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城市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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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四年级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孩。这一年我们换了新的数学老师,是一位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姓金,个子矮小,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表情严肃,每个人都企图获得他的欢心。
  我成绩不错,一向很受老师喜欢,但他似乎对我毫无好感,表扬时总是相当平淡,批评起来倒不遗余力,一种故意为之的冷淡,敏感的小孩子却全都意识到了。
  我的同桌是个杀猪人家的小孩,名叫晓梅,她成绩不好,但对此毫不在意,有种听天由命的乐观。在二十年前的乡下,农村的人普遍觉得小孩以后不过还是在家种田,并不想做太多无谓的挣扎。他们家相对富裕,加上她天真又大方,在班上有种大姐大的气质。
  我们是好朋友,晓梅有一种对我的敬畏和保护,她可能是班上唯一不想去讨好金老师的人。
  期末考试前,金老师给大家做了一次强有力的动员,他拿出一支崭新的钢笔,说会用它来奖励这次数学考满分的人。“这次是我出的卷子,很难,估计很难有人拿满分,所以……”他拍了拍那支钢笔, “可能这支钢笔最后还是我的。”
  我激动难耐,觉得可以通過这次考试一举扭转他对我的态度,我会让他知道:我是这个班上最聪明的小孩。
  直到发卷子时我都没有改变这个想法。然而金老师却遗憾地表示: “果然没有人拿满分。”我依然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然后卷子发了下来,98分,一个微不足道到可笑的错误,一个低到让我悔意钻心的错误就那样摆在那里。
  金老师继续表达着他的得意和遗憾:“可惜啊,有些同学,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粗心了……”我知道他在说我,我看着那个答案:31。如果我写的32,那么此时我正在接受他的表扬,接过他递来的钢笔,他或许会尝试用一种新的目光看我,并为他一直对我的忽视感到愧疚。
  我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那样拿起笔,把1改成了2。晓梅此时正好扭过头来,她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下课铃响了,休息,下一节课点评试卷。
  晓梅问我要不要出去踢毽子,我摇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了几张红色的复写纸,像献宝一样给她看。复写纸是南京的叔叔回乡下时给的,我甚至都没舍得拿出来过。我把它垫在本子的两张纸之间,在前一张纸上写:晓梅。后一张纸上就印出两个红色的字:晓梅。她惊讶地像看着一个奇迹。然后我慷慨地递过去给她:“送给你。”
  她更惊讶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我沉着地回答: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下一節课开始点评试卷,点评到我犯错的那一题,金老师报出了正确答案:32。并讲了解题过程。我浑身或许都在发抖,两个念头交替出现:放弃吧?试试吧?如果放弃的话,被人家看见我的答案是32又该如何解释?改回去吧,但1改成2很容易,2改回1则太难了。几乎在一种矛盾的冲动下,我举起了手,说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句谎话: “老师,你改错试卷了。”
  “这个……不太可能啊。”他看着我的试卷说,修改有点儿生硬,但也不是那么明显。他是个老人家,一时的心软让他无法说出“你是不是自己改了答案”这种话。他咂摸着嘴,拿不定主意。教室里一片寂静,就在我们相持不下的时候,晓梅忽然举手了。
  “怎么了?”金老师问她。
  她看都没有看我,只是说: “金老师,我作证。”我死死地盯着试卷,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整年那么久。
  她继续说道:“我能证明……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确实就是32,她还跟我讨论了一下,说这个答案应该是对的。可能是老师批改的时候弄错了。”
  这次全班哗然,我猛然抬头看着金老师,他正震惊地看着晓梅。大家都喜欢的、有着奇特权威的女生,她为我作了伪证。
  金老师转身疲倦地走回了讲台,面无表情地宣布他改错了试卷,我的成绩是满分,并且把那支钢笔奖励给了我。我走上去领那支钢笔,他还是那样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我,但我却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快乐起来了。满分不会让我快乐。从此后,我就永远是一个作弊的小孩。我拿着钢笔走下去,晓梅正笑着为我鼓掌。
  放学后,我独自走回家,在路上把那支钢笔扔进了河里。
  小学毕业之后,妈妈把我转学到了邻近的镇上去读初中。我跟晓梅刚开始还偶尔见一面,后来就越来越见不到了。传说她整天跟小流氓们混在一起,还有了男朋友。这好像就是她的命运,一个过度轻信的被几张红色复写纸打动作伪证的女孩,我送她几张复写纸,就换得了她的心,更别说那些送她廉价礼物和大量赞美的男生。然后,命运一路往下,她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再读书,在工厂里做了几年工,随后就嫁给了一个有点儿钱但年龄很大的男人。她过了一些挥霍的日子,爱上了赌博,不久男人出了车祸,家里很快没落。再接着,她离婚了。不久,就有传言说她开始吸毒。
  我在初二那年跟妈妈去集市买东西时遇到了金老师,他已经退休了。我妈拉住我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看我,跟我妈说:“你家小孩还是很优秀的……”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静静站在旁边,镇定而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读了大学,找了工作,彻底离开了那个乡村,变成了城市人。我换过几次工作,升了几次职,与别人之间互相背叛、互相利用的经验也在增长。很多人都说看不出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从乡村四面漏风的教室到霓虹闪烁的城市,我走了一段很远的路,而或许一切都该归功于我那冷漠的冒险精神。纯真时代过去了,包括那些不纯真的时代。
  我在人生中不止作过一次弊,那不过是很小的一次,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试卷而已。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什么东西已然注定了:我开始涉足一种危险,渐渐到后来,恐惧和害怕都不再有了,我们变成了很善于这样做的成年人。而像晓梅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就任由那该死的命运主宰自己,并且为生活给予的一点点危险的甜头高兴不已,然后奋不顾身,最终走向自毁或者湮灭在人群中。
  而我,终于还是长成了一个很难开心起来的人。
  【原载2015年第3期《报刊精萃》】
  插图 / 城市 / 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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