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一春犹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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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尤家的老式洋楼里难得来了生面孔。
  今天是内务次長韩德维家嫡公子的大喜之日,往日与红英相熟的一位太太接了请帖,要与她先生上府去祝贺。缺一个人,害得牌也打不成,红英又不喜欢冷清,便去请了近日新寡的年轻太太来凑一桌麻将。
  年轻太太姓陈,盈盈笑语与她们讲市井闲话:“不晓得你们听没听见风声,据说今日这位新嫁娘原来是定给韩家庶公子的,可是不知怎么偷换了新郎官,叫韩公面上不光彩,场面也不敢作大。”正说着,她和了牌,抬起头来一笑,“不然,尤太太也一定是韩家座上宾,这麻将呀,总还是凑不齐人的。”
  她这番恭维使红英面上勉强笑了一笑。明眼人都看出她今日状态不佳,趁着大家算牌钱的间隙,红英招手叫来家里老仆赵妈,望了一眼门口:“燕鸿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也是巧,刚一问出口,燕鸿进来了,跟她打招呼。
  红英的脸色顿时淡下来,不瞧他一眼,转过头去自顾与女客们说话。他站过来看牌,相熟的太太笑邀道:“燕鸿少爷回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们算一算账。”
  红英反口道:“哪里用得上他?”
  正当捧的大学生丝毫不介意,欣然笑问:“刚才是哪一位夫人和了牌?”
  陈太太忙应了一声。两个人有来有回说了几句话,陈太太说道:“我瞧燕鸿少爷与旁人大不一样,这满身周正的气质,倒瞧着像是大学生。尤太太有这样一个弟弟,可见是很有福气的。”
  她是新来的,不晓得这家里的禁忌。红英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燕鸿少爷更是不搭腔。
  牌桌上一时有些安静。
  红英早已经注意到,自燕鸿进来以后,陈太太是真恨不得在他身上长一对眼睛,这新寡的人一派如饥似渴的寒酸模样,却偏要矜持,不敢瞧透了。也怪不得燕鸿,他生得一副好面孔,骗得了她一个,当然能骗第二个。
  正好听见牌桌上又谈起上海新开的饭馆,红英乐得顺水推舟,说请陈太太介绍一家西餐馆。陈太太也机灵,说:“下回我带尤太太去。只怕他们宰生客。”借机要留下她的电话。
  红英终于正面看了燕鸿一眼,他显然不耐烦与女客们久作寒暄,站在她身后,微微垂头耷肩,似乎长腿长手没个安处。但这家中是她做主,他也仰望着她,所以不能不迁就她的脾气。红英慢吞吞地打出一张牌,似笑非笑道:“我这会儿不得空,燕鸿,你替我抄在电话簿上。”
  临了饭时,陈太太喜滋滋地回去了——没有一位好心的人提醒她,全要瞧她的笑话——这几日恐怕不得安睡,痴心等着他电话呢。
  夜晚,燕鸿在楼上读书,红英上去看他,倚在门口并不进去,而他背对着,正伏在案上。不晓得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她。
  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颇有些好笑:“怎么,真生我的气啦?”
  他还是不理人。读书越多脾气倒越显得古怪了,红英忍不住在心底埋汰一句。
  外面的人都知道是她供着他读书。谣言传得难听,她也想过计策,对外只说是同宗,总还是个避讳,不然她姓尤、他姓燕,又同进出一个屋檐之下,换谁都瞧不出什么正经的事情来。只是他不肯。这种不肯落在心田上,不能不别有想法。
  “谁叫你总不肯跟我姓?”她漫笑,神色间晦暗不明,好像在怨他。
  (二)
  “与你姓……难不成要我认你做亲娘?”
  他坐直了身,背脊线条很僵硬,终于不能装听不见了。
  “哎哟!”红英倚在门口,捧着帕子笑弯了腰,“哎!我哪能生出你这样大的儿子来?”
  话是如此说,然而当屋内微黄的灯光照在她面上,却使她心生一阵恍然,忍不住想此生若没这颠沛流离的际遇,只怕自己早已安心地在老家相夫教子——真要有孩子,大概也已经到了读学堂的年纪了。
  掰着指头算一算,还是七八年前,清末乱糟糟的时候。
  红英那会儿正值二八年华。族里给她与严家自幼定了姻亲,原先讲好只待她及笄,便要过堂成亲的,后来因为严家哥儿出远洋读书,两家便将婚事推迟了。
  岂料一年后,红英母亲病重,念及她此后一人在族中孤立无援,便写了封书信给严家,要将婚事先办下来。
  严家自然无不应允。婚事办得盛大,红英欢欢喜喜地嫁了过去,直到拜堂成亲时才知道新郎官还在日本,没有回来。
  三日归宁,母亲在病榻上拉着她的手,叹息道:“你是严家的媳妇儿,还当万事体谅。”
  闹是不能闹的,母亲还吊着一口气,只盼着她好。况且严家待她不薄,婆婆又一再承诺,红英便安心在严家留下来。
  她在严家勤恳侍奉双老,日日望穿秋水,等到的却是一封和离书。
  红英怎么也不肯相信。尤严两家自幼定亲,在严哥儿出远洋前,她与他也并不陌生。书信上他的意思,却叫她看不懂。红英在书房外偷听知道他在上海,便瞒着所有人亲自走了一趟。一路上浑浑噩噩,幸有好心人结伴照料,才使她在上海见到了他。
  一别经年,他的相貌已做了改变。唯独不变的,是他温和儒雅的性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也在她质问和离原因时,顿时变了脸色。他在她面前痛述“旧式婚姻”的可恶,红英听得胆战心惊,良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虽然不是不能明白他,但于他而言,她的存在就是“旧式婚姻”给予他的枷锁,又怎么能够真正地明白他呢?
  那一次见面,两个人谈不上不欢而散。他还算有风范,亲自将她送回家中。但是两家都不同意他们离婚,为此,严家甚至将他锁在祠堂里,不准他再赴日本读书。
  最后是红英偷了钥匙,放他离开。
  他走了,婚姻名存实亡,而她还深陷其中。不多久,她搬回尤家侍奉病中的母亲,严家自知愧对她,由严母出面,收她做了义女。也算是全了尤严两家多年的情分。
  母亲逝去后,她带着两家为她备的嫁妆,和赵妈去到上海。这一座城市正处于新与旧的碰撞中,既容得下贵女与舞娘同厅登台,当然也容得一个离异的女人粉墨登场。   她在上海贵妇中的名声并不好听。这多是拜他所赐,红英此时再看这不理她的人,一时间也很惊奇为什么要好心收留他?
  那时候初来乍到,竟不小心迷失在小街巷中,他正是指路的救星。其实巷中行人不少,红英偏只捉住了他来问路,大概是因为他太面熟的缘故。只是这个人的眼神太讨人厌,总是盯着她瞧个不停。
  红英不禁冷了神色,见他身上的学生服洗得灰白也仍在穿,料知他贫苦,便丢了银圆在他手中。
  他似受辱,不豫离开。
  两个人再见面时,他在学校戏台上滥竽充数,而她坐在台下观剧。红英面上微笑,看着学生们神情激愤地演着革旧从新的戏,心思却飘远了。
  要按照他们的思想,她这整个人也都是“旧”的,理所应当要被除掉。可是学生们想法简单,一应喊着“新、新、新”的口号,却妄想撼动这千年来的“旧”——实在太幼稚,让她不由得嗤之以鼻。
  红英是为他而来,此时却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她拿上手包,转身出去。校园里尽是学生来往,她打扮不同,不免惹来非议。
  最后,他追了上来。红英面露诧异,低头看腕上的表:“你逃啦?”
  “你不也逃了吗?”
  一语双关,似有所指。
  早该知道不应看这一场戏,明明是她惹了他,谁知竟也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三)
  红英忽然灰了心思。
  正巧楼下赵妈找,她掸了掸衣袖,转身下楼去。客厅里有熟悉的声音,红英扶着楼梯把手往下一望,先倒怔了一怔。
  严哥儿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赵妈一口一声“姑爷”不离嘴,听得红英与他面上都发臊。
  红英是很惊奇在这时候、这场合见到他。上一次见面,还是她拿钥匙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两人匆匆一别,都没来得及讲什么好话。不过她到上海之后,多亏他托朋友替她找下这住所,也难怪他今日能找到这里来。
  他显然并不比她从容,一杯水反反复复拿到嘴唇边,也不见他喝下。
  红英坐在他面前,沉静片刻,问他:“大哥,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母亲去了。”他目光中露出沉痛的神色。红英一愣,也不免为之伤怀。严母一向待她不薄,今时今日竟不能去她灵堂上尽孝,实在使她難过。
  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严哥儿踌躇半晌,终是慢道:“母亲临终前同我说,今生唯恨与尤家离婚……未见妹妹,是我对不住母亲与你。”
  闻得“未见”二字,更使红英心中一震。
  她与严哥儿青梅竹马,小时同在庭院中玩耍。他偶习得诗词,因顾念“红英”等同“余花”,便玩笑似的用晏殊“心事一春犹未见,余花落尽青苔院”一词,给她取了“未见”的小名。
  词中后阕又有“百尺朱楼闲倚遍。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一句,那时候她苦守闺阁,日日念着这首词,盼望他归来,岂料等来的却是背信弃义的和离书。
  此时红英叹气道:“大哥,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她后来偷听才知道,他自始至终在拒绝旧式婚姻,如果不是严家刻意对他隐瞒,他未必会做这忘恩负义之人。
  万幸是她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他。年少时在庭院里的幻想终究是算不得数的,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她缺席了那么一大块光阴,再要她以婚姻之名与他捆在一起,就连红英也替他委屈。
  所以再怎么也怨不到他身上去,真要怨恨,也是这个时代的错误。
  赵妈送了他出去。红英独自在客厅里伤心,偶一抬头,竟然看见燕鸿站在楼梯之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红英一向不跟人提起往事,别人喊她“尤太太”,也只知道她曾嫁过人,余事倒肯去嚼舌根,却只有一个“燕鸿少爷”好讲。
  其实他二人从来清清白白,红英是坐得端、行得正,敢说“问心无愧”,不怕人言。她对他没有企求,外人不明白,但他心中一定是知道的。
  红英有时候冷眼旁观,倒也能察觉出他几分小心思。
  这会儿,红英上楼去卧室,路过他时,听见他低声说道:“原来是他。”
  严哥儿在上海界颇有一些名声,燕鸿是读书人,认得他一点都不奇怪。但他的语调压抑成了另一种音色,落到她心田上,不知怎么也震惊了一刹。
  “作茧自缚”四字蓦地浮上她心间。
  (四)
  世人惯会趋利避害,自那一日有人看见严先生出现在老式洋楼之后,尤家这一方小客厅里更多了达官显贵的太太们——无不是要来攀交他的。
  背地里她们都讲,严先生对元妻颇多照顾,想必旧情未了,总有一朝再续前缘。闲话传来传去,赵妈是最高兴的,还特地在红英跟前提了。红英只是笑了笑,并不反驳。这一番情景落在有心人眼中,更是议论不断。
  红英倒不是不肯澄清,只是这几日来,她自个儿心思乱麻一团,白日里勉强忍住了不想,但到了夜半时分,那个人也要追到梦里来向她问个明白。
  干脆就不讲清楚,好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一日,红英在家中与人约了麻将局,牌桌上只有一位相熟的李太太,瞧出她心绪不宁,左右望了一望,捂嘴一笑:“怎么这许久都不见燕少爷啦?”
  红英只笑道:“他这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别管他,我们只管打自己的。”
  其实她是知道缘由的。这段日子以来,尤家宾客满盈,他不喜热闹,从来早出晚归,刻意避开这群聒噪的太太。红英巴不得不与他见面,自然不会去问他。
  谁知今日却不巧,刚提起他,他又到场了。
  “说曹操曹操到。”李太太热情地招呼他,“燕鸿少爷,好久不见,近日无恙吗?”
  燕鸿站住脚,含笑点了点头,也问她安好。
  这一声气儿太熟悉,倒叫牌桌上另一位姓陶的太太转头望了过去。她定睛一看,不免一惊道:“韩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呀。”
  “什么韩少爷,陶太太认错了人吧。”另一位太太旁观笑道。
  李太太附和道:“正是呀,这一位姓燕名鸿,你这陶太太,怎么反倒给人多冠上一个姓氏来?”   “叫燕鸿吗?那更错不了了。内务次长韩公家的小少爷,正是叫韩燕鸿。我在席面上亲眼见过的,绝对错不了。”陶太太不服气,将疑问抛给他,“韩少爷,请你来说,我到底认错了没有?”
  客厅内气氛一时很凝重,因为他始终没有吭声。李太太左右看看,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样子多半不假。
  只是不知道这尤太太是不是也蒙在鼓中?
  李太太向红英望去,只见她面上笑吟吟的,正伸手去桌中心捉了一张牌,始终不抬头看他一眼。
  她在一片惊诧的氛围里做了碰和。
  韩燕鸿站在客厅里不言不语地看着她。她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竟请了一尊佛到家中。”
  红英指腹摩挲着麻将的牌面,一时觉得索然无味。她讪讪地丢开,道一声歉,三位太太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人,忙告辞离去。
  红英自是回了房,一晚灯火不熄,她孤零零倚在床背上,也不知心思飘到哪里去了。隔日出来听见赵妈讲,凌晨里韩府就有人找上门来。他没有惊扰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先两日还算平静,唯独洋楼里太静了,使她沉不下心。再后来,倒又习惯了——谁也不是缺不了谁的。
  突然,楼梯间的电话响起来。
  趙妈年纪大了,在她自己房间里休息时,耳朵总是背,听不见来电。而红英满腹心事,等听见时,铃声已经响到尾音。蓦地断了一会儿,很快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
  现在接近傍晚了,“丁零零”的声音,闹得整栋洋楼都不安宁。这个时候了,哪儿还有什么要紧事呢?想到此,红英顿时醒悟过来,站在电话前犹疑不决。
  只有他才这样的不识趣。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讲吗?
  可是铃声催得紧,红英相信他会固执地一直打——但她怎么能让铃声响彻通宵?就好像是她非要与他较劲儿似的。
  红英叹了口气,忙拿起电话。洋楼安静了,电话里也是一片寂静。
  她手都快冻僵,也不知隔了多久,他终于说话了。
  “我母亲想要见你。”
  (五)
  韩燕鸿轻轻挂了电话。
  他的长兄背靠在门边,只是道:“你该让她不来的。”
  隔了几日,红英却是如约登门拜见。丫鬟们引着她过廊道,一路到了一间老屋外。庭院里围坐着三个人,一边含笑说话,一边剥着莲蓬。见她来了,一时没人说话。还是一位做主的中年妇人先丢开满手的莲蓬,左右喊丫鬟们给她看座。
  韩太太道:“原是老太太要见你的,不过这会儿正值老太太午睡,你来坐,稍等这一片刻。”韩太太此时看她,也很感到意料——原以为是上了年纪的妖媚妇人——不然哪里有手段迷得住正年轻的读书人?岂料这尤红英看着竟这样小,不见得比燕鸿大,更不像个有心计的妇人。
  她一时间迷惑了,沉寂下去。韩太太身旁瞧着年纪小的两位,正是她媳妇儿与女儿。大少奶奶见了红英,热情地招呼她过去,韩小姐面薄,倒是不吭声,只是偶尔抬了眼悄悄打量她。
  大少奶奶道:“鹄哥儿哥俩一早出门去了,一会儿也就回来。你不要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中。”
  这位少奶奶显然没心眼说错了话,惹得她婆婆刀眼一飞。红英却在恍惚间记起来,这位大少奶奶原应该是许配给韩燕鸿的,后来阴差阳错,不晓得怎么竟嫁给了长兄韩燕鹄。
  这样一想,再打量她言行举止,不知怎么地,忽然整颗心都发起涨来,酸涩得异常。
  韩老太太这一个午觉,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日头都快偏西了,还没有醒来。红英知道她们是故意冷着她些时候,要她先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其实太可笑。她又没有打算嫁进韩家,为什么偏要在这里看她们的脸色?红英正打算离开,一转眼,韩燕鸿与他长兄穿过月亮门而来。
  红英只好按捺住,暂时不提离开的话。
  隔了好些时候没见他,现在再仔细一瞧,真恨自己怎么如此眼瞎,竟瞧不出他满身贵族气质。
  因有家人在场,他只与她寥寥讲了几句话,红英应得也很心不在焉。
  而里屋的老太太不愿委屈孙子,也终于肯醒来了。
  红英进屋去拜见,老太太对她好言好色,红英却像是不识趣一样,一应疏远而礼貌地回应着。老太太暗中谈及婚事,红英只作听不明白。问得急了,就将自己撇干净。
  老太太见她无意,虽然心底骂她不识好歹,同时又不免松了口气,开心起来。这一聊,留她用了晚饭,才肯放她离开。
  韩燕鸿来送她出去,一路上面色阴沉。想必又惹到他哪里不愉快了。
  无非是她不肯应承婚事——她又不傻,如何不知道这府里有多大的陷阱等着她?除了他,满府的人恐怕没有一个待见她的——更何况她从来没有嫁进来的想法。
  一路上,她沉默着不说话。
  他完全明白了,不禁苦笑,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懊恼。他低声道:“我打定主意拿婚姻来表明我的心意……你却以为我要禁锢你。”
  红英闻言,面上虽若无其事,心底却不免为他,也为自己露出几分怆然的感情来。
  (六)
  自此一别,她与韩燕鸿之间顿时变得若即若离起来。
  但尤家的麻将局比往常还要更热闹。原先一向瞧不起她的太太们,忽然将她高看一眼。因为韩燕鸿虽只是韩公的庶子,但到底也还出身名门,是忠良之后。况且,他相貌生得周正、气质也出尘,早前就不知道有多少家太太眼红,盘算着要将女儿嫁给他。这一转眼间,竟被尤红英这样一位已经离异的女人慧眼,先捉住了机缘——暗地中嫉恨她的不少,但红英这番本事,也不能不使人佩服。
  她受韩太太的邀,去了一趟韩府的经过,也早已经传遍了。这其中意思颇值得探究,可是众人看她岿然不动,不免更是油然生敬。
  相熟的李太太也按捺不住,在牌桌上似真似假地笑问她:“外面都讲你吃定了韩小公子,我们羡慕不来,但你好歹也该吐块骨头出来,给我们瞧一瞧热闹呀。”   红英含笑不说话。
  她这一副在爱情中气定神闲的模样,又使大家都对她肃然起敬。另一位太太笑道:“活该韩小公子拿尤太太一点办法也没有!谁叫他瞒得这样久?白瞎一副老实的相貌了,害得人大吃一惊,出尽洋相!”
  大家都笑,红英也笑。
  “该我和了。”她笑吟吟地推了牌。
  正在这时候,赵妈过来说有人找,三位太太心照不宣,并不吭声。红英起身来,道了声歉,只笑道:“现在是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外人不知详情,一点也不明白她心中的苦。
  韩府门庭高深,哪里容得下她?他显然也心知肚明,但非要一试。这一试,是试她对他有几分情义,也是试探她肯不肯陪他一起对抗旧家族的期望。
  她不肯,所以她不应。
  两个人将彼此逼到这一地步,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他在电话中没有多谈,但听他语气,想来是很失望的。
  “我以为你知道的。”红英丝毫不介意他失望,还有心情笑得出来,“之前那一桩婚姻中,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因为我尚有一分骨气,不会甘心作弃妇……而我现在还有一分气息,也就不会任自己再跳进同一个火坑里。”
  她好不容易从旧时代中挣扎出来,怎么甘心再嫁进一个旧时代里?
  红英道:“你不该考验我。”
  爱情在这时代的背景下太渺小了。如果她不曾见过世面,也不会有想要挣脱这狰狞旧时代的心思,但有如果,她就不會遇见他。
  红英叹了口气:“我经不起考验的。”
  “我爱你,我有什么办法?”他喃喃说道。红英闻言只觉胸腔一震,电话也快拿不稳了。他从来别扭,不肯提一句暧昧的话,这会儿情不自禁,竟然隔着电话讲了出来。
  红英嘴唇嚅动,想要说话,电话那端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逃似的挂掉了。
  红英握着电话一阵发愣。她明知道韩府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却也欣然同意亲赴,难道就没有考较他的意思吗?
  试来试去真没有意思。
  还不如他简单一句“我爱你”。她也爱他呀,那么为什么总要弄到一败涂地的局面呢?难得有人不嫌弃她身世,还肯讲一句真心话。这时代里扰扰攘攘的,红英身处其中,原以为练就了一颗石头心,现在却只觉得自己好似要动摇了。
  (七)
  他还是偶尔打电话到尤家洋楼来同她聊天。时日一长,赵妈也知趣,听见了也当作不晓得的样子。红英没办法,只好去亲自接了,捧着电话听他说话。
  那一句“我爱你”,他始终没有再提起。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冒失的事情。
  但红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她已经不能再抗拒他,幸而他没有察觉,抑或他也有所知,但乐于冷眼折磨她——正如她当初冷眼任他惹上自己这麻烦一个样。
  有心人也慢慢看出来,她疲于爱情中,尤家的麻将局渐少,渐不热闹了。
  外人都等着瞧她的笑话。红英甚至疑心,以往与她有嫌隙的太太们一定开了赌局,赌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既嫁不进韩府,又终究还会失去他。
  然而当事人却有闲心,在电话中约她出去散步。
  红英懒懒地,揪着电话线不吭声。他知道她是答允了,再多讲两句话,就挂掉了电话。赵妈走过来看她一眼,嘀咕着说了一句“糊涂”。
  红英知道赵妈是刻意要讲给她听,当即装作没听见,只是默不吭声。赵妈见她不理会,也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
  到了约好的见面时间,她在咖啡厅前等他。上海街上热热闹闹,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一段约会,着急去赴。
  红英低头看腕表,抬头的一瞬间,正看见他逆着人群往她这边来。这会儿明确知道这千万人中,只有他是为她一人来的,不能说不感动。
  她突然笑了一笑。
  他有些好奇她的笑,但到底没有问她。
  她这人脾气是有点古怪的,要按照他的意思,大概是有一点“欠可爱”。可是这话不能告诉她,因为知道她一定会生气。
  反倒是红英先含笑说出来:“我们再不要故弄玄虚了。”
  爱情已经够玄乎的了,偏偏他们两人都不坦率,非要计较太多,不肯冒失往前踏一步。红英在心底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我听说北平的学生闹大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迟早也要殃及上海来。”
  在这个乱糟糟的年代下,或许可以容得下一对真心人吧?
  红英看着他,他不置可否,微微笑了笑。
  街道旁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店铺,他们慢慢散步,不知不觉走到电影院前。
  他突然站住了脚。
  红英没察觉,一顾往前走。手不意外被他紧紧捉住了,红英回头,只看见他在笑:“你还欠我一张电影票。”
  红英诧异地笑了,不免啐一口道:“你胡言乱语的,谁要信?”
  韩燕鸿见她一无所知,终是叹了口气,将往事都交代出来。他自十岁起,一向独自在外游学,七年前,家中有要务催他回去,他就赶了连夜的一班火车回上海去。岂知旅途中遇见一个魂不守舍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要去上海寻夫,韩燕鸿当时年少有义气,便一路照料,将小姑娘平安送到了上海。
  红英自然听得出他口中的小姑娘是谁。现下她竟不是先惊异他们早有前缘,而是听见他一口一声“小姑娘”,先臊红了脸蛋。
  他道:“到了上海,我见你还是灰心丧气,正巧路过电影院,我便说请你去看电影。谁知道买票的空隙,你竟然就不在了,害我一通好找,疑心自己弄丢了你。”
  再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后。她的妆容打扮已经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当她捉住他的袖子时,他原以为她也认出了自己。
  他正想讲,“这么多年,原来你还在这里”。却不想她只当他是问路人,那一刹那,他心中不是不气愤。他惦记了她六七年,日夜担忧她的安危,但她浑然不记得他。也是因为这一段鬼祟的心思,他做了学校戏台上的逃兵,下台去追她,也由此缠上了她。
  红英微微张着嘴,半晌后,不禁笑道:“怪不得连赵妈也骂我是糊涂虫,我与你竟有一段前缘——你怎么不肯早说?”
  早说,你又一定不肯上心。韩燕鸿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她,她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坏,“扑哧”笑了一声,大方承认过错:“既如此,那我请还你就好了。”
  近日正有两场电影在播,一场爱情电影,一场悬疑电影。她在宣传牌前端详许久,明知道他想看什么,但偏不如他愿,故意说道:“我们去看悬疑电影,好不好?”
  他有不同意见,执着她的手不肯让步。
  红英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哎,这么部爱情电影有什么好上座的,你我现在不正上演一场吗?”
  戏台子上有千种悲欢,这戏台子下又何尝不是万种人生呢?红英一时恍然,原以为自己这人生的戏早在五六年前就唱完了,谁料现在才开场——是这时代的幸,既容得下旷古奇闻各种怪诞,自然也容得下她一个小女人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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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和作者讨论“主角光环”的事,突然想到这个主题,要大家写自己或者身边的朋友偶像剧或者小说一般的经历,老天爷啥饭吃的人生我没经历过,开挂的人生我没经历过,小说偶像剧般的人生我也没经历过,我真是好惨一女的……  这么惨的人请你们看(吃)别人的(柠)故事(檬)吧。  棠落无声:  上周六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正瘫在家舒适的被窝里和我的高中同学视频畅谈人生理想,突然屏幕弹出一条新消息,以为是垃圾短信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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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好了,公主离宫出走了!”  未央殿小太监尖厉的声音划破皇城安静的夜时,昭平已经爬到最后一道宫墙上了。  宫女元夕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昭平,一边担忧地问道:“公主,就这样走了真的无碍吗?皇上知道了定会十分生气。”  闻言,昭平哼了一声,粉面带怒,道:“本公主还生气呢!若不是皇兄想让我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不对,一块不认识的炭,本公主能半夜三更在这儿爬墙吗?”  元夕自是不愿昭平悄悄离宫,于是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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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裙子的秘密》和《天音止戈》相互碰撞:  女装大佬X男装大佬  两个同样为爱异装的人,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  知名声优,身高一米八〇,比例完美,带上小翅膀直接能去维密走秀的顾楠楠小姐在某次给苏茜茜买抹茶蛋糕的途中,掉进了这个神魔共存的洪荒世界,偶遇了和录雨一齐吞下束魂丹在人间游历的天戈。  按照一般的穿越套路,男女主角(一篇文的男主角和另一篇文的女主角也统称男女主角没错)一定会互相吸引,暗生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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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裙子的秘密》正文首次公开,阅读开头,在微博写下读后感并@飞魔幻杂志 @婆娑果1 ,被翻牌的飞碟可以获得作者签名样书一本!  “茜茜学姐,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学校,操场,喷泉,男生抱着一大捧玫瑰花单膝跪倒在苏茜茜面前。为了配合他的浪漫,喷泉在八点整突然喷出水来。防水的彩灯在水流中氤氲出浪漫的色彩,似雨后彩虹一般。围观群众齐齐鼓掌,并叫喊着“答应他,答应他”。  对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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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千狩从义父书房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何馨蹲在树底搓手取暖。  他转了眸子,只当是没看见。  可何馨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先是诧异,紧接着便是欣喜,顾不得蹲得发麻的双腿便朝着他扑过去!  千狩一个闪身,何馨没得逞。  他不由得扶额,这姑娘是义父新招的杀手之一,从前他们并无交集。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自打上次中秋之后,這何馨就对他死缠烂打,本就男女有别,她还非要凑得越近越好——  照他说,义父就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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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方墨其实不太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方知同时,是个什么情景了。  她只知道自己最后一次见方知同时,两人都满身狼狈,那时五六个大汉堵在她的门口,扬言方知同已经在赌桌上把她输给了李员外的小儿子,他们是来带她回去成婚的。  她死也不肯出门,披头散发活像个泼妇——不,那时的她应该就是个泼妇,一边撒泼打滚着抱着门柱不肯撒手,一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挖出自己生平最恶毒的言语,毫不留情地泼在方知同身上。  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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