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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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的就是一处老宅了,完全是我想象的那样,处在庄子深切的部位,同其他的老宅合为一体,从上边看,连瓦都是互相勾连。
  我在周庄已经住了一段时日,先前是住在庄子的外边,虽然条件不错,但觉得与庄子有点儿隔膜,于是向主人表明想法,就搬了一次家,从庄子外边搬到了庄里。听人说,这里原来叫“戴宅”,必然原属姓戴的人家,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就不得而知。现在它成了周庄对外营业的馆舍。
  黑色的沉重的大门轰然开启,有种隆重的感觉,许在过去多少年间,每天都是以这种声音隆重地迎接一个新的早晨。高高的门槛表明着一个院子的庄严,迈过去需要释放一些勇气,没有什么大事情,一般不会越过这道屏障。
  进入门厅,主人引我穿过过堂,穿过带有天井的院子,再进入一个大堂,转过大堂至后边上楼时,已经闹不清怎么走到这里,完全被里面的幽深搞混。窄窄的木楼梯发出橐橐的声响,感到一些尘灰正在这声响里簌簌掉落。能够想象出来,晚间的响声会有多么清晰和明亮。
  楼上没有想象的宽敞,三个房门相距不远,而且似乎都能在木板间透出细微的亮光来。主人的手里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调换了好几把钥匙,才哗啦一下打开了一把老旧铜锁,门却是无声地开了,很高很厚的门好像自小姐住过以来就再没有打开过。里面的雕花大床,梳妆台和橱柜散发着古旧的气息,蓝花粗布窗帘遮蔽了试图闯进来的光线。
  拉开帘子,阳光被一格一格地放进来,而一进来,便立时投在笨重的檀木家具上,投在稍显不平的方砖上,让紫色与灰色发出久违的色光。在这个过程里,一些尘灰愉快地舞蹈。
  屋子的一角,主人又奇妙地推开了一道小门,里面原来还有一个房间,供养着一些盆景之类。像是小姐的书房兼琴房。
  几扇窗子次第打开,不开窗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却发现从窗子是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的,只能看到天空,看到灰白的高墙,唯一能呈放心情的是靠近院子的天井的上方,那些从四下里坡下去的灰色瓦棱。小姐看书看倦了,弹琴弹累了,只能让目光在那一片一片的瓦上游移,这是多么囚人的设计,难道一味地只从安全着想?
  想起沈厅里小姐的闺房,同这里不差上下,只是向着正堂有一扇小窗,可以从高处看到厅堂里的人物活动,最主要是可以相一相男人。倒是比这大宅深处要人性化一些。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我就吸进去一股味道。那是陈腐的憋闷的味道。
  想起从外边进来的过程,而整个大院子的后宅,今晚或许就住我一个人,我真有些紧张起来。
  我近乎逃也似的跑下楼去,追上已经离去的主人,要求换一间临近外边的房子。
  还真的换到了临近街巷的屋子,也有老式的架子大床,床上雕刻着福禄寿图案,蒙着蓝布篷帐和粉色的蚊帐,垂挂着长短不一的穗子,铺的也是白地蓝花的布单。好在这张床不似楼上那张,那是有着木窗木门的老床,躺进去,可以在里面关上窗门,将自己置入一个密闭的空间,虽然设计是安全的,但是让人感觉进入了一个大盒子里,对于外界更是充满了未知。
  地砖也是灰色的老式方砖,水落上去,立时就渗了进去,不留任何痕迹。靠墙摆着一溜的箱柜、写字台、梳妆台、脸盆架,瓷瓶花盆高搁在花架上,整间屋子的调子都是暗色的。好在能看见雕花大窗外边过来过去的人,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雕花大窗以前必然是纸糊的,后来换成了暗色玻璃。
  屋子紧靠着门厅,同内里的宅院有了两三道分隔,估计不是门房所住,对面已经有了门房,那么是管家或者账房的居所,也未可知。这种靠近街市的屋子,一般是不安排客人的,但是我住下来,倒是心里宽敞许多,而且方便自由,想出去,迈脚就进了街巷。
  到了晚间,等到街市上的人走光,灯也熄灭之后,我便发现了老宅的特点,那就是老字当头,老旧的感觉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夜。
  一些寄生物以长久的主人身份会出来视察一番。比如小蜘蛛、小蚂蚁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会爬上我的书本,和我一同在晦暗的灯光下阅读一段文字。它们还会爬上我的床,闻闻这里,嗅嗅那里,想找找我有哪些不合时宜的行为。无有太大的异常,再去别的地方转转,看看原来摆放的东西是否因我的到来改变了方位。
  而在夜半的时候,还会有一些轻微的响声在哪个地方出现,好像是老房主趁著月黑风高搬走一些自认为宝贵的东西。
  我是半夜上的床,我一躺上去就觉得它气度非凡,它不但硬实平坦,宽大高深,而且散发着一种暗香。由于放下蚊帐的缘故,进去就像进入了一个神秘世界。我不敢多想这个世界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那样我会长久地睡不着觉。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下得还不小,以致我在睡梦中被惊醒。实际上我忘了关窗户,斜雨打在纱窗上,发出不一样的声响。这个窄窄的巷子,雨还能斜进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继而我就听到了窗檐瓦楞上的落雨,那是急促的,一下接着一下的,我翻身起来,关严窗子,雨声瞬时小了。但是我却睡不着了,就那么听着一滴滴的落雨,在这个巷子里此起彼伏成黎明的乐章。


  第一次起了个大早,开门出去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阳光已经照耀好半天了。而且已经有了人声,声音是从船上发出来的。他们正往外边去。
  第二次我于四点五十分走入庄子。这时太阳刚刚迈进来,而少见行人,甚至早晨收垃圾的船和车子还没有行动。
  我在桥上静坐的时候,很长时间才会有一个人走过。
  我显得有些兴奋,不停地把水流、房屋及树木的光鲜与阴柔摄入镜头。但这种兴奋持续不了多久,周庄便醒了。这里那里渐渐有了人声。
  太阳把更强的光芒泻进来,以适应周庄的需求。
  一个小店正在开张。女主人不厌其烦地取下一块块细长的门板,正如她昨晚不厌其烦地一块块装上。装上或取下这些门板,也许就显出了周庄人生活的节奏。一些时间在这样的节奏中消失。
  门板一块块抽取的时候,一些红红绿绿的物品显露出来。不像城里的卷闸门,猛一打开,里边的东西就一览无余,以门板的形式展现,有了一些精细与神秘意味。一个一个的店铺,一块一块的门板都在依次打开。   在我离开桥头与水边,深入到巷子去的时候,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的人家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生一个小小的炉子。
  这是一种十分老旧的方式,在黏土作内胆的炉子中放入木材,用火点燃废纸,再由废纸点燃木材,经过一段时间再放进一块煤球。木材燃烧的目的是为了引着煤球。
  但这需要一个过程。
  每天如此,每天都是这个时辰,就有了一种仪式感。而这种仪式很多家户都要进行的话,就又有了一种庄严感,这是生活的仪式与庄严。
  袅袅上升的炊烟,诠释着一个早晨。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贞丰人家”,对门是一个“周记铜铺”,我的窗子对着的是“梳艺人家”,也就是做梳子与卖梳子的。铜铺的隔壁是“三毛茶楼”。
  铜铺和梳铺都是百年传统工艺,铜铺中有两个花白老者,一上午的时间,其中的一位老者都是蹲在地上,在捣腾着手中的东西,那像是个铜器的模子,模子上粘了坚硬的东西。另一位老者在烧一个小火炉,袖珍到了极点的炉子,火却烧得很旺。炉子一旁带了一个手工的风箱,拉动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烧旺炉火是为了将铜软化成水,然后再将铜水倒进模子里。一会儿会有一个小铜铲之类的东西从模子里倒出来。
  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那个老者的功效。这种手工艺的制作,实在是太花时间。但是在工业尚不发达的时代,这又是先进的制作方式了。
  两位老者一定是这种方式的传承者,而又是现代工业的淘汰者。
  经营梳子铺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偶尔从里间出来晃两下,给女的打打扇子或伸手表示一下亲昵,女的则不大在意这些,只顾呆呆地坐了,看着外边。
  外边的视野很短,门前的小路只能三人并行。
  铺内的两旁是一层层摆放整齐的牛角梳子,样式还是不少的。只是光顾的人并不多,一天之中,只有少许的热闹,多数时间,这个小店都显得冷落。周庄里卖梳子的不止一家。许偶尔的一次热闹,就足以应付一天的生计。
  让人感到不俗的是门边上挂着的一个黑色大圆牌,那竟然是用梳子粘拼了一个大大的“梳”字,很出效果又很有创意。
  更有意思的是,“梳”字上边是一张贴成菱形的红纸,黑墨写着一个“福”字。我拍照的时候,“福”和“梳”都进入了镜头。这个镜头很有意味,方和圆搭配,红与黑相衬,两个字无论正念还是倒过来读都好,要么是福的梳,要么是梳的福,或是福梳,梳福。未必是主人刻意用心,却构成一种美妙的巧合。
  我有时写作累了,会站在窗前看窗外的景象,事实上只能看到有限的一点,也就是窗子对面的两三个店铺。人少的时候,视线里就只有那里了。人多起来,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人就成了主体。那些人有的是单个的,有些是一群,背包的、打伞的、举旗的,各种各样。
  不少是情侣,这些情侣倒是显得不那么着急,会这里望望那里瞧瞧。有时会在两三个店铺前停一下,看看里面的东西或者摸一下。有时还会用手遮着朝我住的屋子里面看,由于屋里是暗的,一般从外面看不清楚屋里的情况,但要是趴上来,还是会看到。
  有一对年轻人可能游玩得高兴,靠到我的窗户旁亲密起来,而后便对身边的老屋感了兴趣,临街的老屋几乎都成了店铺,怎么还有不舍的窗子?先是女的趴在窗子上朝里看,她手搭凉棚,遮住光线,必是看到了雕花大床等古旧的摆设,然后叫男友过来看,于是两人都把手遮住头脸趴在了玻璃上,这样就会看到全景了,其中就有一个穿短裤光膀子的人,正站在窗前对着他们。这个时候很好玩,你会发现两人有些尴尬地快速离开,说着一些什么话语。而我呢,也会引起警觉,在午休的时候,拉上蓝花布窗帘。
  庄子里,下雨天和平常是不一样的,周末和平常也是不一样的,不一样主要是人的多少,人多的时候,会发出熙熙攘攘的声音,让你的思绪出错,不得已就会站在窗前朝外望,或者干脆穿衣出去。
  这天,从外面进到大门里一个小女孩,说是小女孩,一看就是个学生。她砰砰砰地敲打我的屋门,开门就进来了,我紧忙穿上上衣,问她有什么事。她却回答说是想问问,可不可以到里面看看。
  我看大院里没有一个人影,便说里面没有人,最好别进去,很深的。女孩竟然说让我带她去看看,她想照几张相。我只好跟她出来,她已经一脚迈到厅堂里去了。等我跨进厅堂,她又跳到了后院去,一會儿就听到了噔噔噔的上楼声。
  这小女孩,胆子也太大了。我得说说她。
  我说你不能这么冒冒失失地乱闯乱撞,万一碰到歹人怎么办?这里一处处都是老宅深院,谁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她说怎么会呢?你不就是好人吗?我说你怎么一个人,没有大人跟着吗?她说大人都在忙,学校放假,她就自己出来了,去了好几个地方了,都很好呀,也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嘛。说着就摆姿势,让我帮着照相。
  我实在不好细讲什么了,如果是我的孩子,我是不会让她这么乱跑的。她还要我的手机号,然后将她的手机号写在纸上给我,似乎就成了朋友。而后说,你们这里好像可以住宿,我转转看,看能不能住下来。到时找你。她或是把我当成这里管事的了。
  又一天,我住的楼顶响起了很重的脚步声。初以为谁在急急地拍打屋门,我大声地答应着,起身去开门,才发现声音来自楼顶,原来楼板上也可以住人。
  我所待的戴宅,终于又有了新住户。
  后来便听到了楼上的说笑声,那是在电视的声音中混杂着的,渐渐能分辨出是女声。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楼板是这样的不隔音。
  我想知道他们为何高兴,谈论的是什么内容,当我努力从音节中去辨识词语时,竟发现这不是汉语发音。世界变得太小了,周庄倒显得大起来。几个外国女孩享受中国古典幽梦来了,她们也要睡睡凤床,坐坐太师椅。
  已经很久很久了,她们还在我的头顶上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
  第二天起床吃早饭时,我和她们竟然不期而遇。
  本来是这个庄院的经理小王专意给我准备早餐,叫我的时候,说多准备了一些给客人。如果不是她们依然像遇到什么高兴事似的说一阵笑一阵,我不会将她们同昨晚楼上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原来她们是一群来自日本的中学生。她们樱花一般在周庄找到了快乐。


  窗子对面的门又一次打开了。
  女主人抽下第一块门板是八点二十五分。每一块门板的抽取,都在进行着程式化的动作,斜着拉开,抽下,放在靠墙的位置,再斜着拉开,抽下,放到靠墙的位置。当抽取到一定数量的时候,便三块一摞地扛到里屋去。这时男人出来了,帮助女主人把剩余的门板扛进去。
  这是个幸福的男人,平时很少见他从里面的屋子里出来,女主人无声地应对着一天的事情,照应着摊子,回答着顾客的问话,長久没人的时候,便坐在屋子的中央,把自己也当成一件摆设。
  门板抽完的时候,那个圆圆的用梳子做成的“梳”字又挂了出来,而后女人用一把梳子梳理自己打过肩的长发。而后就又坐在了那里。
  对门铜铺的两位老人在七点就开门了。
  我站在那里用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看明白这是两个手工截然不同的老人。
  一个是真正的铜匠,此时他已经有序地进行工作了。他先把两块砖模放在小炉子上烧。吹风机打开,火苗跳动着蓝色的光,从模子的两边可劲地往上蹿。两个模子的模槽都烧成一层黑色,铜匠便将它们合在一起,放在一旁备用。
  老人做得慢条斯理,手的动作也是缓慢的,好像这里也没有着急的关节。从火上取下烧了半天的砖模,老人的手也并没有急着把模子扔在地上,尽管能看出来,那模子十分烫手。
  没有想到的是,炉膛深处竟有一个很小的盛着铜水的器皿。炉火烧的,其实主要是这个东西。那是铜匠将一块废铜先行放进器皿,而后在高温中熔化成水的。
  老人慢慢地从炉子深处夹出这个小桶似的器皿,将已经烧好的铜水倒入砖模。似乎仅倒了一点,老人就停下了,并用一个机关枪弹头似的东西在模子一头插了插,而后又倒入一点点水。水立时就沸腾了。
  不需要多大时辰,模子打开,一把精制的小铜铲就诞生在了里边。
  在这位老人做着这件工作的时候,另一位老人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门边,一会儿向左或者向右望望,一会就又呆愣在了那里。
  我仔细辨认了属于他的工具,一个老旧的工具箱旁,堆放着一些铝盆铁锅之类的物什。一堆的磨刀石泡在有水的破桶里。
  对了,这是一个锯锅钉盆、磨剪子锵刀的老工匠。他有时只是帮着铜匠师傅做点什么。
  现代的生活使他的手艺遇到了麻烦,如果不是周庄的挽留,这种手艺便从我的眼前长久地消失了。
  早上八时以后,周庄的平静被打破。不知从何处走来的人,将原来干净的画面变得喧嚣而拥挤。
  我对这些人再次发生兴趣。慢慢地,我也便把他们看成了周庄的一部分,白天的一部分。
  我穿衣走了出去。
  一只小船在老屋的缝隙里穿过,它的速度并不快,但还是超越了我的脚步。等我走到富春桥头,它已经穿过桥洞划远了。我的相机在桥洞中追上了它。船尾的水波,正好搅动了镜头。
  一个少女穿着蓝花边的白裙,挎一只袖珍小包,正从富春桥上下来,这并没有什么,关键是她举着一把周庄市面上卖的粉花油纸伞,关键是早晨的阳光打在了油纸伞上,又透视了她整个身姿,她的两腿在裙下交换着下台阶,每一次交换,都带动了阳光的律动。
  我及时抓拍了这个画面:古桥、古巷、石阶上独步的少女,一把阳光叮咚的粉花纸伞。
  我知道这个女孩不属于周庄,但她与周庄仍然是搭配的、协调的,正如周庄水边长出的一株樱花。
  一个做木桶的工匠正在用巧力组装一只木桶。那是一个个木片拼凑在一起的作品,木片中间并不用黏合剂,固定在一起的力量来自上下两个箍圈,但是每一个木片的结合点,却要严丝合缝。工匠师傅做得很认真,每道工序都反反复复比对、打磨。
  师傅姓陈,他的周围已经放了五六只木桶,木桶呈现出米黄的色彩,是那种江南特有的香楠木。这种木料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是自身所带的清香。他说这种木料有保健作用,而且香味对人身也有好处。
  陈师傅认为已经完成的木桶,就刷上一层清漆,然后还要再刷上一层。这样更有了一层光泽,使其更坚固,颜色更纯。
  木桶是沐足用的,其他作用的木桶陈师傅已经不做了,他说以前做的主要是水桶以及饭桶,是管上面的,到了现在,只有管下面的洗脚桶还有市场。陈师傅一边同我说着,一边不停地做着。他的话很难听懂,交流起来不大容易。但是能够感觉到,对于有人在意他的手艺,他还是蛮高兴的。
  问了价钱并不贵,便买了一个,陈师傅更高兴了,说这是今天头一份生意。他把我挑好的桶再次拿到手里反复看看,又用一块粗布里外擦过,然后说,这个很好的,放心用好了。
  我提着小木桶离去的时候,陈师傅仍然坐在木头堆里,头不抬手不停地利用着早晨的时光,在蚬园桥头的这个小作坊。
  一个婆婆从小巷的深处一步步踅来。她踅得有些艰难。
  一只小桶,桶内几件衣物。
  婆婆的身影一会就闪进了早晨的光线里,而她的身后还依然是暗暗的阴影。婆婆闪进光线的时候,她的漂亮的白发立时同阳光融在了一起,映亮了我的眼睛。
  老人一步步踅到了水边,然后一步步沿阶而下。
  小桶放稳,衣服投入水中,婆婆的手就活了。手同衣服在水中舞成了花,水也便慢慢地像花一样开放了。
  在早晨的时光里,我看到一个又一个水边的石台上,一个又一个年轻或不年轻的女子,释放着这样的水花。
  转回来吃了饭,睡了一会儿。
  下午四点,铜铺里的两位老人便打烊了。许是年龄的缘故,也许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光顾,或许是他们离住处还有一段路程,总之他们成了这个小街最早关门的人。但是同其他店铺开门时间算起来也差不多,他们来得早啊。
  一块块的门板并起来,那敞亮的门便一点点合严了,最后合成了一小条缝隙,老人挤出来,拉起了边上窄窄的小门,咔吱一声脆响,制造铜壶铜铲的炉子、磨刀锯锅的工具便都关在了里边,它们将有一晚上的闲静。   老人的身影一点点融在了夕阳里。
  梳子铺的女主人这个时候拿起了一副牌,开始同男人在桌子上斗法。男人来得很认真,每出一张牌,便在牌上拍一下,以张扬实力。而女人无声胜有声,最后,男人投降了。
  太阳正在斜斜地向水面倾去,它的光线已经照不到这条小巷了,小巷一点点变得阴暗起来。
  我直到后来才注意到,梳艺的隔壁是茶壶铺子。铺子每天打烊都很晚,有时巷子里整个都黑下来,茶壶铺子的灯光还会独独地放出光亮来。如果有夜游的旅人,就会上门去看一看聊一聊。
  做茶壶的师傅来自苏州,头发不多,下巴却续着一点小黑胡子,显得很有点与众不同。他的壶都是自己做的。不是那种紫砂,是一种质地比较软的石头雕出来的。比如雕出一口老井,一塊丑石,一个葫芦什么的,壶嘴都很短,但很有艺术性。那种朽木上粗糙的老皮,梨子上细嫩的纹路,让你都忍不住用手去摸。也真的是引发不少顾客去一感究竟。壶也就容易出手,价格都不贵。
  关键还是这位师傅会说,谁来了都不会立刻离去,总会被他说得留住脚步,听他跟你侃上一阵。内容也并不都是与壶有关,东南西北,海阔天空。而且屋子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根雕,上面摆着茶,留你入座,品一口再走。这样小屋里就总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直到很晚。
  我总能发现有年轻的女孩儿围着他谈天说地。不时将笑洒到室外,在小巷子里乱撞。有知道的人说这师傅好似没有家室,独身一人常在周庄住着,但是不缺女人,总有不同的女孩陪着他,他就住在铺子的二楼上。
  我走进他的小店的时候,正有一个女孩儿在那里跟他学做壶。他手里把着一块半成品石料,用一把刻刀做细加工,一会儿的工夫,石料就呈现出沧桑的树根一般的形状,说实话,他的技艺还是很棒的。
  女孩儿看呆了,女孩儿的手里也把着一块石料,只是不敢下刀。他一下一下指导着女孩儿,并交代女孩儿把手藏好,不要让刻刀划到手上。实际上他的手指也是缠了创可贴的,可见这个活计也有失手的时候。女孩儿很虔诚地跟他学着。几天里我都会看到这个虔诚的女孩儿在他店里。
  后来得知,女孩儿是大一美术系的学生,来周庄写生的时候认识了制壶师傅,很好奇又很认真地观赏,很快和爱侃大山的师傅熟悉起来,于是成了师傅的免费徒弟。
  女孩儿觉得师傅是实践中的雕刻老师,在他这里能够体会刻刀的生动感觉,如果学会,或许将来对于自己是有用的,于是女孩儿决定留下来,一个暑假不行,就再加上下一个暑假。我看到了女孩儿的素描本,本子里全是关于周庄的速写,后面的就是关于壶关于师傅的了。
  女孩儿的迷恋很认真也很决绝,本来是几个同学相约一起来的,女孩儿别过其他同学,自己留了下来。没事的时候,女孩儿会帮着师傅烧烧茶、做做饭,并且还同师傅喝起了酒。酒量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为了让师傅高兴,师傅每饭必喝两口。女孩儿很大方地将长发往后面一撩,端起酒杯就同师傅碰一下。
  后来我再来周庄,梳艺人家已经换了主人,它旁边的茶壶铺子还在,里面还是那个制壶师傅。他见了我热情地与我打招呼,说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了,并且说在我走后才从别人那里知道了我是谁,他每次去取石料,都会从刻着《绝版的周庄》的老墙跟前过。说有时间要好好同我聊聊。我看到他身边又有了另外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低着头正在作画,他把女孩儿唤过来向她介绍我,并称我是他的朋友。
  有一次深聊起来,知道他原来是苏州某大学的老师,同妻子离婚后辞职来到了周庄,因为妻子与他同在一个单位。来周庄最初是逃避,也是封闭。来后先是画画,后来发现做壶挺好,不仅能释放自己的艺术能量,还能维持生计。
  我问他是否组合了新的家庭,他说感情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一时的热火,凉了还是剩下了利,互相的利用。
  曾经沧海,就这么走着吧。他说。他看起来很乐观,实际上有些颓废。他送给我的壶现在还放在我的书架上,壶很别致,看上去只是一段斑驳的斜树,壶嘴是树段上的枝杈,壶把儿是缠着老树的藤蔓,不把在手里细看,很难看出是一把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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