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痕迹(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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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强在危重病房里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因为头部重创,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记忆全部丢失了。他唯一记得的一个场景,就是他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回头看时,父亲站在家门口朝他挥手。
  天色已渐渐地暗下来了。时间虽然不算太晚,但是山区的天,黑得早。
  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部断片了。
  幸好有另一个当事人,刘英。
  根据刘英的叙述,加上赶来医院的张强父亲的补充,才完整地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在县城工作的张强接到父亲的电话,说隔壁李叔有事找他商量,电话里三句两句说不清,他最好能够抽空回去一趟。
  张强知道是什么事。李叔的女儿娟子今年高考,娟子的成绩是不用担心的,在县中一直名列前茅,关键是娟子在填志愿的问题上不听大家的意见,她自作主张,想学考古。如果真的学了考古专业,那娟子今后的人生的方向,离家乡,离亲人,离张强,就会很远很远了。
  这让一辈子生活在山村的娟子父母和村里人都觉得不可理解,不可接受。
  李叔想让张强劝劝她。娟子从小个性要强,向来喜欢自作主张,要说有人说话她能听进去一点,也就是张强了。
  张强和娟子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亲如兄妹,娟子从会说话以来,就一直喊他哥。
  张强是村子里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读的是警官学校,毕业后回到县公安局,在刑警大队工作。他是村里人的骄傲,是父母的骄傲,更是娟子的骄傲和榜样。
  其实在这之前,张强和娟子已经通过电话,但一向很听张强话的娟子,这回却怎么也听不进劝,坚持要学考古。
  这让张强感觉有点奇怪,隐隐约约觉得这里边是有原因的。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张强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那两天他参与的一件大案的侦破工作正到了关键时刻,一时走不了,耽误了两天。等到案子一告破,张强立刻请了假赶回村子去。
  可惜他已经迟了。
  这天一大早,娟子已经走了。这是填高考志愿的日子,老师把参加高考的同学集中到学校,指导大家填志愿。
  张强到家时,李叔也在。张强听说娟子已经去填志愿了,有些着急。李叔却告诉他,不用担心了,娟子已经听了劝,不打算报考古专業了。更何况,娟子高考发挥得好,分数超出了大家的预期,填报一流大学的任何专业都是绰绰有余的。
  这件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不过张强还是关心地问了一下,老师到底建议娟子填哪几所学校和专业,李叔有点难为情,他说自己也说不太清。
  张强笑着说,李叔,你只负责高兴就行了。
  李叔的确高兴,女儿辛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要熬出头了。不说其他,单说娟子在县中上学的这三年,李叔一家人不知道担了多少心。
  县城虽然不算太远,但是路不好走。前些年山区修了盘山公路,通了汽车,如果走盘山公路绕行,那就必须搭乘汽车,否则一两个小时也走不到家。
  娟子刚上高一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自信,虽然功课不错,但是她的山里口音和穿着打扮,总是受到一些女同学的嘲笑,所以那时候娟子老想着回家。可是回家太不方便了,家里经济条件也差,也没有多少钱让她可以经常乘坐长途车。
  有一天半夜,家里人听到有人敲门,爬起来一看,娟子赫然站在门口。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她笑呵呵地说是搭了一辆从县城过来的货车,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回来的。
  这可把家里人吓坏了,说好在娟子是遇上了好人,福大命大,没有出事。
  但是家里人越想越后怕,娟子实在太让人操心了。那时候张强已经是警官学院大三的学生了,他还记得李叔专门给他写了信,要他劝劝娟子,不要再冒这种险,吓死人了。
  张强已经有手机了,但是娟子还没有,他就给娟子所在的县中打电话。值班的老师把娟子叫来后,娟子一听,顿时笑了起来,说,哥啊,你胆子也太小了。你考的是警校吧,你今后出来是要做警察吗?
  张强说,娟子,这不是胆子大小的事情,这是防范意识。没有防范意识,迟早要出事的。
  娟子继续笑道,哥,你这是要咒我出事吗?
  张强急了,说,娟子,我怎么会咒你呢?可是你的防范意识太薄弱了。就算你自己不怕,可是你想想你家里人,你爸你妈,一直在为你担惊受怕——
  好了好了,哥,我答应你,娟子爽快地说,我向你保证,至少,我不会再搭陌生人的车回家。
  虽然娟子嘴上答应,可张强了解娟子大大咧咧的性格,所以尽管娟子承诺了,但是张强心里还是一直隐隐不安。
  好在后来娟子渐渐适应了县中的生活,也融入了那个大集体,回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后来也再没有发生过随便搭陌生人车的事情。
  其实,从县城返回,还有另外一条近道,村里人如果急着要到县城,有时候也会走这条道的。那条道全是山路,但是只要有力气,会爬山,翻过几个山头,就到县城了。
  当然,村子里的人,有的是力气,也很会爬山。他们从小就爬山,他们爬山,和平原地区的人走平路差不多。
  但是山道比较偏僻,而且自从有了盘山公路,翻山的人也渐渐少了。村里有些比较富裕的人家买了摩托车,甚至汽车,同村人要搭个车,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那条曾经连接山村和县城的山道,已经渐渐离他们远去了。
  李叔告诉张强,今天娟子填了志愿后就会返回,只是李叔并不知道她是坐车从盘山公路回来,还是会心急地翻山回来。
  娟子从小胆子大,性子又急,如果搭不到车,她很可能就翻山回家了。
  李叔已经给娟子发了短信,让她不要翻山回来,今天如果搭不到车,明天回来也可以的。   娟子没有回信,也许她正和老师一起研究着怎样报考到最理想的大学呢。
  张强听了李叔的话,有些担心。张强说,李叔,要不你再发个信,让娟子还是别走山道吧,山道不安全。
  李叔倒不太担心。李叔说,没事的,娟子胆子大,这几年她回家,多半是走山道的,她才不怕呢。
  张强说,说心里话,我是一直担心她的。
  李叔停顿了一下,又说,没事的,反正今天最后一次了。娟子考上大学就好了,就不用翻山回家了。
  张强的父亲也对李叔说,恭喜你们啊,女儿有出息了,这下可翻身了。
  李叔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张强和父母亲聊了一会儿天,因为第二天一早有重要任务,张强来不及等母亲做晚饭了。他扒了几口中午的剩饭,就出发返回了县城。
  他推着自行车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当时父亲正站在门口朝他挥手——这是张强这一趟回家,留下的唯一的一点记忆。其他所有的内容,都是父亲叙述出来的,张强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印象了。
  不过,他当然是相信父亲的。
  另外的一部分,是刘英叙述的。刘英和娟子是同学,这一天她们一起到县中填报高考入学志愿。傍晚时分,她们一起走出校门,虽然正是夕阳西下,但是两个女孩子看到的却是未来灿烂的阳光。
  乡间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了,现在,她们要么走回家去(或许在路上能搭到车),要么在县城再住一个晚上。
  她们决定回家。
  今天和往日不同,今天也许就是她们人生的一个崭新的开始,她们更愿意和親人分享这个日子。
  两个女孩子在县城的西北方向分开了。其实她们本来应该是同路的,从县城出发,走盘山公路,先经过刘英的村子,再往前不到十公里,就是娟子家所在的村子小藤村。
  十分明显,娟子不想走盘山公路,万一搭不到顺风车,得花费数倍的时间。她更愿意噔噔噔地一口气翻过几个山头,就到家了。
  刘英不如娟子胆大,她更愿意到盘山公路去碰碰运气。
  刘英果然运气不错,刚走出县城,就搭到了一辆车。
  一切的事情,就是从这辆车开始的。
  上车的时候,刘英并不知道这是一辆黑车。她走在路上,听到身后有车过来,她停下来,一招手,车就停在她身边了。
  刘英起先是有点犹豫的,但是看到车上除了司机,另外还有三个人,他们正和司机说说笑笑,刘英也就放松了警惕。这时候司机告诉刘英,他开的是黑车,车上的三个乘客同意拼车,所以他才停下来,问一问刘英要到哪里,看看顺不顺路。
  开黑车在这一带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刘英也没觉得黑车会有什么问题,既然是顺路的,人家也愿意挤一挤带上她,所以她没有过多考虑就上车了。
  后来经刘英反复回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过,而且,确实就发生在她身上。生性谨慎又胆小的刘英,说什么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上了这样一辆车,如果一定要给出解释,恐怕只有两个字:命运。
  刘英的命运在山路上打了个转。
  当然,不仅仅是刘英。
  刘英上车以后,知道那三个乘客的目的地要比她远一点,她会先下车,而且下车的地方离村口只有一小段路,刘英彻底放心了。至今她还记得,她听到乘客和司机在谈论前不久发生的一桩黑车抢劫杀人案时的心惊肉跳,而他们却像在谈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一样轻松,刘英心里渐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感觉。
  好在车子很顺利地到了刘英家村子附近,这儿有个乡间班车的停车点,司机将车子停稳,收了刘英的车钱。刘英下车,车子就继续往前走了,一切就是这么顺利。
  刘英心里的那一丝不祥的预感也渐渐地飘散了。
  天色暗下来了,刘英的心情却是一片明亮。她哼着欢快的歌曲,沿公路拐了个弯,往村子走去。她很快就能看到村子里的炊烟了,这时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间,她甚至已经听到村庄的声音了。
  忽然间,刘英停止了她的哼唱,因为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快,离她越来越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嘴和脸,就从背后被人捂住了。
  与此同时,她口袋里的手机也被抢了。
  是车上的那三个人。
  刘英想挣扎,但完全没有用,三个男人对付一个弱女子,甚至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吓就把她吓瘫了。
  刘英心知不妙,她克制住慌乱,先是放弃了抵抗,然后低下头,想向他们表达出自己驯服的意思。
  果然,那三个人稍有点放松了,其中一个说,别捂太紧,小心闷死了。
  另一个不同意,说,放开了,万一她喊呢?这里离村子不远,喊声听得见。一个说,还是捆起来放心。
  他们肯定是有预谋、有备而来的,他们用随身带着的捆绳和胶带,将她的手和嘴都捆上、封住了。
  那时候刘英只有眼睛是可以使用的。刘英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是后悔和恐惧的眼泪。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剩下恐惧笼罩了她。
  哭,现在就哭了?他们中的一个人开始嘲笑她。
  另一个人说,别跟她啰唆,赶紧走。
  他们推搡着她,拉扯着她,往远离村子的方向走。刘英的嘴被紧紧地封着,喊不出声。就算她能够喊出声来,现在,他们离村子越来越远,村里人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了。
  那个嘲笑刘英的似乎比较多嘴,他又说话了。他说,咦,季八子的消息蛮准的,他说今天会有高中生走山路,果然。
  刘英顿时想到,原来除了这三个人外,他们还有同伙。
  有同伙怎么样?没有同伙又怎么样?她已经落在他们手里,命运已经拐弯了,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定是噩运。
  绑票?拐卖?奸杀?
  天色越来越黑,走在路上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刘英一直指望着能有辆汽车路过,打出光亮,照到他们。可是山区公路本来车就很少,何况已经是晚上,他们走出一大段也没见到一辆车。   有一个人好像早已经看出刘英的心思,说,你别妄想了,就算有车来,你也招不了手。就算你能招得了手,人家也不会来救你,现在谁也不想惹事。
  另一个帮衬着说,是呀,大黑夜的,谁愿意在山路上停车呢,多危险。
  刘英被他们说准了心思,顿时泄了气,她低垂眼帘,还指望他们能够良心发现,觉得她可怜,然后——
  没有然后。
  他们早已经不理睬刘英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对待刘英,就像对待一件物品,一件本来就属于他们的物品。
  似乎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甚至,杀一个人,也如杀一只鸡那么简单。
  刘英悔之不及。
  走在黑夜里,他们开始聊天。
  哎,你们说,这个妞,破没破瓜?
  你想知道?你试试吧,嘻嘻嘻。
  真的?我真的可以试?
  你问老大。
  哥,我想试试,嘿嘿。
  老大呵斥他说,闭嘴,你都干了多少回了,你不知道破瓜和没破瓜的要差多少?
  我知道的,我只是想试试,哥你看,这夜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不仅我可以试,干脆我们三兄弟都尝尝。
  刘英简直要吓晕过去了,她的手膀子被捆得很紧,一动不能动,她只能拼命眨眼睛。可是天黑了,他们看不见她的眼睛。其实,就算他们看见她在眨眼睛,他们会放弃他们的邪恶吗?
  不会。
  老大仍然不同意。老大说,你试一试,你爽了,我们得少赚多少?不知轻重的家伙!
  刘英在慌乱中作出了判断,这是拐卖妇女的团伙,他们要的是钱,她要镇定,先保住性命。
  那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心有不甘,看着这个如花似月的女孩子,他躁动得不行。他不满意地说,哥,每次你都弄个老菜帮子给我。我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哥,你好歹也让兄弟我破个处啥的。
  那老大是个会做老大的人,不和兄弟明斗,耍花腔说,要破也不难,你得等我们谈了好价钱,等买家付了款,查过身子认了账,你再破。
  那家伙急着说,那多难哪,人家付了钱,人就带走了,哪里还轮得到我?
  老大说,你别急,有的是办法,到时我们哄他们多住一晚上再走,你不就得手了。
  另一人说,老办法,给他们弄点睡觉的药,让他们做个美梦,嘿嘿嘿。
  那个火急火燎的家伙说,那说好了啊,她的瓜必须我来破,你们要排在我后面的。
  老大敷衍他说,排队排队,你先用,放心吧。
  他们三个都笑了起来,真的把刘英当成物品在那里讨价还价。
  刘英已经万念俱灰,她的眼泪差不多流干了。刘英曾经看到过许多拐卖妇女的报道,有些人贩子手段相当恶劣,甚至非常低级。刘英也曾经和其他女生一起议论过,都不敢相信那些被骗被拐的女孩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上当,她也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碰上这种可怕的事情。
  但是可怕的事情已经来了。
  刘英甚至想到了死,她想一死了之。但是一想到死,她心里就哆嗦。她不想死,那么年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和死连在一起,美好的生命还刚刚开始。但是如果活下去,很可能就是生不如死呀。
  刘英甚至想向人贩子提出拿钱换人,虽然家里也许拿不出多少钱,但是为了救女儿,父母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可惜,人贩子根本不给她谈判的机会。
  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人。
  他们又走了一段,那个老大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应该快到了,再走下去,差不多要回到县城了。
  另一个兄弟说,老大,你没有记错约定的时间地点吧?
  老大说,呸,你见我出过错吗?
  那兄弟刚要说话,老大忽然嘘了一声,大家顿时屏息凝神,四围一片寂静,只听到嘎啦嘎啦的车轮声,像是一辆旧了的自行车。
  声音是从背后传过来的,不等这三个人贩子回头,飓风一般地,一个黑影就冲了过来。他猛地刹车后,将自行车推倒在地,只身扑向三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贩子。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英一直反复回想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回想张强冲过来的那一瞬间的情形。
  恍若在梦中。她只是记得,已经绝望的她,猛然间一回头,借着月光,她看到一张黝黑的英俊的脸庞,和一双喷着愤怒火花的眼睛。
  张强以一对三和人贩子打开了,他是警校出身的,自然会打。就一边打一边趁机用石片划断捆在刘英手上的胶带,对着刘英大喊,你,快,快报警——他看刘英呆若木鸡,又喊道,打电话呀!
  刘英撕掉嘴上的胶带急得哭起来,手机,手机——
  张强明白了,手机早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他立刻喊道,快,你骑车走,到县城去喊人,你,快骑车,到县城,喊人——
  刘英呆住了,身子居然一动也不会动。
  张强急得大骂,你听不懂人话?快走——
  刘英渐渐回过神来了,她狠狠心,一跺脚,赶紧骑上车,往县城方向飞驰。她曾经想回头看一看,但是她不能回头,她一回头,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刘英并没有骑到县城,刚骑出一段路,迎面就来车了,是一辆警车,迎着她停下来,原来是那个黑车司机回去报了案,带着警察来了。
  等他们再赶到事发地点时,三个人贩子已经不见踪影,张强昏迷在地,头部受了重伤。
  三天以后,张强在医院里醒来了。
  但是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通过刘英和自己父亲的讲述,他才得以把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串联起来。
  只是,因为不是自己的记忆,他总觉这些事情和他自己这个人,中间似乎隔着些什么,或者说,缺少了些什么。也许过程中还有哪些是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是因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一部分记忆。
  他们的叙述其实并不完整,张强从家里出来,到盤山公路上看见了人贩子绑架刘英,这一段时间是空白的,是彻底丢失了的。   父亲和刘英也无法帮他捡回来。
  好在刘英被救下了。
  张强醒来的时候,刘英的父母亲给他跪下了。可刘英却不在医院,按理她应该守护着救命恩人的,可是她却不在。
  她在最后的时间里,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把自己的第一志愿和其他所有志愿都改成了警校。
  就是张强曾经就读的那个学校。
  张强醒来后,需要在医院继续治疗和观察,局里领导和刑警队的同事来看他,都是急急忙忙,到一到就走了,说是有重要的案子。张强问是什么案件,他们都不细说。刑警队的副队长老金对张强说,你安心养伤,等你出院,说不定案子已经破了。
  这期间,刑警队队长老钱一直没来看他,老金告诉他,钱队被市局喊去汇报案情了。
  张强就想,一定是个大案。
  其实,他早就觉察出这是个大案,虽然大家尽量让口气显得轻松,但是张强向来敏锐,他能感觉出来,碰上大案了。
  下午阿兵来看他时,他就直截了当地对阿兵说,是发生在山上的案子?
  阿兵奇怪,说你怎么知道,金队告诉你了?
  张强说,你们的鞋上都是泥。
  阿兵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帮,那上面泥土的颜色黑中略带点红,有些特殊。
  就在那一瞬间,张强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这一回也一样。
  是娟子。正是令他一直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娟子。
  那天晚上,娟子和刘英在县城分手,娟子一口气翻过几个山头。她站在离村子最近的那个山头,望着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天已经黑了,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娟子闻到了村子的气味,她听到了村子的声音。娟子笑了。
  她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逼近。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了。在僻静的黑色的山路上,娟子被人残忍地杀害了。
  因为案发时间是夜晚,又在人迹稀少的山头,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翻山路过的村民发现了死去的娟子。
  张强的心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好像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他受了伤的脑袋好像重新要裂开了,要爆炸了,他不能再在病床上躺下去了。
  张强跳了起来,拔掉输液管,直奔案发现场。
  已经过了侦破命案的72小时黄金期,案发现场早已围封,空无一人。该取的痕迹和证据,队友都会细心提取的,张强这时候再到案发现场,并不是来破案的,他是来和娟子告别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娟子告别。
  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向娟子说出他的心思,就被娟子永远地带走了他的初恋和爱情。
  他终于承受不了了,他抱住自己开裂的脑袋再次倒了下去。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身上沾满了黑中带红的泥土。这是他家乡的泥土,这是娟子丧命于此的泥土。他站起身,朝着空旷的山野,他想高声喊叫。
  但是他埋下了喊叫,将它深深地埋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有人说过,所有的案件都是人犯下的,所有的作案人都会留下痕迹。
  但是,在李娟案的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或者说,现场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都被清除掉了。脚印、指纹、血迹、物品,什么也没有留下。别说可能存在的另外的一个人或几个人,别说是杀害娟子的凶手,就连娟子自己的脚印,也被抹得干干净净的。好像娟子出现在那里,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是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来的。
  不难判断,凶手处理现场有着丰富的经验,是个老手。
  唯一能够推断出死因的,就是娟子脖子上的勒痕。娟子是被掐死的。
  那就是说,除了凶手的那双手,根本就没有作案工具。
  张强在一无所有的案发现场找了又找,寻了又寻,恨不得挖地三尺,恨不得把整座山翻个转,可是除了泥土和植物一无所有。
  悲伤、愤怒和沮丧的情绪,一直裹挟着他,他冷静不下来,一直到他在现场一无所获、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他往小藤村的方向走了一段,踩到了一件东西。
  是一根细藤带子。
  细藤带子,在这一带太普遍了。小藤村之所以村名叫小藤,是因为这个地区有一种特殊的植物:细藤。小藤村周边的山上产的藤条,比别的地方的藤条要细得多,但它的韧性却非常强,并且带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味。
  因为细藤十分柔软,村里很多人,都用细藤编织成细藤带子,做自己的生活用品。比如男人用它当裤带,女人会用它做吊带衫的吊带、扎头发、编织手袋等等。
  在一个细藤遍野的地方,地上的一根细藤带子,为何能让张强的神经为之牵动?
  张强因为悲伤和愤怒,已经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世界了,他只是弯腰将这根细藤捡了起来,随手塞进口袋。
  在成立专案组的时候,局里也曾经有人担心张强感情用事,想让他回避这个案子。但是刑警队的同事又都十分了解張强,专案组里有他没他,他都不会放弃,他都会拼了命去破这个案子的。再说了,山区的地形和其他方面的情况都比较复杂,只有张强,对自己的家乡,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 是最了解、最熟悉的。
  命案侦破黄金时间的72小时已经错过了,一想到这个,张强心里就涌起难以克制的内疚和懊悔。都怪我,怪我,我要是没有受伤,一定不会错过那三天的。我熟悉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我闭着眼睛也能——
  金队说,强子,你别胡思乱想了,怎么能怪你呢?你救了刘英,你立了三等功,你——
  张强只是摇头,他说不出话来。金队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虽然娟子比张强小好几岁,但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视她为妹妹。等娟子长大后,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妹妹,而且早已经不是那种喜欢了。
  就在张强回队的这天,法医的第一份鉴定报告出来了。娟子身上,有撕打留下的伤痕,警方获得了一条极为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线索。通过娟子指甲缝里的一点皮肤组织,确定了一个人的血型:A型。   接下来破案工作立刻有了方向,警方先是让案发地小藤村的适龄对象,全部进行血检,排查出了十二个A型血的人。排除了没有作案时间的,老弱病残没有作案能力的,已经失去联系三年以上的,最后剩下只两个人。
  一个是村里的二混子,叫毛吉子。这毛吉子生性懒惰,好吃懒做,年纪轻轻就到处混日子,四处游荡。你要找他吧,他好像长年累月都不着家;你不想见他吧,他又总是会在你面前晃荡,给你添麻烦。
  找到毛吉子并不难。张强和金队就守候在他家,毛吉子的爹娘也不为毛吉子说话,更没有丝毫给毛吉子通风报信的想法,口中还骂个不停。
  张强和金队只守了半个小时,就看到毛吉子晃荡晃荡地回来了。
  一看见张强和金队,毛吉子吓懵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跑。
  张强三步两步就追上他,揪住,拉到金队面前。
  毛吉子立刻腿软了,打着哆嗦说,强、强、强子哥,别、别抓我——
  张强问,你为什么要逃跑?
  毛吉子说,我、我犯事了?
  张强心里猛地一刺痛,眼前顿时闪现出那个傍晚在隐秘的山区里发生的情形。毛吉子在偏僻的山道上拦住了娟子,上前紧紧抱住娟子,娟子拼命挣扎,毛吉子无法得手,恼羞成怒——
  难道真是毛吉子——张强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了——就在火光的另一边,某一个阴暗的角落,张强感觉到那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们,但是他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形,只是感觉到他的存在。
  金队感觉得到张强的异常,他怕张强冲动,赶紧接过话头问毛吉子,你回忆一下,6月28日下午六点到十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张强似乎比毛吉子还要紧张。但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到底是希望毛吉子有作案时间,还是不希望他有作案时间。
  他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他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当天晚上的幻象。
  就听得毛吉子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毛吉子的声音渐渐带起了哭腔,我想不起来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全忘记了。
  金队说,才几天时间,你就忘记了?
  毛吉子支吾着说,我、我、我可能,可能,是在犯错误——
  犯错误?张强简直要暴跳起来。他把娟子杀了,说自己只是犯错误?
  金队拍了拍毛吉子的肩,让他冷静一点。金队说,毛吉子,如果你说不出这个时间段的去向,而且没有人能够证明你这个时间在干什么,那结果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
  毛吉子当然知道。他说,我知道,那就是我杀了娟子。
  毛吉子的爹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毛吉子的衣襟,连扇他几个耳光,才被金队拉开。
  老爹气得大骂,你这个杀人胚子,你个杀人胚子,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杀人胚子——
  毛吉子捂着脸,嘟嘟哝哝地说,为了证明你的说法是对的,就算是我杀的吧。
  他爹更是气疯了,再次上前揍他,骂道,你个混账东西,杀人这事情也可以“就算”啊,你吃屎长大的?你脑子里灌的是尿啊?
  这俩父子说话没个正经,做父母的也不为儿子做证,既然毛吉子不能证明自己,金队和张强当场就带走了毛吉子。
  毛吉子被铐上手铐的时候,冲着父母亲大笑说,哈哈哈,爹,娘,你们终于有一个杀人犯儿子了。
  其实金队和张强都是有经验的,他们判断毛吉子应该不是凶手,但是毛吉子不能证明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段他在哪里,这是案件的核心之核心。
  经验有时候也会让人看走眼的。
  审问毛吉子的过程,简直就像是和毛吉子在玩弄时间游戏。
  金队说,再问你一遍,6月28日晚上六点到十点,你在哪里?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毛吉子一口咬定,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
  金队和张强交换了一下眼色,金队说,那好吧,既然这个时间你说不清楚,那我们换个方向提问了。
  毛吉子说,好的,好的,你们问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记住的,我一定如实坦白。
  你为什么要杀李娟?
  毛吉子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咦,他说,你们换个方向,直接就问我杀人的事情了?
  金队说,杀人的事情你不会也忘了吧?
  毛吉子哭丧着脸说,队长,强子哥,我最近的记性真的不行了。我怀疑我得了什么病,他们说人老了就会忘记事情,可是我还没老呢,怎么就都忘记了呢?
  张强气得踹了他一脚,你忘记了?你连杀人的事情都能忘记?
  毛吉子说,强子哥,你脚下还是留情的,踹得不算太疼,因为我知道,因为你知道——
  闭嘴!张强喝止了毛吉子的胡扯,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杀娟子的?
  毛吉子夸张地喊叫起来,哎哎,你们一步一步紧逼啦,刚才队长问是不是我杀了娟子,这会兒你强子哥就直接问我是怎么杀娟子的。我知道,你们是先入为主的,你们认为是我杀了娟子,所以你们才会这么直接地问我。你们算什么警察,警察哪有这么破案的。
  金队说,那好吧,我们不先入为主,可是你在家的时候,对你父亲说,“就算”是你杀了娟子,那你说说“就算”的意思。或者,我们换个说法,如果是你杀了娟子,你为什么要杀她?
  毛吉子来情绪了,说,那、那当然,因为我喜欢她,我想、想和她××。她不同意,还骂我,还打我,我一生气,就把她砍了。
  张强脑海里的幻象又出现了,但不是毛吉子形容的那样用刀砍人,而是有一个人用手紧紧掐住了娟子的脖子,娟子拼命挣扎——张强憋闷,窒息,他挣扎着想摆脱,就在这时候,他又感觉到了,在现场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们。他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形,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在那里。
  他依稀听到金队在问,你砍了她几刀?
  毛吉子说,八刀。不对,不止八刀,有十几刀,我那把刀太钝了,我没有时间磨刀。   你身上一直就带着刀,你有预谋?
  是呀,我本来是准备去割细藤的,怎么变成砍人了呢?
  张强劈头给了他一记喝问,你还割细藤?你个混账东西,你在小藤村活了二十年,满山都是细藤,可是你知道细藤长什么样子?
  毛吉子居然笑了,还是强子哥了解我,我不瞎说了,我说什么强子哥都知道我在瞎说。
  那你到底带了刀没有?
  毛吉子挠了挠头皮,刀?刀好像是带了的,要不然拿什么砍人呢,我的手细皮嫩肉的,总不能当成刀砍人吧。不过我带刀不是打算割细藤的,强子哥说的对,我才不会割细藤呢,我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货。
  那你带着刀干吗?
  毛吉子又难住了,他想了又想,是呀,我好端端地带把刀干吗呢,我要是杀鸡吗?
  金队也被搞毛躁了,一甩手,走出了审讯室。张强跟了出来,金队说,算了算了,这狗东西,叫他滚。
  这么说是气话,虽然可以肯定不是毛吉子干的,但是暂时还不能放他走,他的时间线还是有问题,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们吃了盒饭,也给毛吉子吃了。毛吉子高興地说,啊?还有饭吃,不是说不让睡觉不让吃饭的吗?
  呸!
  张强心里冒火,可无论毛吉子有多么无赖,多么难对付,他们都得把他的时间线逼出来,落实了再放人。于是,饭后接着再审。
  金队都懒得和他啰唆了,由张强和阿兵负责审问。
  连张强都已经黔驴技穷了,只得反着来问,如果不是你干的,我们铐你,你为什么不抗议?
  毛吉子说,强子哥,嘻嘻,我没有吃过手铐,尝尝鲜,没想到铐得这么疼。
  你自己承认是你杀了娟子,你就不怕我们信了你,判你死罪?
  毛吉子说,这个不会的,你们不会冤枉我的。强子哥,你比包大人还厉害,比福尔摩斯还聪明,嘿嘿。
  那你为什么要瞎说八道,你难道不知道,提供伪证也是犯罪?
  我没有想提供伪证,我确实是吃不准,我最近的记忆不行了,我的脑子大概出了问题。
  金队突然闯了进来,问了一句,你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对时间记不住吗?
  毛吉子说,时间?时间是什么?我确实有点搞不清。
  金队冒火,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哪天你把时间搞清了,哪天再说。金队一甩手出去了,还让张强和阿兵也退出去。这是金队的惯用手法,张强和阿兵领会,假装起身要走。
  毛吉子果然急了,哎,哎——强子哥,你们不能不管我,我可不能天天在你们这里混吃混喝,这不好意思的——你让我再想想,6月28日晚上六点到十点是吧,我在哪里,我在哪里?啊呀呀,我想起来了,我和大头在一起,在梅镇的天上人间唱歌。
  阿兵立刻打电话到大头那儿,大头一听,气地说,毛吉子和我唱歌?和鬼唱歌吧!我出来打工三年多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除非我死了,我的鬼魂回去了,他和我的鬼魂在唱歌吧。
  毛吉子有点难为情,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眼睛又亮了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回是真的。那天晚上六点到十点,我和二柱子在桃花镇洗脚,就是,就是那个,他们称之为足浴。
  张强气地说,你牛,你厉害!又唱歌,又洗脚,你咋不去嫖呢?
  毛吉子说,我想去的,但是钱不够,贱货太贵。
  再找到二柱子一问,是和毛吉子一起去过足浴,但不是6月28日,是半年前的冬天。
  毛吉子后来又回忆起一件事,说是6月28日晚上六点到十点间他在给邻村一位去世的老人穿寿衣。核实下来,确实是有穿寿衣的事情,但是发生在一年前了。
  金队气得从外面冲了进来,暴跳如雷,不像个队长了。反倒是张强劝他说,金队,你别生气,我跟你说,这家伙,就是这么个人。哦不,这家伙,简直不是个人。
  有一回毛吉子在镇上溜达,看到街上贴了一个通缉令,上面写着,某月某日某时在某超市发生了抢劫案,店里的监控录下了罪犯的背影。
  通缉令刚贴出去,毛吉子就打了张强的电话,说要自首,说他看到通缉令,就立刻想起来了,就是那天的那个时间他正在那个店里。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是自首吧。
  其实,监控录像里录下来的,根本就不是他。
  毛吉子自己也不解,奇怪地说,咦,我怎么一看到通缉令上写的东西,就觉得那是我,我确实是进过那家超市的呀。
  再把监控录下的内容往前看,毛吉子确实在那家超市出现过,只不过不是发生抢劫的那个时间。
  毛吉子配合着张强的叙述,补充说,是呀,那回我真以为是我干的呢。我去找强子哥自首,强子哥还臭骂了我一顿。
  金队莫名其妙地看着毛吉子,又看看张强。
  阿兵也觉得糊涂了,说,毛吉子,你连中午和晚上都分不清?
  金队说,你是有意跟我们捣乱吧,你是要干扰破案?
  毛吉子急了,赌咒发誓说,队长,强子哥,还有这位警察哥,我可不敢干扰破案,可是时间对我来说,真是没什么意思的,我要时间干什么?反正我就是一天一天混日子,每天和每天,每时和每时,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啦,我要搞清楚它干什么呢?
  毛吉子的这些破事,竟然为难住了金队和张强这样的辣手侦探,一时案件僵持住了。
  幸好,过了一天,毛吉子的父亲来了。虽然他骂毛吉子的时候毫不嘴软,毫不留情,恨不得把自己的儿子骂死,但是到了毛吉子真的处在生死边缘的时候,父亲还是要来拉他一把的。
  毛吉子的父亲是带着证据来的,证据就是他们家的一个邻居二狗子。二狗子提供了毛吉子不在现场的证明,那天晚上那个时间,他和毛吉子两个去偷邻村的鸡,然后跑到梅镇的小饭店去把鸡煮了,喝了半晚上的啤酒。
  关于时间的准确性,二狗子也提供得十分精确,几个节点,都得到了印证。一是在去往偷鸡的路上,走到村口时,刚好看到张强骑上自行车离去,大约就是六点出头一点;第二,偷鸡的时候,听到了失主家的电视里新闻联播开始的声音,那是七点钟。第三,失主追赶他们的时候,二狗子还抽空给另一个朋友发了一个信息,让他到梅镇饭店吃鸡喝酒,这条信息还在,是七点二十分发的。而到了梅镇饭店,没有见到那个朋友和他们会合,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追问,那是七点五十。最后他们一直在饭店吃鸡喝酒的情况,由饭店店主提供了证明。   最终经和被偷鸡的邻村的老乡核对,不仅是时间,连偷了几只鸡、鸡长什么样子都对上了。
  真相大白,毛吉子可以走了。就在他们离开之前,张强突然问二狗子,你们偷鸡,毛吉子带刀了吗?
  二狗子扑哧笑了一声,说道,毛吉子带什么刀,不用刀的。你别看他手小,偷鸡的本事可不小,手一扭,鸡脖子就断了。
  张强听到“断了”两个字,眼前一黑。忽然间,幻象又冒出来了,在那个夜晚的山道上,娟子被紧紧地掐住了脖子,黑暗中,有一个人一直看着他们。他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形,但是他知道他在那里。
  毛吉子走了。
  还有一个嫌疑人,叫许忠。
  许忠是在案发前一星期离开小藤村外出打工的。他到了广东某县,并且给家里发过报平安的信息了,但是奇怪的是,他给家里发的信息,却是在李娟案发后的第三天。难道他在路上走了那么久?这条线索有可疑之处。
  根据许忠给家人提供的信息,张强和阿兵赶到广东,很顺利地找到了许忠。
  這是许忠临时租住的一个农家小屋。
  信息是准确的,说明许忠并没有撒谎。可奇怪的是,许忠看到张强的时候,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两只手下意识地在裤腿上蹭,好像要蹭干净了和张强握手。
  不过最终他也没有伸出手来,只是看着张强说,你、你是强子嘛,干吗这么远跑来找我?
  张强请他坐下,他不坐,却说,你说,你说,你有话就说。
  张强觉得挺奇怪,这个许忠,在村里一向忠厚老实,怎么才来广东几天,就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奇奇怪怪的。
  张强虽然有点奇怪,但对于许忠的性格变化什么的并没有往深里想,他一心只想尽快破案。
  他抛开别的疑惑,直接提问。
  你是几号离开家的?
  23号。
  有证明吗?
  许忠眼珠子又转了转,理直气壮地说,证明?为什么要证明?小藤村快都憋死人了,我出来打工,见见世面,赚点钱,这还需要证明吗?
  那你23号出来,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的?
  许忠咧嘴笑了,嘻嘻,强子,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文绉绉的哦。
  阿兵有点急了,说,你直接回答问题,你是怎么到广东的?
  许忠说,你是谁啊,我和强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张强说,老许,别废话了,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了。
  许忠说,哟,强子,你还学会了说话绕圈子。你是抓坏人的,你来找我,就是说我是坏人啰?
  张强说,你说话才绕圈子,你把23号的车票拿出来我看看。
  许忠又笑了,说,车票,你怎么认定是车票呢?这么远的路,我不会坐飞机来吗?
  张强火了,激他说,飞你的头,我还怀疑你根本没有买票,你是混上车来的吧?
  许忠说,你说话要有证据,我怎么没有买票,现在又不是从前,想逃票,难呢——一边说,一边在一个破旧的包里掏呀掏呀。张强和阿兵都认为他在做戏,假装找票,最后肯定会说,哎呀,票丢了。
  可是许忠偏偏还真把车票找出来了,递给张强,说,喏,你说我逃票的,我逃了吗?
  张强接过车票一看,是29日的票。
  张强心里怦地一跳,赶紧压抑住紧张和激动,说,你说是23号来的?
  许忠说,是23号。
  张强把车票放到他眼前,说,那你看看,这是几号的票。
  许忠一急,想把张强手里的票夺回去,可张强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他将票高高举起,问,这张29号的票,你怎么解释?
  许忠的神色显然有些慌张,但他沉住了气,歪着脑袋假装想了想,说,咦,怪了怪了,我明明是23号来的,怎么车票会是29号,谁跟我搞的鬼?
  阿兵忍不住说,29号就是案发后的第二天,你这是凌晨五点的票,时间刚好连接的上。
  许忠好像听不懂一样,说,什么时间连接上?
  阿兵说,你头天晚上在小藤村犯了案,连夜潜逃,刚好到县城火车站买了这张票逃走。
  许忠看到阿兵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了手铐,顿时吓尿了,扑通一声就朝他们跪下了,说,我坦白,我坦白——
  许忠坦白了,从头说起,一开始他是怎么被骗入赌场,然后怎么越陷越深,怎么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怎么借了高利贷还赌债,越欠越多,最后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翻转了,就起了逃走的念头。只是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早都被赌场的黑势力控制住了,不光人被控制住,连念头也早已被看穿,根本无法逃脱,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赌,继续借——
  阿兵打断他说,喂,你不要避重就轻,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我们要破的是命案,我们要抓的是杀人犯,不是你的烂赌账。
  许忠不服,说,怎么是烂赌账?赌账搞得不好,一样会出人命的。
  阿兵气得想上前给他一巴掌,张强挡住阿兵说,我们耐心点,听他继续说,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许忠就继续说,后来他们看我越欠越多,也知道我还不了了,就开始打别的主意,要我把家里的宅基地抵给他们。我寻思,宅基地可不行,那是我祖宗留下来的,我不能做败家子——
  阿兵失声笑了起来,不能做败家子?你欠下这么多赌债,还不算是败家子?
  许忠说,你别打乱我的思路,你让我继续说,我知道我不能直接拒绝他们,这些人心狠手辣,直接拒绝说不定我的小命就没了。我假意和他们周旋,我说,我家的宅基地,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得三个人商量。他们相信了我,让我第二天去找哥哥弟弟商量,我赶紧答应,拔腿想走,谁知他们当天晚上就把我看住了,第二天要陪着我一起去找我哥哥弟弟。
  我心想完了,就算我走投无路真要卖宅基地,可我哥我弟怎么可能同意呢。就算拿我的命威胁他们,他们肯定也会说,这条烂命,你们拿去好了。   是的,你们一定猜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我就动歪脑筋了。我先是假装睡觉,等看我的那个人也昏昏欲睡的时候,我从背后袭击打晕了他,就逃走了,逃到县城火车站,买了23号的票——
  可你是29号的票——
  看到阿兵又要打断他,许忠赶紧摆手说,你别打断我了,我马上就结束了,我已经说到最后了。你们说得没错,我是潜逃了,但不是杀人,是欠债逃跑,我打晕了那个看我的人,他没有死,我看得很清楚。我还摸了他的脉搏,跳得可带劲呢,又快又有力道,我怀疑他是假装晕过去,可能他是有良心的人,故意让我逃跑的。反正,总之,他只是暂时晕过去——结果,没想到你们警察也会为他们服务,你们竟然帮着他们来追杀我,我逃得这么远也逃不过你们——
  许忠哭了起来。
  阿兵听到最后,直挠脑袋,说,咦,这是什么事?我怎么好像碰到过这件事情。要不,就是我是在哪里听到过,难道当事人就是你?
  许忠连连点头,没错,就是我,就是我!
  一直沉着气的张强终于忍不住了,上前踹了许忠一脚,骂道,狗日的许忠,你他妈的玩我们——
  许忠指天画地地说,天地良心,我可不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虽然强子你和我是老乡,可你是嫉恶如仇的,你不会包庇我的,我真不敢玩弄你。
  张强说,呸,你刚刚说的这些内容,明明是我们刑警队去年破的一个案子,连细节都一模一样,你竟然揽到自己头上,你想干吗?你是想转移目标,把水搅浑吧?
  阿兵说,哦,我想起来了,我进单位后,这个案子是作为典型案例拿来给我们新人上课的,难怪我说怎么这么熟呢——那个案子的最后,赌棍逃跑到广东,被黑社会追杀,死了。
  张强冷笑道,是呀,老许,难道我们现在是在和死人说话?
  轮到许忠挠头了,他想了又想,说,这我也想不通了,难道我死了还会活在人世间,还能和你们说话?如果真是这样,死也没那么可怕了。
  张强说,别胡扯了,你知道我们不是来破赌债案的。我现在只问你,你说自己23号离开,怎么车票会是29号?
  许忠嘴上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解释。
  阿兵还对赌债案心有疑惑,他对张强说,但是奇怪呀,我们破的案子,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正如你说的,连细节也一模一样?
  张强说,难道媒体作过详细的报道?可我们明明没有公开过这个案子呀——老许,你是从哪里得知赌债案的?
  许忠哭丧着脸说,你们警察就是这样不讲理的,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还需要从别的地方得知吗?
  张强给队里发了一个信,让他们把那个案件的当事人的照片发过来,接收到以后,张强把手机举到许忠面前,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人是你吗?
  许忠愣了愣,嘴硬地说,是。
  张强说,这个人名叫黄一海,你叫黄一海?
  许忠又愣了愣,还是说,反正是我,你说我叫黄一海,我就叫黄一海。这就是我的亲身遭遇,要不然,我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态度、口吻,都是十二分的诚恳,一点也不像在捉弄警察;他的叙事过程,又是十二分的顺当,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能说得这么溜吗?他把一个与他自己完全無关的案件倒背如流,这算什么事呢?连阿兵都被他打动了,阿兵说,神经病啊,把别人的事情扯到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新型的精神病吗?
  许忠实在扯得太远了,似乎连张强也渐渐失去耐心了,他直接挑明了问,娟子你认得吧?
  许忠说,娟子怎么会不认得,老李家的女儿。嘿嘿,强子,你小子别假正经,你喜欢娟子,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可其实人人都知道——
  张强强压住内心的悲痛,咬着牙说,娟子死了,被人杀死了,你不知道?这几天家里没有人传信息给你?
  许忠一听娟子死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立刻给自己喊起冤来,不是我,不是我,强子你不能冤枉好人啊!
  张强说,你算是好人吗?
  许忠说,我不算是好人,但是我没有杀娟子。别说娟子,什么人我也不会杀的,强子你知道,我向来胆小,连杀只鸡我都不敢,怎么敢杀人啊?
  张强和阿兵,虽然不如金队那么有经验,但也练就了火眼金睛,心里早已经下了结论,许忠不是杀害娟子的杀手。可是问题又来了,和毛吉子一样,怎么排除他的作案嫌疑。或者,反过来说,怎么才能找到许忠的不在场证明。
  居然有一张29号的车票。
  张强再次把注意力放在车票上,放在时间上。他欲擒故纵地对许忠说,你说你是23号坐车来的,那你把23号的车票找出来给我看看。
  许忠没再耍滑头,真的到包里去翻找,也果真给他找出一张票来。怎么同一个人会有两张车票,难道许忠23号出来了,然后又回去,杀害了娟子,29号再上车?正当张强和阿兵感觉疑惑的时候,张强眼睛扫到这张车票上,一眼看到,车票上的人名并不是许忠,而是杨小萍。
  许忠也看到了那张车票上的名字,他嘿嘿一笑,说,实名制好,实名制太好了,实名制还我清白了。
  张强大声问道,杨小萍是谁?人呢?
  许忠还没来得及回答,从小屋的里边,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低垂着脑袋说,我是杨小萍。
  许忠说,我还没坦白,你急着出来干什么?
  杨小萍说,谁让你胡扯八扯,人家都要怀疑你是杀人犯了,我还能躲在里边不出来?
  真相终于大白了。许忠又从包里翻出第三张车票,那张票是23号的,实名许忠。只是许忠犯了个错误,第一次没有把它翻出来。
  原来许忠和邻村的有夫之妇杨小萍搞了个婚外恋,两人相约一起离开家乡。他们23号到了县城,本来想当天就溜的,但是没有坐票了,要在火车上站一二十个小时,杨小萍表示吃不消,最后买到了六天以后,也就是29号的两张坐票。
  许忠心思缜密,作了周到的考虑,先买了一张23号的站票,虽然觉得这钱花得有点冤,但是万一被戳穿,也好以23号的车票抵赖一下。   等车的那几天,他们就同居在县城一个小旅馆里。
  许忠拿出了旅馆的住宿发票。
  这个信息传回去,同事到旅馆进行了核实,旅馆的监控也录下了他们的行踪。这六天时间,他们都没敢随便出门,饿了,都是杨小萍装扮一番后出来买吃的。
  杨小萍一直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张强和阿兵,嘴里却一直嘀嘀咕咕地埋怨许忠,都怪你,你要是细心一点,把23号车票找出来给他们看了,他们就走了,也不会把我扯出来了。
  许忠说,你放心,他们是破命案的,对我们这种烂事,他们才没心思管。他们也不会多嘴的,多了嘴,只会给他们自己添麻烦。对吧,强子?
  杨小萍却不依不饶了,较真地说,你真是太烂了,你居然说你是个死人,你是想吓唬我吗?
  许忠说,死人是他们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奇怪了,又犹豫着自言自语,难道、难道真是一种新型的精神病,我怎么会觉得那个欠了赌债逃走的人就是我呢?
  杨小萍说,你还嫌事情不够多、不够丑?不是你的事情你还拼命往自己身上揽,你还想干什么?
  许忠看起来懵懵懂懂,想了又想,说,不是我的事情,为什么我会觉得是我的事情——
  杨小萍呸了他一声,说,让你平时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你非看,你看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杨小萍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回去了,我不跟着你了。
  许忠说,为什么?我们吃了这么多苦头,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不就是因为想两个人在一起吗?
  杨小萍冷笑说,我想在一起的人,不是你,是许忠。你硬说你是赌徒,你还说你叫黄一海,你还说你已经死了,我看到你都害怕,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张强的脑袋一阵剧痛,他扶着自己的头,赶紧走了出去。
  阿兵跟在旁边追问,走啦?我们就这么走啦?
  张强生气地说,不走你还想干啥?给一对狗男女调解矛盾?
  从许忠那儿回来,案子的线索就彻底地断了。
  刑警队继续把范围扩大到和娟子有关系的人群。除小藤村以外,最大的一个群体就是娟子县中的同学、老师。
  可是还没有等刑警队有所动作,就有人来投案自首了。
  来人是娟子的高中同班同学,名叫林显。
  林显一进来,就主动交代,说了三个“是”:一是A型血,二是娟子的男朋友,三是嫌疑人。
  林显来的时候,张强在外面办事,他接到阿兵的电话,说有人来自首了,并且说了林显的三个“是”。
  张强一听林显是娟子的男友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瞬时紧缩了,同时又感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直接加入了审问。
  你凭什么说你是娟子的男朋友?
  林显说,我们是公开的,同学都知道,老师也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
  张强的问题实在有点超出常识,超出常规,让金队和阿兵他们都有点为他担心。不过林显却没有什么感觉,他正常回答道,因为你不是我们的同学,也不是我们的老师。
  张强被噎住了。
  其实林显这话并不是呛他的,他平静地继续着自己的交代。我喜歡娟子,娟子也喜欢我,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一直对考古学有兴趣,本来娟子不喜欢考古学,因为受我的影响,她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这门学问和这个专业。我们曾经相约,如果高考分数达得到,我们一起填报考古专业——
  可能对于金队和阿兵来说,这像是林显信口胡编的,但是张强心里明白,林显说的是真话。
  难怪那一阵,娟子死活要报考考古专业,原来原因就在这里。
  也就是说,他们确实是一对恋人。
  为什么我不知道?
  张强心里隐隐地疼痛,娟子有恋爱对象,却没有告诉他。从小到大,娟子对于张强,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说。是怕他难过,还是?
  接下来林显的交代更是十分顺理成章:
  因为自己爱娟子,又爱考古,两边都不想放弃,而一开始娟子答应他一起填报考古专业,让他大喜过望,不料最后娟子变卦了,林显十分不甘心。他软硬兼施地想让娟子回心转意,因为情绪激动,他甚至做出了比较出格的动作,遭到娟子的反对和抵抗。
  两人的关系迅速降温,6月28日,回县中填报志愿那天,娟子没有和他说话,连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
  难道两个人之间持续了近两年的感情就这么完蛋了?林显无法接受。后来他尾随娟子,想再作一次努力,发现还有刘英同行,他没敢当着刘英的面出现,而是悄悄地跟在两人身后。等到娟子和刘英在县城西头分手,一个上盘山公路,一个翻山而去,他就追上了娟子,陪着娟子一路同行,一路劝说。不知不觉就快到小藤村了,娟子说,你回去吧,我到家了。林显仍然在纠缠娟子,想让她改填志愿,娟子说,林显,你别再烦我了,我不想学考古,我哥说了,考古不是我这样的人学的。
  林显立刻激动起来,说,又是你哥,又是你哥,什么时候,你把你哥从你我之间踢开,我们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娟子说,那不可能,我哥是我永远的哥,踢开你,也不可能踢开我哥。
  林显更加不能接受,说,你还说你不爱你哥?如果不是爱,你会如此离不开他?
  娟子说,有些感情,你根本不懂。
  林显说,是我不懂,还是你假装?你明明心里有人,还和我谈恋爱,你欺骗我,你玩弄我!
  娟子不想再和他啰嗦了,转身离去。眼看着娟子的背影,林显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林显一着急,上前去抓住娟子,娟子甩开他的手说,林显,你抓不住我的。
  林显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地停了下来。林显的话像千百只苍蝇在张强脑袋里乱舞,嗡嗡作响,张强晕晕乎乎,他又进入了那个案发的场景,他看到林显和娟子拉拉扯扯,他还看到,旁边黑暗中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们。他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身形,但是他知道这个人就在旁边,一直都在。   金队说,然后,你就动手了?
  林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马上动手,我先是拉住她不让她走,后来才动手的。
  那是什么时间,你记得吗?
  记得,日子记得很清楚,6月28日。我们返校填报志愿,下午从学校出来,娟子翻山回村,快到小藤村的那个山坡,具体时间,大约是晚上六点半多一点。我们拉扯了好一阵,出事的时间,可能七点多了。
  6月28日,到今天,过了好些天了,你为什么案发时不投案,要等这么多天才来?
  林显显得有些犹豫,好像吃不太准。他犹豫着说,其实这些天,听说娟子出事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我想去现场还原经过,但又不敢去,只能在家里反复思考。虽然当时的情形像画面一样,一直在我的眼前,十分清晰,但我仍然不敢肯定,不敢确定,不敢相信自己会干出这种事。最后,也就是昨天,我在网上读到一部网络小说,我惊呆了,同时也清醒了,已经有人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了,还是刚刚更新的一部小说,简直太神奇了,连细节都没有一点误差,一定是我身边的人,一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的熟人,反正,是他帮我回忆起来了——
  真是匪夷所思。
  这部小说的名字叫《杀死你最心爱的人》。
  题记有两句话:
  杀死她,她就永远属于你了。
  杀死她,别人就永远得不到她。
  金队立刻让人核查,网上确实有这部小说,但是作者、林显和娟子完全无关,而且小说一年前就开始在网上连载,三个月前小说就结尾了。
  林显坚持认为小说是根据他和娟子的真实故事创作出来的。林显说,是它启发了我,让我一下子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一下子就确定了。所以,我来了,虽然来晚了,但是我毕竟是来了,恭喜你们,你们破案了。
  林显整个叙述并没有什么大的漏洞,但是大家其实都很清楚,林显不是凶手,因为在最关键的部分,他露馅了。
  你是怎么杀死娟子的?
  我用山上的硬土疙瘩砸了她的后脑勺,她就倒下了。我当时很意外,我真没想到,一个人的生命是这么的脆弱,这么一下子,她就倒下了。
  不难解释林显的自首行為,他沉浸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无法自拔。他的现实,来自于娟子被杀这一事实,而他的虚幻,则来自于那部网络小说。
  至于作案时间的排除,也十分顺利。6月28日晚上,林显的母亲发现林显从学校填报志愿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就把他带到图书馆的退休老馆长家里。那位老馆长,是林显的考古学启蒙老师,那天晚上,老师和林显在书房里一直聊到很晚,林显的母亲则一直在客厅和老馆长的夫人说话。
  他们都是林显不在现场的证人。
  林显被母亲带去看心理医生了,案子就停顿在这里了。
  张强的脑袋又迷糊了,创伤的后遗症一直反反复复,他又产生幻觉了。始终在场的那个人,一直都在那里,他努力地睁着眼睛,想看清楚那个人,那个他永远也看不到,却又永远摆脱不了的人。
  命案的线索再一次断了的时候,忽然从拘留所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前些天抓到的人贩子季八子,在关押中主动招供了杀害娟子的罪行。
  季八子的供述是这样的:
  6月28日傍晚,他的三个同伙在公路上截到一个女学生,当时约定在县城以西的山区九溪口接头,并且已经通知买家在那里交货收钱。就在三个同伴绑着刘英前往九溪口的时候,季八子也立刻赶往那里。
  为了节省时间,并且不被注意,季八子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了翻山过去。就这样,他和娟子走上了同一条路。
  他在临近村子附近的一个山坳,看到了前面的娟子,顿时喜出望外。今天运气太好了,很可能一下子就能得手两个女学生。
  季八子没有料到,娟子很不好对付,她先是高声喊叫,接着又踢又挠,把季八子的脸都抓花了。季八子想拿下她,还真不太容易,纠缠了很长时间,眼看着可能要误了九溪口哪边的接头,季八子甚至都想撤了,他对娟子说,算了算了,我赶时间,不搞你了,你走吧。
  哪里想到脾气十分暴烈倔强的娟子,不仅不赶紧逃跑,竟然揪住季八子不放,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季八子是人贩子,他不想杀人,可是只要娟子的手机一拨通,他就彻底完蛋了。季八子情急之下,双手向娟子的脖子掐过去——
  时间是对的,作案手法也是对的,季八子到现场指认了地点,也是对的。还有季八子脸上的抓痕,季八子对娟子的描述,季八子的血型,等等,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指证了季八子的犯罪事实。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季八子的口供,和这一切,都是对得上的。
  几乎就是铁板上钉钉了。
  张强可以松一口气了,那个始终存在却又始终看不见的人,现在已经现形在他的眼前,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应该可以彻底摆脱了。
  可是,在张强的感觉中,那个人仍然在那里。
  他还在,一直在。张强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凶手不是季八子。
  金队他们已经在作结案准备了,可是张强却依然魂不守舍,依然感觉真凶在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但是他已经山穷水尽,刑警队所有的同事,也不再支持他,人证物证,没有一件对他的感觉是有利的。
  但是,张强就是张强,没有路他也必须要开辟出一条路来。他再一次找到法医,请他确认李娟的死因。
  法医说,鉴定报告都写明了,你也看了几十遍了吧,有问题吗?
  张强固执地说,有没有别的可能了?哪怕一丝一毫,哪怕是你的怀疑——
  法医奇怪地说,张强,这是你应该说的话吗?你一个负责命案的刑警,怎么成了法盲?鉴定怎么能靠怀疑,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强说,孙老师,就算我私人求你,你能不能在李娟的死因上,再作一次鉴定?
  法医说,张强,明明季八子已经供述,和侦查的结果也完全对上了——   张强脱口而出,不对,我看到有一个人,不是季八子,他一直在现场,一直在旁边看着——
  法医吓了一跳,什么?张强,你说什么?你看见现场有个人?你在现场吗?你开什么玩笑,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昏迷不醒躺在医院的床上呢。
  张强也清醒过来,被自己的说法吓了一跳,他赶紧说,这只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季八子不是凶手。
  法医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直觉,好吧,你相信直觉,我也不好反对你。你一定要问直接的死因,那就是窒息死亡——
  张强性急地打断说,窒息而亡,有没有可能绳勒窒息?
  法医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绳勒?尸检都看不到的绳印?什么样的细绳,会如此之细,又如此坚韧——
  张强激动地脱口而出,有,有,是细藤!
  法医不是本地人,没有听说过小藤村的细藤,他完全不能接受张强的观点,反驳说,细藤?你是说藤条编织的那种细藤?不可能,不可能那么细那么韧——
  张强掏出一直揣在口袋里的细藤,给法医看。
  法医果然十分震惊,但他不是震惊细藤的细和韧,他震惊的是,张强怎么会有这样的一根细藤。
  这是哪里来的?
  是张强从案发现场捡来的。
  可是在张强昏迷的那三天里,刑警队早已将案发地搜得底朝天,除了泥土,现场不可能留下任何实物。
  现在张强有些迷惑,觉得有些不真切,这根细藤,真是他捡来的吗?
  无论死因是手掐窒息还是绳勒窒息,至少,案件中是有一根细藤存在的。
  所以,張强有了重审季八子的理由。
  刑警队上上下下,都对张强的行为感觉不解,但是他们理解和容忍了张强的任性。
  用金队的话说,审吧审吧,看季八子能不能重新编出个故事来。
  谁能料到,金队居然一语成谶,重审季八子的时候,故事真的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季八子口供的内容虽然和第一次完全一样,但是在关键的地方,却出现了翻转。季八子在供述中提到的地点,在县城以东的岗子村附近的山坳,而小藤村,在县城以西。
  根据季八子第二次的供述,刑警队查到县城以东岗子村的山道上,确实发生过一次袭击案。一个女孩子走夜路的时候,被人掐着脖子欲实施强奸,但是女孩被掐昏迷了,强奸犯以为杀了人,吓得逃跑了。女孩并没死,醒来后自己跑回家,家里人怕丢脸,没报警,瞒住了所有的人。
  结果在拐卖人口的季八子那里,又破了一桩强奸未遂案。
  季八子第一次的口供和第二次的口供,除了一南一北,一生一死,其他过程甚至细节都十分相似,难怪连季八子这样的惯犯,都搞串了,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把那个女孩掐死了。
  他完全混淆了一东一西两个地理方位。
  季八子的强奸未遂案被最后确认的这一天,是娟子被害后的整整四十天。
  娟子的死,仍然是个谜。
  案子再一次被搁置。
  娟子的遗体存放已经超过一个月了,根据规定,只要法医鉴定报告最后确定,遗体就可以交给家属,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而警队这边,如果再没有进展,案子很可能就会成为陈案搁置。因为刑侦人员完全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线索,没有任何可以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的可能性。
  娟子就这样没有了,无论是身为警察,还是娟子的“哥”,张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张强仍然坚持怀疑法医鉴定的娟子的死因,那根细藤成了他心中解不开的结,撤不掉的疑,也成了他的想法不断涌出的源头。
  张强的行为,让法医也受到了牵连。为了让张强的固执的想法有个了结,也为了使自己免受质疑,法医求助了省厅技侦处,请他们协助再次进行死亡原因的鉴定。
  就在这一天,刘英出现在刑警队。她告诉张强,她已经提前被高校录取了,就是张强曾经就读的那所警官学院。
  可是张强根本没有听到刘英在说什么,一时间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刘英是谁。面对刘英温情的目光,张强完全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
  刘英说,四年,四年以后,我也会来的,和你一起。
  张强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张强的同事告诉刘英,张强因为脑部受伤,加上娟子的案子一直未破,身心都疲惫到了极致。
  刘英两眼含泪,说,我提供一个线索,不知道有没有用。
  麻木的没有感觉的张强突然间蹦了起来,什么线索?在哪里?
  刘英说,娟子在校时,每天都记日记,如果能看看她的日记本,也许里边会有什么信息。
  张强他们立刻带上刘英一起重新翻寻娟子的遗物。根据刘英的回忆,娟子的大部分东西都在这里了,但是独独找不到那本日记本。
  刘英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开始人生的新的征程,可是她放心不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眼前这个张强,和当初从天而降舍命救她的那个张强,似乎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再提供一个情况,刘英说,你看看有没有帮助。娟子有个“哥”,不是她的亲哥,是她同村的一个人,我没有见过,但是娟子很喜欢这个哥,一直挂在嘴上的——
  张强叹息了一声说,她的哥,就是我。我们从小就亲如兄妹。
  刘英呀了一声,原来你就是娟子的哥——
  张强十分敏感,赶紧追问,怎么啦?
  刘英停下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前几天还怀疑过她哥呢。
  张强猛地一震,一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出来,刘英,你为什么怀疑她哥?你凭什么怀疑她哥?
  刘英说,娟子从前老是把哥挂在嘴上,后来她和林显好了,她再提到她哥的时候,口气就不大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就是那种,有点为难,有点拘谨,甚至有点担心的感觉。
  所以,你就觉得是她哥干的?
  刘英十分窘迫十分内疚,喃喃地说,我也是因为着急,才瞎想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哥就是你,如果我知道你就是娟子的哥,我就不会那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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