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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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他的爱人们才把他的话当真,纷纷紧张起来。
  这云上七十九位个体,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哪怕有几位人机耦合,人格都是完整的。和她们交好之前,鹤来都一一验证过。对象必须是人,这是底线。他为人老派,接受不了跨物种的恋情。但这不妨碍他张开手臂拥抱科技带来的云上世界,洁净轻盈的人际关系。情意缠绵,肉身永不相见。交欢媾和,一边云上虚拟世界的翻云覆雨,一边云下现实由各自的抚慰仪器辅助实现,不受性别年龄人种限制,不存在交叉感染,也不存在占有控制,更没有厌倦猜疑嫉妒,各自独立,彼此共享深长温厚的情谊。每个人都是许多人的许多分之一。
  和他要好的这些人,交情最浅的也有五十来年——到了一定岁数之后,他就不再加新人。已经足够。再多,记不住,必须借用记忆储存硬件。鹤来觉得那样实在太失礼。所以他体体面面认认真真地和七十九个人交往。真心换来真心。这七十九位都是在云上可以为他不计较付出的人。
  即便这样,最初时候,当鹤来遇到麻烦,她们都没有当真。那事太像一个玩笑。谁能想到素来沉稳的鹤来在云上约会时,竟然跑错“房间”,闯入别人的派对。进去时,里面一群人正在开烧烤派对。无人岛场景。碧海蓝天椰影婆娑。凉爽微风沁人心脾。菠萝香甜气息与烟熏火烤后的肉类矜持混搭,香槟光泽经水晶杯器皿切割完美的表面折射。出席的男男女女以及中间性别身着各式睡衣,神情散淡,慵闲,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直到鹤来贸然闯入。
  “谁呀?”
  “嗨,朋友,这是私人派对。”
  鹤来落进“众神”目光里,因为是初次,还不懂得自惭形秽。他听见有人在呼叫管理员。一个温和白净的男人顷刻出现,和鹤来一样局外人打扮,V领套头针织背心罩在衬衫外,模样本分可靠。这位管理员穿过人群,把鹤来拉到边上。
  “我和朋友见面。我们预定了这个房间——大概一星期前吧。”鹤来解释。
  管理员公事公办应对,让鹤来亮出房间密钥。密钥拿出来。一连串数字。前头房间七位数固定密码,全部符合。后面房间隔间区段码,三个里错了两个。
  是他进错了房间。
  鹤来错愕。云上世界,闯别人房间如裸身冲入陌生人家里。公序良俗的第一要紧就是不做这样的事。人人严格遵守。他竟然坏掉规矩。
  “你搞错了。”管理员声音高出三分。
  按道理,只要一位数不匹配就进不了房间。想必是管理员偷懒,想着多年来没有人破坏规矩,只设置了前头固定密码,也就是说这一千个房间实际上公用一把密钥。鹤来也不好说破。他悻悻然错开目光,站在那里发窘。
  两颊发烫。
  烫,烧在肉身实实在在的烫,困在云下无法传递出去徒劳的热度。彼端云下,郊外摩天大楼的套间里,上传器前一张面孔,颧骨颌骨撑起的皮肤下,静脉血管扩张,血液急涌,肾上激素徒劳做功。没人看到。而云上,完全不显。那里的鹤来发窘,也是垂头站着,视线虚扫过围观人群的脚尖。
  “没关系,我们也就随便聚聚玩玩。”有人给鹤来解围。
  其他人跟着附和,大度原谅。毕竟鹤来闯入时,聚会还没进行到特别私密阶段,不会给人造成困扰。倒是这难得一遇的过错,可以作一阵子的谈资。
  鹤来俯首道歉,感谢对方不追究。管理员声称要给鹤来记一个处分,被人求情拦下。他转脸望鹤来,一脸的正直与尽职。鹤来再次调转视线,盯住脚下金色沙滩。
  细洁金沙上,只他一双德比鞋特别扎眼。
  有人在笑他。半点不掩饰。
  鹤来听得心里松动,感激笑声里的不雅,他抬头,恍惚发现他已经在不远处:穹顶壁画大理石地板一排落地镜一直延伸到房间尽头,欧洲宫殿的一个大厅。他站在巨大镜子前,里芬坐在旁边,侧身对他大笑。约的人正是她。
  “你进错房间啦?”里芬故意提起。
  鹤来嗫嚅回了句什么。他想起管理员正直的面孔,想起他最后急于将自己挪出沙滩房间——那些人大概迫不及待要清场好嘲弄他。
  里芬又笑。手掌软绵绵落在他肩上。“对不住,我停不下来。也挺好的。没想到这辈子也能见着你冒失的样子,还是为了见我。”
  鹤来深深看里芬,洒脱惯了的人第一次不知道说什么。“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那——”里芬拖长尾音,“不好说。”
  云上的人,本来轻盈,滤去许多冗余细节。里芬又娇俏。鹤来看得着迷。她那么可爱,要说就说吧。说不定,他的尴尬事此时此刻已传扬开来。
  他猜得没错。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误闯房间的视频,病毒一般迅速扩散、复制、经加工恶搞再度传播。毕竟是新鮮事。云上有一半人都在他的窘态里得到快乐。他的笨拙粗心点燃了众人的生活,又在短短几十分钟后迅速被熄灭,被下一个焦点取代。只有鹤来云上的爱人们,才会在意。当然是在她们笑话完他之后。
  一天里,好多人跑来慰问确定鹤来现在是否安妥。他回答说没事。里芬就在旁边。她们不再多问,最多简单嘱咐几句就离去。
  鹤来向里芬笑,略带歉意。“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手也不太灵便,画的画比刷墙灰还不如。”
  “好久不画,手笨了呗。”里芬声音弥散,透出一些忧虑。
  鹤来不让她多想,岔开话题。“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出糗?”也只是下意识觉得奇怪,但他并非一定要知道。
  里芬一踌躇,“啊,我那时在隔壁。”
  她那时就在隔壁。鹤来心想。
  “啊。”从喉咙深处一个声音滚落出来。上传器前的肉身不小心没有兜住那声音。云上的虚拟像跟着露了洋相。里芬没有笑。
  她从刚才一直就停在那里,像是网速不好卡住的画面。也许是真的卡住也未可知,同时操控几个虚拟像就会这样。里芬一心多用,以虚拟分身兼顾沙滩派对和他的幽会。此时此刻,应该还有一个她在沙滩上作乐。
  外面下起雨。电子雨从落地窗飘进来,沁入虚拟像,鹤来感到丝丝凉意。心底洇开幽微晦暗的湿印。   “为了发呆。只要在云上待着,就有好多事找上来。脑子转个不停。我想让脑子停一会。”
  只有云下可以。鹤来懂她。然而他们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见到上传器,就不由自主将自己传到云端。所以必须走出家门。“在这里,脑子停下来了吗?”他问。
  “当然。”女孩一抬下巴,“你看,生意多差。”


  “那么久?”鹤来愕然。
  他竟然在云下待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云上的爱人们将他围在中间,秩序井然地轮流向他发难。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消失?过去二十小时,她们在云上到处找他,不见踪影。想到他可能在云下,于是又纷纷call他,给他留短讯,全部石沉大海。她们觉得蹊跷,正聚在一起商量办法,没想到鹤来却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没事人一样。
  鹤来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他只是出去吃饭,回来睡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清晨。云下世界粉金色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身上。他神清气朗,像平日里那样接通云端,刚上来就立即被爱人们围堵质问。
  “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天没了影儿。”她们问,“怎么call你都不出现。”
  “一天?我,出门转转。”他憨憨地笑。
  “云下出门?”有人问。
  鹤来看不到是谁,倒听出声音有些紧。“嗯,出门走走,嘴馋,找点东西吃吃。”
  “好吃吗?”这次是里芬。
  “不好吃。”他坦言,引来一阵哄笑。鹤来在笑声里觉得哀怨,也跟着笑,他向她们形容食物怎样难吃,绘声绘色,套用典故,不吝修辞。他好久没讲得这样尽兴,讲得肉身微微冒汗。
  “吃一顿饭要那么久?”穿戴中世纪盔甲的少女不买账。
  鹤来也诧异,心里暗自复盘了出门这一趟的过程,中间一大段空白。这不是古代砍柴郎误入仙境的故事。他解释不了,也不想承认。
  “我走回来的。没想到还挺远。結果到门口想不起密码,折腾好久才进家,到了家倒头就睡,睡到现在才醒。”细节全部属实。他深夜到家,瘫进椅子里,闷闷坐一会就睡了。
  爱人们信了他的话。忘记家门密码也是离谱,但并不比闯房间更糟。
  “云下,出次门多累。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少女认定他吃了不少苦头,送上安慰人的笑容后离开。
  其他人,说着体贴的话,拥抱过鹤来也相继退出。但不是全部。
  剩下六个人,有里芬,有他早年结交的青梅竹马四胞胎,最后一个,他似乎认得,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眼睛格外好看。
  鹤来长出一口气,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怎么了?”
  青梅竹马的四个人,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我们觉得担心。”“你最近一直有点糊涂。”“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不过还是要重视。”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说,无缝衔接,流水线上装配般的准确。几十年亲密相伴才有的默契。
  “就是最近没什么胃口。”鹤来避重就轻。
  “嘴里没什么味道?”里芬问。
  鹤来没防备,点头说是。话一出口,感觉房间里掉下一块巨石。那六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事的。”叫不出名字安慰他。
  鹤来苦笑。他知道她们在他心思够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而他只好等她们向他宣布。他心里灰扑扑的,想起这几天连续出丑,心里发烫的那块生铁已经冷却,只觉得沉,带着他往下坠。他不挣扎了。记得常用的名字和密码,有始有终地想一件事,曾经是多么简单随意的事,现在竟然有心无力。他做不到。好多念头,曾经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使用起来如同自己肢体一般随意,现在却像蛇一般从手里滑出。
  房间真空。那些走了的爱人,他快要记不住她们了。
  “没事的。”没有名字的女人抱住他。柔软温热的乳房贴住鹤来的胸口。比乳房还柔软温热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回,“小毛病。没事。医院能治的。”
  原来她们六个人私下聊过,疑心鹤来患了ALZ症,于是特意去查了ALZ的病理特征、患病率、治愈率,还找了一家好医院,预约了医生,就在明天。她们纷纷安慰鹤来,不过是常见老年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据说一个小手术就可以。
  鹤来不作声,只听。她们对他太好。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独立自足,不需要谁对他那么好。
  就像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健康。
  做检查需要肉身相对。听说云上也有能做检查的医院,诊费惊人,没有必要。
  鹤来不在意云下就诊。代步车将他在指定地点放下。小机器人将他引进医院,一步步引导鹤来做各项检查。鹤来没有见到别的人。
  毫无意义的消毒水味道在强烈日光下仿佛能显形。他觉得只要自己拿下墨镜就能看见氯分子在空气里写的字句。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仰卧,俯卧,半蹲,正坐,侧躺,脱去什么又穿上什么,筋疲力尽。在电镜成像测试床上,小机器人让他躺下合上眼睛根据指令活动身体,他动了几下,沉到昏睡里。
  睡得不深。所以听见了响声:从听见到知道自己听见,最后听出那是皮鞋踩在水门汀地上的响声。
  鹤来睁开眼。
  “医生?”
  “院长。我是院长。”
  “院长,你好。”
  “哦,坐起来吧。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院长停下来。停顿很刻意,但就像放久了的假古董,反倒有种仪式感。
  鹤来起身,等着。
  “ALZ症。”院长从随身屏幕里调出鹤来的诊断图,指给他看,“身体其他机能保养得都很好。大脑出了点状况。眼睛扫描图这里,视网膜神经细胞层变薄了。再看脑图,这里脑区的淀粉样蛋白已经聚集,已经有淀粉斑块,倒不算明显。我拿健康大脑对比一下,看到吧,脑沟相对宽。神经再生的速度也不是很理想,我换张动态的你看,树突神经棘有萎缩迹象。再加上你身体运动不协调,健忘,不过还好。现在是早期,刚开始有病理变化,不严重。”   鹤来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一只蜜獾。它们的背毛原来不是灰色,而是白色夹杂黑色。
  “你在听我说吗?”院长的爪子稍稍使劲。
  鹤来疼得差点坐地。“怎么办?”
  蜜獾的鼻子朝他抽动几下。“病情每天都在恶化,忘掉的事只会越来越多。一边是我们收集记忆,一边是你丢失记忆。这是场比赛。比谁更快。要是太晚了,哪种方案都救不了你。”它停下来,大概是看出鹤来的顾虑。也可能根本不用看,病人的顾虑千篇一律。
  “我给你一条路。你自己看走不走。”蜜獾说。
  蜜獾的路,简单又有人情味,它说了一遍,又写了一遍,整理成书面稿,发给鹤来。
  它建议鹤来尽快进行治疗,先开始收集记忆,之后再定方案。一同寄来的还有三个方案的诊费价目表,以及收集记忆的疗程说明。鹤来看完之后才知道,原来收集记忆不只是做个超精微脑成像图。这部分只作为记忆生理构架的辅助。最重要和复杂的记录工作
  以特别原始的方式进行——问答。题量惊人,蜜獾在邮件里警告,患者必须具备坚韧的意志才能完成。每一题都是必须的,不止是过去曾经发生的事,还有很多曲折的心理层面的问题,许多看起来没有边际,让人摸不着头脑,却是通过实验严格考证过的心理测试,通过它们才能勾勒显性记忆外的记忆框架。“总之,先缴收集记忆阶段的诊费。”院长在最后提醒他。
  缴完费,鹤来积蓄少去大半。剩下的连最低规格的手术费都不够。他开始为钱发愁。这还是第一次。在云上节俭度日不难,况且他本人就清心寡欲,每隔几年花个几天打打零工,足以支付生活开销。要是意外地仍有富余就存进电子银行。仅仅是图个方便。他不作长远打算,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钱所困。那夜鹤来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滚过的熟人面孔,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口求助。几十年的自爱,如今成了捆绑。鹤来只好去打工。
  世上如今只剩下一个工种给人类——图灵员,又叫数据标注工,不难,无非是回答AI一些简单问题,喂给他们优质数据帮助他们自我优化。按复杂度和具体领域区分,待遇不同。鹤来应聘时,也闪过隐瞒病情的念头,想到患者病历必定早就同步上传云端,也就彻底放弃挣扎,直接应聘一份简单工作。填写工作时长时,略微踌躇,还是咬牙填了每天七小时。填的时候,脸颊通红。
  每天七小时。单看这一项就知道他有多绝望。长时工稀缺。鹤来轻松拿到工作。工作累人。每天朝十晚五,进到云上固定房间,看不同图像,把他对每张照片的看法输入主机,越详细越好,越主观越好。对着一张女人贩卖小孩的照片,他尽可能描述他们的年龄、穿着、彼此间关系,推测时间地点,判断对方脸上表情属性,以及讨论照片给他带来的感受。
  它们就是这样要他倾肠倒肚。他不习惯。他向来话不多,且留余地。拍得蛮好的。总是这句话开头。要按他的意思,就是全部回答。但显然不行。为了完成工作,不得已干巴巴地尽量往外挤词语。它们似乎发现了他温厚的保留,越发有意引导他,不时提问。它们似乎比鹤来更洞察他的心思,更关照他心底幽微之处,不放过任何微妙的细节。它们索取,鹤来只好给予,给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身内之物,不断重复地掏空自己。
  一天下来,他精疲力竭。
  电子存款上增长的数字安慰着他。还有就是,胸口那块滚燙生铁,如今既不烫,也不沉。它还在老地方,只是鹤来,已经感受不到。
  下班,并不能得到真正轻松。他还要继续答题。缴完诊费的几分钟后,他就收到医院给的问题压缩包。解压后看到题条数字,后面一串零看得他眼球发胀。或是智力开始下降,他数不过来到底有几个零。诊费后面的零也是,仿佛要无限复制下去。题库里的问题也不难。
  “就是父母名字长相,小学在哪读的之类的。”他又补充,“不过还有更细的,比如几岁开始养第一个数字宠物。”
  “和我想的一样。”
  “也有想不到的。淡奶油如果是凶手,第一个受害人是什么?红色代表五,紫色代表几?”
  “好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可能就是为了凑足吓死人的题量。”
  “多做也会累。你觉得难吗?”
  “不难,但是会忘记。”
  忘记了,再想也没用。烦恼的是,因为这些题目,他想起来遗失它们的事实——本来被彻底忘掉永远不会因此觉得失落的记忆。也不必太当真,很快他就会连整个事实也忘掉。黯淡的平和笼罩着,保护着他。雪白的衣服一旦落了灰,痛惜过,就不必再痛惜。
  鹤来几乎无所求。上工答题然后睡觉,这样度日。几乎不见其他人。疲惫不堪地出现在人前,强撑精神和她们玩,实在不得体。要是再忘记了人家姓名,就更尴尬。他习惯现在的寂静,偶尔也会有对话——在脑海里和假想的人对话,有一句没一句,总能疏解他的心绪,甚至理清思路。他假想的人没有面孔,不需要她是谁,不需要她美丽。有声音就好,回应他的声音。
  大部分时候还是寂静,脑海里也是静的,没有声响。等到上工或者答题时,脑袋里开关啪嗒打开,马达轰隆作响,也是一种静。
  做到第七天。存款上的钱刚够A方案。至于B方案,远远不够。不知道要再打多少天工才能凑够这笔钱。鹤来来来回回计算得烦躁,再也无法忍受任何问题。他喘不过气。精神绷得太紧,他好像老年困兽,努力求生,还是到了极限。他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下云冲了个澡,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转圈,第三次转到门口,手落到把手,一拧一拉,人就站在门外。电梯来得正是时候,顺风顺水地,鹤来来到了顶楼。
  这次日头在东边,几片絮絮的云朵点缀在青色的天空上。假山像刚醒了一样,新鲜潮湿。鹤来被蹬道带到亭中。他坐下,深深吐出口气,还是向南。这边视野好,没有叠石遮掩,一眼望去——不用费力眺望——轻轻松松就看到天空和云。今天没有风,云薄薄的,被扯出絮,不仅边缘,连中间都有空隙,最薄的地方,一缕缕交织,几乎要断开,又凝结在那儿,展示着撕裂前最后的面貌。鹤来又长出一口气,身体随着眼目舒展开。他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望着云。每一朵都是谜,难以界定边际,明暗不定。最暗处应该是云朵堆积的区域。应该是吧。鹤来不去想。这个早晨,他不解谜,单纯专注谜面。风一直没来。云被定格了,定格在鹤来暂时不需要回答任何问题的时间里。   视野里,万物静止。
  即刻间破碎掉。
  一抹影子飞速掠过,淡得像残影,却打碎了静止,让看的人眼目刺痛。
  鹤来跳起来,追过去,好像河水里一道波纹追随另一道波纹。他跨过栏杆,跳到环亭的石阶上,被叠石挡住。石灰岩经雨水长年溶蚀,好几处空隙。鹤来凑近一个孔看。影子在那儿,团成一团,驯服在假山阴影里,得到庇护般,不再挪动。鹤来匿声猫腰往下走,绕了一圈,没找到岔道,回到原先的叠石上往外望,已经不见了影子,不甘心又多看了一眼,蓦然觉察到不对:后面正对的山石有一处暗室,形貌完全不同于之前窥探时的样子。应该不是同一个地方。相应地,他趴着的这块叠石也不是之前的那块。他还没绕完一圈。果然在前面两块凸起的石头之间,发现一条窄径,窄径前高出一块石阶,他跨过去,盘算需要多久能绕到影子所在处,如果它还在的话。一想到它近在咫尺,呼吸变得急促。他变得不太像平时的自己。小径蜿蜒起伏,不断向前伸长,两侧石壁渐渐隆起,周遭晦暗下来。只有头上一线光明。他没了方向感,不知道通向哪里,感觉不到脚下的路是向上向下抑或通左右。他似乎又跟丢了那团影子。它团作深色一团的模样像极了……
  脚不期踩到石阶之间的堆土上,膝盖一软,身体斜着朝石壁撞去。响声出乎意料地大。
  “小年轻,你不要怕。”老男人的声音透过他靠着的石壁传过来,震动鹤来的背脊,“你也不要老追着我。我年纪大了,跑不动。”
  鹤来转过身,耳朵贴在石壁上。虽然气喘的人是他,但礼数还是要的。
  “别误会,朋友,是碰巧啊。”鹤来对着石壁喊,结尾加了语气词和长长的拖音,为了不显得严厉。
  “你以为我是什么?这么追。”
  “我不知道。”他停下,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你团在地上干什么?”
  “你当我是流浪猫?”怪老头大笑。
  “看尾巴像狐狸。”鹤来自嘲。回忆里的狐狸团作一团的轮廓模糊不清。
  “这倒有可能。我跟你说,”怪老头压低声音说,“这块地方特别灵。你要多来。多来就知道它有多灵。周围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每天都上来走走,看看云,活动活动筋骨,走累了可以像我那样团着,说不出的舒服,也可以找个石凳坐。”
  “亭子好像也不错。”
  “亭子还行,也就还行。那儿看到的云也就还行。真正好的地方在假山,你要和它多玩。玩多了就知道多好玩。你也放心,这里很大。我还从来没和别人照过面。”
  “你来这儿多久?”
  “好几十年吧,一开始还数,后来就懒得知道了。我刚来的时候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嘿嘿嘿,你在亭子里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你了……好好玩,注意呼吸。”
  话音越来越远,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好像忽然吹来一阵风把怪老头带走了。他大概不会再现身,重新做回了嶙峋山石间的缥缈的影子,徜徉在周回曲折的山道,同其他那些不愿出现的影子一起,在光影交错的虚实之境里,每天和山玩,让峰岭峦洞渊壑塑造身形与步伐。
  鹤来忽然变回了小孩,他真想留住老人好好问一问,这山里的秘密。那么一瞬间,他忘记了这不是真的山。
  “怎么玩?”他问。
  脑海里无人应声。
  路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阔起来,两边的石壁缓缓向后退开。新鲜的日光落到肩上,鹤来抬头。云朵闪闪发亮。
  它们挪动了位置。一些远去了,另一些稍稍分开,构成独立的较为扁平的多面体,灰白部分被银亮的镶边勾勒出强烈的立体感,周围的轮廓也更清晰。在鹤来独自探入幽秘小径的那段时间,它们突然决心长大,拥有明亮形态,向鹤来展现。
  不,它们不为向任何一个人展现。天空上的,是面向全部人类,礼物般的展现。鹤来眯起眼睛,心里涌起一阵和人分享的冲动。没必要。大家都可以看到。这样想,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在山上看到的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他心怀这个天真的念头,不忍摒弃。鹤来迈步向前,果然还是不认得路,晕头转向,前几天走过的路没了踪影,又或者说经过了许多相似的地方,许多次似乎都回到了原点。来时的路退回时已经成了完全陌生的绝境,黑灰色石壁挡住去路。陡而窄的石阶走得膝盖生疼,十几步后的小平台竟然高于起点。在外面看还是普通规格的假山。一旦人在山里,人和山都变得不一样起来。山格外地大而深邃。人也因着山的空间变化有了幻觉。
  他看到云落在山上,明白那是重影,大脑的幻象。错误的神经信号。云和假山重叠,波纹起伏,相应相称,在同一种自然脉络中呼吸吐纳。下一秒的云朵,下一步身处的假山空间,同步同构,然后它们将以同样的方式翻转结构,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往复无尽。山就是云。云就是山。他想这就对了,他一直在云里走,所以总迷路。身体不能领会空间,受挫,被刮擦,磕碰,跌倒,迷失。清丑顽拙的石山,雕琢空间,也雕琢他的身体,强制性的习得。鹤来感到痛苦,轻微的,但的确痛苦。这种痛苦中包含着一种努力,一种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努力。但可以忍受,在整个强制性的习得过程里,身体醒了。肌肉骨骼脏器在漫长人生里被无限度地使用,作为完成动作的工具之后,终于在动作中被意识到存在。他的肺扩张收缩,他的胸腔肌肉组织起来,肋骨和胸腔悬挂在脊柱上,一个呼吸,好的,尽管短促,但是呼吸。脊柱承担胸腔的重量。髋关节产生的力向脊椎引导。
  現在,俯身拧腰,骨盆的肌肉激活,韧带膝关节寻找最合适的方向。
  痛苦变得轻微,被想像中的音乐代替。鹤来不知道音乐从哪里来,它甚至不是声响,即使在脑海里想像,也是无声的。它仅仅是几个序列,一连串肌肉骨骼韧带神经以不同参与方式加入组成的序列。实际上,鹤来知道,存在着无数种排列组合,等待着丰富这神秘的序列。只差一点,他感到他快要明白老头的意思,明白多和假山玩的深意。只差一点。隔着一层膜,在那边等着他理解。他不由自主想着,分了神,就在分神的间隙,一些依稀的影像从混沌里掉落出来。一些转瞬即逝,一些留了下来,比如某个人永远不远不近的背影。比如一个清晰的人名。   “我最近脑子不好使。”他自侮。
  成音不说话,只见他单手举过头顶,拽住头发往上提。手再落下时,手里多了一顶假发。成音缓缓抚摸假发,如同那是怀里一只小猫。光秃秃脑袋上浮动暖色光晕。他那时也这么抱过他们一起散养的那只小猫。黑白皮毛,瘦骨嶙峋。
  不是这样的。成音说。不全是鹤来想的。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小乳胶管,往耳后根黑色孔洞里滴深色浑浊液体。他低下头时,黑色孔洞正对鹤来洞开,像水蛭的吸盘,吞下整个小乳胶管后,缓缓合拢。成音抬起头,对鹤来笑。他是故意给他看见整个过程。
  鹤来大致了解脑机手术。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的创口。难道是手术失败?
  不是这样的。成音说。不全是鹤来想的。他告诉鹤来手术很成功。植入小小电极,从此升仙登天。电光石火间调取信息计算处理,万事通晓运筹帷幄。顺利通过测试进入高阶,同时进行多部门协同管理。薪酬也不错。他才十六岁,未来闪闪发光,每一天都像被熨得平整顺帖的领带。
  后来呢,鹤来问。
  后来就变了。程序一直在升级,性能优化,他大脑里面的硬件渐渐跟不上。三年后不得已做了电极增补手术,付出昂贵代价,不惜把自己搞成这鬼样子,但也就是勉强拖了两年,实在无力应对,终于不得不从岗位上退下。
  “就算退下来,他们也要对你负责到底。当初可是他们号召组织大家去做脑机结合手术。”鹤来不平。
  “手术的确成功了。而且,是我们自愿申请。你知道当时有多少申请者吗?录取率百分之零点六。”成音的脸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但那东西燃烧得太快。
  鹤来没有再问。就算用他不灵光的脑子,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被淘汰了。本来还能做做普通工作。但没过几年,脑机结合技术停滞,“云”却全民普及,几乎零成本使用。谁都可以,除了脑机结合者。大脑功能不匹配。他要是再等等就好了,抢先起跑,却选错了跑道,跑到了技术发展的岔道上,被彻底放弃了。
  眼前这个人,连云都上不去。不说社交工作寻乐这样那样的需求。自有“云”开始,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不,应该说,他根本就没存在过。
  我至少还活过几十年。鹤来觉得羞惭,他真的不该来,他这么来就好像是在嘲笑成音,这个他曾经追赶不上的同伴。
  “我最近在打工,做图灵员。”
  “挺好。我之前也申请过,没通过。”成音转过头,对着水门汀地板出神。半张精致面孔浸淫在斜阳里。鹤来小时候一直觉得精英只长着一张脸——成音这样的脸。
  “生活还好?”
  “基本保障有的,云下生活——我好久没跟什么人说过话了。你来,我很高兴的。”
  鹤来被刺到,好像一把长枪刺入眼眶向上一掀,头盖骨一分为二,一时间不知道哪里该觉得痛。他不怪成音无故约他来这。“你妈现在怎么样?”他问。
  成音嘴角咧开,“我脑转速算慢了。你比我还慢。”
  鹤来哽住,不再说什么。成音也是。
  两个人一起盯着越发昏暗的光柱发呆,好久不作声。那是真的安静。成音的安静,和鹤来的截然不同。如今他,亡灵样孤绝在云外,独自一人活着,没有人记得他,包括鹤来。
  鹤来站起来告别。“我走了。以后还来。”
  “要是你能记得。”成音扶正头上的发套。
  回去的路上,鹤来经过上海小吃店,随便点了几个吃的。小店生意冷清,上菜慢,而且极其难吃。他吃了一两口脸黑了,立马结账走人,出门天已经黑了,他上代步器,飞快把小店抛在身后,没料到油腻生腥的味道滞留口腔久久不去。味道和食物如今都在他体内,人即使离开店了,却无法和它们真正切割。一想到那些东西已经进入他的身体,鹤来觉得自己如同被污染的数据源。
  他不能就这么回去,回到家里,或者回到云上。
  鹤来胡乱走,十字路口绿灯在哪儿他就走哪儿。嘴里的味道不断刺激着他,心里的那块生铁越来越烫。吃个饭都吃得那么狼狈。他忽然整个人抖得像疾风里的树叶,沙沙作响,瘫靠街边栏杆,等大风过去。心里一团漆黑。睁开眼照样漆黑。
  不,却又好像不是。隐隐地不对劲。他怅然若失。好像不知不觉丢了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但好歹,他好像又是他了。白衬衫下的灵魂重新附体。
  他漸渐想起自己是谁。四下张望。半生半熟的景物。他认出了树墙和花园,认出自己住的楼,从晦暗的河流里捡起和它们相关的碎片。
  鹤来走进电梯。
  那天晚上,鹤来做出决定。决定一做出,鹤来失声大哭。泪水打湿了他的羽毛。那些再也无力爱惜的羽毛,黯淡了,湿答答黏连成形态不明的泥泞。


  “我决定了。”
  “你怕了?”
  “不能拖了。我昨天差点忘记怎么回来。”
  “决定手术方案了?”
  “不管哪个,等到记忆收集完,我就立刻动手术。有多少钱就做什么样的手术。”
  “哪怕是最差的那个方案?”
  “最差的是什么都忘记。”
  到那个时候,他就彻底被流放到人类世界之外。鹤来没有点明。即使对脑海里的声音他都保留。一旦说出就会落实。他惶恐。
  “还好?”
  “好不好——”鹤来刹时醒过神。这是实实在在的声音。的确有人在跟他说话。他的情人,媚眼如丝却没有名字的那个,从云上给他发来语音留言。他好久没有和云上旧识联络。云上情谊从来轻盈不牵扯,互相尊重。她们尊重鹤来独处的心愿,也不来干扰他。但或许没那么复杂。只是单纯忘了他。两两相忘。多好呀。免得他愧疚。
  只有她。
  鹤来的回复写了删,删了又写。“挺好。”他回。
  “哎呀。”那边回复立刻反弹过来。也是两个字,还是语气词。
  “昨天去看小时候的朋友。云下的朋友。”
  “哎呀。那很好。他开心吧?”   他们的身体略略分开。他们慌忙别过脸去,看其他地方。这突如其来的羞涩,让云上热烈极致的性爱突然单薄成身体练习。不及刚才的拥抱更让肉体激动欢愉。
  “等存够钱,你就去做手术?”
  “只要到时候我还记得去做手术。”
  “我提醒你。”她有点心神不定,“只要你还记得我。”
  “雯歆,你在担心什么?”
  她少有地沉吟了片刻,“你听说过两棵枣树的那句话吗?”她问。
  屋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为什么要这么说?人看过去的第二棵枣树不同于第一棵枣树,他先认出那是枣树,又记起第一棵枣树,知觉到眼前这棵树不同于第一棵。至于看第一棵枣树时,也要调动记忆,从抽象意义的枣树里认出眼前这棵树。其他事也一样,不存在没有记忆的知觉。好多时候记忆甚至代替了实际知觉。以为是在当下知觉,却不过是回忆先前的形象。她说她最近常常想人的思想、人的知觉、人的情感,都有记忆难以察觉的参与。人们觉得记忆是一座座脑海里的岛屿,但记忆可能是海,或者说是水分子,只有明晰可辨认的意识露出海面。
  她说记忆不是死物,固定不变,它也生长改变,黯淡褪色或者增加进新的明亮的元素;她说记忆会变形,会不真实;她说她担心被给的固定记忆都是假货。那样的记忆,激不起任何真实情况。也许,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只是因为他记得他爱过她。
  鹤来听雯歆说。破碎不周全的词句,却有敏锐洞见在里面。很多事他不去深想,只做简单的选择和应对,也许这也是他的记忆在暗中唆使。雯歆还在说,语速更快了。她的声音如微风,或金黄色摇摆的绒毛,在高处的风里急摆。鹤来想到这些天她一个人一直在苦恼他的事,心再次隐痛。
  他安慰她——没事的。
  “万一他们设置你的记忆程序有问题呢?”
  “那就用我自己的程序。”


  图灵员鹤来,现在每天工作九小时。
  然后,他上到楼顶,在那里度过一些时候。和雯歆见过之后,他忽然轻松很多。
  旧事已过。他们都明白,手术之后,他就是一个新人。带着不变的记忆,无数过去的形象,假装仍然活在现在。
  那已经是最好的出路。图灵员鹤来不作其他假设。他要抓紧时间,和时间赛跑。
  没有人打扰他。雯歆来过之后,云上再也没有消息。无论是她还是别人。
  答的题已经全部交出去,感觉多少有点奇怪。此生所有的记忆如今已经交在别人手上,因为每天难以避免地持续忘却,也就是说,那只蜜獾,不,那位院长,拥有了比鹤来本人更完整的记忆。他也只是很偶尔才会思考这些问题。大概是雯歆到访的后遗症。思想常常会飘到奇怪的地方。但只是极其偶尔。
  鹤来感到平静。虽然昏暗一天天逼近,曾经熟悉的事物都向他背转身去,但未来清晰可见。他只需要关心一件事,电子存款上的数字。实际上,他连唯一关心的事也不关心。自动化的沉寂中,仍有一丝裂缝。不完全的平静。
  每当工作结束,身体就把他带到楼顶太湖石的秘境里。即使在之后他已经忘记了假山,身体仍旧出于惯性将他带入其中。他一再地发现它,惊叹折服,哪怕渐渐地已经无法从黯淡模糊的过去中辨认出它。不妨碍。
  只要到那儿。进入树状链接和网状链接的可能组合中的一种。从每一次岔道口的选择中生产出新的迷宫。他热爱这异质的偶然性游戏。他曾经试图去计算,多少个路径分支、多少个绝境空间,多少条综合交错的曲径,却陷入辨识的泥沼。忽然间,路径与路径,空间与空间,彼此合谋,彼此想像。
  当局部空间与整体空间的逻辑变得可疑时,神秘与遗忘忽然间可以互相饶恕。你不知道,这一次迷失,是因为遗忘,还是因为没有理解,或者根本无法理解。
  身体并不因此受困。它甩开鹤来,自行其道,跟着空间形状而改变,它储存了过去的行动,连接了现在与将来。无数瞬间组成的过去,绵延进了此时,接连不断驶进未来。对运动的身体而言,混沌中有了秩序,因为重复不单单产生力和美。幻影般的形象随之而来,受到召唤:当空间要求重复相同的连锁反应,前一个动作完成后,沉淀在直觉里的下一个动作立刻做好预备,伴随着,意识深处晦暗幕布前,一些形象,闪烁游离,出现,破碎,然后消失。
  总是从一双女人的手开始。或者说总是从延展到电梯口的踏石开始。在那里,手的形象从意识深处晦暗的海面浮出。纤长洁白,不缺乏凸出的小小骨节,青色的血管。这是一双热烈抚摸的双手,阴火一样一寸寸烧过他的脸颊,他的身体。“鹤来,不要动,让我好好看你,我要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这是你的骨,这是你的肉。”那双手说出最后一个字,激昂得像一记告别的鼓声,之后,沉入暗色的海面。
  无影无踪。
  鹤来不停步,他的身体分解成连续不断的姿势的集合,流动着——作为总体;每一个单独瞬间里,运动的身体占据的空间和空间本身产生关系,它与假山的形态互动,通过种种无助的触碰、无效的试探、阴影在它身上的移动或者光线的突然失效而证实自身,连同存在它之中的过去的生活细节。
  形象,或者幻影。它们就这么出现了。
  深海上的一个个小漩涡。
  爱人们的名字和脸庞。母亲做的最后一顿早餐。细碎的花影。同伴脚踝上的伤口。他蹲着的背影。被晒出无数细缝的干裂泥土。夏日公园里蜜蜂危险的靠近。呛鼻的寒冷气息。他藏在角落里半途而废的油画。可笑的是,在云上某个地方,他藏了同样内容的油画,同样没有完成。还有数字,以形象的形式出现的数字。某个人的生日,或者,愚蠢的幸运数。它们幽灵般从海水里探出,带着湿漉漉的光。稍纵即逝。无法捕捉。
  但被它们环绕,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鹤来的脚步,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获得轻盈。
  绒毛。动物溫暖皮毛填满指缝的感觉。他的手从它的嶙峋背脊滑过。它的身躯迎合着还是对抗着他的手。一股惬意却充满激情的力量。它有黑白皮毛。它有尖牙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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