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evolution_j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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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梳理起这件事,想起那一天,是入冬的第一场薄雪之后,天晴得耀眼。住在村口的毛凤兰抱着孙子正要出去串门,远远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从北边大路上驶过来,转眼拐进村,书记皮有德“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奔向快速驶近的轿车。
  轿车在村口的两棵大槐树下戛然停住,毛凤兰看到一群麻雀被惊起,在半空中盘桓一阵又重新落回枯枝上。四扇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从两侧钻出一个穿着黑色半大风衣的“干部”,一个烫着头发的年轻女子,其他两个一眼看上去就是“干活的”,因为都穿着灰色工作服。其中矮个子的下来后立即转到车后,从后备厢里拿出一只三脚架交给高个子,自己手里捧了件什么仪器,还背上了一只帆布挎包。两个人冲着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后,就越过他们,径直进了村。干部模样的人从皮有德手里接过一支烟,眯着眼看向村里。不,毛凤兰接着纠正道,不是在看村里,而是看,看咱们村的上方,对,是半空里。好像半空里在放电影。据她说,那个干部看了许久,而皮有德呢,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边说边伴随着摊手,摇头,摆手,跺脚等等动作。但那个干部一直看着半空,一动不动,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毛凤兰说,简直就不像个活人。那年轻女子呢,穿着一件方格子呢大衣,两条细腿麻秆一样扎进一双“像针尖儿那样细的高跟的”长筒皮靴中。毛凤兰说如果不是那女的最后朝着双手不断哈气,尖叫了声“冻死了”,皮有德话就不会停,干部也会一动不动。女子的尖叫一下子惊醒了干部,干部朝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朝着村里扬了下下巴。三个人就慢慢地朝村里走了,黑色的轿车,好脾气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从毛凤兰面前悠悠而过,皮有德走过后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好像刚刚看见她一样的表情,竟然朝她抬了下手。毛凤兰说,就像看见“外面的人”一样。好像我也是个人物,嘻嘻!
  直到他们过了毛建国家门向北拐向大队部看不见了,毛凤兰才迈开步向南到路树海家。路树海正在院子里做煤块,正往一堆细碎的煤末里掺黏土。毛凤兰大声喊道:勤快人哪!路树海抬起头,脸上稍稍茫然了一下后吹了几声口哨,大喊,森森来啦,哎哟,你小妹妹还不肯穿衣裳哩,你快进去叫叫她!毛凤兰一弯腰,将怀里的孩子平稳地放在地上,小家伙歪歪拉拉朝屋里跑去,还没等毛凤兰喊出声,一跤绊在门槛上,已经哭开了。毛凤兰赶了几步边拉孩子起来边说,哎哟,你就不会学学人家干部,四平八稳地走?路树海重新抬起头,说,干部,什么干部?
  路树海后来也说,你们说怪不怪,我这耳朵不灵光了多年了,嫂子又不是成心冲我吆喝,我怎么就听到她说干部了呢?但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就知道,我们就要上楼啦!更怪的是,分明我的抿板是路胜利借走了,前一天刚借的,我却记成是皮扇子借的。怪不怪,怪不怪?我是怎么想的呢,这多少年了,皮扇子一个人在家里,他又不生炉子不做煤块,他借我的抿板干什么?没有道理么!但我这心里,当时就和明镜子一样,就想着是皮扇子借的。我和完煤浆,拔腿就往皮扇子家跑,更怪的是,我一进大门应该是讨还抿板哪,但我却朝他屋里喊,干部,干部来啦!路树海对着众人说得激动,抹了把额头的汗说聋人声高,我都把我自己的耳朵震痛啦!
  后来,皮扇子说他那时正在屋里睡觉,虽然被喊醒了,但并没有听清路树海的话。而与他家半墙之隔的邻居路春生正站在半墙的厕所里小解,却听见了。皮扇子说他突然被路树海从炕上拽起来,并一再保证,抿板真不在他家里,他真没借过时,路树海就是不能相信。路树海说他嬉皮笑脸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等皮扇子洗完了脸,拉下脸来向他再三保证,连谁骗他谁是他孙子的话都讲出来了。路树海才推开门往外走,边走边琢磨保不定真是自己想错了。皮扇子听到大门响,判断路树海将要出他家门时。忽然听到路春生喊,树海叔,你说干部来啦,是不是?我们也要上楼了?皮扇子在炕上鱼跃而起,隔着门缝看到路春生正站在厕所里小解。
  路树海说他怀疑那天他耳朵变好啦,突然不背了。尖嘴猴腮的路春生,讲话都同打雷一样啦!他转身,朝着路春生喊了句是。没等转过身,皮扇子就“嗖”一声贴着他跑到外面去了。
  路树海说皮扇子就像阵龙卷风一样,差点没把他卷了去。
  但这个时候,他也想起来,他的抿板,是让路胜利借走了。
  路树海说到风,人们突然想起来,那天,一冬刮不到头的东北风破天荒地停了。以往在树枝上、窗棂墙角门缝里昼夜狂欢的呼啸声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噤了声。所以,皮扇子后来在街上的叫骂,就格外地让人心惊肉跳,让人不到街上来看看就没法把心撂回肚子里。
  等路树海一直往东,在住在村子最东头的路胜利家拿着抿板往回走的时候,他才想,皮扇子为啥跑得这样急?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因为他又想起,该到皮重庆家里问问,现在集上,笨鸡什么价钱了。他想啊,就要上楼了,可能没有地方养那十来只鸡了。但皮重庆不在家,他媳妇马玉香说他去镇上买菜刀去了,那天早晨,她起来切地瓜煮稀饭,好端端地,切着切着就掉下了刀把。马玉香把手伸给路树海,说,叔啊,你看看,还拉了我这么一道大口子。
  马玉香朝着众人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说,你看,我手这样,也干不了活,我就寻思,不如到俺三婶子家问问天津他媳妇咋样了。两口子,跑济南跑了小半年了,电视里这个福娃娃那个福娃娃的,一个比一个厉害,应该治好了吧。谁知道,我一去,俺婶子正在家里抹泪呢,说天津媳妇叫什么管粘连,全堵上了,得叫什么来——马玉香说着不好意思一遮嘴小声说,还得人工,人工啊!人工就人工吧,钱花了一大堆,却不知怎么就葡萄胎啦,唉,把个孩子折腾的呀!受了罪了,砸进去多少钱了,唉,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吃的好穿的好的,生个娃却牛劲巴力地,这么耽误功夫。说到这里,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年轻人生娃费劲的事,有的说电视里专家说了,是转基因,转基因食品会让我们断子绝孙,人家美国人自己就不吃,专弄来祸害我们,有的说不只转基因啊,现在吃的东西里添加的这个素那个精的,全是祸害人的,不吃出毛病才怪。路建林的媳妇孙静美说,你们说的这些,都不对,现在生娃这么难,都是因为那个,因为年轻的呀,不像话,没见几个面就作事儿,作了事就避孕,这个药那个药的,都把身板搞瞎了。接下来,人们又开始谈论起现在年轻人们各种不检点,甚至就此谈到了王菲和谢霆锋,说社会风气,都被这些大明星们带坏了,今天好,明天离的,搞不懂他们怎么这么有功夫瞎折腾,人学好难,学坏,可太容易了。   马玉香的话没说完,急得直摊手,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隙插进话去,说皮天津娘为了儿媳妇的事儿,伤心得也没吃下早饭去,听说马玉香也没吃饭,皮天津的娘遂就着炭炉子下了两把面条。一碗面条没吃完,就听到东北头吵吵嚷嚷起来了,马玉香说她端起饭碗“赶紧跑到院门口听了会儿”,像是“开仗了”。
  薄雪已成泥。
  马玉香说待她赶到皮有德家门前,看到已经聚了大半村的人。院子里已经太挤,好多人站在院外,马玉香问抱着孩子的毛凤兰,毛凤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出什么状况了。后来,人们散去时,她拉住站在最里面的李翠霞,才把整个事件“搞得有点眉目了”。
  皮扇子不愿意上楼。
  李翠霞说完,人群响起一片惊讶的嗯啊声。人们不约而同地问,为啥?为啥?上楼不好么?
  李翠霞说是啊,上楼,多好的事儿,我们这些泥腿子,以前做梦都没敢想这些事呢。搞不懂皮扇子发他娘的什么疯。
  李翠霞是皮有德的二侄媳妇,那天去皮有德家还钱。她进门发现镇上的干部在,就到里屋想把钱交给皮有德家里。进了里屋,把手伸进裤袋,手指刚触到那几张纸币,就听到有人跑进了院子,一边往屋门口来,一边骂骂咧咧。李翠霞和皮有德家里就赶紧来了外屋。
  皮扇子呼一声拉开门,骂着闯进来,但立即看到坐在茶几前的那个穿高跟皮靴的女人。李翠霞说要不是那女的,可能,皮扇子又骂起来了。但看到后,怔住了,听她这样说,人群中就有人捂着嘴笑,说,干部看得上眼的,皮扇子可不得傻眼了。
  皮扇子被高跟皮靴女人的美色镇了一下,一进院门口的气焰就缓和了。但很快,他自己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了。所以,他狠狠地剜了那女的一眼,两眼。接着朗声骂起来。皮扇子骂道,你们这些狗日的—— 皮有德见状连忙站起来,赔着笑脸说大侄子来了,快,快,有事坐下说。坐在正座上的干部很快驱除了满脸的愠怒,换上一副平易近民的和善面孔,“和和气气”地说,这个同志,有什么问题,都说出来,政府,会安排妥当的。皮扇子眼珠子转了几下,犹豫了一会儿后坐上皮有德指着的那个板凳。他搓了搓手,抬起头看着干部,说,能不能不上楼啊?
  干部和皮有德非常有深意地对视了一眼。
  后来李翠霞私下里同马玉香说,她还看到皮有德朝干部点了点头。
  干部说,啊——啊——你是皮,皮,皮扇——皮安民同志吧?
  皮扇子点了点头,把手扶上膝盖,显出平日里不太多见的腼腆。
  干部说,安民同志,有什么想法,大胆地说出来,当着你们皮书记的面,什么都可以谈嘛,有事摆在桌面上,小平同志都说了,什么都可以谈嘛!
  皮扇子抬头逐一看了看他们的脸,看到那女人的时候,像蜇着一般赶紧把目光转开了。皮扇子清了清嗓子,说,能不能不上楼啊?
  干部看了看皮有德,皮有德没说话。干部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说,嗯,安民同志,上楼有什么不好吗?原来,只有城里人,有钱人,才能住楼呢。住楼好啊,烧饭不用抱柴火,有天然气呢,上厕所不用跑那个又臭又脏的茅房,抽水马桶轰隆一声,把什么脏的臭的都抽走了,沙土刮不到屋里来,地面像狗舔过似的干净,多好!
  见皮扇子开始点头,干部接着说,新的小区,规划了停车场,工具存放场地,家里有什么屋里放不下的农具,车辆,都存到那里去,有专人看管,不怕偷不怕抢,多好啊!小区里就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孩子上学不用接送,不用操心,不用交校车费,多好啊!多省心哪!每个小区都有市场,买菜都用不着出小区的门,你煮好了饺子现去买瓶醋回来饭还是热的,多好啊!
  小区里都有医院,头疼脑热的,下楼就解决,多好啊!有个治不了的毛病,一个电话,不到一分钟小区医院里的救护车就上门接你送到医院,多及时啊!小区里都有活动中心,老了,干不动了,儿女们又出门了,喊上老哥们儿打个牌,喝个茶,拉哒拉哒,多好啊!
  皮扇子不住地点头。
  干部露出满足的笑容,靠上沙发靠背,向后仰起头,看着屋顶,双手交叉搭在腹部,好像在说,不就说么,多好的事啊!
  皮有德看看干部,又看看皮扇子,皮扇子低下头,开始抠手指甲。
  皮有德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巡视了下众人,才刚想起似的从茶几二层取出一个茶杯放在皮扇子面前,示意他家里给皮扇子倒茶。皮扇子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看茶杯,又看了看皮有德,最后将目光定格到干部脸上,干部与他对视片刻,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那,俺娘咋办哩?
  皮扇子突然问。
  干部看看皮有德,再转头看皮扇子,好像提问的是皮有德而不是皮扇子。
  你娘?干部说。
  你娘?皮有德说。
  是啊,俺娘。
  皮扇子点了点头。
  一起上楼啊,谁说非要把老人留下呢,全家一起去啊,一起上楼享福。
  干部双手上托着,好像他一下子就能把皮扇子全家托到楼上去。
  哎呀!
  皮扇子拍了下膝盖。
  俺娘肠胃不行,一吃街上买来的菜就拉肚子,只能吃自己种的,韭菜呀,白菜呀,萝卜啊,只能吃自己种的,一吃买的就拉肚子,一拉就虚脱,和当下就不行了似的。小区里有让俺娘种菜的地吗?
  皮扇子望着干部的脸。
  这个——
  这个——干部慢慢地点了下头,但很快就抬起头看着皮扇子。
  安民同志啊,小区里,还真没有给私人的地,不过,人的肠胃呀,是能很快适应的,一次两次不适应,三次五次就好啦,再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情况啊,皮书记,这情况属实吗?
  干部别有深意地看着皮有德。
  皮有德冲着干部点了下头,说,是,听说是这么个情况,前年,是前年吧?有次吃了集上买来的西兰花,食物中毒,到镇上医院抢救的,但一起吃这个菜的别的人就没事儿。
  干部吊起一只嘴角:还真有这些的怪事?   皮扇子说,这有什么怪的,现在种菜的人,这个肥那个肥,这个药那个药的,什么东西不加!俺家穷,俺爹俺娘原来从不到集上买菜的,吃自己的菜习惯了,肠子里一直干净,抗不了这些个不明不白的东西,原来医生也说能适应啊,但适应了几回,差点就搭上命啦,俺娘就一条命哩,再试不起咯!
  哎!
  这时候,高跟皮靴女人灵机一动说。
  咱们都有地呀,是人搬上楼,不是没收了地,地还好好地在的么?想种黄瓜就种黄瓜,想种茄子就种茄子噢,很方便的。
  女人说完上挑一下眉毛,得意地看着干部,干部轻拍了下沙发扶手。
  对,孙干事说得有道理。都可以嘛!
  大家一起看向皮扇子。
  是,地倒还是我们的,地又跑不了又蹿不了的,但是,小区在五六十里开外,甭说电动三轮,俺娘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就算会骑,这么大年纪,还敢让她骑自行车,再驮上农具,回来种菜么?我要在家,倒是还行得通,但光靠种地还不把人饿死了?现在粮食卖不出钱来,我还要出去打个工,挣个油盐钱哩,这问题解决不了,楼是不能上啊,会要了俺娘的命。
  皮扇子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干部看看皮有德,皮有德赶紧挪开目光,看向墙上贴的一张领导人的贺年画,皮有德喃喃地说,咦,你看看,这刚贴上没几天,就熏黄了。
  你看这样,安民同志,你反映的问题,虽然不具有广泛意义,但确实是个问题,领导人说了,以人为本嘛,一群人是人,一个人也是人,不能忽视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回去后,把这个问题向上反映,我相信,经过认真分析研究,会妥善解决的,比如说,可以让开着车过来的邻居们捎带一下嘛,三轮车也行啊,坐在后斗里,五十里地,也不远嘛。
  看皮扇子不说话,干部接着说下去,再比如说,可以开通一辆从小区到村里地头的交通车嘛,按时发车,想回来种地的,乘车来回,这是一条解决之道啊。还比如说,可以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以地易地,用你们村里的地,换一块小区附近的地,这样不是也可以解决么?
  皮扇子闻言,想了想,说,倒也是条道,可是,我听说到了交通公司的车都要政府补贴来,一通一班交通车,这个,你说算吗?镇上的领导说了算吗?这钱谁来出呢?现在把地包出去,出去打工的人这么多,没几个种地了,你们当真会光为俺娘开通一辆交通车?
  干部开口刚想说话被皮扇子一挥手堵回去。
  以地易地,说得轻巧,自我记事儿起,我们远在三十里外的孙家庄后边就有一块地,孙家庄在我们村边也有一块地,这些年,我们两个村都想把地换换,一直找到县领导,还没敢答应呢。说什么耕地什么政策,连省里都不敢做主的,还说什么红线,越了线,要坐牢呢,我不懂这个,反正,这两块地,一直没能成功换过来。几十年都解决不了,你说换就换了?你说了算么?
  皮扇子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并且吊起一只嘴角,斜眼看向干部。
  干部干咳了一声。
  哎呀,安民同志啊,你得相信党,相信政府啊,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你看,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遇到的问题少吗?哪一件不是一点一点地克服着困难过来的,如果有一点小困难,就止步不前,如果有一点小损失,就斤斤计较,我们怎么进步?我们怎么发展?我们不进步,不发展,还不让老美,让日本鬼子落得越来越远了?我们就要再次受他们欺负,八国联军,八年抗战,这样血的教训,我们不能忘啊——
  皮扇子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李翠霞赞叹道,人家说得是真有水平啊,可皮扇子啊,一句没听进去。
  干部见皮扇子久久不说话,歪头看了高跟皮靴女人一眼,出了口气,又喝了口茶。
  是不能忘啊——
  皮扇子说。
  是,受欺负会丢命呢,可是,俺娘要吃不上自己种的菜,也会丢了命的,也很严重啊。
  你这个同志,我怎么说你好呢?
  干部有点急躁了,但他突然看到皮有德正在向他示意。李翠霞说俺三叔挤了挤眼,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还当他眼里进了灰。
  干部停顿了,好长时间不说话,最后,抬起头望向屋顶,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缓和下来。
  好啊,好啊,你的情况,我确实也了解一些,但事实证明了解得还不够啊,这样,我以我个人的人格担保,到时候,我拼上命,也给大娘在小区里划块菜地出来,这么大的小区,不差这一块地,这样总行了吧?咱们村是试点,县领导很重视,连市里省里领导都时刻关注着呢,咱们不能拖后腿,想尽千方百计,也得把这项工作做好,抓实,不能存在任何不稳定因素,到时候出了问题,不是你我能承担得了的。
  干部说着看着皮有德,皮有德认真地点着头,不停地说,是,是。
  皮扇子再次低下头,摸着膝盖说,这倒好,这倒好,这就好啦。
  干部说,就是嘛,办法总比困难多,以人为本嘛,尽量照顾到方方面面,人民公仆,更要听取民众呼声,脚踏实地,时刻把老百姓装在心里——
  干部还没说完,皮扇子抬起了头:
  可是,俺媳妇俺儿要回来,找不到俺,咋办呢?
  李翠霞说,是哩,是哩,我们都忘了,他是有个媳妇哩,也有个儿子,这么大一点时,不是走了么。
  这时,人们也才像刚想起来似的,想起皮扇子那个圆脸、矮胖的个子、那个皮扇子东借西凑了三千块钱买来的四川媳妇。刚买来时,皮扇子和他娘,轮流看着,怕她跑了,直到生下他儿子皮山山,才放松下来,因为他娘说,放心吧,对女人来说,娃就是个拴驴的橛子,都有娃了,还怕她跑了不成。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四川女人在一个傍晚,连娃一起抱着跑了。
  皮扇子说,万一哪一天俺媳妇带着俺儿回来找我,我要搬走了,她上哪里问去?她来这里一看,连个村毛都没有,他们娘儿俩上哪里去?还不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那我今辈子就甭想再看到我的儿子了。那可是我的亲儿子啊,我怎么能不等着他呢?
  皮扇子说着,抹了抹眼。
  哎呀,安民同志啊,干部说,你咋这么死心眼呢,她不会找人问么,车站里有的是人哪,她也可以到镇政府问哪,街上问哪,见人就可以问哪,咱们村是城镇化试点哪,很有名啊,问谁都知道啊,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   我得担心,皮扇子瞪大眼说,你当那娘儿们会回心转意,会自己愿意回来么,她年龄那么小,我又这么穷,她配我,配我,是亏了些哩,我是想啊,但儿子总归是我的,他长大了,会问他娘他爹是谁,会缠着他娘带他回来找我哩,但那娘儿们还不是想最好走个过场么?我要在这儿,她自然是没话说的,儿子也就找到我了,但我要走了,她正好顺水推舟,对俺儿说你爹找不着了,你看,村毛都不见一根,还上哪里找你爹去。你想啊,我们搬走后,推土机轰轰一响,这里就成平地了,一开始还是块干净地,过不了三五年,就成了田地,或者,干脆成了一块野草地,你说,你让俺儿上哪里找他爹去?俺那可怜的儿啊,走时,才那么小,小肉团一样,粉嘟嘟地,比电视里做广告的小娃娃都好看,黑黑的眼珠儿,一看见我就咧开没长牙的嘴笑——
  皮扇子拿手背抹了下眼。
  儿子总归会认祖归宗的,你这是要让俺儿找不到老家呀,他跟他娘回来,看到一块荒野地,他爹呢?他爹去哪儿啦?啊哈哈——
  皮扇子放声大哭。
  你看,你看,这怎么——
  干部摊开手说。
  李翠霞说,还真是的,皮扇子说的我和俺婶子都酸了鼻子。
  干部看了眼高跟皮靴女人,女人剜了他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但很快,女人脸上就挂起笑,往前探了探身子,对着皮扇子说:
  唉,你说得我心里,真是怪难受的。为人父母,感同身受哇,哪个当爹的不想着念着自己的儿子呢,当然,哪一个儿子,也会奔着他爹来的,小时候,还不会懂,越大,这一层,在他心里就越重了。他姓什么,是谁家的孩子,早晚会回谁家的。这世上啊,什么都可以变的,但爹,是变不了的。所以呀,你就放一万两千个心吧,他要找你,总是会找到的。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了,都有手机了,都上网了,漠河发个消息,海南岛不到一秒就会看到了,你还愁儿子找不到你么?到时候,政府的网站,都可以帮着你找呢?
  女人说完,拿眼去看干部,干部面色平静,一直盯着皮扇子。皮扇子摇了摇头,说:
  你说的这些,俺都想到了,俺外甥也都帮俺想了一周遭,但是,网上消息再多,说得再清楚,看见的那个人,是那娘儿们,她不给俺儿说俺,俺儿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只有俺儿长大了,死活非要找他爹,逼着他娘来找俺时,那娘儿们才会来,俺相信俺儿会来找俺的,但俺怕那娘儿们面儿上要带他找他爹,实际上,会骗他,我在这里等着,还是保险的,要看不见我,她会立刻编好多理由带着俺儿离开的,说不准,她早就告诉俺儿我死了呢,所以,俺是哪儿都不能去的,俺得等着俺儿来找俺。
  女人眼珠一转,说,这也不要紧的,可以在这里竖起块牌子,把详细情况,把小区的具体地址都写上,牌子就是个人呢,它会代你在这里等你儿子的。
  皮扇子把眼一瞪:你说的好,牌子歪了倒了风刮裂了雨冲坏了牲口碰倒了这谁知道,我就是不在家,村在这里,人都在这里,一进村,问谁谁都会替我留意着呢。牌子是不行。
  女人又说,那这样,你把你媳妇的地址给我们,我们可以帮着联络,不到半天工夫,通过各地政府,联系到村,联系到她本人。
  皮扇子说,哼,她是我买来的,谁知道她说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何况,我也忘了,连她是不是真姓贾,我都不知道,上哪里找人去?
  干部看了皮有德一眼,转头问皮扇子:
  你这样说,不会是想让我安排个人,天天替你站在这里,等你儿子吧?
  皮扇子从干部的语气中听出了不耐烦,他利落地抹了下脸,说:
  当然不是,我只要不搬家,不住楼,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有。我算什么?怎么敢麻烦你们这样的当官的呢?但是你们非要我搬么?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来找你们找谁呢?再说了,我到时候不搬,你们也是要去找我的,不如先把话说清楚了。
  高跟皮靴女人这时候哼了一声,比先前那声显然高得多了。她看了看站在里屋门边的李翠霞,又看了看皮扇子:
  我们非要你搬?我们是谁?是我苏锦秀?是他王兆国么?不是,我们只是向你们传达上面的精神,上面的政策,上面的意见。上面定好了的,谁能改变?你能么?还是我能?我们只是国家这个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好不好,小零件能挡得住大机器运转么?你举出这个那个的,只是个人困难,个人问题好不好?我们能解决的,一定帮着解决,但解决不了,你就真不搬了不成?你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个强大的机器么?你抗得住么?你难道——
  干部很响亮地咳了一声,把女人打断了。
  女人冷着脸,将没说出的话吞下去似的吞咽了一下,低下头不再说话。皮扇子瞪大了眼睛,一时半会儿才从女人的震慑中缓醒过来。
  李翠霞说干部恼了,干部指着女人,拉下脸来,说,小苏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和老乡说话呢?什么强大的机器,什么个人问题,安民同志的问题,也就是我们的问题嘛,如果这点认识都没有,还要干什么工作?怎么干好工作?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只服务在嘴上?说说罢了么?要落在实处,实处!
  皮扇子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干部。干部转头对皮扇子说:
  安民同志,别急,困难,是一件一件克服的,根本不用急,还是那句话,总是有解决的办法。小苏同志是激动了些,不过她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国家,政府,是公器哩,强大着呢,个人的困难要解决,解决不了,还是要讲政治的,讲大局的,是不是?哪个人能阻挡得住历史的车轮呢?自古至今,没听说过呀!城镇化,是国家大政策驱使哩,咱们又是试点单位,咱们能拖这个后腿吗?只要落下一个人,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光嘛!你说是不是?这点集体荣誉感,我相信,安民同志,还是有的。你有什么困难,就一起都说出来,我们也好综合地考虑研究解决——
  干部用诚挚的目光望向皮扇子,皮扇子明显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瞪起眼,直起腰与干部对视着:
  荣誉感,我有啊,是有啊,但我还是要等我儿子啊,是啊,都说出来,一起解决。还有啊,俺爹就在村东北埋着呢,俺只要在家,隔三差五就会到他坟上看看,清清草,撒上锨土,和俺爹说上几句,给他说说俺娘身体挺好,给他说说家里也够吃也够穿,让他啥也甭担心,还给他说说他有孙子啦,虽说孩子不知道现在去哪儿了,可去哪儿了,也是他孙子啊,是不是?你说,这村一搬,土地一整,离得又远,我看俺爹就不方便了,他要想我了,咋办呢?再说,刮风下雨的,浇灌平整的,日子久了,也没棵树,也没个村的,连个比照都没有,会不会,我会找不到俺爹的坟了?会不会,我会把别人的坟认成俺爹的?那不要了命啊!   干部拧起了眉头,高跟皮靴女人看了干部一眼,转头对皮扇子说:
  嘁,你还要王主任给你安排个人给你爹上坟吧!
  皮扇子惊得抬起头,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故意——
  女人说,还用得着我故意,你看你说的都是啥问题,你是想无理取闹吧?
  皮扇子脸憋得通红,说,无理取闹,我说的哪件事是无理取闹,你没娘吗?你没爹吗?还是没有家没有孩子?我哪件是胡闹的?还安排个人上坟?安排你,我还不答应呢!
  干部摆了摆手,想制止女人,但已经制不住了,女人腾一下站起来,指着皮扇子,你在骂谁呢?我们这是在工作,在给你解决难题,你说的这么难听,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在污辱我们,你这是在公然对抗公器,公器!给你脸不要脸!
  皮扇子也火了,你才不要脸,跟个妖精似的,我好好地住着,没招谁惹谁,为什么非要我们搬?你算哪根葱,你说了算吗?你说了不算就甭瞎掺和,我只和说了算的人拉呱,和你说不着!
  女人脸由红转青,推开干部凑过去阻止她的手臂尖声说,你骂谁呢?你说清楚?你凭什么骂我?
  皮扇子说,骂你,就凭你骂我,我就骂你,我说得够清楚么……
  干部朝皮有德示意,皮有德伸出一只手,说,都冷静下,冷静下,慢慢说。
  皮有德转头看着皮扇子,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要拿脑袋碰公器么?你有几个脑袋?
  李翠霞说本来皮扇子一直坐着,说得激动些吧,坐着倒是没动的,但皮有德一说,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隔着玻璃门朝门外看了一眼,李翠霞说,我当是他气得不行,要走了。谁成想——
  皮扇子其实是看到了停在大门口的轿车,因为他站着摇晃了一下,接着转身跃进对着客厅的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菜刀,女人尖叫了一声,你还要杀人!干部和皮有德脸色大变,皮有德慌忙向皮扇子张开双臂,可皮扇子绕开他,径直跳出门去奔向门口的轿车。
  操你娘的,什么公器,老子今天就试试这个公器!让你公器!公器!咋死不是死,还非得窝囊死!公器,砍死你个公器!
  皮扇子挥舞着菜刀,疯了一般砍向车窗玻璃,砍向四周的铁皮,砍向轮胎。
  人越聚越多,谁也不敢上前阻拦。马玉香说自始至终,干部和女人都没有出来。皮有德出来站在屋门口远远地吆喝了几声,就退回到屋里了。
  直到砍累了,皮扇子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泥浆里喘粗气,他慢慢松开握刀的手,举到眼前,那只手鲜血淋漓。他又看了眼被他砍损的车,车玻璃上,划开了口子的铁皮上,流淌着他的血。皮扇子环视着围观的人群,吐了一口气,扶着泥浆地,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
  公器!
  站得离他近的人听到皮扇子小声说出这两个字,而后,就听到了村口尖利的警笛声。
  警车很麻利地带走了皮扇子。干部和皮有德站在大门口,高跟皮靴女人站在皮有德家的屋门口,远远地望向聚集在院门口的人群,马玉香说没看清那女人脸上什么表情。
  路树德说,这家伙,当真这么想不开,原来,我还当他说着玩的。
  毛凤兰说,她抱着孩子,离开皮有德家回到家门口,看到同样的一辆黑色轿车平稳地驶进村,毛凤兰没有进门,在门口站了不一会儿,那辆轿车,又平稳地开出来,经过那两棵槐树时,一群麻雀被惊起,在空中盘桓一阵又重新落回到枯枝上。
  杨袭,1976年生, 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委委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2008年始先后在《大家》《黄河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作品》《十月》等期刊发表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中篇小说《泥河调》获《作品》龙岗杯小说铜奖、获“万松浦·天舟”文学新人奖,中篇小说《高塔》获第三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长篇小说《黑夜悼词》获2013年度山东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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