  郭彦峰知道自己输了,魏然的心机太重。
  他请求巴方放一把刀在靶心前边,刀刃冲着他。
  他看着魏然扣发扳机,第三枪子弹飞速冲向刀刃。
  靶子边缘留了两个弹孔。
  他知道为啥弹孔不在靶心,对于狙击手,要求的方面太多。不管这一战输与赢,感情上都是输的。
  这一枪只是为了中国军人的尊严。
  他履行了承诺,护航任务完成,休假回了趟家。原本没有休假计划的他,看到魏然休假回家了,他猜到了魏然需要假期干什么。他赌气也休了假。军官的假比郭彦峰这样士官的假多了几十天,因此郭彦峰回来后去了青苔山野外生存训练,魏然尚在享受自己的假期。
  探亲回来的郭彦峰脾气暴躁,对于当天的训练指标都是超额完成,苦了他手底下的一群两年兵。
  考核任务是偷袭,等到西边的太阳孤零零地悬挂在山崖上,他带着十个两年兵去袭击刚新兵连下来的稚气未脱的三十个新兵。
  青苔山与沙岭山之间有道两米长的断崖,断崖深千尺。特战队员从来都是一步跃过,偏偏两年兵里有个小古董,胆子小,担心摔下去。
  郭彦峰没了耐心,只说了一遍,平时四百米障碍练得深坑都是两米二,这个涯只有两米,一步就跃过去了。
  他过去之后,其他战士纷至一跃而过,唯独这个小古董愣在原地没动弹。
  郭彦峰护航之前,是很欣赏小古董的。小古董这个人小个头,年纪轻轻,头上顶着俩旋儿,小算盘打得离他十米远都听得见。小古董喜欢去文化广场转悠,郭彦峰亲眼所见,小古董一分钱没花,跟卖玉镯子的摊主聊了几句,从摊主手里二百块钱一个借了七个镯子。小古董就站在广场的喷泉边上,招呼年轻情侣买他的镯子。不到半个小时,七百一个,卖出去五个。
  真有情侣让他说动了,镯子是爱情的信物,追着他买。他领着两对情侣到了卖镯子的摊主跟前,把剩下的两个镯子给了摊主,人大摇大摆走了。摊主傻了眼,两个镯子正好一千四。
  想起小古董,郭彦峰就觉得好笑,他自己心眼少,打小就欣赏心眼多的人。可是,护航时遇到了真正心眼多的,使他深深受到了伤害。
  他问小古董过不过来,小古董踯躅不前,他跃回去。可是跃回去之后,就没有小古董选择的余地了。小古董这是违抗军令,他是指挥官,有权利处理小古董。
  “跳过去。”他吼小古董。
  “我不敢。”
  他踢到了小古董的小腿,小古董的两条腿都飞了起来,仰面摔倒了。
  “跳过去。”他拉起小古董。
  “我不敢。”
  他又踢到了小古董小腿,小古董仰面摔倒。
  “跳过去。”
  小古董颤颤巍巍走到断崖前,闭着眼睛一跃而过。
  郭彦峰带着小古董他们偷袭新兵,众人跃过断崖,进入青苔山新兵的领地。一群新兵正在一堆堆帐篷前站军姿,惹得盛夏夜的蚊虫和萤火虫争相往他们身上扑。郭彦峰翻着手腕看表,命令道一分钟之后还有一个新兵能站起来,咱们今晚也站一晚上军姿。
  几天后上头送给特战连一只狼狗,编号尖兵一号。魏然是尖兵二号,郭彦峰是尖兵三号,其他特战连战士依次往后排。
  他们野外生存,不允许生火,顿顿吃生的。吃扒光羽毛的鸟,挤干净肚子里的泥巴生吃蚯蚓,吹吹水潭上死去的幼小蛆虫饮水。最苦的还是海练,半大的小子脱下背心,下半身泡在海水里站军姿,上半身昂扬挺拔朝着烈日,一个中午晒下一张皮。   下午郭彦峰开着冲锋舟带着十个人和尖兵一号往海里跑,跑得够远一脚一个把人踹下海,命令游回来。小古董问郭彦峰尖兵一号下水吗,郭彦峰忙着踹人没理会,不成想小古董抢先一步把他踹下了海。
  下海的战士出门前就做好了游泳的准备,起码穿泳裤光着脚丫。郭彦峰穿着夏作训服,裤腿扎在作战靴里面,一排扣子严严实实系着,里面还有海魂衫。他游了起来,海上浮力大,可是两只靴子灌了水,扑腾起来浪费太多的体力。小古董把冲锋舟开了回去,其他战士也趁着海水退潮往回游。
  海水退潮,波浪回涌产生的阻力大得不可想象。郭彦峰挣扎着,但是明显感觉到了海水在往回捎带自己。他越游离岸越远,刚才碍于面子没呼叫,现在呼叫已经晚了。几个人都上岸了。
  他踩着水妄想脱掉衣服,海水阻碍他的行动,刚解开几颗扣子,腿脚和胳膊便疼痛了。仔细感觉,是抽了筋。
  5
  下午对小男孩的训练并不顺利,都过去十年了,他还是打怵。
  那些格斗的动作他自己一套也打不出来,只能让小男孩站军姿。只站了十分钟,小男孩脾气很大,根本不听他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郭彥峰坐在台阶上看小男孩跟大狼狗玩。
  大狼狗是军犬,受到过严格训练,从不咬人。但是当时郭彦峰把这条狗带来时后勤大队的领导都不同意,魏然求爷爷告奶奶,最后还帮着磨平了狗的牙齿,才有了军犬的正式编制。
  小男孩打了狼狗一拳,狼狗哈着气,吐着蔫红色舌头看郭彦峰。
  “你叫什么名字?”郭彦峰又问小男孩。
  “魏子贤,你打听我。”魏子贤踩住了狼狗尾巴,狼狗呕呕叫了起来。
  郭彦峰从腋下把魏子贤抱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教育,魏子贤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
  郭彦峰抹开了唾沫,一放开魏子贤他又去招惹大狼狗了,郭彦峰唉声叹气着,拿这个年纪的男孩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后勤大队的老班长到了下班时间,列队从车间大厅走出来,路过文书传达室都和郭彦峰说上两句话。郭彦峰这边一分神,魏子贤不知从哪里找到根针,扎进了狼狗的屁股里,狼狗一阵惨叫。
  郭彦峰从后面一把拽起魏子贤,把他扔到了狗窝一边的草坪上。郭彦峰扬手要抽魏子贤,做做样子便急着过去检查狼狗的屁股,魏子贤坐在草坪上呜呜哭了起来。这时候魏然从大厅出来,魏子贤指着郭彦峰哭喊着,打我了,他打我了。
  魏然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敷衍着男孩,不听话,打你活该。便把男孩抱走了。
  郭彦峰把针从狼狗屁股拔出,冲着魏然冷哼一声。
  6
  他感觉到了人生的绝望。
  腿脚和胳膊都沉重了,海水阻碍他的行动,抽了筋。他踩着水妄想脱掉衣服,刚解开几颗扣子,波浪回涌把齁咸的海水灌进来他的嘴里。海水退潮产生的阻力让他离岸越来越远,他挣扎着,碍于面子没呼叫,现在战友已经在岸上缩成一团,看不真切了。
  就是这种绝望,侵蚀着他。直到他完全放弃自己。
  脑袋沉沉的,眼皮沉沉的,呼吸和意识也是沉沉的。浪花埋没了他,他又漂了起来。
  他的肩膀有了痛感,有人在耳边沉重的呼气。他浮了起来。战友来救他了,他萎靡不振的眼睛看向战友。
  他的战友毛茸茸的脑袋,耷拉着长耳朵,黑眼珠子,用嘴叼着他的肩膀。他想抚摸尖兵一号,可是力不从心。意识再次剥离。
  这天晚上破例生火做饭,他把自己存下来的饼干都给了尖兵一号。
  野外驻训,尖兵一号是负责试吃的,它吃下去半个小时没动静,战友才可以放心吃。生存要加倍小心,自己人也说不准会叛变,会投毒。有几次郭彦峰抢着替尖兵一号试吃。吞下去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估计盘古以来都没人吃过。植物根茎叫不上名字,生长在附近的昆虫也都像是变异体。食物青黄不接时,只能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再往后郭彦峰并没有专门针对小古董,而是为了保证他们十个两年兵年底不退役加大了训练力度。早上开饭前都要武装越野八公里热身,弄得急救队也空前繁忙,晶晶有几次值班大早上都要登上山来给战士输氧。合计下来,一天能晕过去四个人。
  两年兵的怨气都集中到了小古董身上,认为没有小古董把郭彦峰踹下冲锋舟,郭彦峰就不会这么变态的操练他们。其实郭彦峰本人倒没有太多想法,他自己刚从鬼门关回来,觉得没有过硬的本领,人在遇上突发事故是会歇菜的。而小古董呢,想法更多,他是一心想退回地方发展的。
  晶晶往山上跑,总会耽误和魏然的约会。临近结业考核,魏然便提前结束了假期,投入到特战连的训练中来了。
  郭彦峰和魏然在晶晶面前成了体能上较劲的两个人,俩人的身体素质一度让两年兵汗颜,瞠目结舌。
  结业前一天晚上,郭彦峰领着十个两年兵到山下的海防团练习四百米障碍。练到深夜,小古董趁郭彦峰不注意穿梭在十六个障碍物之间,并不实打实的操练。
  到了休息时间,郭彦峰叫起坐在独木桥上昏昏欲睡的小古董,亲自给他测试成绩。小古董脑子转得快,在十六个障碍物的往来间总能钻空子,郭彦峰却无论站在哪里都不能看清楚全程。因此,第一次跑完四百米郭彦峰踢了小古董小腿一脚,警告他再测一次,比这次慢还踢你。
  小古董体力上明显扛不住,过深坑过云梯都是从一旁巧妙的绕过。
  郭彦峰看见又踢他小腿一脚。
  第二天的考核直到黄昏,十个上等兵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魏然宣布野外考核的最后一项是,生吃尖兵一号。
  平时战友是轮流用尖兵一号的盘子吃饭的,吃的也是尖兵一号剩下的。他们生吃山羊、鹧鸪、蚯蚓、蚂蚱,人的尊严无限放低。
  魏然从小腿上绑的刀囊中拔出了军刀,锋利的刀刃惹得尖兵一号一阵狂吠。他猛地扑上前,刀光在尖兵一号的黑眼珠里熠熠生辉。
  “一人捅它一刀,一人吃它一块肉,你们就结业了。”魏然用手擦着刀刃上的血,把刀子递给旁边的战友。   尖兵一号掉头就跑,几个战士弯腰追上去。可是尖兵一号的四条腿很快拉开了距离。
  魏然大叫着它跑了,你们年底全滚回家。
  郭彦峰冲着远处吼了一声,“尖兵一号回来。”
  尖兵一號闻声停下,嗷嗷叫着往郭彦峰这边看。
  “你是一个战士,跑啥?”郭彦峰像平时招呼它吃饭那样,打了特战手势,尖兵一号往回跑,扑到了郭彦峰怀里。
  “好了,回来就好了。”身边的战士一把掐住尖兵一号脖子,喊道,“给它一刀。”
  小古董过来补刀子。
  一刀下来,尖兵一号一声不吭,只是呼呼喘着粗气。
  血液里掺了兴奋剂般,在脚下的泥土上汇集。
  “一定要吃它吗?”郭彦峰问魏然。
  “这是命令,就看你有没有服从意识。”
  “滚你妈的。”
  魏然和郭彦峰面对面,“历年都这样,你是第一天带兵?”
  郭彦峰凝视着尖兵一号的黑眼珠,忽然一个扫堂腿把魏然放倒。他从小古董手里接尖兵一号,小古董犹豫着不给他。这一耽误,魏然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利落地架起拳头。
  郭彦峰一脚直踹魏然面门,魏然架起的拳头护着,因此这一脚注定收不回去了。
  魏然攻击了郭彦峰支撑的那条腿。
  倒地后的郭彦峰喊小古董,“小古董你不是想退伍吗,放尖兵一号跑。”
  小古董呆若木鸡看着郭彦峰。
  “没有尖兵一号你他妈就成杀人犯了。”郭彦峰近乎哀号,“跑!”
  小古董没有让受伤的尖兵一号自己跑,他扛着它往树林里跑,他的小腿在昨晚让郭彦峰踢肿了,跑起来别扭极了。穿过稀疏的林子又往山坳间跑。像是四百米障碍过五步桩那般,踩上了数块憔悴的岩石,一晃而过。
  郭彦峰爬起来追赶魏然。慌乱中的郭彦峰撞到了一棵树上,遮天蔽日的鸟儿乍翅盘旋,最终往山坳间的夕阳飞去。魏然把小古董追到了青苔山与沙岭山之间的两米断崖上。
  魏然叫着给我停下,不吃尖兵一号了。
  慌不择路逃窜的小古董根本没听见魏然说的啥,郭彦峰却听清了,远远的呼喊着别跑了。
  小古董回头应了一句,“你放心郭班长,我死了也不会让尖兵一号死的。”
  他一跃而过断崖。
  7
  小古董的小腿让郭彦峰踢肿了,疼痛让他没用太大劲,也没顾得上考虑还扛着尖兵一号。人磕在岩石上,摔到底下去了。
  郭彦峰就那么呆呆的站在断崖边。
  太阳下山了,他想杀了魏然。魏然拍拍他的肩,跟他一样眼含热泪。
  他们下山了,魏然先走的,到了后勤大队接着干连长。
  几个月后郭彦峰的调令下来了,原本要退役的郭彦峰也调去了后勤大队。
  后勤大队几乎所有人都说郭彦峰是个废人,他什么都干不了。他连跑步都会胸闷、呕吐。魏然找关系让他干了文书,这一干就是十年。
  十年后他的技能并没有苏醒过来。晚饭吃到一半,他文书室的门又响了。他放下碗筷开门。
  “魏子贤在你这儿吗?”
  他看着蓝眼睛绑马尾的少妇,并不说话。
  “你打他了?”
  “是他先欺负狗。”
  “一只狗有什么,比孩子还重要?”
  “是军犬,有编制的。”
  “那也没有人重要。”
  郭彦峰看着窗外空荡荡的狗窝,窝前的瓷盘里是菜汤浸泡的圆润的只剩一半的馒头,绑在铁栅栏上的磨得锃明瓦亮的狗链子沉默的耷拉着,狼狗不见了。
  他一跃出了门口,即刻感觉到头晕。
  狗窝空了。这十年来狼狗从没有离开过他。他没管晶晶,一个人从宿舍楼到车间大厅一路找一路唤。走路太慢,他跑了起来。没迈几步,他的前额便刷出一层晶莹的液体,流经他痛苦的面目,大脑下达了停止的指令。穿过昏暗的海防林他的动作迟缓了,他再次感觉到了人生的绝望。
  晶晶等在郭彦峰的宿舍门口,“你找到没有?”
  “我的病好了?”他停下,脑袋清醒的异乎寻常。他这次没吐。
  “很重要吗,儿子不见了魏然也不管,先去找狗,怎么这么兴师动众?”
  魏然已经下发了手电筒,带着一些年轻同志上了弹药库的后山上,郭彦峰看得到半山腰星星点点,另一些老士官沿着铁栅栏和海防林在基地的各个单位巡视,光束在黑暗的马路上活蹦乱跳。
  郭彦峰说,尖兵一号,当年青苔山带来的。
  郭彦峰说完便把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他没去找狗,打着手电筒去找魏然的儿子魏子贤。
  在炊事班的后院里,魏子贤坐在马扎上,谁叫也不理,专心致志的用一把小铅笔刀剥皮。
  一边剥着,一边富有爱心地捋顺了狗后背上的毛。
  郭彦峰一把提溜起魏子贤的后衣领,魏子贤站起来了,两脚离了地。郭彦峰还往上提,直到两个人的眉毛一边高。
  “放开我。”魏子贤倒腾着双腿,几脚踢到了郭彦峰肚子上。
  “你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他瞅着死去的狼狗,这只狗训练有素,到死都没有吭一声吧!
  “郭彦峰你敢?”晶晶凑上来,就像当年他们一起凑上去抽十二生肖的卡片。晶晶拽郭彦峰两只胳膊,发现拽不动,再次警告,“你干嘛和孩子过不去?”
  “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郭彦峰问魏子贤。
  “妈妈,你救我。”魏子贤停止了动作,半空架起的肩膀一耸一耸,抬手背抹眼泪。
  晶晶急了,两双手的指甲掐进了郭彦峰的粗胳膊,又掐他手背,郭彦峰纹丝不动,泛着血丝的双眼直盯着魏子贤。
  魏然带队回来时,原本魏子贤坐在狗窝旁边的台阶上埋头哭。看见了魏然,魏子贤小跑起来扑到了魏然腿上。
  魏然眼圈一红问魏子贤,你干的?
  魏子贤说,爸爸,郭彦峰打我了。
  魏子贤抬头看魏然,张嘴要说你给我报仇爸爸。话没出口,魏然一巴掌把儿子的嘴打歪了。晶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挠魏然的脸,儿子你没管几天,还敢给我打。魏然一下推开晶晶,冲着魏子贤又扇了一巴掌。晶晶抢上前弯腰护着魏子贤的头,母子俩哭个不停。
  魏然转头看郭彦峰,郭彦峰冲他笑,笑完了抽了他一耳光。
  车间大厅紧挨的翠绿山峰在郭彦峰身后退去,山下微弱的灯光覆盖着搁浅在码头上的墨蓝色潜艇,潜艇旁边大大小小的战舰驱逐舰,以及舰上放下的小帆船,月光泻在海面,一望无际的帆影,影子尽头连接着弹药仓库的山洞,山洞外面的军用渔船上的探照灯偶尔打过去全是红胎泳圈,泳圈上落满了各色各样的没睡觉的海鸟,海鸟叼着墨黑咸鱼进了海防林,海防林泛起的特有的咸湿味道直刺着他的鼻子,枯黄憔悴的堤坝数不过来的螃蟹横行霸道。
  下半夜他缩在医院长椅上睡着了,几只蚊子落到他涂满碘伏的胳膊上,晶晶给它赶走了。
  泛滥的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梦回了特战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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